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纪纲哉!是故天子统三公 ,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 。孔子系之曰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王室,王人虽微 ,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 。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 。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 。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 。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易》曰“履霜,坚冰至” ,《书》曰“一日二日万几” ,谓此类也。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 ,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 文公于是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 ,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 ,田常之于齐 ,白公之于楚 ,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 。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
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乌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智果曰:“不如宵也。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 。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 ,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简子使尹铎为晋阳 ,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 简子曰:“保障哉!”尹铎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铎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 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蚋、蚁、蜂、虿,皆能害人 ,况君相乎!”弗听。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 ,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后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 。智伯悦。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任章曰:“何故弗与?”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吾与之地,智伯必骄。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 桓子曰:“善。”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 襄子曰:“民罢 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铎之所宽也,民必和矣。”乃走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 。沈灶产蛙 ,民无叛意。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 。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絺疵谓智伯曰 :“韩、魏必反矣。”智伯曰:“子何以知之?”絺疵曰:“以人事知之。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人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智伯曰:“子何以知之?”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智伯不悛。絺疵请使于齐。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今智伯帅韩、魏而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未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二子乃潜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唯辅果在。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 。棠谿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镕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 。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则?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 。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严 ,而才者人之所爱;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三家分智氏之田。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吾谨避之耳。”乃舍之。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报仇,不亦难乎!”豫让曰:“不可。既已委质为臣 ,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凡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封伯鲁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献子生籍,是为烈侯。魏斯者,魏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
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 。四方贤士多归之。
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会期哉!” 乃往,身自罢之。
韩借师于魏以伐赵。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二国皆怒而去。已而知文侯以讲于己也 ,皆朝于魏。魏由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
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皆曰:“仁君。”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文侯怒,任座趋出。次问翟璜,对曰:“仁君。”文侯曰:“何以知之?”对曰:“臣闻君仁则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文侯与田子方饮,文侯曰:“钟声不比乎?左高。” 田子方笑。文侯曰:“何笑?”子方曰:“臣闻之,君明乐官,不明乐音。今君审于音,臣恐其聋于官也。” 文侯曰:“善。”
子击出,遭田子方于道,下车伏谒。子方不为礼。子击怒,谓子方曰:“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子击乃谢之。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对曰:“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 ,不敢当命。”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出,见翟璜。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李克曰:“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 ,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 ?君问相于克,克之对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吴起者,卫人,仕于鲁。齐人伐鲁,鲁人欲以为将,起取齐女为妻,鲁人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大破齐师。或谮之鲁侯曰:“起始事曾参,母死不奔丧,曾参绝之;今又杀妻以求为君将。起,残忍薄行人也!且以鲁国区区而有胜敌之名,则诸侯图鲁矣。”起恐得罪,闻魏文侯贤,乃往归之。文侯问诸李克,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于是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疽,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齐田和会魏文侯、楚人、卫人于浊泽 ,求为诸侯。魏文侯为之请于王及诸侯,王许之。
魏文侯薨,太子击立,是为武侯。
武侯浮西河而下 ,中流顾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 ,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武侯曰:“善。”
本篇选自《资治通鉴》卷一,《周纪一》,纪年自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至周安王十五年(前387)。主要内容为智、赵二氏兴亡和魏国始霸。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命晋国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通鉴》记事造端于此,司马光为此作首篇史论,开宗明义地提出其以礼治国的政治思想。宋神宗即位当年,司马光第一次经筵侍读,读的就是这篇“三家为诸侯论”,神宗称美久之。也就是在这次经筵上,神宗赐名《资治通鉴》,并手书《资治通鉴序》授予司马光。
孔子编《春秋》,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左传》记事至公元前453年的韩、赵、魏三家灭智伯,多出《春秋》28年。司马光曾说“孔子之经不可损益”,又说“经不可续”,《通鉴》在记三家为诸侯之后,以“初”字带出三家灭智伯事,可见其实不续经而续传,即如胡三省所说:“《通鉴》之作实接《春秋左氏》之后也。”
然而,《通鉴》以三家分晋开篇,不单单是接续《左传》,实寓有司马光独到的历史理解与政治思想。司马光提出“天子之职莫大于礼”。所谓礼,也就是纪纲,即“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的礼治秩序。此纪纲的关键又在于君臣名分,此乃“礼之大节”,不可乱;而维护此名分的主要手段则是名,“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如果这种“贵以临贱,贱以承贵”的统治秩序能够维系,“天子为四方之纲,诸侯为一国之纲,卿、大夫、士各纪其职”,则“乱何自生?!”
维护此一秩序的最后防线则是天子,如果连天子都不能维护纪纲而自乱名分,则王道尽。司马光认为,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这一年,天子命魏斯、赵籍、韩虔三家晋大夫为诸侯正是天子失职的表现。司马光曾作《历年图》,其中讲:“大夫专国者多矣,未有敢自君者。至是,三大夫始受天子之命,礼之纪纲尽矣。”年轻的宋神宗对于司马光的深意有准确的理解:“光之志以为周积衰,王室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平王东迁,齐、楚、秦、晋始大,桓、文更霸,犹托尊王为辞以服天下;威烈王自陪臣命韩、赵、魏为诸侯,周虽未灭,王制尽矣!此亦古人述作造端立意之所由也。”韩、赵、魏三家于晋为卿大夫,于周则陪臣,三家专有晋国之政,犹惧于君臣名分而不敢自立,周天子不但不能诛讨之,反而升之为诸侯,则是连“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了。因此,在司马光看来,三家分晋便具有了不同寻常的历史意义,成为时代区分的标志性事件,故而《通鉴》开篇便书而论之。这是司马光的卓识,而其尚礼治、谨名分的思想在当时当然也是极具合理意义。然而,司马光注意到三家分晋的意义,却汲汲于三晋之为诸侯是出于自立还是天子之命,则又未免不知变,三家分晋实是社会巨变的结果,而不待三家分晋之后纪纲始尽。
《通鉴》以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命韩、赵、魏三家为诸侯开篇之后,便追记了五十年前智、赵两家立后以及三家灭智氏之事。司马光认为智氏之亡,早已肇端于智瑶之立,因为智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换言之,就是“才胜德”,在此,司马光提出了他的“才德论”。
早在庆历五年(1045),时年二十七的司马光便写过一篇《才德论》。在文章里司马光提出:“所谓才者,存诸天;德者,存诸人。智愚勇怯,才也。愚不可强智,怯不可强勇,四者有常分而不可移,故曰存诸天。善恶逆顺,德也。人苟弃恶而取善,变逆而就顺,孰御之哉?故曰存诸人。”也就是说,人之智愚勇怯是先天的,不可强求;而知善恶逆顺之德则是后天努力可致的。至于才、德之用,则曰:“为国家者,进取莫若才,守成莫若德。”即认为才、德各有其用。
至司马光作《通鉴》论智伯之亡,关于才、德的定义及关系则有了新的看法。他说:“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不再是才、德兼有其用,而是以德统才,才与德已是高下、轻重判然。司马光按照才德之有无、相胜关系,又分人群为四等,即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而取人之术则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在此,司马光将复杂的人性与才性做了过于简单化的处理。才、德之标准及高下、多寡不易量,君子、小人之辨岂容易?圣人、愚人皆不可多得,自非圣人与愚人,孰不以君子自居,而指他人为小人?至于“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则直似愤激之言。论人、为政,若落入非君子即小人的窠臼,则其害不可胜言。从庆历初至嘉祐、治平之际,不待安石之用,宋儒已是君子、小人之辨日严,动辄恶言相向,司马光《通鉴》才、德之论,即使不如胡三省所言特为安石等新法诸人所发,亦必不免受当日时势的影响。至于元祐初政,司马光进君子、退小人,以外行领导内行,倒真是部分实现了自己的主张。
虽然司马光君子、小人之说不足取,然司马光对德的强调仍具有所谓片面的深刻,若确乎是品性恶劣,则其才适足以济其恶,对于人才选拔而言,首选当然是德才兼备,至少不能失德,只是芸芸众生更多的是中庸之才,这时候才均取德,“审于才德之分”就显得尤其必要了。
司马光政治思想的核心是礼治,重要内容是尊君。君主是维护礼治秩序的根本,但君主不能任心而治,而是“自有职事”,其职责主要就是用人,要明于才德之分,要分别君子、小人,进贤退不肖。这些都在《通鉴》卷一的取材与史论中得到集中体现。
《通鉴》内容以政治史为主,取材首先就是要关乎“国家之盛衰”。在三家分晋之后,本卷重点讲述了魏国的故事。魏文侯与民为信,善于纳谏,选贤任能,知人善任,以人才为宝,卒成霸业;而魏武侯则以地利为宝,吴起喻以在德不在险,武侯善善而不能用;至魏惠王则径以夜明之珠为宝(《通鉴》卷二)。魏国霸业兴衰之故,于此可见一斑。
1.《资治通鉴》为何以“三家分晋”开篇?
2.试析司马光的才德论。
陶懋炳.司马光史论探微.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李昌宪.司马光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