说到此处,李世民凝视着李承乾。
李承乾努力作出很用心的样子。
只是他这一点小伎俩,却被李世民看在眼底,李世民心里摇摇头。
李世民张口要讲。
这时听陈正泰道:“且慢。”
“嗯?”李世民露出不悦之色,朕还没开口,你且慢什么,简直就是胆大包天。
李世民恼火之际,谁晓得这个时候,陈正泰居然极认真地拿出了一个簿子出来,在自己的书案前提笔沾墨,作出一副随时要记录的样子:“恩师,学生愚钝,只恐恩师的要义无法牢记……请恩师待会儿慢一些说。”
紧接着,陈正泰郑重其事地提笔在簿子上先写下:“笔记”二字。
李世民不满的情绪立即消弭了……而此刻他的心里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仿佛自己成了学富五车的大儒者,一群读书人能以听自己的讲解而备感荣幸。
李世民朝陈正泰点点头,目光便又落到了李承乾的身上。
李承乾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令李世民心里顿时有了火气。
好在他涵养还算好,便一字一句的开始讲解起来。
其实李世民虽以军事闻名天下,可作为世家子弟,他的学问还是极不错的,后世也流传过李世民的诗词,虽然不是什么千古名篇,却也算是上佳之作。
李世民引经据典起来,倒也令陈正泰佩服,陈正泰刷刷的提笔记录个没停。
李世民看在眼里,心里再点头,再见一旁的李承乾,双手似乎无处安放的样子,虽是假装在听讲,可两相比较,心里便更失望了,他不禁大喝:“李承乾!”
李承乾正在神游,打了个冷颤:“儿臣……儿臣在。”
“朕讲得如何?”
“好得很。”
李世民微笑,眼里闪过一丝冷意,他随即看向陈正泰:“正泰。”
陈正泰道:“学生在。”
李世民道:“你以为如何呢?”
陈正泰认真的道:“陛下所言,令学生醍醐灌顶,真真是当头棒喝,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恩师今日专讲的是爱民,学生不禁揣测,正因为恩师爱民如子,将天下的百姓,视做自己的儿子。所谓有感而发,才能如此升生动吧。不过学生颇有一些遗憾,方才恩师讲到了‘回邹赴滕’时,学生竟是听的痴了,一时来不及做笔记,方才那一处,实是点睛之笔啊,言简意赅,点破了孔孟之道的本质。”
李世民连连点头,不禁大笑:“言之有理。”
李世民居然发现,为人师表居然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他含笑道:“尔聪慧过人,将来必成栋梁。”
“哪里的话。”陈正泰虚怀若谷的道:“纵是穷尽毕生之力,也不及恩师万一,不过拾一些恩师牙慧而已。”
李承乾在旁看的目瞪口呆,心里……居然有一丝丝的妒忌,谁才是父皇的儿子?
李世民大喜,突然想起了什么:“朕这儿,倒是有一首诗,给你看看吧。”
他说出口的时候,言辞之中,不免有一些卖弄的意思。
诗……
陈正泰差一点忘了,李世民其实还是个诗人,虽然人们都记得他的军事和政治才能,记得他的风流韵事,记得他在玄武门剁了自己兄弟,可李世民的书法和诗歌,其实是被这无数的光芒掩盖了。
当然……陈正泰是读过一些李世民的诗词的,至于对李世民的评价,那只能是:很卖力,很用心,成就是有一些的,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老天爷不赏他这碗饭吃。
不过即便如此,似乎还是比后世某个自称自己十全武功又很喜欢到处作诗的某个皇帝水平要高一些。
陈正泰正色道:“恳请恩师赐教。”
李世民很欣慰,陈正泰这个小子,很对朕的脾气啊,他新近做了一首诗,很是得意,正好给陈正泰看看。
说罢,朝一旁的张千瞥了一眼。
张千会意,忙是取了一幅纸来,在陈正泰面前摊开。
李承乾见状,也凑过来看,眼睛落在这纸上,立即装模作样道:“好诗,好诗啊……”
陈正泰心里鄙视他,抢我台词。
这纸上的诗,显然是李世民的即兴之作,所以书写时很潦草。
陈正泰只看到了这诗的第一句:寒随穷律变……
顿时,陈正泰心里有了印象,他乐了,这不是李世民流传下来的最著名的一首“首春”。
但凡知识水平稍稍高过一些义务教育的人都大抵对这诗有一些印象,因为这是李世民诗歌的巅峰之作。
所以只模糊地看了第一句,后头的字虽潦草,陈正泰凭着些许的记忆,再凭借着几个认出来的字,便故作心花怒放的颔首点头:“寒随穷律变,春逐鸟声开,初风飘带柳,晚雪间花眉……好诗,好诗啊,恩师日理万机,居然还能有所感慨,诵读此诗,犹如春意浮现,真是如沐春风,如微微细雨浸入心田。”
李世民听了,突然觉得这话真是再好听不过了,开口欲笑。
一旁的李承乾却是酸溜溜道:“不对,什么春逐鸟声开,还什么初风飘带柳,你念错了,上头分明写的是:春逐鸟声放,还有春风飘带柳,你还说什么见了如沐春风,你连字都认错了。”
陈正泰愣住了,仔细去看纸上的诗,果然,不是声开,而是声放,也不是春风,而是初风。不对呀,见鬼了,分明这一首‘首春’是声开和初风的呀,难道自己记错了?
可眼前却又分明写着‘声放’和‘春风’……
李世民听罢,脸沉了下来,一双虎目直直得看着陈正泰。
所有人都闭口不语,一时气氛凝重了起来。
陈正泰心说这下糟了,哥们居然也有马前失蹄的一天,于是忙道:“恩师恕罪,学生万死。”
李承乾这时候才乐了,美滋滋的看着陈正泰……他当然和陈正泰无冤无仇,说起来,陈正泰还送了自己吃食呢,只不过……见父皇这般器重他,身为太子的李承乾心里难免有一些小小的不悦,反正是挑一挑陈正泰的错处,这也不是什么大罪,也好教父皇知道,这陈正泰也没什么了不起。
李世民拉着脸,一副冷然的样子。
“你这小子居然没认真看,瞎……”
可随即,他顿住了,不对……他虎躯一震。
声开……初风。
他这首诗,乃是即兴之作,虽然很满意,可实际上李世民却是知道,诗中有好几个字,是值得推敲的,譬如鸟声放,就不够押韵,又譬如下阕的春风,与上阙的春逐又有重合,这本就是诗词的大忌,可李世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取代。
可他竟是发现,陈正泰无意说的这一句声开,竟是点睛之笔,不但合了韵脚,且这一个‘开’字,真将那春意盎然的气氛给烘托了出来。至于后头的初风,也是恰到好处。
朕本是想将这诗稿,到时请几个有才学的臣子来推敲一番,再将此诗定稿,原以为单凭这个草稿,就足以让陈正泰见识朕的厉害了。
可哪里想到,这陈正泰只瞥了一眼朕的诗,便一下子切中了此诗中的关键所在,且还立即补漏拾遗,只是这两个字的删改,原本这中上之诗,顿时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李世民呼吸粗重。
他对诗词很看重。
毕竟……刘邦作‘大风歌’,曹操能吟‘观沧海’,便是那隋炀帝,诗词的水平也是不简单。
朕努力一些,费一些心,写几篇好诗,流传千古,这很合理吧?
靠着贞观之变登基的李世民,似乎总是希望自己事事都能做好,好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文武双全,好让后世人赞叹。
本来这首诗,李世民是打算暗中召集一些鸿儒,给自己修改几句,而后公之于众。
可如今……
李世民眼一张,在陈正泰的修改之下,此诗竟已再无破绽了。
陈正泰此子……真是深藏不漏啊。
他能迅速指出问题,并且精准的修正,若只是这个,还不算本事,问题就在于,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此人的诗才……恐怖如斯。
当然……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那些有一些才学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最喜欢的就是沾沾自喜,四处卖弄。
可是正泰呢,他却没有因此而卖弄自己的聪明,而是故意将诗念错,这是煞费苦心的想要给朕遮羞,也是想将此诗所得来的美名,全部送给朕嘛?
这是什么,这是大忠大孝啊。
被李世民一说,陈正泰心里忐忑不安,大气不敢出。
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他太大意了,自信过头了,张口就把经过反复推敲定稿的《首春》给念出来了。悄悄将目光投向李世民,见李世民一言不发,陈正泰心里更是发虚。
可这时……李世民却给了他一个很有深意的眼神。
啥……
这是啥眼神?
啥意思?
随即,便听李世民脸色平静的道:“不错,正泰没有念错,确实是‘声开’和‘初风’。
陈正泰:“……”
李承乾却不禁道:“啊呀,父皇,不对呀,你看这白纸黑字,分明写的便是……”
李世民勃然大怒,看着这个嫡亲的长子:“住口,你就知道贪玩。李承乾!你出生时,朕将你取名承乾,何谓承乾,这是上承天命之意啊,上承天命之人,岂似你这般,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李承乾吓得两腿一颤,他没想到龙颜大怒,可是明明……
只是这个时候,他再不敢多嘴了,立即道:“儿臣万死。”
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
李世民打量着陈正泰,越来越觉得这个弟子很是不凡。
其实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正因为人不同,所以李世民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
似陈正泰这样动不动就开口一句陛下好棒棒,这样的话若是自其他人口里说出来,哪怕是李世民亲信的房玄龄、杜如晦;李世民这等心机深沉的人,只会认为此人城府太深,口蜜腹剑,反而会生出反感之心,可若是从陈正泰这么个少年郎口里说出,却不觉得违和。
同样的道理,如陈正泰这般,不动声色的帮李世民改动了诗文,换做其他人,在李世民眼里便觉得是阿谀奉承,可到了陈正泰身上,李世民便觉得很合理了。
毕竟……这是自己的弟子,弟子有忠孝之心,就好像儿子将好吃的奉给自己的父亲是一样的道理,不但不会反感,反而让李世民感受到陈正泰的诚意。
所谓智子疑邻,不过是人性使然而已,即便是李世民也不能免俗。
李世民含笑看着陈正泰:“正泰也会作诗?”
“不,不会。”陈正泰道:“学生不会作诗。”
还敢说自己不会作诗?
可李世民心知肚明,或许……这便是陈正泰的聪明之处吧,他分明有诗才,却故意藏拙,这就是想要成全朕啊。
李世民心里一暖,顿时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其他缺点,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你是朕的弟子,只是朕平日日理万机,只怕无法悉心教导你,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给朕勤加修书来吧。”
陈正泰应下了。
李世民便莞尔一笑:“好啦,朕还需去宣政殿召见大臣,你们告退。”
说着,他看了李承乾一眼:“以后不可胡闹,多向陈正泰学学。”
李承乾想说点啥,最后想说的话生生咽进肚子里,耷拉着脑袋道:“儿臣遵旨。”
李世民随即道:“噢,是了,还有一事,朕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朕敕你为县男,所敕封的土地和食户少了,二皮沟那地方……终究是不毛之地。若是朕的弟子,朕都不予宽厚,其他人只怕要说朕刻薄寡恩,朕再给你授一些土地吧,你平日好好读书,朕有大用。”
陈正泰一脸懵逼。
咋的啦。
听这意思……好像自己上了一堂课,转眼就要飞黄腾达的感觉。
又有土地……
陈正泰忙是谢恩,李世民便不再答话,领着张千走了。
李世民一走,陈正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他现在太需要土地了,因为未来即将来的一场灾难,陈家必须有足够的土地才能抵抗。
陈正泰面无表情,慢吞吞的合上自己的笔记,预备要走。
李承乾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副透不过气来的沮丧样子,随即看了一眼陈正泰道:“孤总觉得你是个祸害。”
陈正泰老实巴交的样子:“师弟啊,恩师责骂你,这于我何干?天地良心,难道我用功读书也有错吗?”
李承乾毕竟才十一二岁,陈正泰这般反诘,倒是将他问住了,他讪讪道:“下一次孤也带笔墨来,也改父皇的诗。”
陈正泰摇头微笑:“我已带了笔墨,师弟若是也有样学样,这就成了邯郸学步,恩师见了,反会骂你矫言伪行。”
李承乾歪着头想了老半天,竟是觉得有理:“这样看该当如何是好,哈哈,你叫陈正泰?孤见你很有主意的样子,要不……我们好好谈谈。”
陈正泰认真的摇头:“我家长辈说了,不能和师弟玩。”
对付孩子嘛,就得装嫩,这样一说,自己也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李承乾这个人不算坏,事实上,他自幼就很聪明,甚至这个时间段的表现还是很好的,许多大臣都对李承乾赞誉有加。
当然,他毕竟是少年人,总也有一些逆反和淘气的一面,这很合理。
何况,这天底下最惨的就是给李世民这样的皇帝做太子,实在是李世民的才华太高,功业太大,哪怕你已经比同龄的孩子优秀,可在李世民眼里,你依旧还是个渣渣。
李承乾见陈正泰对自己不冷不热,脸拉下来:“哪一个长辈教你不许和我玩的?”
陈正泰见他杀气腾腾,下意识的道:“我三叔公说的。”
李承乾龇牙:“等孤做了天子,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三叔公剐了。”
陈正泰倒吸了一口凉气,卧槽,一个孩子,居然这样狠:“不要啊,不要啊,师弟……不要……”
李承乾这才得意了一些,只是……他总觉得陈正泰满口的不要,好像没有那么……真挚。
李承乾便道:“那孤明日来寻你。”
陈正泰认真的摇头:“明日……这可不成,明日有事。”
“你有何事,孤也去。”
“这也不成。”陈正泰继续摇头,陈家已经被坑了太多次了,不能再沾上什么太子了:“这是团伙的事,和师弟无关。”
李承乾越听越觉得有趣:“团伙,你们还有团伙?哪里来的团伙?”
陈正泰再不理他,说了一声告辞,夹着笔记,一溜烟地跑了。
……
陈家买粮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不只是粮食,便连鸡鸭也在大肆收购。
在秋收之前收粮,这在许多人看来,简直就是傻子的行为。
这长安城论起粮食来,只两家人最多,这两家都是长安的豪族,一个姓杜,而今朝廷的宰相杜如晦便出自这个家族。
另一个则姓韦,韦家当家之人乃是韦玄贞。
韦玄贞现在身上并没有什么官职,可他的妹妹嫁给了李世民,去年的时候,还为李世民生下了第十个儿子。
韦玄贞听说陈家收粮,高兴坏了。
他正担心自家的粮仓里陈粮堆积如山呢,韦家占有关中大量的土地,粮产颇丰。眼看着就要秋收,粮价怕要暴跌了,虽然这十几日,老天爷都没有下雨,不过根据往年的经验,这并不影响收成,一旦大量收割,粮价将跌入谷底。
此时……站在韦玄贞一边的人叫黄成功,黄成功自幼读书,聪明绝顶,很有办法,被韦玄明招揽来,成为韦家最重要的幕友。
黄成功兴高采烈的道:“陈家收粮给的都是现钱,不只如此,还可以粮换盐。东主,这陈家的盐现在炙手可热啊,每日一放出,立即销售一空,学生去打听过,陈家的意思是,这粮,要多少便多少,不只如此……还收鸡鸭。”
“还有这样的好事。”韦玄贞高兴坏了:“老夫正愁家里的粮堆积如山呢。不过……”
韦玄贞皱眉起来:“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图谋?”
黄成功眼里掠过一丝智慧的光芒,摇着羽扇道:“东主啊,学生本来也有疑虑,不过孟津陈氏,虽然近来有所发迹,可学生总觉得……陈氏决断总是出奇,看之玄妙,实则却是一塌糊涂,他们做的事,我们反着做,方才保险一些。此番他们要收粮,学生以为……这粮价,怕要暴跌了。”
韦玄贞眉一挑,大喜:“对对对,你说的太对了,先生真是高人啊。家祖在的时候,隋炀帝倒行逆施,就是听了孟津陈家要做隋炀帝的大忠臣,这才痛定思痛投靠了李唐,这才有了今天。听了先生一席话,我才幡然悔悟,卖……赶紧卖粮,立即将家里的三个粮仓腾出来,要快!”
黄成功嘴角微微勾起,面上露出了得意之色,智慧....是他的立身之本。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