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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坏的龙旗
河西走狼

楔子

自古以来,这徽州地界流传着一句俗话: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黄山脚下虽说是人杰地灵,出过胡宗宪这样的一代名臣,但偏偏“介万山之中,地狭人稠,耕获三不赡一。”多山地丘陵,种的许多好茶,却偏偏养不活几口人。徽州孩子到了十来岁,别家小孩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徽州的父母便会把孩子叫来,嘱咐一番,准备好行囊干粮,让他们顺着唐代修建的徽杭古道,来更富庶的江南省苏杭一带投亲靠友或是寻一份卖力气的活计,按现在话说,自力更生。

大概是咸丰年间,徽州黟县西递附近,一棵百年乌桕树下,住着胡姓一家,胡望舒,未来四兄妹的爹,也是被往外丢的其中万一。徽州地界虽然穷,但自古却是个尊师重教的地儿,虽然家中多有拮据,望舒还是跟着同村少年在胡氏祠堂里读过几年书,识的些字。待到望舒虚岁十四,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父亲便托人联系好杭州小有名气的徽商—光华绸布店汪亦安掌柜,让望舒过去学徒。这黟县离杭州看着很近,但中间隔着崇山峻岭,绕过山脉从安庆走水路就得十天半个月,路上花费也大,穷苦人家哪里承受的起,于是唐朝时候修建的徽杭古道就是成了出徽州的捷径,虽然道阻且险,路上一面绝壁一面深湖,困苦难行,但无需坐船,脚力好走到杭州只需三五日,望舒这穷人家的孩子自是要走这条路。出发的那天,父亲把望舒送到徽杭古道上的的岩口亭,望着这苍天古树,万仞险道,想着异地他乡,前途未卜,少年不禁是落下泪来。父亲替他擦干眼泪,认真叮嘱道:世人皆称,无徽不成镇,徽州人,自古就好离别,敢闯天涯。时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在外只需记得一条,做事勿落人后,不问结果,顺势而上,努力而为,便可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

望舒听得懵懵懂懂,与父亲告别,走进眼前这崇山峻岭,徽杭古道起起伏伏,有时道路仅能一人通过,但转过弯来又是豁然开朗的湖面,望舒一边走一边琢磨,这大抵就像是自己未来的生活,起伏错落,在山穷水复中来来往往,最终才能迎来柳暗花明吧。望舒想着心事,腿脚也不闲着,山路走了一日便到了临安,往后路便好走了不少,不到三日,便到了杭州,望舒这山里孩子自是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都市,倒是在市集里面寻觅了大半天才找到汪掌柜的铺子。

从这天起,望舒就吃住都在汪掌柜铺子里,他做事认真,人又机灵嘴又巧,很会讨上门买绸布的大姑娘小媳妇欢心。汪掌故见望舒聪明,又是自己的小老乡,便择了了吉日,邀了几位好友,望舒则置办了了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六礼作为束脩,沏茶行礼,认下汪掌柜作为师傅,从此汪掌柜便无所保留,倾心教望舒经商的门道,盼他以后帮替自己打点店面生意。

说起这汪掌柜也是叹息,早年也是光脚顺着徽杭古道从徽州出来闯荡,卖了十年苦力赚了点小钱,盘下了一家丝绸铺子,他买卖做得实诚,人又精明能干,好坏绸布一眼识得,手一摸便知织法产地,丝绸生意很快蒸蒸日上,成为杭州数一数二的丝绸商号。汪掌柜为人也颇有头脑,他瞅准机会,一来二去与当时来杭州贩售湖丝的红顶官商胡雪岩搭上线,贷了些现银出来,又在西湖边上开了两家茶行,除了当地龙井,也进些老家黄山毛峰、太平猴魁来卖,后来产业大了,更是在黄山脚下买了大片茶园。外面生意上一日好过一日,家中内掌柜肚子也十分争气,先后生下两个男娃,虽然生在富贵人家,但两孩子都并非纨绔子弟,既继承了汪掌柜的精明,读书也十分卖力。本来这一家四口日子过得那是相当殷实,前程大好,变故发生在咸丰十年的春天,当时这发匪凶猛而官军软弱,太平军席卷浙江沪,匪将李秀成带兵一破杭州,虽说官军集结反扑,长毛们占领几天后便弃城遁去,但城中大户大都惨遭洗劫,汪掌柜绸布店里不少上好的料子都被长毛们掳去充了“圣库”,给洪天王人等做新衣去了,汪掌柜自此对长毛那是恨的咬牙切齿。未料第二年长毛们卷土重来,胡雪岩挚友杭州巡抚王有龄坚持抵抗,胡雪岩给了汪掌柜传了话来,官军准备集结重兵,以杭州为中心来个中心开花,四面围剿,要老汪作为当地大户,带头支持官军抗敌,日后击退毛匪,自是头等大功,汪掌柜听了,当时便当仁不让出了200匹布及家中不少钱粮铁器做“平乱捐”,还顺道让两个儿子在巡抚手下当了府检校的差。明面说是专司协调城中各大户捐出的钱物调配,保障前线吃穿用度,从私下说,老汪对自己的商贾出身颇不满意,自己这辈子若想翻身,就指着这“发贼之乱”平息之后,两个儿子也能如那红顶胡雪岩一般,论功寻赏,蒙阴圣恩,走上官商之路,甚至汪家自此也能光宗耀祖,重现隋唐时徽州土王越国公汪华的赫赫功绩。

美梦虽好,未必事事如愿,未曾想围城三月,援兵不至,最后毛匪攻破四门,杭州最终还是失守,巡抚王有龄兵败自缢,老汪两个儿子也未能走脱,被人供出,被长毛们抓了去严刑拷打不说最后还砍了脑袋,汪掌柜年纪大被绕下一命,几家店也被毛匪洗劫一空,老婆也因为儿子被杀,日夜落泪呼唤两儿,落下病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同治二年,官军才配合洋枪队反攻杭州,长毛抵抗不住这才败走。此时已是闽浙总督左宗棠总管的胡雪岩体恤老友,资助他重开了铺子,但失了儿子,老汪此时已是心灰意冷,生意上将将维持,只是花了不少钱请了好郎中上门,把脉熬药,给老婆调理身子。转眼到了年底,老婆终于又大了肚子,中秋时候,老婆终于又给汪老板添了个女儿,名唤汪婵娟,因为之前的病根,本来就身体羸弱的婵娟妈,生完婵娟之后身体彻底垮了,此后没能给汪老板再添男丁,续上香火。汪掌柜老婆当年不嫌弃老汪泥腿子,不顾家里的白眼跟了老汪,两人白手起家共同打拼,当年为了开店把家里传的的首饰簪子都卖了,两人感情山高水深,此时老汪自是也不想三妻四妾之事。婵娟虽然是女儿身,汪老板仍当做男孩一般培养,请了先生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也是一样没落下,老汪寻思未来能招个实诚的上门女婿,好生对待婵娟,也能把生意维持下去,生逢乱世,一家老小能平平安安,吃个饱饭就行。

转眼婵娟就到了二八年纪,生的愈发亭亭玉立,上门提亲的自是踏破门槛,不过一来二去,老汪犯起了愁,提亲的要么是把心思放在斗蛐蛐的旗人纨绔子弟,稍微有点本事的又不太愿意做这个上门女婿,不过婵娟自己似也不急,总是笑着缠着老汪说,跟了别人去,放心不下爹娘,想在家多陪爹爹几年。

开头汪掌柜寻思女儿跟自己亲近,心里还挺乐呵,时间一长,慢慢就看出了女儿的心思不对。生意不忙的时候,婵娟总是拉着望舒出门,日上三竿转悠到日暮西山,回来还带着一堆油纸包的糕点器物,美其名曰让望舒给她当苦力。虽然望舒嘴上时时喊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苹果落在箩筐里—乐在其中。一日汪掌柜出来,看到婵娟秀发上插了个点翠簪子,簪虽不大,但精致非常,衬的婵娟江南女儿家愈发娇艳动人,婵娟妈在一旁赞叹,仿佛自己当时点掉的那把小簪,一看就是容翠坊匠人的手艺。汪掌柜看着虽未说甚,但记在心里,一日,趁着婵娟不在,汪掌柜把簪子藏在袖筒,拿到容翠坊一问,果不其然是望舒买的,店里还说,半年多前一日望舒陪婵娟来转,婵娟看到这只名家的点翠的簪子爱不释手,又怕汪老板说教她乱花钱,望舒便记在心上,第二天又来店里再三恳请,勿将簪子卖与别人,半年后他愿花多钱来卖。前日望舒果真攒下半年工钱过来,这里掌柜见这望舒一往情深又讲信义,便只收了他进价,望舒再三做作揖感谢才收下。

汪掌柜听完心中有了计较,回到店中把望舒叫来,汪掌柜先是认真打量这个精神的小伙子,然后掏出簪子,按在桌上,怒斥道:“胡望舒!我平时待你如师如父,你不知报答还自罢了,居然恬不知耻馋勾引我家婵儿,是不是馋我家婵儿身子!”望舒见平时温文尔雅的汪掌柜发这么大火,也是吓得不轻,但很快便定下了神,郑重的给汪老板磕了三个头,说道:“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望舒万死不敢对小姐有此等下贱想法”顿了顿,又说道:“不敢欺瞒师傅,望舒日日与婵娟相处,确实……确实喜欢婵娟,她如那天上仙子,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婵娟开心,我也跟着开心,婵娟伤心,我也跟着难过,望舒斗胆向师傅言说,望舒此生别无他念,唯愿照顾婵娟、师傅和师娘一辈子,如有二心,天打五雷轰!”说完,望舒长跪在汪掌柜面前,此时婵娟也从后屋跑出,与望舒一同跪在老汪面前。老汪看了看望舒,又看了看女儿,叹了口气,道了句罢了,罢了。

老汪作为白手起家之人,倒也并非看不上仿佛自己年轻时一般努力的望舒,老汪心中所忌是望舒另有所图,不肯真心对待婵娟,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家业和女儿都败落在他手上。但江浙一带生意场上,讲究信义二字,传说如若背信弃义会瞎了招子,故而誓言出口一诺千金,平日玩笑都可以开的,重誓是不轻易下的,望舒许下天打五雷轰的重誓,那是有真心的,加上望舒的为人汪掌柜也是知道的,自然也算放心,当然放心归放心,后面黑着脸教育姑爷的狠话还是少不了,训斥他还敢想什么“六宫粉黛”,有这个想法就打断他的狗腿,望舒感激涕零磕头捣蒜,婵娟在一旁也是破涕为笑。

大事定下,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还是不能少的。大婚当天,新人在西子湖畔赏味楼,摆了整整三十桌,宴请各路好友,一时间宾客如云,众人生意上和望舒多有接触,都知他做事稳妥,有理有节,生意上精明,待人却厚道,众人皆赞老汪慧眼识珠,揽得良婿,老两口后半生只管享福便是,老汪酒没少喝,嘴上却打着哈哈。

第二天日上三竿,老两口把小两口叫来,老汪先拉过婵娟问新姑爷夜里有没有欺负她,婵娟羞红了脸支吾说没有,却还是回头瞪了望舒一眼,望舒一脸窘态,惹着老两口哈哈大笑。打趣了一会,汪掌故正色对小两口说道,虽然长毛之乱已平息多年,但世道仍不太平,听闻山东有大刀会流民闹事,一旦丧乱再起,苏杭之地毕竟四通八达,指不定会再遭劫难。而徽州四面环山,自古兵祸少有,却是静心读书之所。自己在黄山脚下的自家的几十亩茶园边置办了一处好宅子,自己身子骨还硬朗,在杭州还可以操持几年,婵娟跟着望舒回徽州,续上香火,先在那安心相夫教子。虽舍不得杭州的繁华,小两口也明白长辈的一片苦心,点头称是,即刻打点行装,这次顺着水路到了安庆,绕道皖南,月余时间到了望舒的老家—徽州黟县。

似乎是随了母亲,婵娟的肚子很争气,回来一年,就生下了老大,月子刚出又怀上了第二胎,二年便生下一对双胞胎男孩,歇了没一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儿女双全凑成了一个“好”字,这才彻底歇了下来。四兄妹里,老大姓随了汪掌柜的姓,名曰汪凌洲,老二老三姓则还是随了望舒的姓,分别叫胡潮平,胡沨正,最后的宝贝千金则是婵娟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儿,胡雨晴。

徽州大宅讲究个四水归堂,下雨时,雨水顺着屋顶内檐落入天井,寓意水聚天心,望舒心中希望四个名字带水的兄妹可以在这风起云涌的乱世里,既各自奔涌不息,又能汇聚一处,成为时代的弄潮儿。以上这一切的,便是黄山脚下四兄妹百年传奇的故事开端。 gKh4UIgsLnDXsGF+g/gX73G1cfFJhIjUVWlN8oxOPIPQgYg2Z0ep6MImMArDdu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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