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甲辰年,公历1904年的冬天一个周日,阴霾的天空似乎很快就要飘下雪花,冬日的武昌街头颇为寂寥,沨正甚至能听到远处码头的尖锐的汽笛声。虽然冬日里他的外套略显单薄,但此时沨正的手心却是微微出汗,他和哥哥潮平已经在武汉的讲武堂海军预科班学习了一年多时间。讲武堂虽和哥哥凌洲的日本海军江田岛汉口特设学校分属中日两方,但双方倒是互有交流,讲武堂里的日本教官多是从那边借调而来,其中一位,竟是曾经在徽行古道救下过潮平的日本人—森下一郎,沨正后来才听说,森下教官虽然看着年轻,却是日本公派德国留学的高材生,还曾在德国伏尔锵船厂实习,精通德语,和讲武堂里的德国教官很是熟稔。除了操船知识,森下也指出只要是军人,无论陆军海军,都要能够操枪打仗,于是经常带着学生们搞实战对抗演习,一来二去,深受同学信任,慢慢的同学对他的话,也是言听计从。而沨正刚来武汉不久,就接到父亲发来的电报,要他和潮平听从森下教官的指示,给驻扎武汉的湖北新军的科学补习所运送些日本方面提供的“物资”,沨正明白,这十有八九又跟父亲的老熟人财部律那家伙脱不了干系。
虽然沨正打心底里不信任日本人,对父亲和财部律、森下他们走的很近颇为介意,但一方面父命难违,另一方面庚子国难中俄国强占了中国东北三省大片领土,而日本现在则以帮助中国收复领土之名在东北与俄军血战,此时同学们也对日本多有敬佩,沨正也只能暂时放下成见。而森下教官虽然课堂上表面上讲中日体制相通,作为军人皆应尊君爱国。但私底下,森下经常有意无意对同学们透露,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业已组织起一只名曰“拒俄义勇队”的学生军队伍,由名叫黄兴的学生领袖领导并接受日本方面的特训,同时义勇队在国内积极联系新军和进步学生,待时机成熟便回国参战,驱逐沙俄,甚至推翻满清政府。
在森下的鼓动下,不少讲武堂学生都是热血沸腾,期望能够参加义勇队,而森下明面上也不置可否,暗地里让这里面可靠的学生与沨正和潮平他们一起,以蚂蚁搬家的方式,陆陆续续给湖北新军送去的日方物资,沨正注意到,这些物资皆是以拒俄义勇队之名义馈赠。
“湖北居长江上游,会匪出没,武备尤关紧要。”湖北新军是湖广总督张之洞以自己任两江总督时打造的自强军军中健儿为基础打造的朝气新锐,曾经被认为是帝国未来进取之基础被给予厚望,然而自从1900年自立军起义事败之后,湖北新军便是多事之所,朝廷的军饷有一茬没一次,武器弹药也缺斤少两,名义上是朝廷的部队,实际上被朝廷明里暗里提防。饶是如此,去年新军内部还是秘密成立了所谓“科学补习所”,明面上说是组织士兵学习科学,实际和反清组织华兴会来往密切,主要是在新军里宣传“革命排满”的思想火种。
在沨正等学生的掩护下,去年“物资”运输十分顺利,毕竟谁也不会想到,一群讲武堂预科班的学生竟会运送军火给新军。科学补习所那边本也在新军里安排妥当,计划在去年十月初十老佛爷的生日会同湖南华兴会一同举事起义,让她老人家的生日没法过的安生。可惜华兴会那头行事不周,提前暴露,武汉的联络人名单也被查获,朝廷密探四处搜捕新军和革命党人,一时间武汉城中是风声鹤唳,补习所也不得不停止运作,掩藏了军火,跟讲武堂这边联络也中断了。
今天早上,森下将一份指头大小裹好的信纸交给沨正,严明事态紧急,让他速速送去武昌高家巷的一个教堂,交给一位叫刘保罗的司理,并告诉了沨正暗号切口。沨正之前运输物资,都是将货物卸在指定交付地点,双方并不碰面,而这次,沨正隐隐感觉,他也许能见到真正的“革命党”了。到了巷子口,沨正没急着进去,先是装作闲散无事,在附近漫无目的的转了几圈,又去旁边的面馆磨磨蹭蹭的吃了碗热干面,确定没有人跟踪后,这才混入了一群做礼拜的人中,走进巷子里的圣公会教堂。
进来后,沨正环顾了一下,来到教堂最后一排的长凳坐下,装作听上面的牧师讲道,也方便一旦有事及时脱身,从走进这教堂,沨正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人从暗处盯着自己。庚子事变之后,外国传教越来越多,讲武堂里也有信众学员每周去参加祷告,不过沨正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如果传教士真的只是来传播福音的,那为什么洋人还需要那些12英寸的重装舰炮了?他们的口中的福音大概只在他们舰炮的射程之内降下吧,沨正心想。这时唱诗班已经开始带着众人唱起来赞歌,在拯救世人的歌声中,沨正忽然发现旁边不知道何时坐过来一个人,那人一脸虔诚的跟着大家一起唱歌,并不看沨正一眼,赞歌逐渐唱到了高潮,正当沨正几乎以为他确实只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时,在赞美天父的歌声顶点,那人似乎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长梦千年何日醒,阿门”,沨正一惊,缓缓坐了过去,同样低声说道:“睡乡谁遣警钟鸣,讲武堂找刘司理有要事”,那人瞥了一眼沨正,又继续高声唱着歌,似乎在思索眼前这一个少年是否可靠,良久才说道:“随我来。”
沨正离开正在祈求上帝宽恕的人群,随着那人来到一个教堂后面一个不起眼的阅报室。沨正进来后,门立刻被猛地关上了,以至于沨正一瞬间以为这人是不是清朝的探子,但那人没有理会沨正的疑虑,径直过来和一个里屋正在忙活的一个长脸汉子说道:“刘保罗,这个少年是讲武堂的,有机要件给你。”说着向沨正递了个眼色,沨正犹豫了一下,还是迅速掏出那截裹好的信纸递了过去,那长脸汉子也不言语,出来接过信纸,转身又回到里屋,将信纸展开,浸泡在一杯液体中,静静地等待着。
趁着这个档口,沨正打量着眼前这个地方,一个不大的房间被分成了前后两块,前屋摆了几张长条桌椅,旁边放着两排书报架,看起来和讲武堂的阅报室没什么不同。不过沨正注意到书报架上放着几本朝廷严查的《猛回头》、《警世钟》和《狮子吼》等朝廷禁书,而后面的里屋,则杂乱的摆放一些印刷机器和一台叫不上名字的机器,这些机器似乎是刚搬过不久,还没有安放妥当,一个人正在紧张的组装。“我们的财政干事,在组装幻灯机,非常时期,人手不足。”带沨正进来那人似乎是为了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主动过来和沨正握了一下手:“勇敢的少年,感谢你送来情报。”
这时那位刘保罗用一只镊子挑起了那张信纸,看了一眼便眉头紧锁,对外面喊道:“庆云,你来看。”那人过来看了半晌,望着刘保罗说道:“这是一场赌博,保罗,赌赢,坐享其成,赌输,上峰追究,新军便是万劫不复,我们真的要赌么?”刘保罗眉头紧锁了一会,用指关节不停地敲击着边上的印刷机,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赌!富贵险中求,何况我们不过是作壁上观,庆云,你马上去通知部队!”这时他看到外面的沨正,便招手让他过来,说道:“森下在信上说,你叫胡沨正,说我们可以信任你,我来写封回信,你带回去。”说罢又顺手拿起刚才那封信,递给沨正:“你且看看。”
沨正看着信的内容,脸上写满了惊讶,他一直以为是讲武堂将与新军开始什么新的行动,而这信上写的却是,今日,讲武堂预科班将与江田岛海军兵幼年学校汉口特设分校学生兵联合将向俄国租界发起进攻,进攻前,租界外围负责安保的新军需让他们通过,并佯装不知情,随后退至外围,警戒四周,隔绝外人。事成之后,进攻所用及缴获的武器装备全数送给新军。沨正明白,正如那个叫庆云的所言,如果日方战胜,新军倒是坐收鱼翁之利,但假若日方战败,俄方得胜定会秋后算账,威胁朝廷查出真相,那时候朝廷定会借故清洗新军,直接裁撤也不是不可能。而且,虽然日俄在东北方面血战正酣,但为何日方要劳师动众,在中国腹地打这一仗了?不过无如如何,看起来,新军是准备接受这一个赌局了。
这时,保罗写好了回信,交给了沨正,让他马上带给森下,沨正点点头,准备离开。这时,刚才那位财政干事叫住了沨正,他擦了擦手上的机油,从书架上了拿了几本《猛回头》、《警世钟》和《狮子吼》,用油纸包好,交到沨正手里并说道:“少年,这些书拿回去看,可以给信得过的同学看,但需小心保管。”沨正郑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