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几人便去新学鸿鹄学堂上课,虽然这新学堂还是本着“西学为用,中学为体”讲的之乎者也多些,但舆地、博物几门课让沨正他们大开眼界,而因为萨叔的留洋嘱咐,下午的英语课他们虽然听得半通不通,但也学的格外认真。放学后,几人正走在路上说着课上学到的新奇事,迎面跑来一个报童,一边跑一边大喊,看报!看报!洋鬼子攻破大沽口!天津危矣!北京危矣!沨正不由得感慨,这盛宣怀开的电报局就是消息灵通,京城昨日的消息,今天就传遍大街小巷。那边凌洲已经掏出两个大钱买下报纸,不光凌洲,胡家孩子都很聪慧,潮平、沨正甚至雨晴字都识的大差不差,报纸上大沽口之战的内容已经能明白个七七八八,正如萨叔所说,清军虽力战不屈,然而洋人在炮舰掩护下登陆后,守军便难以招架,又遇弹药库殉爆,整个炮台都被尸山血海,却还是被洋鬼子占了去。看到此处,沨正和潮平不免担心起聂公和他的武卫军起来。
回到家时候,正巧邮驿送来一封信,一看正是萨叔寄来的,沨正他们看父亲正在门外和几个短打扮的人聊天,似乎有些面熟,便忍不住拆了看看,信上萨叔说朝廷有意重整海军,将不多的军舰重新划分为巡洋舰队和长江舰队,自己也在巡洋舰队里继续了海军生涯,信里剩下的内容就是不住的抱怨朝廷大话说的不少,备战却十分敷衍,海军里萨叔的福建老乡们畏敌如虎不愿北上抗敌,海军船艇皆撤至上海作壁上观,致使大沽口轻易失守,他一人也无能为力,可恨可叹。末了萨叔说现在时局纷乱,信件多有不便,杭州上海已通电报,有事可以通过电报局发电报给他,具体操作如何如何。大家正看着,望舒拿一些报纸进来,让大家阅读,沨正发现,除了当地的报纸,之外还有《新闻报》、《亚东时报》和一些日本、香港和南洋的中文报刊册子,上面除了有中外形势,偶尔还会有一些海外的华人活动,其中一份名叫《清议报》的日本报纸上,就有知名的“帝党”康有为鼓吹的“效仿英德,君主立宪”的内容,不过与这些相比,沨正更关报纸上一个叫“中山樵”的华人,报道中,他住在日本,但经常往来南洋、香港为了中国“革命”筹款,高呼“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虽然口号只有短短十二个字,但沨正觉得在形形色色暮气沉沉的的老调重弹中,这段口号可以算的上朗朗上口,振聋发聩。
课业不忙的时候,沨正也会帮着父亲清点库房,学着算账,沨正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事无非利、义二字,能把有关“利”的帐算清,人生大抵就清楚了一半了。一日,沨正又来到库房,远远又看到那几个短打扮的人过来,搬了几大箱东西和一些报纸刊物,一看便是晚上给他们看的那些,两个人谢过望舒,转身离开,沨正眼尖发现这两人正是前些日子徽杭古道遇到的年轻人!而他们的衣服不显眼的地方也刻绣着哥哥短刀上一样的花朵纹章。纹章、日本、中山樵、革命,沨正仿佛想到了什么,高兴的窜到父亲面前,问道“爸爸,难道你是革命党!”沨正虽然声音不大,但望舒还是吓了一跳,赶忙把沨正拉倒一边,捂住他的嘴,看四下无人,才松了一口,对沨正:“我并不是什么革命党,报纸上的新闻看看就是,这种话以后切忌不要说出口。”看沨正不解的眼神,望舒又是一声叹息,把儿子叫到仓库后面坐下,说道:“前些日子这两人前来拜访,说是财部律托我保管些货物,且送些海外的中文报纸给你们学习,现在大沽口已破,大清国眼看皇城又一次朝不保夕,朝廷就算这次可以挺过去,但早已失了民心,已然是穷途末路,如若大清,大清亡了,未来中国路该怎么走?海外康有为的保皇党和孙文的兴中会争论不休,为父并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但学习已然崛起同为黄种人的日本可能是一途,但无论如何,国家的未来是要靠你们去实现,所以,沨正,要多想”沨正疑惑道:“想了以后呢”,望舒无奈的笑了笑:“沨正啊,我只能告诉你在一切盖棺定论之前不要停止思考”沨正听了点点头,但忽然正色说道:“父亲,我虽然现在并还知道什么是国家正确的道路,但我感觉的到,财部律所代表的的日本在中国所做的事,并非出于善良的用意,受他指使,为他做事一定是不正确的!”
随后几天,北方战事愈发吃紧,消息也越传越乱,有人说,列强照会了朝廷,“勒令皇太后归证”,老佛爷大怒,已然对列国逐一宣战,但没有正式的消息,杭州此时是人心惶惶,长江是英国的势力范围,兵衅一开,英国铁甲舰进击长江沿岸,大家都担心,长毛之乱后,杭州将再次成为修罗战场。汪掌柜近两年生意又兴盛了不少,又盘下几家茶行,是日早晨,两名兵丁急匆匆给汪掌柜送来一份密信,汪掌柜看后,找来望舒,吩咐了一番。原来是两江总督刘坤一收到了盛宣怀的秘密电报,太后确已对列国宣战,还要派甘军,还有那些神功盖世的义和团攻打东交民巷—洋人的使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刘总督自然覆电朝廷强烈反对对洋人宣战,朝廷不理反而严令他们立刻挥兵北上,勤王护驾。京城那边是打是和自然由不得南方做主,但南方的诸位汉人封疆大吏和邮电大臣盛宣怀心里都明白,自己率军北上与洋人开战,无疑于以卵击石,但当下如何应对,刘总督心里也没个准数,一面通过电报局与盛宣怀、李鸿章和张之洞等人商议对策,一面通过电报局密信要求在江宁、杭州、安庆等地巡抚秘密召集当地名望之人开会,请大家集思广益,如何既不得罪洋人也不触怒朝廷,保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汪掌故盘下的一家茶叶行在西湖边,汪掌柜精心布置,茶行前面卖些茶叶,茶叶后有一小茶堂背靠西湖,闹中取静,浙江巡抚刘树棠与汪掌柜交好,之前来此喝过几次茶,这次接到密信便想到这里,急忙安排信得过的乡绅名士在此开会,望舒是汪掌柜女婿,做事稳妥口风又严,便安排他收拾张罗,望舒一想一个人也收拾不过来,外面伙计不一定牢靠,就让几个儿子来给各位大人端茶送水。
事态紧急,收拾妥当后,望舒中午就闭了店,让伙计们回家歇着,未时刚过,各位大人乡绅已经赶到聚齐,虽然来人来头都很大,但都是一身便衣打扮,刘巡抚也没穿官服,五月的天气还不算酷热,但刘巡抚的额头已经是密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自己只是小心翼翼的说了些官面上的话,大致分析了形势,便让大家各抒己见,沨正给刘巡抚倒茶时,正轮到父亲望舒发言:“义和团所谓神功护体,不过是身披铁皮或是空包弹表演罢了,一旦谎言戳破便作鸟兽散,指望他们抗击洋人,匡扶朝廷,守土有责,痴人说梦!我建议私下与洋人合议,两不相犯,对朝廷说明军队集结需要时间,敷衍了事,以拖待变,北京那边估计撑不了太久了。”杭州虽然开埠没几年,但洋务颇多,大家基本都不相信神神叨叨的那一套,纷纷点头称是,刘巡抚虽不言语,但也微微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杯中渐渐泡开的碧绿的龙井,忽然将热茶一口饮下,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边,这时听见后面一阵咳嗽声,沨正回头一看,原是外公汪掌柜。
汪掌柜年纪已经大了,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沨正忙端了杯茶给外公,汪掌柜喝了口茶,润了一下嗓子,这才说道“人人皆知神拳不可信,兵衅不可开,朝廷矫诏误国,此时若是听旨北上与洋人一战无异于飞蛾扑火,在此地与洋人开战更是祸及在座诸位和无辜百姓,但请诸位思索,当洋人进攻北京的时候,我们没有出声,因为我们不是北京人,接着他们屠杀义和团,我们也没有出声,因为我们不是义和团,然后他们会杀光北方的清军,我们还是不出声,因为我们在南方,那当洋人炮舰打来的时候,还会有人来救我们么?到时候国家就会分崩离析啊!”说完老泪纵横,沨正听着不禁默然,但他知道形势比人强,在近在咫尺的修罗场面前,选择似乎已经注定了。
此时,有兵丁来报,说是两广总督李鸿章给朝廷的覆电已发,刘巡抚接过报文看了一眼,瘫在太师椅,长舒了一口气,不再理会汪掌柜,低声告诉兵丁:“通知上头,杭州方面会议意见与此一致”沨正端着茶壶,绕过疑惑的众人,从刘巡抚的太师椅后面看了一眼电报,上面只有八个字:“此乱命也,粤不奉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