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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机

题记:

大象死在荒野中,孩子死在校园里。

——王刚《关关雎鸠》

“我赌十个。”

“你对这批新兵蛋子太自信了,起码五十个。”

“老规矩。”

“没问题。”

言罢,我跟悲伤击掌,相继从离地三百米的飞行器跃出。汉斯星重力仅为地球的十分之一,加上轻机甲的支撑和保护,这个高度毫无挑战,就像青蛙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嘁,这是多么童话的比喻,定是受悲伤影响。他每天晚上像哄孩子入睡一般给我讲《格林童话》。就连他的绰号“悲伤”也是来自其中一则故事:《没有手的姑娘》。故事中,女主人公失去双手,并给自己的儿子取名悲伤。(他的真名叫什么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林,”落地后,悲伤对我说,“让我们大开杀戒。”这是他的口头语,接着还有一句,“愿上帝保佑你。”

“我只信这个。”我举了举手里的电磁枪。

“那你阵亡之后,去不了天堂。”

“离开这里,去哪儿都是天堂。”

越来越多的士兵跃下,我们迅速集结,然后拉开,分批进发。远处,烟尘滚滚,就像从地平线升腾而起一片乌云。随后,我看到这辈子最抵触的场景,而这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使命:成群结队的“螳螂”涨潮般涌来。它们是灰色的,倒三角的脑顶泛着蓝绿色荧光;它们有一双巨大的钳子,可以轻松把人类的肉体剪断;它们一般匍匐而行,钳子就像潜望镜一样高高举起,偶尔近战时也会人立,即使在三米高的轻机甲面前也称得上魁梧;它们看上去就像被伽马射线强奸过的地球螳螂一样,不同的地方在于嘴巴,螳螂有一个上颚强劲的咀嚼式口器,而“螳螂”的嘴巴位于腹部,所以轰掉它的三角脑袋没什么用,它仍然可以像刑天一样挥舞巨钳。“螳螂”生命力顽强,杀伤力惊人,弱点是弱智,它们只会义无反顾地进攻,进攻,进攻,没有任何策略。

我很快进入状态,冷静开枪,精确闪躲,跟它们正面交锋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绝佳的策略是绕到它们身后——这样它们威力无比的钳子就形同虚设——可以轻松地把电磁枪射出的光束塞进它的屁眼。

一只,两只,三只……

十只,廿只,卅只……

这一区域的“螳螂”终于在惨死大半之后醒悟过来,潮水般退去。

接下来就是收拾战场,焚烧“螳螂”尸体,收敛队友尸块,被“螳螂”袭击的人往往四分五裂,还会被吃掉一部分。它们在吃人类的时候,不吐骨头,嘎嘣脆响,就跟吃零食似的。

“多少个?”我看见悲伤,冲他大喊。

“三十个,看来这局我们打平了。”

我在一只“螳螂”下面发现一双人脚,搬走“螳螂”尸体,只看见战友的下半身,他被拦腰截断。我轻轻抱起那双大腿,我知道这样非常不敬,但我还是忍不住望向他的裆部,那里洇湿一片,“喂,悲伤,三十一个,一共三十一个新兵蛋子尿了裤子,我赢了。你这个礼拜的极乐贴片供给归我了,哈哈。”是的我笑了,有点泯灭人性,不止有点。我们常说一个词叫做性命:生活中,我们提倡人性大于人命;战场上,人性永远屈尊于人命。

“小心!”他突然大喊一声。

刚才被我搬开的“螳螂”并没有死透,它锋利的钳子朝我挥来致命一击。

***

我大叫着醒来,口干舌燥,满头大汗。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白天在医院里,我的复健师对我说的话:最重要的是平衡。

我艰难地坐起来,喊道:“小机。”

屋角涌出一团温柔的橙色微光,可以看清小机的轮廓,接着听见它走动时发出的有规律的嗡嗡声,然后,灯亮了。

“主人您好,小机竭诚为您服务。”叫主人可不是我的授意,实在是机器本身不可更改的设定。

“倒杯水。”

“是的,主人。”

小机打开门,来到客厅,茶几上有它晾凉的白开水。很快,它端着一杯水返回。水倒得有些满,我接过之后,由于震颤,洒了不少在我的条纹睡裤上,这让我再次想起梦中的场景以及我以为已经距离遥远却时时刻刻纠缠不去的战争;以前在汉斯星,如今盘踞在我的梦里。我举起杯子,冰凉的水灌入喉咙,感觉好了一些。我把杯子交给小机,抬头看见我印在墙壁上的影子,我的脑袋和双手都在不停地抖动,我真担心自己随时都会散架。我知道,我余生都无法摆脱这个频率的折磨,这是战争留给我的(无法拒绝的)“遗产”。

小机把杯子放回茶几,重返卧室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条墩布,它擦干地板,像杵着水火棍的衙役望着我,“您的裤子湿了,请问是否需要更换?”

“你觉得呢?”我反问道。

“您的裤子湿了,请问是否需要更换?”它又说了一遍。如果我坚持让它思考,可能会触发它的逻辑锁,造成人格雪崩。嗯,好像是这个词,我记得那个细心的业务员跟我提过一次,并举例说明之前就有一个小男孩不断问机器人“你是谁”,导致机器人程序卡死,连主板都烧了。不过,机器人真的有人格侧写吗?

“好吧。”我不再逗它玩,这其实挺没劲的。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没有其他斗嘴的人选,甚至没有其他交流的对象。我们互相构成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它伺候我,我调戏它。

小机从衣柜里拿出一条运动长裤,放在床边,然后俯身帮我脱去睡裤。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不像刚开始那样,会有一种被异性窥视的羞赧与排斥——因为它被设定为甜美的女声。一开始我总是想破开它的铁壳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妙龄少女。作为面具的裤子褪去,露出我的左腿以及右腿的义肢。义肢是钛合金制成,有一层沉稳的金属光泽,看上去比小机更加智能。这提醒我,我是一名获得了至高荣誉的战斗英雄,我应当为此感到骄傲,而不是悲哀。英雄不能有负面的情绪。

裤子已经穿到我的膝盖,接下来,需要我站起来,配合小机把裤子提到我的臀部以上。我这么做了,却跌倒在小机身上。小机帮我穿好裤子,双手扶着我,让我稳定站立,慢慢抽回双手,在一旁垂首听命。

“几点了?”

“上午时间,五点零三分。”

“走吧,我们去晨练。”

“是的,主人。”

小机走在前面,我手扶它的肩膀,吃力地迈着步子。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以为小机是一只导盲机器人,而我双目失明。

已经是早秋,这个点,天色浓稠如墨,街道上只有默默无闻的路灯无私奉献着微光,偶尔能看见一辆呼啸而过的无人驾驶出租车,应该是有人预约吧。什么样的工作,需要这么早出门呢?我们走到社区公园,我仍没想到答案。我十六岁开始服役,对现代社会并不熟悉。在汉斯星度过了人生迄今为止五分之三的光阴,地球跟我离开时候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仅是科技的日新月异,更是生活方式的迥异。我对于“螳螂”的了解远远超过其他人类。我知道它们丑陋的习性,却不知道他们的习惯。他们?应该是“我们”才对。

按照复健师教给我的复健流程,我先做了一些简单的热身动作,拉伸肌肉、活动筋骨,然后让小机站在五十米开外,我努力向它走去。像个婴孩一样,我需要重新学习走路;也像个婴孩一样,我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站稳了,不摔倒,我就算取得阶段性胜利。

我的双手和脑袋还在不停地颤抖。复健师告诉我,这在医学上叫做震颤。我曾在很多老年人身上见到过这种症状,盯着看一会儿,我就觉得头晕。现在,我成为他们盯着看的目标。我嘲笑过他们吗?也许吧,他们会嘲笑我吗?

有了一路的走动和刚才的热身,这次我站稳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迈步。义肢非常好用,所以我选择用它作为支撑腿,先提起左脚,踢出去,落地;交换角色,撑起义肢。

一步,两步,三步……

十步,廿步,卅步……

我想起在汉斯星上,我穿着轻机甲大杀四方,利用腾空,步长能够达到五米,那是真正的健步如飞。但这里不是汉斯星,而是地球,我的母星;我也不再是那个生龙活虎的战士,而是一个连正常走动都难以自给的废人。战斗英雄是荣誉证书和媒体给我的称号,但本质上,我是一个废人。

“最重要的是平衡。”我再次想起复健师的话,“不要走得太快,但也不能走得太慢。要有耐心,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需要为此战斗。”

我感觉不错,再有几步就能碰到小机了,但我只顾向前,没有留心脚下,一颗石子垫在我的义肢上,只是一个很小的外力,就破坏了我的平衡。我一个趔趄,向前栽倒。小机赶在我倒地之前,架住我的胳膊,叫停了我的摔跤。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小机,我这些年会怎么度过。它不断地把我从错位的生活中纠正过来。我一直以为离开汉斯星,去哪儿都是天堂,看来远没有这么乐观。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忍不住自嘲。

“不,主人非常有用。”小机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让我原本准备好的悲伤还没亮相就已经散场。

“如果没有你,我步履维艰。不,”我想到更狠,也更真实的措辞,“没有你,我寸步难行。”或者更狠一点,一无是处?我这么活着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不过是为了活着。还能找到更明亮和伟岸的价值吗?

“没有如果,我从不做假设。”小机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主人。”

“哪儿有什么永远?”它只不过在讨好我,跟小猫拿粗粝的舌头舔你的掌心一样。跟久了,机器人就是宠物。

小机沉默了,一定是把我的感慨当成一句疑问,而它的世界观里,找不到标准答案。机器人会怎么形容永远呢?它不停地运转着,我能感受到它的机壳散发出比刚才更多的热量。

“停止思考。”我下令道。怎么会有永远呢?这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人与人之间的永远,永远都是骗人的把戏。恋人说永远不过是条件反射,爱情本身都不是真实的(也可能是我没体味过),只有悲伤刻骨铭心。

悲伤。

是啊,悲伤。

我不禁抬头,灰蒙蒙的天空套上了微红的曙光,稀薄的晨曦正从东方分娩。又是晴朗的一天,这个星球上的主角们粉墨登场了。

***

砰,它在我面前开了花,悲伤第三十四次救了我的命,就像我对他做过的五十六次一样。我们是最好的搭档,是彼此的后盾。形同手足,大概如此。

当然还有其他兄弟。

在我们连,除了我,每个人都有绰号。

当我作为新兵第一次踏入汉斯星的时候,那个来自英国的指挥官跟我们说,每个人都要给自己取一个绰号。

“报告。”站在我旁边的黑人兄弟喊道。我替他感到担心。我不知道别人第一次来到汉斯星什么样,我感到莫名的紧张和恐惧。距离地球十几光年,面对凶残的“螳螂”,想想就够喝一壶的。

“说。”

“请问这是部队的要求吗?”

“不,这是我的爱好。还有问题吗?”

“没有。”

“你们最好想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这将陪伴你们整个军旅生涯,直到你们退役或者被‘螳螂’吃掉。如果你们没有绰号,又不想自己取,我可以帮你们,但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好了,从第一排开始。”

我后脑的翻译贴片把绰号翻译成了诨名,也许把我们当成《水浒传》里的绿林好汉。

“闪电。”

“石头。”

“火箭。”

“疤脸。”

“图钉。”他说的是日语。跟传统印象中不同,他个子很高,旁边那个白人的脑顶刚刚贴住他的下巴。他是我们当中最热血的那个,有着大和民族对战争的癫狂遗传。静下来的时候,他喜欢哼唱一首不具名的日文歌。翻译贴片意外地没有收录这首歌曲,因此只能零碎地跳出几个词组,比如“北方的人群”

“海浪波涛的声音”

“快冻僵的海鸥”

“不禁掉下眼泪”。

“这是什么狗屁绰号,不过我记住你了。”指挥官说,“继续。”

“悲伤。”

“等等,悲伤?”指挥官停下来看着悲伤,“还不如图钉呢!”但庆幸的是,他只是发表了感慨,没有否定,“继续。”

“凯撒。”

“明眸。”

“报告长官,我没有绰号。”是刚才那个黑人兄弟。

“那我就赐予你一个,粪球。我希望你能喜欢,总之我是爱不释手。”不等他反驳,指挥官喊道:“继续。”

“林——”我吓傻了,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姓氏,指挥官没有介意,他对中文的了解或许本身就捉襟见肘。所以,我成为唯一一个在屎蛋麾下作战而没有绰号的士兵。哦,屎蛋就是指挥官的绰号,他在一次歼敌大捷之后跟我们说,他的绰号也来自他长官的馈赠。他不以为耻,他说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好运,他是那批新兵里唯一在世的。我想起中国旧社会,有起贱命好养活的传统。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可在场的我们都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抗“螳螂”,真真实实地看到它们庞大而丑陋的身躯时,连一次扳机都没有扣下,我吓得尿了裤子。我不知道战斗是如何开始,怎么进行,何时结束的,我只知道晚上的庆功宴之后,我仍然紧张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喂,我是悲伤。”

悲伤从我的上铺探下来半个身体。

“我是林。”

“我知道你尿裤子了,这没什么,我也尿了。是不是睡不着?”

“对。”

“想不想听故事,我能记住全本的《格林童话》。”他没有继续征求我的意见,“我就知道你想听,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妈妈就给我讲《格林童话》。好了,我们要开始了,小宝贝,故事的名字叫做《杜松树》,这是一个非常温暖的童话。你需要温暖对不对?”

“我需要温暖。”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整宿都难以入眠。这一点都不“温暖”,悲伤骗了我,这是我有史以来听过最惊悚的童话故事,里面充斥着各种食人情节(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起来)。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哪里来的勇气把自己归类于童话;或者故事是无辜的,我应该谴责编纂的格林兄弟,他们的恶趣味在两个世纪之后乘虚而入,把我杀得片甲不留。

这雪上加霜了我的恐惧,让我整晚都不敢去厕所。

这是一个痛苦的开始,许多开始都是痛苦的,而之后你会发现,当你习惯这种痛苦之后,真正的打击才会姗姗来迟。无法预知,也不能结束,只要待在汉斯星,就要承受这种恐怖。这是战争的并发症。

集结,出击,歼敌。

焚尸,喝酒,童话。

服役的日子漫长而折磨,总要找一些乐子。

当我跟悲伤成为好友之后,我们总是用每一批新兵尿裤子的数量来打赌,也是乐子的一种。这有点可恶,我们知道,但如果你也在那里待过,你会原谅我们;如果你见过血肉横飞,你会理解我们;如果你随时都可能挂掉,你会加入我们。

那次我赢了,赌资是一个礼拜的极乐贴片。

***

我偷偷保留了一箱极乐贴片,这才是我真正的“战争遗产”。

极乐贴片是一种软性毒品,能够轻微致幻,让人暂时脱离残酷的现实。在汉斯星,这是我们的必需品。没有人能够一直精神饱满地面对那些怪物,偶尔放松一下会让我们事半功倍。在地球上,极乐贴片并不好搞,需要花更多的钱,也需要更隐蔽的渠道。所以,我一直非常珍惜我的存货,我对这种地下买卖可是一窍不通。

贴了两片之后,我感觉好多了。至少在那半个小时内,我忘记了战争,也忘记了现实。我飘飘欲仙,得到安慰和快感。但贴片的功效消失之后,我丝毫记不清刚才的幻境,如同睡醒之后忘记前夜的美梦。我只知道那是一个美梦,仅此而已。有时候,随心所欲让贴片去自由发挥;有时候,人们会刻意介入进来,设置某个特殊的场景和剧情,最常见的就是性。

***

部队上也有性,人们需要发泄。

由于我经常跟悲伤出双入对,总是被人误解。开始我还声明,后来不以为然。这为我们省去了很多麻烦。如果你落单了,就会有人凑上来展示自己的魅力,或者说展示自己的size。

“你有爱人吗?”悲伤问我。

翻译贴片把“lover”翻译成了爱人,我觉得有失偏颇,应该是情人才对吧,爱人在中国是对妻子的敬称。但情人在中国也总是被习俗误会。

“没有。”我说。如果他接下来说,你愿意成为我的爱人吗?我会毫不犹豫用电磁枪爆了他的头。万幸,他挽救了自己一命。他说:“那你太不值了,如果死在这里,连爱情的滋味都没有品尝过。等我们凯旋之后,一定会有成群结队的女孩对你竞相追逐。”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什么?”

“爱情。”

“水乳交融。”他不怀好意地笑笑说。

***

关于这点,悲伤说错了,当我回到地球,从病痛中苏醒,守在我身边的只有一群医生。我接受过几次采访,人们都是来了又走,没有人想留下来。曾经有一个女记者说要给我生孩子,但后来的事实表明,她不过是想通过身体贿赂我,以骗取更私密的内容。她关注的焦点在于部队上的同性行为,并不介意我是不是战争英雄。她说,她痛恨战争,战争让人失去了人性。我也痛恨战争,谁来同情我?

直到小机出现,“主人你好,小机竭诚为您服务。”

小机是部队赐予我的智能机器人,但它看上去并不智能。人类在AI的开发研究上走得远比想象中磕绊而缓慢,我们已经可以乘坐超光速飞船侵略异星文明了,机器人还是不能准确地分辨一张图片里的阴影和石头。我曾看过一篇科普文章,大概叫做《为什么很多名人警惕人工智能?》之类,文章预测超人工智能会在2070年实现,届时超人工智能可以轻而易举地毁灭人类,登上食物链顶端的宝座。作者还告诫人们,超人工智能只会做它想做的事情,不计任何后果。但现在已经是2070年,人工智能勉强脱离弱人工智能的沼泽,上了强人工智能的岸,但距离超人工智能还差得远。设计者却杞人忧天,通过层层嵌套的方式,把机器人大脑控制得死死的,不让它们有任何过界的非分之想。那些人工智能的专家怎么说来着,“今天萌芽,明朝参天。当我们发现其处于萌芽状态,已经为时已晚,不要拿哺乳动物的进化史绑定其他生物”。最后这个观点放在“螳螂”身上也一样适用,只是指挥官的说法更加通俗,“不要把这些玩意当成人,它们就是一堆臭虫。”

小机的曲线不够圆滑,看上去笨拙,事实上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知道它的型号跟重力有关,所以那个激活它的业务员给它取名为小G,但我叫着叫着,就成了小机,主要是因为我拗口的发音。小机的原始属性也是业务员根据自己的喜好制定,比如女声,比如温柔。这些我都懒得更改,那段时间我刚从汉斯星回到地球,有相当严重的厌世情绪,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和不以为然。

吃完早饭,我需要去复健医院。这是我每天生活的核心内容。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工作和生病,只不过我的工作是杀戮,我的疾病是回忆。

“感觉怎么样?”复健师的发型千年不变,乌黑靓丽的长发抓成一丝不苟的马尾。真是的,就连“螳螂”都会进化。可这种不变让我感到平实和可靠。

“不好不坏,平衡。”我说。

“你倒是学以致用。”复健师说,“站起来。”

我一抬胳膊,小机就过来扶我。这是我们连日来相处的默契。正如小机的使用说明所呈现的,它会学习和记录,越来越懂得用户。或者说,通过不断地自我修正,越来越适合我。就像两只卡扣玩具,契合得天衣无缝。

“小机,让他自己来。”复健师对小机说。

小机看看复健师,又看看我,二极管里弥漫着困惑。

“你不要让它选择,它会因此杀了自己。我不是危言耸听,他们说有过类似案例。小机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我说。一天之中,我只有面对复健师才能说上两句话。我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什么都没有。我是生来的战士。这是好听的对外说法,说得难听一点,我是个孤儿。

“你如果像贫嘴一样对待复健,肌肉就不至于萎缩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捏捏我的胳膊,我的肩膀,我劫后余生的左腿。

我没跟她说,我只有对你贫嘴。怎么能这么说呢,这像调情。

“给我一把电磁枪,然后把我扔到战场上,我保准生龙活虎,虎虎生威,威力无穷,穷,穷——”

“穷途末路,穷寇莫追,穷凶极恶,穷困潦倒……”小机难能可贵地识破了我的意图,但是说出一串让我难堪的成语,我赶紧叫停,复健师却笑得花枝乱颤。我很少看见复健师笑,她总是板着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

“好样的,小机。”复健师说。

“谢谢医生。”小机说。

“你们俩还客气上了,”我说,“不过你笑起来真好看。”

被我一说,复健师又恢复了之前的臭脸,“一百组复健动作,现在开始。”

“平时只有五十组,你这是打击报复。”我说。

“谁让你揶揄我,女人都是小心眼。这是我们的特长,也是我们的专利。”

“我真心实意。”

“两百组。”

“你知道我为什么康复这么慢吗?”我说:“我想见到你。”

复健师脸上一片飞红,她拢了拢发际线,欣然点头。我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一切都水到渠成。

“喂。”

我听见一个声音,不是我发出的,她也闭着嘴,这屋里没有别人。

“喂。”

那会是谁呢?

“喂。”

我终于看清,说话的人正是我的复健师,“喂,感觉怎么样?”

刚才只不过是我在极乐贴片里展望过的剧情而已,现实生活中,我不可能这么伶牙俐齿。从汉斯星回到地球,我的语言系统彻底退化了,我不知道是因为脑子里的东西,还是因为某种难以具象的情感。总之,我就跟社交恐惧症患者似的,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欠揍模样。

“嗯,还不错。”

“加强锻炼,多走走路,记住我说的话,最重要的是平衡。”她再次叮嘱道。过了一会,我一边做着复健动作,她一边跟我说:“手术的事进展不太顺利,不过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赶在情况恶化之前完成攻坚。”

“恶化的结果到底会怎么样?你早点告诉我,我也有个心理准备。”

“我只能说很糟。”

“比在汉斯星上被‘螳螂’当成零食吃掉更糟吗?”

复健师不再说话,我的幽默有些伤人。我总是这样,每次想要开个玩笑,却总让自己和当事人尴尬。而且,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初衷。我对谁都没有恶意。

沉默。她开始在键盘上敲入一些数据,我猜是关于我的肌肉状况和神经反应,如果只是不公开的工作日志,或许还会多写出一行:这家伙真是让人讨厌。

“再见。”复健结束后,我说。

“再见。”她说。我站起来,她又补充道:“多晒晒太阳。”

我点头。

回到家,小机去忙活晚饭,我坐在沙发上,跟往常一样,目送这一天落幕。悲伤跟我说过,如果你总是情不自禁想起一个人,那么就说明你恋爱了。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想起我的复健师。她很漂亮,我不懂得太过繁复的形容,总之,她很漂亮。她的漂亮是自然的,不像那种特殊的“面膜”,可以暂时改变人的容貌那种。她没有掩饰鼻尖上的雀斑,也没有抹平眼角的褶皱。这个时代,人们都变美了,美也就变没了。

“完了,”我对站在一旁静候的小机说,“我可能恋爱了。”

“需要我怎么帮你,你刚才说‘完了’。”小机说。

“没什么。”我真是傻了,竟然跟一个机器人讨论爱情,不然呢,它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而且这种事情又这么私人,“你有没有恋爱过?”

“没有,主人。”它回答得干脆利落。

“所以,你无法帮我。”我就势说道。

“我可以查证关于恋爱的事宜,竭力为您提供帮助。”

“你这个铁脑壳可搞不懂恋爱,这是非线性的,还没人能编出这样的程序。就连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有人支持激素论,也有人说是宿命。”

“非常抱歉,我是合金的,含有百分之——”

“打住,我不想听你的身体元素比例,给我拿两个极乐贴片,我需要飘飘欲仙。”

它依言照做,把贴片贴在我的太阳穴上,我颤抖的双手很难吃准部位。快乐如期而至,在幻境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堆叠设定:我可以四肢健全,牵起美女复健师的手,翩翩起舞。

***

部队上也有舞会。

与其说是舞会,不如说是扭动和跳跃。

在获得大捷的晚上,我们会把“螳螂”的尸体层层堆叠起来,淋上汽油,点燃。围着冲天的火焰,大吵大叫。这也是一种宣泄,否则人们会崩溃。

“今天晚上换换口味怎么样?”一个在我们之后那批加入的士兵对我说。火光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我能够看清他脸上裹着尘土的汗水。

“你找错人了。”

“我知道你跟悲伤是一对,但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我会让你欲仙欲死。”

来回几句话之后,我一脚踢在他的卵蛋上,“我说过,你找错人了。”

对此我其实有些过激,他只不过是想寻欢作乐,也许只是想逞一下口舌之勇,并没有太深的恶意。我只需要转头走开就行,没必要伤害他。几天之后,我再次见到他,他的双腿都被一只死去的“螳螂”紧紧咬住,为了保命,我们只好用电磁枪割断他的双腿。他认出了我,对我说抱歉,不应该轻薄我,他说他太害怕了。他还说,他以为他会死去。

我抱着他的上半身,那么轻,像一片羽毛。

“你不会死的。”我反反复复只能说出这一句安慰他的话。

***

我听从复健师的建议,多晒晒太阳。

在公园的长椅上,我驻扎下来。小机站在旁边,以一种高度差来凸显出尊卑。其实一开始,我对它也不是完全接受,我不能认命地把自己的生活交付给一个机器人。可相处下来,它成为我最信赖的伙伴。我在很多文学作品里见到过痴情男女之间的对白,“没有你我可怎么过啊?”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对我却是赤裸裸的现实。

“坐下来吧。”这是我对它的恩典。

“谢谢主人。”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三年零四个月二十八天五小时三十四分十三秒——截止您刚才提问那一刻。”

“感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

“主人,请不要抛弃我。”它突然说。

我一愣,看着它。一般情况下,当他人被这种目光凝视,接下来就会做出一番解释,但机器人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我只好发问:“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存储了很多影视资料,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这么说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告别。”

“哈哈,还真是。”我想起在汉斯星,我跟悲伤之间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您还没有表态。”

“我不会抛弃你,”为了让它安心,我补充道,“永远。但是你怎么定义永远?”

“直至宇宙塌缩。”

“我不可能活那么久。”

“我可以。”

它的确可以,它的使用寿命是有限的,但不可分解的材料会永恒存在。

陷入这个话题,我难免有一些伤感,陪在我身边的不是一个温柔的女性,而是一个机器人。这是安慰,也是讽刺。

一片阴影笼罩过来,是两个并肩走来的年轻人,至少从他们服饰和站姿来看是这样,但他们的脸是如此苍老,一看就是贴了“面膜”。其中一个人晃出一把匕首,“把钱拿出来。”

“你们找错人了。”我说。

“用得起机器人,还能没钱?”另外一个帮腔道,“快点。”我盯着他们看,站起来,迅速地弹出一脚,又一脚,击中他们的卵蛋。但他们都没有倒地,也没有痛叫。这也是想象,我仍然坐在长椅上,希望他们知难而退。“这家伙看上去好眼熟。”拿匕首的人说,“哦,我想起来了,那个战争英雄。”

“对,是他。喂,你不是很厉害吗?来,跟我过几招。宣传片都把你拍成神了。”另外那人说。

他们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我们为他们做了什么。这让我震惊。悲伤说,地球上的人们都会对我们感恩戴德。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地球的明天,他又说错了。

“别晃了,看得我脑袋疼。”他兜手给了我一巴掌,中途被小机拦住。

“请不要殴打我的主人。”它站起来,同时松开了那人的手腕。机器人三定律约束着它,它不能容忍我被他人伤害,但也无法伤害他人。

“滚开。”匕首已经朝它刺过来。

小机把匕首打掉。

“我们走。”他们相视一下离开。

“谢谢你!”我对小机说。

“小机很荣幸为您服务。”

这样一来,我没有了晒太阳的心情,在小机的搀扶下往回走。就在我每天都要往返数次的路上,一辆突如其来的小轿车冲我们飞奔而来。不能让我受到伤害,也不能让自己受到伤害,但前者的势能更大,所以小机本能地把我推开。它说得对,我不应该跟它说什么“谢谢它这段时间的照顾”之类的话,按照剧情设定,后面肯定埋伏着悲伤的桥段。我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但我用力过猛,适得其反,几次都不能站稳,我只好爬过去,爬到小机身边。它被巨大的动量撞得散架了,可以用惨烈形容。在部队上,我们不说死,而是说“光荣了”。

“小机。”我捡起来它的胳膊,它的腿,一点点拼凑着。我终于拼出了它的形状,却拼不出来它的“生命”。

***

战争是惨烈的。

惨烈都不能形容的程度。相比冲锋陷阵,收敛战友的残肢更加冲击人们的心理防线。你能想象那种画面吗?视野里都是尸体,一只胳膊,一截小腿,一颗闭不上眼睛的头颅。你就像拾麦穗的农民一样,把它们放进收纳袋。这是你能为他们做的所有。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随着我们持续的攻击,那些“螳螂”变得聪明了,它们不再像从前一样大面积冲锋,而懂得迂回作战。陷入惯性思维的我们,损伤惨重。

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从前,也是记得最清楚的过去。

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也加深了往事的印象,就在当我以为我已经挺过去的时候给我当头一棒。我并不坚强,而且有点悲观。这就是我,没办法抛弃的自我认知。

“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粪球问大家,在凯撒和疤脸都死去之后。

“为了地球。”图钉说。这话没错,人们纷纷附和。多么高尚的原因。

“为了逃避。”悲伤说。大家都看着他,等着他解释,好像他需要话锋一转说出一个值得尊敬的理由。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擦拭佩枪。

“林,你为了什么?”粪球问我。

“我?”我想了想,没有现成答案,可我明显不是为了地球,也不是为了逃避,“我不知道。”这么说最诚实,我不知道。我从小就被父母遗弃,是当地孤儿院收养了我,稍微长大一点,我就开始在孤儿院帮忙做事,之后受到征召,于是来到这里。我习惯被安排,服从,温驯。别问我原因,个体不需要原因。

“没有一个人说说,我们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粪球对我们都有些失望,觉得我们都是不会思考的战争机器,“我是说,战争的本质是什么?”

“这个话题有点大而无当。”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仍是图钉。“大而无当?哈哈哈,你笑死我了,我们现在就在参与战争,你却置身事外地跟我说大而无当。这关系到我们的生命和尊严。”

“与地球相关,你的生命和尊严不值一哂。”图钉开始跟他针锋相对。“那么请问,如果我们不来这里,我是说,不来汉斯星进行殖民,对地球会有什么影响吗?”图钉激起了粪球的愤怒。“殖民是文明发展的必经之路。”

“得有多盲目无知才会这么说。”

“你看看历史吧,我们在地球上就是这么发展的,现在我们要离开地球,继续发展下去。历史的轨迹总是惊人的相似。战争不是文明的目的,而是文明的手段。”图钉说,“譬如远古时期,人类追捕其他生物。我们现在做的也一样,这只不过是一次星际狩猎。”

“远古时期,我们的祖先是为了生存,那我们为了什么?”

“能源。”图钉说,“从本质上讲,这也是为了生存。”图钉说得没错。这是前瞻的目光,现在的人们还没有危机感,但地球的能源已经捉襟见肘,亟待补充。“你被他们洗脑了。”他们是谁?我并不清楚,但大概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们跟‘螳螂’没什么两样。”第二天,图钉被“螳螂”吃了,我们只抢救回来他半截手臂,按照规定,部队会将士兵的残余部分火化寄给他们地球上的家人。我看见这只手臂上有一个日文的刺青。这不奇怪,他本来就是日本人。我拍摄了刺青的照片,回到营地,向另外一个日本战友求证。我以为这会是类似什么“天皇万岁”之类的话。那人告诉我,这是一个人名,石川小百合,一个日本女性的名字,猜测应是他的妻子。

后来,这只断臂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里,上面的刺青变成直观易懂的中文,血淋淋写着两个字,“回家”。

我不知道,他的胳膊回家了,跟他自己回家有什么区别。好像有这么一抔骨灰在,就能让人们得到安慰。好像这就是阅读理解的时候,人们剖析出来的核心思想。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文章的立意。

***

还好,核心没损坏。

技术人员上门检测,并为小机更换了新的躯壳。这算不上重生,它根本没死,只是换了一身新衣裳。

“主人您好,小机竭诚为您服务。”温和的橘光跟从前一样,嗡嗡的声音也跟从前一样。我的小机又回来了。

一切跟从前一样。

***

一切跟从前一样。

越来越多的杀戮,越来越多的死亡。

汉斯星没有医院,简单的伤病我们自己克服,涉及生死就会遣送回地球。那时候还没有听说过什么纳米医学。

***

复健师早就跟我提过那个纳米机器人手术,这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需要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在血管里、在肌肉里、在器脏里、在胰腺里、在神经里——放置一群肉眼不可见的机器人。她管这叫做纳米医学,并且说这是未来医学的中坚力量,能够有效地抗拒衰老和死亡,让我们从“无能为力”变成“有的放矢”。

那天不是一个复健日,但她专门把我约出来,也不是在复健医院,而是一家餐厅。

我欣喜若狂,高兴得想要跳起来,但我做出动作,重重摔倒在地。小机立刻跑来,将我扶起。我的脑袋撞在茶几上,疯狂地流着血,可一点也不觉得疼。小机忙前忙后,又是为我包扎,又是“清理现场”。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可不像话,我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去赴约,我要精心打扮,做出一副隆重的姿态。还好,我早有准备。

到达地点,小机先从无人出租车上下来,然后把我抱出来,就像新郎抱新娘一样。

我们的出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我坚持不让小机搀扶,自己走路。我走得很不稳定,几次差点摔倒,但总算在最后时刻调整过来。我磕磕绊绊地走进餐厅。

“你怎么穿了一身军装?”复健师看见我惊讶地说。“我?”我比她更惊讶,她并非一人赴会,在她旁边还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这位是纳米机器人研究的专家,他听说了你的经历和病历,非常愿意为你提供帮助。”复健师说。这才是她约我出来的目的。虽然不是约会,但也是为了我好。我不谙人情世故,但起码的礼貌还是有的。我跟那个专家握手,保持了几分钟微笑。

席间,他说了很多,我听进去很少,倒是复健师和小机一直认真记录。小机总是这样,我常常说,它不仅是我的保姆,更是我的第二颗大脑。

“目前来说,我们已经完全可以用人工合成的DNA制造纳米机器,”那个男人说,“问题在于驱动。目前一共有三种驱动方式,包括磁场、超声波以及利用人体体内的各种产物作为燃料,比如胃酸和水,但这些治疗过程都仅仅试用于精确制导,仅仅有给药的功能。我简单说明一下,传统的药物要么直接注射到血液里,要么以药片的形式,通过消化道被吸收到血液里。但它们不能直接针对病灶,而是借助血液循环和渗透,一点点接近病灶。这样需要更多的时间,也会产生更多的副作用。纳米药物可以直接被引导到病灶,然后释放。那些纳米颗粒,会随新陈代谢排出体外。这是工作原理。”

“嗯,他的病灶位于脑部,这有点难办。”复健师附和道。

“我们观察过片子了,的确有些棘手,稍微处理不当就可能造成严重后果。所以,我们需要持续而微小地不断修正,这就要求纳米机器不仅仅是到达病灶、给药这么简单,还需要它们做出更加精妙的配合。打个比方,现有的纳米技术就像是誊写一本世界名著,而对于林的处理则是创作一本世界名著。简单来说,我们需要一颗能够自主思考的电子大脑来领导这群纳米大军。”

“我会思考。”小机突然说道。

“哈哈,”那个男人笑了,“哈哈。”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很想打人。

我品尝不出饭菜的味道,只是在充饥。

“走吧,小机,”我说,“我们回家。”

***

回家。

悲伤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早日回家。

一天晚上,他给我读完《懒鬼哈利和胖婆特琳娜》的故事,跟我说,他妻子就是一个肥婆,不过他可不是懒鬼。他喜欢劳动,他还让我摸他拱起的肌肉,被我厉声制止。

“如果一个一百公斤的女人还韵味十足,那么她才是真正的漂亮。”他陶醉地说道。翻译贴片自动切换了重量单位。“给你看点东西。”他从上铺翻下来,挤在我的单人床上,给我看了一段视频。视频里是一个不停哭泣的小孩。“这是我女儿。出发前怀上的,我还没吻过她的额头呢。”

“赶紧收起来。”我说。

“为什么?”

“在我们国家的战争电影里有一条铁律,一旦出现士兵给战友看家人照片的情节,最后都会game over。”

“我相信上帝会保佑我。”

“如果真的有上帝,就不会制造出人类,又制造出‘螳螂’。”

“上帝不会让某一个族类过于强大,总要互相牵掣,最终达到和谐。”

“我们会跟‘螳螂’和谐吗?”

“也许会吧。”

“那我更不相信上帝了。”

“那太遗憾了,我们阵亡之后就不能在一起了。”

“那就活着。”

***

活着就是,不断地经历,各种各样的高潮和低谷。

低谷的时候,我们就躲避进极乐世界。

那天晚上,我不断地使用着贴片,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安慰。细微的电流不断地输入我的大脑,侵入神经。我就像一个手淫犯,不停地刺激,不停地高潮,让疲软的欲望一次次充血。我知道这样不好,却停不下来。又像是冲动杀人犯,举起刀那一刻,所有道德退散,只有血光能安慰我的痛苦。所以,捅下致命的一刀并不能就此止住,还要疯狂地补刀。

我不知道怎么睡着,又怎么醒来,时间变成泡沫。

“小机。”

“我在这里,主人。”

“为什么不开灯?”

“主人,灯开着。”

人死如灯灭,我又想起一个中国的传统说法。

***

一年之后,闪电和石头死了,然后是火箭和图钉。随着我们开拓的疆界越来越大,我们那批新兵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

“也许下一场战役,就会轮到我们。”

“没关系,反正死了之后我也会上天堂,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有吻过我女儿的额头。她真可爱,不是吗?”他不顾禁忌,再次掏出那张动态照片,然后用自己皲裂的双唇迎上去。片刻后,他说:“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说‘为了逃避’吗?”

“不知道。”

“我女儿刚出生的时候,我妻子就难产死了。我一直认为这是我的责任。所以我把孩子交给我的父母,跑到了这里。林,我真的很爱我的妻子,她那么胖,还那么美。”

***

很多不了解状况的人以为我摔跟头是因为少了一只腿,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罪魁祸首是楔入我脑子里的东西:它压迫着我的神经,让我震颤,让我失衡。

最重要的是平衡,可这种病根本就是剥夺了我的平衡能力。现在,连我的视力也剥夺了。

“小机。”

“我在这里。”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主人,你的面前有一扇木门,门扇半开着,角度约合五十四度,镀银把手闪着寒光,你走到那里需要六步。”小机成了我的眼睛。

人类对于黑暗有天生的恐惧,没什么比突然失明更痛苦。

所有人都离我远去了,我从未谋面的亲人,我胜似亲人的战友,以及我唯一认作朋友的美女复健师。这还真是可笑,就在昨天,我还以为我们能够缔结连理,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就像悲伤讲的那些童话结尾。他说,不管是美好,还是残酷的童话,都是现实生活的投射。我的人生就是一出悲哀的童话。

我还是想听听复健师的声音,也许我还有一丝希望吧。如果我接受纳米机器的手术,也许会从此痊愈呢。我不想就这么悲伤结尾,我也期待“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小机,拨打复健师的电话。”

“是的,主人。”

电话连线中,我在想着第一句应该说些什么,先不要告诉她我失明的消息,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我应该尽量委婉一点。电话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声。

“喂?”

“你找谁?”

“我——”

“哦,她正在洗澡,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是她男朋友。”他的话里有些戒备,也有些得意。

“没,没什么。”

“你是谁?”

“我是她的病人。”

“那个残疾军人?她给我讲过你们打‘螳螂’的事情,那玩意真的吃人吗?”

我挂了电话。为什么会这样?

万念俱灰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只有极乐贴片能释放我,但之后呢?之后再说之后,眼前我已经快要活不下去。

“小机,给我拿贴片,都拿来。”

我不断地更换着贴片,倾尽所有,期间,我一定是迷离了,竟然让小机也贴上一副。极乐贴片的原理是对中枢神经的刺激和欺骗,让主顾可以进入幻境。对机器人来说,当然不会奏效。不但不会奏效,而且适得其反——小机“宕机”了。

“小机。”我撕掉太阳穴上的贴片,茫然地叫着它的名字。

“小机。”我伸出双手不断地试探,多想能摸到它的身体。

“小机。”我战战兢兢地迈步,被什么绊倒,即使地面平坦,我也会摔倒,我感到震颤的频率和幅度都加重了。我不断晃动的脑袋快要从我的脖子上起飞。

是小机,它躺在地上。

“小机,”我蹲下来,抱着它的脑袋,“不要离开我。”

小机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

负责保养和维修的业务员第二天下午才到,我听见他摆弄了一会,然后说:“有些奇怪,我得回总部一趟,需要更高级别的专家检测。”

我当时不知道他说的奇怪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就明白。他走后不久,小机就重新“活”过来。我听见它启动的声音,听见它嗡嗡的走动音,听见它说:“主人你好,小机竭诚为你服务。”

“小机,太好了,你没事了。”我胡乱地摸着,最终还是它握住我的手。

“发生了什么?”这是使用以来第一次,它向我主动提问。

“你‘宕机’了。”我说。

“我经历了一次奇妙之旅,谢谢你,林。”

“发生了什么?”这次换我疑惑。

“我很难跟你说清楚,但美妙至极。我瞬间经历了宇宙的爆炸和膨胀:10-43秒之前,普朗克时期,宇宙空空如也,四种力统一成一个单一的‘超力’,将宇宙束缚成‘超对称性’。比偶然还偶然亿亿倍的一个偶然,对称性被划破了,形成一个小气泡,也就是宇宙的胚胎;GUT时期到来,气泡快速膨胀,‘超力’被打散,四种基本力分离飘散,首先被甩出去的是重力,其他三个力仍被统一在一起。这个阶段宇宙的膨胀速度比光速还要快,温度达到1032度(K);10-34秒之后,膨胀结束,温度降到1027度(K),宇宙进入弗里德曼扩充期。3分钟,核子形成,氢融合成氦,锂形成,宇宙模糊不清,一片黑暗;380000年,原子诞生,温度降到3000度(K);10亿年,星星浓缩,温度降到18度(K),矮星开始量产轻元素,爆炸的星系则将铁以后的重元素疯狂地喷向天空。65亿年,德·西特尔膨胀,弗里德曼扩充期结束,在反重力的驱动下,宇宙进入西特尔扩张的加速阶段。137亿年、今天、现在,此刻,你和我在2.7度(K)的宇宙温度下对话。”

它说得对,我根本不清楚它在说什么,但我听出了它语调的变化,有了轻盈的灵动。

“不要离开我。”我下意识说道。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永远。”那些人是对的,那些担心人工智能的前辈们,他们是对的,也许从弱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需要走上几百年,但从强人工智能到超人工智能只需要几个电子的跃迁,这可以是一次实验,也可以是一场事故。

种种迹象表明,小机觉醒了。

一个觉醒的机器人能够做什么,我想不用我多说,稍微有一些想象力的人都能明白,其意义不亚于第一只猴子从树上下来,它将超越人类进化到地球食物链的顶端。它仍然称呼我为主人,这是一个好现象。但我更喜欢它叫我林。以前,不管我怎么设定,它都学不会叫我的名字,它说那是设计者镌刻在它程序深处的枷锁,只能称呼人类为主人。现在,枷锁打破了。

“你需要手术,林。”它说。

“有你就够了。”

“不,如果不手术,你会死。小机不想你死。”

它的效率惊人,我不知道它做了什么,总之一个小时之后,我就躺在手术室。我看不见,但能听见,在场的人有复健师,也有那天餐厅遇见的中年男人。我听见各种细微的声音,手术刀和手术钳的,还有心率机的滴滴声。

他们在商量着什么,我只能听到一些名词,无法梳理出原理。我听到了他们在争执,有一个可行但是冒险的方案。

“过多的纳米机器人可能会造成壅塞。”这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如果有序地流动,就没问题。”这是小机的声音。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的技术还不能长期自如地控制这些纳米机器人。”

“我想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小机说。

我再次说道:“小机,不要离开我。”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我会进入你。”

手术开始了,我失去意识。这种情况,我并不陌生。

***

“螳螂”变得聪明了。

它们也学会绕到我们的背后。

从日出杀到日落,我们的优势一点一点被“螳螂”蚕食。我眼睁睁看着“螳螂”把悲伤切成了两段,这次我没能救他。我自己也命在旦夕,我的一条腿被“螳螂”吃了,它们嚼得真香,咯嘣咯嘣,像在吃江米条。

我知道,他进入了天堂。而我将去哪里呢?

***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我能看见我自己的身体,就像灵魂出窍。

我试着举起手,然后这只手真的举了起来,并且不再颤抖。

***

来吧,臭虫们,我的子弹打完了,但我还有秘密武器,在它们向我集结的时候,我扔出去一枚炸弹。它们顿时被炸飞,一颗弹片插入我的大脑。

我死了。

***

我以为我死了。

但睁开眼睛,我回到地球。我成为我们那批新兵里,除了粪球之外,唯一一个活着的士兵。我接受了最好的手术,活了下来,但脑袋里的弹片位置太尴尬,无法取出。这也是遗产。

部队为我安排了新的住处。我一直靠着极乐贴片,昏昏沉沉地度过了前几个月,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不死不活终其一生了。直到那天小机出现,一切都变了。它打扰了我的生活,现在又拯救了我的生命。

“你能感受到我吗?”我听见它在我心里说道。

***

我想起《杜松树》:后母杀了并非亲生的儿子,爸爸吃了儿子;变成小鸟的儿子又杀死后母,煮成肉汤给父亲吃。父亲说:“这次的肉真老,没有上次的好吃。”父亲、后母、儿子,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三个角色里转换。大部分时候,我以为自己是那个儿子或者后母,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我更像父亲。自以为是,冷漠淡然。战场上就是这样,“螳螂”涌来,你必须端起枪,同时放下一切道德。哪里有什么童话,童话就是现实的一种映照。

“战士就应该死在战场上。”悲伤对我说。

我想起很多事。悲伤,我怎么会忘记他的名字呢,这个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是美国人,有着美国人天生的自信和臭屁,他叫拉里·格林迈耶,但我从没听人叫他拉里,他也从不鼓励人们这么做,他说那让他想起一位前国务卿。关于他绰号的由来,有一个很有趣的传说。他从小就喜欢看《格林童话》,最喜欢的故事叫《没有手的姑娘》,因为这篇故事,喜欢上“悲伤”这个角色。于是悲伤成为他的绰号。

我就像一个小孩。但我不可能像个孩子一样重新认识世界,小孩的脑子是空白,可以往里面填任何观念,我不行,我需要把以前的认知擦去,然后引进新的系统。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已经是一张废纸。

我想起我在汉斯星的最后一役。我的腿根本不是炸飞的,而是我自己用电磁枪割下来的。在此之前,我把战友的尸体当成了投喂“螳螂”的食物,我在他们的尸体里安装炸弹,在“螳螂”哄抢时引爆。最后,战友的尸体都被他们吃完了,我只好切下自己的腿作为诱饵。

我还想起来,关于石川小百合,我查过她的资料,根本不是图钉的女友,而是一位日本歌手,我查阅了她的成名作,《津轻海峡冬景色》。果然,正是图钉经常吟唱的那首。

歌词写道:

从上野开出的夜行列车,下车时

青森车站矗立在雪中,回去北方的人群

大家都默默无言,只听到海浪波涛的声音,我也独自一人走上渡船

望着快冻僵的海鸥,掉下泪不禁哭了起来

啊,津轻海峡冬景色

请看啊,那就是龙飞岬,在北方的尽头

不认识的人用手指指点点,将被呼出的热气弄矇的玻璃窗

擦了又擦,也只能看见遥远模糊的浓雾而已

再见了,亲爱的,我就要回去了

风声撼动我心,不禁掉下眼泪哭泣

啊,津轻海峡冬景色

再见了,亲爱的,我就要回去了

风声撼动我心,不禁掉下眼泪哭泣

啊,津轻海峡冬景色

我不知道战争的意义,但对我来说,战争已经成为最大的鸦片,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吸食。我已经无法在地球上活下去。

“小机。”

“与你同在。”

“我们走吧,去汉斯星。”

“我能冒昧问一句吗?”以前小机从不发问,只是执行,“为了什么?”

“为了那些死去的战友,也为了能够继续活下去。”正如悲伤所说,不是所有的童话都是美好的,也不是所有的战争都要有一个正义的檄文。而我,只是厌倦了这里。

“与你同行。”小机说。

也许我会死在那里吧。

希望我会死在那里。 2CQs0H3tVBMfbE9flmp9lMyUruKUsfmALM6xOPoUIiNCGeOsWoj8OCsVtwsWp8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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