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晚上财部律教自己认了地图后,凌洲无事时便来财部律那里看他写写画画,陪着他四处转悠,听他说些东洋轶事。一日,财部律问凌洲说,冬日将至,凌洲是否愿意在落雪之前陪他爬一趟黟山。凌洲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黟山是古名,现在都叫黄山,自己早听说黄山上奇峰怪石,日出云海,景色绝美,虽然很想去,但想到黄山山高路远,又没人引路,父亲必是不准,不免有些纠结。财部律看出凌洲的犹疑中的渴望,略一思索,要凌洲先回去等消息。
财部律先去村中,雇了两位相熟的当地猎户做向导,并向他们打听了好了从温泉至天海,拜访黄山上“四大丛林”的上山路,在地图上标记详细,又置办了干粮,然后才去找望舒说明自己准备前往黄山,想带凌洲一同,历练一下。望舒一开始自是不同意,十岁的儿子跟这东洋人爬这“稠叠千万峰,相连入云去”的黄山!但财部律安排的倒也很周全,又有猎户保护,望舒本身又是个徽州人,骨子里敢闯敢拼敢离别,心里也希望自己大儿子能继承自己的血性,架不住财部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嘱咐一番就许他们去了。不过怕婵娟担心,望舒只说凌洲陪着财部律去了趟绩溪拜访自己那边的胡氏亲戚。
就这样凌洲和财部律这对老少搭档就这么上路了,两位猎户在前面引路,两人在后面紧随,山路难行,财部律抛下自打到徽州就穿的长袍马褂,换上一身劲装走路带风,有股行伍之人的英气,而凌洲虽小,但身体甚好,气喘吁吁也不落人后,一行人没两日便到了黄山脚下慈光寺。此时的慈光寺已不复前朝的香火缭绕,本就年久失修又遭大火兵祸,僧人离散,残破不已。两人在寺门口,望着长满藤蔓的山门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猎户才收拾出一条路来,走进到寺中,找了间没倒塌的僧房住下,猎户升起火了,大家吃些干粮,准备明天由此开始登黄山。
凌洲吃了些干粮,想了想,向财部律问起了心中盘绕已久的问题:“财部先生,父亲和萨叔经常告诫我们大清国师夷长技以自强才是正途,可是洋务轰轰烈烈搞了几十年,在江南打赢了毛匪,也在安南打败过佛朗西,但最后我们的铁甲舰和洋枪炮还是败给了……败给了你们东洋人,有的老人说之所以败了,是因为洋务追求的铁甲重炮和工厂烟囱是数祖忘典,违背祖制,克敌之道,在人心不在技艺,现在北方又有人闹什么义和团,说是一心扶清灭洋,到处打洋人教堂,听说上头老佛爷也觉得这民心可用,要义和团和洋人大干一场,所以,财部先生,中国要强大,到底是靠技艺还是人心?”
财部律让凌洲先喝口水,自己则喝了一口当地黄酒,严肃的说道:凌洲,信念可以凝聚人心,但只依靠虚无的信念克敌制胜无疑于痴人说梦,一旦遇到难以战胜的强者,就会因为信念被击垮而溃散,希望靠信奉鬼神求得金刚不坏之身扶清灭洋更是可笑之极,你看那猎户的用得猎枪散弹便可以击碎青石,军用枪械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何种神功可以抵抗?
凌洲点头称是说:“听说黄海海战中,北洋海军的炮弹不如日本的爆炸威力大,最终还是输在技艺上了?”财部律摇摇头:“非也,黄海海战中,‘定远’‘镇远’二舰,装甲奇厚,并装有德意志克虏伯大炮,黄海海战两舰身中数百发炮弹而不沉,乃当时遍地球一等之铁甲舰,可是黄海海战之中帝国海军炮弹不能破之,但海战结束,清朝军舰返回威海卫却无法修理,为什么?因为海港工人听说帝国海军马上就要攻过来,畏惧逃散,这种事在日本绝不可能发生!帝国陆军军队登陆后,大清国一等一的精锐淮军不战自溃,最后威海卫是海陆被围,内外交困,丁提督绝望服鸦片酒自戕。这是为何?因为你们的朝廷无论是海军军队,还是工人民众,茫然无知,没有坚定的信念,军队不愿为挪了自己血汗钱修漂亮苑子的人卖命,民众不愿为无法保护自己的军队牺牲!所以光有技艺,亦无法取得长久的胜利。”
凌洲一时有些迷茫:“如此这般既无法靠技艺,又无法靠信仰取胜,那国家的未来该如何自持了?”财部律又喝一口黄酒,接着说:“只是单凭信念或力量都是不行的,惟有人用强烈的信念驾驭力量,才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伊藤首相曾说过,‘李中堂是大清国中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一手缔造了淮军和北洋水师,本以为他能再造玄黄,但他只忠于太后,不忠于国家,到头来只是个缝缝补补的修补匠,现如今大清再没有人有能力结合两者,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凌洲急问说:“那大清国未来该当如何?”财部律躺下说道:“天色已晚,今日咱们就先聊到这吧。”
第二天天色未明,一行人便出发上山,凌洲听先生说过,这黄山自明代便已修筑上山道路及“四大丛林”,但此时不比往昔,毛匪作乱加上年久失修,上山路已是破烂不堪,走起来是险象环生,大家亦步亦趋,终于在日落之前爬上了黄山的光明顶,众人顾不上了望夕阳中宏伟的黄山诸峰和脚下的壮丽云海,手忙脚乱的安营扎寨,终于在秋日最后一丝阳光消散前升起篝火。今天大家累的不轻,吃了干粮便沉沉睡去。
早上卯时刚过,财部律摇醒还在熟睡的凌洲,拽着他来到光明顶的高处,看着一脸困倦疑惑的凌洲,财部律自信满满的说:“昨日我看晚霞壮丽,今日必然拨云见日,我们在此守着,能看到黄山的最著名的云海日出,这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能看到的。”凌洲望着眼前乌漆嘛黑的东方,一脸不信,二人坐着等了一刻多钟,凌洲正要睡过去的时候,东方云层忽而有些泛白,天色开始变成灰色,又过了半刻,天色忽然大盛,山间云海翻滚,却还是不见太阳的身影,财部律和凌洲走到崖边,只见其中一片云彩如同烧红了一般,忽然霞光万丈,橘红色的太阳从云彩后冒出了头。
望着早升的红日,财部律似乎心情豁然开朗,对眼前翻滚的盛景说“凌洲!也许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的之前问题,但我的一位朋友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转告于你,望你好生思考,东亚大事惟有日中两国齐心协力经营之一途!若舍此一途,茫茫大陆将被欧美列强宰割分食,能幸免几希矣!”
几日后,二人下山回到家中,婵娟这才知大儿子随着财部律去了云谷寺,爬了黄山,还在山上看到了云海日出,气的拎着望舒耳朵就要拽出去质问,财部律见状,赶紧摆上笑脸上去连连道歉,凌洲则赶快将路上买的渔亭糕塞到婵娟手里,婵娟见他们没事,吃着渔亭糕把两人加望舒数落一顿才算作罢。
财部律在望舒家住了旬月有余,临走之前,财部律把凌洲叫了过来,郑重的交给他一包书给,和一把日本短刀,凌洲拿起短刀,刀柄上刻着一个漂亮的花朵纹章,财部律拍了拍他说:“凌洲,拯救中国的道路必然是痛苦而又曲折,如我们在黄山上所言,只凭信念亦或只凭力量都是远远不够的,但只要你愿意努力学习,就必然能领悟到结合这两者的方法和能力,你的未来不可限量,我决定赠与你这只短刀,如果你想要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力量,改变这泱泱大国,带着这只短刀,到日本找我。”
随后,财部律来到到望舒房中,先说了些感谢的话,郑重的送上谢银,还包好几瓶眼药。望舒推辞道,眼药我收下,婵娟用得上,但我家丈人嘱咐我们您是贵客,好生招待是应该的,谢银万万不可收。财部律鞠了一躬说:“谢银事小,胡桑不必客气推辞,但有愚弟有一事恳请胡桑认真考虑。”说完,财部对着望舒鞠了一躬,说道:”凌洲虽小,但与我朝夕相处多日,我能看到他冷静表情下燃烧的内心,你儿子以后必成大器,时逢世界格局变幻莫测之际,让他在学堂学习这些迂本古籍太过可惜,财部律在此恳请胡桑考虑以后允许凌洲跟随我去日本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