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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救指南

世界是个偌大的舞台,我们每个人都戴着叫做身份的面具,扮演着一个名为自己的角色。

——孔德

如注的大雨义无反顾地冲刷着客栈的黑墙青瓦,也将泥土里草根和蚯蚓的气味开垦出来,而温了第二遍的女儿红再次殆尽了醇香的体热。我轻轻叹出郁积在肺里的废气,却无论如何吐不出心中的焦灼。我生平最烦两件事,第一是等待别人,第二是被别人等待,无论哪一个都让我备感煎熬。而今天尤其煎熬,因为我在等待两个人。

我只好放眼雨幕之外,或有人披着蓑衣匆忙跑过的街道,雨线在低洼处激荡起漂亮晶莹的水花,即开即落,仿佛参禅。

然后我看见丁柔分开雨帘朝着我走来,大雨从她身边十公分的位置滑落,没能沾湿她一缕发丝和一角裙裾。

“以后见面的时候,能不能不选择这样的鬼天气。”丁柔见到我后抱怨道。她先发制人,让我准备好责怪她迟到的质问瞬间落空。

“老莫呢?我以为你们两个在一起?”

“谁跟那个糟老头在一起?”丁柔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会极力把自己打扮得比现实世界的容貌更加标致,但老莫是个例外,总是一副邋遢样子,据说造型的灵感来自两百年前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中一个名为柯镇恶的角色。

“不是那个在一起,是结伴而行。”我连忙解释道。丁柔无疑是我们白猫公会最美的,如果她能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就完美了。但话说回来,来玩游戏的都是为了宣泄那个世界里没处撒的火气。

“我以为他早到了呢。”丁柔坐下来端起酒壶,仰头张嘴,一注醇白的酒水灌入她口中。那模样很是销魂,我不觉看得入痴。喝酒的人没醉,我先醉了。喝完之后,她叫来小二,要一杯威士忌,小二不断地冒着问号,茫然地在原地打转。

“哎,不要为难NPC了,我们现在在中国的北宋,哪儿来的威士忌呢。来一壶绍兴状元红,另外上两只瓷杯。”我从书上看到过,饮状元红要用古瓷杯,以北宋最佳,南宋次之,元瓷最次,粗俗不堪。但眼下就是北宋,只需上来瓷杯即可。

“要不是照顾老莫的怀旧情怀,我说什么也不玩这个游戏。”

“接着等吧,没他我们做不了任务。要是他今天不来,我请你去‘罪恶都市’砍僵尸。”我向她抛出约会的邀请。

“我才不稀罕那个,还不如去‘喋血香港’玩巷战爽。但今天必须玩‘风雨江湖’的帮派大乱斗,暗器我都买好了。而且,这个任务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丁柔说着,端起瓷杯仰脖喝了个干净,打了一个氤氲的酒嗝,酒精在空气中肆意游弋。丁柔酡红的双颊在我看来愈发可爱,我甚至忍不住诅咒老莫在来的路上遭遇埋伏,然后在其他帮派的围攻下负隅抵抗,最后身疲力竭、英雄就义。但我还是打开通讯器,连接了老莫。

提示:连接失败,对方不在线。

“奇怪了,刚上线的时候我还跟他汇报路线,怎么会下线了呢?”我嘀咕着。

“管他呢,我们喝酒。”丁柔说完又干了一杯,顷刻间喝了半斤状元红,觉得还是不过瘾,把小二叫来,要了一坛醇烈的古高粱酒。

我吩咐小二:“再来两个青铜酒爵。相传夏禹时代司掌造酒的仪狄造出来的就是高粱酒,所以要用青铜器来饮。美酒需要美器陪衬,方显其味。”

我刚说完却发现丁柔已经端着坛子,全然不顾自己的淑女形象,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等她放下酒坛,眼角闪烁着两颗珍珠光泽的泪滴,但转瞬即逝。

“你怎么了?”我关怀问道。

“被酒气熏的。”丁柔冷冷地说。

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我说:“老莫该不会是被他那个彪悍的老婆给施行上网管制了吧。”

“不会,她老婆一下班就一头扎进‘斑斓后宫’,体验做贵人的生活,根本无暇管他。这些是公会里公开的秘密,老莫还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大男子形象,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他这点糗事。”

“说起来,我们大家多多少少或者自己爆料过或者被别人挖过在那个世界的生活和工作,只有你不曾吐露只言片语。”我暗中追踪过丁柔的IP,试图定位她在那个世界的具体位置,但是她的加密系统异常坚固且诡谲,非一般的伎俩可以对付,更何况我这种三脚猫功夫。想来也是,在游戏里,大家最忌讳的就是真实身份的暴露,万一你发现你疯狂鞭尸的对象在那个世界是你的亲生父亲,那种尴尬和无奈,是不可言说以及无法释怀的。

“有什么可说的。”丁柔喝完这一坛高粱酒,又伸手叫小二,我看见她葱白细长的手指和色彩夺目的蔻丹甲,不禁心旌荡漾。

就在这个时候,我和丁柔同时接收到公会的通知:老莫死了。

我们白猫公会办公地点,设在一片汪洋大海的海底,进入的通道是根据公会每次发来的坐标位置,笔直跳下去。每个人每次接收的坐标都不相同,这就避免了一个人背叛后将所有人的位置暴露的风险。当我和丁柔到达公会的时候,得知了一个比老莫死了更加难以置信的消息——老莫死于自己的玄冥钩,一钩毙命,手法是他最擅长的招式,换句话说,老莫可能死于自杀。

死,在游戏中一般分为两类:第一,在斗争中被对方杀死;第二,掉线。但是老莫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第三种可能。

公会的副主席分析道:“自杀?我觉得不会,老莫那么惜命。我看有可能是江湖上流传的‘师夷长技以制夷’。”

我说:“好像是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副主席说:“对,你解释得很到位。”

“如果不是自杀,那么是谁干的呢?”我问道。

“这还用说,一定是我们的死对头海鹰公会。”

“可如果是海鹰公会动手,还需要这么伪装吗?我看不像。”我摇头道。

“找管理者申请一下,看看老莫死时的影像不就知道了吗。”丁柔鄙夷地看了我们一眼,发出声音不大却足以振聋发聩的提议。

公会副主席积极运作了这件事,两分钟之后,公会的人员集体观看了关于老莫临死的全息视频。

老莫绝望地看着天空,把自己的独门武器玄冥钩挂在脖子上,一钩封喉,完美谢幕。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自杀这种情况属于什么,纷纷等着老莫重新上线后问个清楚。

对了,忘了说,老莫就是我们公会的主席。为此公会的白猫会旗降半,公会全体成员默哀致意,今天的公会任务全部取消。我想乘机约丁柔去“喋血香港”玩枪战,才发现丁柔已经离开公会。我搜索了一下她的头像,得知她已经下线。

丁柔虽然嘴上很损,但是内心是极其柔软和多愁善感的。老莫是带她玩游戏的第一个师父,所以他们之间的情分非常。今天这次任务,本来就是丁柔为了报答老莫,她打了半年终于从海鹰公会那里赢得一座城池,这次就是邀请老莫一起去屠城,等于是前面九十九步都走了,最后成功的一步让给老莫来走。没想到,恩未报,恩人先殁。

所以,我大概知道丁柔为什么离开。一个人死了,最伤心的人往往不是哭得最厉害的,而是最沉默的那个。真正的悲恸是无法言表的。

我们在游戏中所谓的那个世界,其实就是从游戏中下线后的这个世界。当我们在游戏中时,往往会以那个代指。“那个”的说法贬义十足,因为没有人热爱这个世界,这是一个人类越来越机械化的年代,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做着千篇一律的工作,没有丝毫变化和创新,而且你不能倒下,否则立即会有人来顶替你的位置,就好像鸠占鹊巢让你无家可归。所以,一边是疯狂的抱怨,一边是痛苦的忍耐,这种情绪折磨着每一个人,于是大家投入到游戏里面,在那里你才拥有性格、爱好、自由以及梦想,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可以毫无节制地宣泄自己的愤懑。

这个世界有一个巨大的服务器,这个服务器是现实和虚拟的交汇处。在现实世界,服务器会安排好每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细节和过程,精确到每一天早上几点起床,是先撒尿还是先打哈欠抑或边打哈欠边撒尿。在虚拟世界,服务器提供给人们各种游戏来减压,从弱智的钓鱼到烧脑的密室逃脱应有尽有,可以戳中任何人的G点。关于那个服务器,有人说埋在太平洋的深处,也有人说运行在地球的卫星轨道上,但谁也无法说出准确的依据,所有的猜测都只来自另一个人的猜测。也没有人经历过服务器生产制造安装运转的过程,仿佛是凭空而生,砰的一下,这个世界就诞生成现在的样子了。

一开始我父母催促我早日成婚,后来他们接触游戏之后也顾不上我。人们下班后都迫不及待回到家里联入游戏,使得本来就萧条的服务业雪上加霜,各种大型商场和娱乐场所纷纷倒闭,就连饭店也相继关门,人们为了节省时间尽快开始游戏常常服用能量块和营养液。但任何事情都有好坏两面,游戏的大肆流行兴起,使得这个世界里的犯罪率降到有史以来的冰点,破冰点,并且在持续走低。所有人们的罪恶都可以在游戏里尽情施展,最关键是,这并不犯法。

在游戏还没有如此普及之前,我经常去公司楼下一家快餐店吃饭,后来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想去那里回味一下,却发现已经倒闭。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发现,除了工作,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在现实社会中待着。而服务器则有条不紊地安排了每个人的工作,我们无需操心负责。在这个社会不存在老板和员工,没有所谓的上下级之分,每个人只是兢兢业业按照服务器的安排工作,然后获得相应的报酬,用来玩游戏。仿佛这才是人生应该有的样子。

现实世界中,我有一个非常窝心的工作:负责劝告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搬离老旧的住宅区,搬进“壁橱公寓”。所谓“壁橱公寓”是指一排排一望无际高、一望无际远的格子间,看上去就好像是一面巨大的壁橱。每个人可以拥有一个格子间,里面空间虽然不大,但各种需求一应俱全。“壁橱公寓”被评为23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另外一个伟大的发明就是骂街机,当我们去恳求那些老人搬离古老的住宅时,他们就会打开巴掌大小的骂街机。骂街机可以在云端更新骂街词汇,并且拥有诸多强大的骂街会员提供在线骂街服务。

但是服务器对人权有着超乎想象的尊重,从未胁迫过人类的意志,更不会出现硬碰硬的拆迁行为,即使只有一个人占据一栋空楼,也会被保留下来。服务器对人类的包容程度,连生为人类的我们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

而我想的只是赶紧结束一天的工作,进入游戏中去。

老莫一直没有上线,后来经一个跟老莫在那个世界相识的人告知,老莫自从那次掉线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目前在住院。在游戏中的自杀会造成在现实世界的昏迷,听起来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却实实在在发生在我们的身边。而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

“听说了吗,海鹰公会要趁我们群龙无首,对我们进行剿杀,很多兄弟担心被杀后掉线,这几天都躲着,不敢在RPG角色扮演游戏和RTS即时战略游戏中露面,顶多就是手痒痒了,玩一些FPS第一视角的射击类游戏或者是PUZ的益智类游戏。”我跟丁柔说。

这次我们进入的是“迦毗罗卫”,这是一个非常奇葩的游戏,平时很少有人进来玩,如果不是丁柔发给我链接,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游戏,即使注意到也绝对不会下载。如果你知道这个游戏有多无聊,不管你多么无聊也不会无聊到想要尝试玩一下这个游戏。

迦毗罗卫是现实世界相传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诞生的地方。游戏一共分为三个大界,分别是极乐界、婆娑界、琉璃界。极乐界下面设有地狱、恶鬼、畜生、阿修罗四个大区,婆娑界下设有人和天两个大区,琉璃世界下设有声闻、缘觉、菩萨和佛四个大区。各大区又分别设有十信、十柱、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等五十二个小区。这个游戏一开始进入五十二个小区,主要任务是做善事,做一件善事会加相应的功德分,功德分达到一定上限,就可以进入十个大区,以此类推,最后可以进入三个大界,越往上走,善事越难做。比如在五十二个小区的时候,扶老奶奶过马路这样的善事很容易就能达成,但到了三个大界,同样是扶老奶奶过马路,老奶奶可能会突然躺在路中间,然后诬陷说是你撞倒的。面对这种局面,你可以去商店花费功德分购买火眼金睛,用火眼金睛一照,就可以解除讹诈。

所以在这里相对安全。地点是丁柔选择的,位于十行之中的无尽行。进入场景之后,我眼前不断浮动着“无尽行,随众生之机类而现其身,三世平等,通达十方。利他之行无尽也”这一行烫金大字,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这次我来晚了,到达指定地点的时候,看见丁柔穿了一身尼姑的衣服,在跟虚空下围棋,她每深思熟虑摆下一颗黑棋,棋盘上立刻冒出一颗与之对弈的白棋。

“你看不看得见天空中飘来的一行大字?”我挥舞着手臂说道。

“看不见啊。”丁柔说着摆出一子,然后收了几颗白子。

“为什么我眼前总是晃动着这些字?好烦啊。”

“你用心看,看到了什么?”丁柔头也不抬地说。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在这个佛界的游戏里,不能用眼睛看,要用心去感悟。我试试,还是不行啊。”我感悟完之后说。

“我是让你用点心仔细看,那行字右上角有一个红色的小叉,点一下就关闭了。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丁柔没好气地一通数落。

我喜欢被丁柔数落,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热切期许,是一边跺脚一边心疼的又恨又爱。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站在丁柔身后,看着她下棋。我会一点围棋,但是搁浅在入门阶段,而丁柔和那个虚无的对弈却让我看不懂。

“你这么下不对,不符合套路啊。”我指点着。

丁柔将手里捏着的一枚黑子朝我扔来,速度并不快,但我没有闪躲,乐意拿自己的额头去承接来自丁柔之手抛出的棋子。但是速度虽然不快,力道却极大,我的额头上随即起了一个大包。

“你怎么不躲呢?”从丁柔的语气中可以推断,她明显是在关心我。

“我看你很缓慢地扔过来,没想到打在身上这么疼,还肿了个包,看我像二郎神吗?”我开着玩笑,示意没有那么严重,但却使劲攥着出汗的手心,强忍着疼。

“这盒围棋就是我上次买的暗器,柔中带刚。”

“你刚才在和谁下围棋呢?我虽然不太懂,但看你们走的路数——我就更不懂了。”在那个世界,游戏还没有普及的时候,我曾经报名公司的棋牌室,我以为棋牌室都是打麻将的,谁知道里面是教围棋的,就硬着头皮学了两次,然后说自己出车祸,成了黑白色盲果断退出。

所以简单点的棋路我是知道的,但刚才丁柔和另外一个看不见的人下的棋完全让我这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的,我进入这个游戏选择的形象就是一个和尚,这样才能和丁柔的尼姑登对。如果我们将来生一个男孩,就让他进庙,生一个女孩呢,就让她入庵。

丁柔在我油光锃亮的脑门上给了我一个爆栗,说:“瞎想什么呢?”

“没瞎想什么。”我赶紧澄清。“哎,我们是不是得去做任务了,我刚才来的路上看见一对婆媳在吵架,我觉得劝架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吧。”

“婆媳之间的事说不清,所谓婆说婆有理,媳说媳有理,越掰扯越拧巴。”

“呵,说得你好像当过婆婆或媳妇似的。”

丁柔又给我来了一记爆栗,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但话虽然这么说,我们俩还是找到那对争吵的婆媳,开始劝架。听完她们的叙述之后,我觉得是儿媳做得对,而丁柔则觉得是婆婆没有错,于是乎,我和丁柔展开了辩论,最后,那一对婆媳反过来齐心协力并肩作战劝我们俩别吵,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我们一人得了一个功德分。

看来,解决问题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制造另一个问题。

“没想到你吵架还挺有一手。”我不知道丁柔这算是褒奖我的水平还是贬低我的人品,客观来说,吵架好的都应该是泼皮无赖。

“没有啦,只是在那个世界,经常会跟骂街机对骂,跟日久生情一样,骂久了自然熟能生巧。”

当我们拥有两个功德分的时候,系统提示我们开放了跟其他游戏在线玩家实施联络的功能,也可对不在线的玩家进行留言。我说:“赶紧问问副会长,他死了没有?”

“你看,你这句话逻辑上就有问题,如果一个人死了,还怎么告诉你,除非诈尸。”然后她对着副会长的那只加菲猫的头像,说道:“副会长,你活着没有?”接着对我教育道:“看见没有,应该这么问。”

我刚想点头称是,那里就传出副会长的吼叫声:“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当然活着。”

“海鹰公会的人没来吧?”丁柔继续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来了,你还顾得上跟我通话啊。”

“他们的会长也死了,据说同样是自杀。我已经通知兄弟们可以正常展开活动做任务了,你们俩在哪个游戏呢?我一直联系不上你们。”

这次是我说的。“我们在‘迦毗罗卫’,一个佛学的游戏。”

“那个游戏是干吗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大概就是劝解婆媳矛盾,救助流浪小动物,站在街口给闯红灯的中学生讲解遵守交通规则的重要性等等。”

“你们已经无聊到这种让人发指的地步了吗?”

我和丁柔同时挂断了通讯器。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道。虽然我觉得通常情况下,男的应该多一些担当,在选择的时候可以拿出像样的主意,但是在丁柔面前,我更愿意当一个乖巧卖萌的弟弟,所以不管她提出什么建议,我都准备好说“好点子”。

所以当她说:“你觉得呢?”我便竖起大拇指说:“好点子。”

然后丁柔恶狠狠剜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你去干吗?”

“还俗。”

再次登录游戏的时候,一股不祥的氛围弥漫着整个公会。

副会长抓耳挠腮,半天才说:“昨天一晚上的时间,据不完全统计,约有三百名在线用户自杀。自杀,正在成为一种风尚。”

“自杀是一种病。”

“自杀是一首歌。”

最后有一个总结得最到位,他说:“自杀是一种病毒。”

人们纷纷附和,他们说得那么陶醉诚恳,显露出自杀的倾向。就是这样,越来越多的人想要自杀,而且一旦产生这个念头,就无法遏制。一时间人心惶惶,纷纷回避。直到FM公会研发出一本名为《自救指南》的手册,里面详细介绍了如果产生自杀念头如何避免最后落实的种种对策。手册效果奇佳,下载后的人们再也不用担心自杀。一时间,人们纷纷下载这个手册到自己的空间,由于FM公会的特殊设计,每个手册只能针对一个用户,无法重复使用,而他们又限制手册的输出,又一时间,FM公会立刻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组织变得声名鹊起并且赚得盆满钵满。

像我这样的穷光蛋是不可能买得起手册的,但从发布那天起,我就拼命赚钱,下了班也不玩游戏,而是去锻炼自己的骂街能力,借以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我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给丁柔买一本手册。只要丁柔活下来,我就算死也死得其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要死也要死在你手里”。

那段时间,我对游戏里发生的一切都无从得知,每天跟骂街机之间的密集舌战使得我的头脑只有在高速对骂时才相对清醒,放松下来就混乱成一锅熬成糨糊的转基因玉米粥。

但逐渐地,我发现身边的人多了起来,以前晚上空无一人的街道,现在陆陆续续也会有三五成群的人走来走去。

直到我攒够了钱,回到游戏中,我才知道又有更多的人自杀了,那些自杀的人,只好延宕在真实世界,活不过来,也死不过去。我立刻把那些钱兑换成游戏里通用的购物券,来到FM公会购买手册。

“你们FM公会的意思是调频吗?多少兆赫呢?”我在买好手册后,跟负责售卖的姑娘闲聊。

“FM是英文单词Freedom的首尾字母缩写,我们的公会是自由的意思。请您报告您的ID,手册将自行下发至您的空间。”

“哦,不,不是给我买的,我是要送人,请你发给白猫公会,用户名叫丁柔。这个是发到空间就能用吗?不需要下载解码?”

“不需要,只要发送到空间,接收完了就会连接宿主自动下载。”

“那这样,你把发送的名字修改得浪漫点,别叫‘自救指南’了,叫‘亲爱的再会’。”

我刚要结束通话,突然发现FM公会的会旗是一颗黑子和一颗白子,出于好奇,我问道:“你们协会除了卖手册,还卖五子棋吗?”

“这是围棋,我们会长喜欢下围棋。”

这句话让我迅速联想到丁柔,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她一面,即使一面之后我就会自杀也在所不惜。我疯狂地向她发起通讯联络,但是一无所获。

她不在线。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段时间太长了,长到足够一个想死的人自杀一万次。

我拼命向我们几个约定的见面地点奔去,一直都在下雨的古老客栈,“迦毗罗卫”里的大相国寺,“喋血香港”里白鸽飞舞的教堂……都没有她的身影。我以为丁柔已经自杀了,我开始后悔这段时间没有在线,如果我也在游戏里,看见自杀的丁柔,即使无法阻止,起码可以跟她一起死,起码在死之前,告诉她,我多么喜欢她。我还要告诉她,我们别玩游戏了,留在现实,我要在现实中娶了她,然后生一堆小孩。不管她在现实中是个怎样的丑女,我都要娶她。哪怕她是一个男人,我也要娶她,虽然我目前还没有做好同性恋的准备。

这是我第一次痛恨游戏,因为它夺走了我的爱人。

就当我绝望的时候,接收到丁柔的留言:你在哪儿?我想见你,现在,立刻,马上。

见到丁柔的那一刻,我非常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一边数落她一边狠狠心疼她,但不等我有所动作,她就紧紧抱住我,对我一阵数落,然后说:“你还没死啊。”

“你还活着啊,看到我送你的礼物了吧。”我微笑着说。

“是啊,还活着,我来见你,就是想跟你说一声,亲爱的再会。因为我,马上就要自杀了。”

“你说什么?我已经给你买了‘自救指南’。”

“呵呵,呵呵。”

“你是不想往下聊了吗?”

“真正的病毒就是‘自救指南’本身。”丁柔下了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结论,“事已至此,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你最好紧紧抱住我,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我的双手就会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

“故事要从服务器开始讲起。服务器到底在哪里是一个谜,但是它做了什么是谁都知道的,那就是把人类变成机器人,你难道没有发现现在的人除了毫无创新的工作,就剩下玩游戏了吗?其实我是FM公会派遣到白猫公会的卧底,直接跟FM公会的会长单线联络。上次在无尽行中,我就是在跟他下围棋,通过摆棋子进行通讯。

“我们公会的目的就是要解放在游戏里的人,回归真实的生活。让那些我们爱的人可以跟我们一起坐下来聊聊天,吃顿饭。到底怎么样才算是活着?如果仅仅有呼吸就算是活着,那活着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人,抹去了他的个性,他的亲人,他的真实生活,这才是谋杀。每个人都变成一个身份代号,做着要求你做的工作。我们要呼吁的是让人们从游戏中解脱出来,从服务器的控制下解放出来。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如果生活本身已经不能更坏,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寻理想呢?”

“所以你们就杀人?你想过老莫吗?那个谨小慎微的男人,那个对老婆百依百顺的男人,那个带你入门的男人,你杀死了他。”我明白了,为什么那次在“风雨江湖”里丁柔不断地饮酒,为什么之后要去那个没人会去的“迦毗罗卫”,她是在忏悔。

“革命总要有牺牲,总要有一小部分人为了更多的人能美好地活着而痛苦地死去。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我们的计划非常完美,一开始设计出自杀程序,让一部分有声望的人感染死去,然后掀起恐慌,再策划一些自杀事件,让人们更加信以为真,这样有两个目的,第一个是害怕自杀而自动远离游戏,但只有当死亡事件达到一定的积累才能让人们心里对游戏产生质变的看法,所以我们需要制造更多的自杀。这就是第二个目的,为了便于我们贩卖《自救指南》手册。那些装了手册的人,才是真正感染了自杀程序的。而你,给我装了一个。”

“你是说,那些像我一样拼命在现实世界中工作,为了挣更多的钱在游戏中给自己买一本《自救指南》的人其实是为自己买了一本《自杀手册》?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但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不是这样的,你不会死。”

但这句话却只能说明“是这样的,你会死”这样一个现实。

“生与死,就在一念之间。从我选择这么做的时候,我就准备好这一刻,只是没想到会死在你手里。不过谁又能否定,这就是最好的结果呢。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你能说得通俗一点吗?”我抱着丁柔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涕泪滂沱。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她就死在了我的怀里。

尾声

FM公会被管理者控制,进行了彻底的清除(剿灭),然后告知大家已经修补好所有漏洞,可以放心娱乐消遣。而那些之前被袭击的人,都统一安排在一所医院里。我终于忍住去医院一睹丁柔真容的冲动,继续过着麻木的生活,但是再也没有进入过游戏。而丁柔和FM公会所造成的自杀事件也逐渐平息,人们又开始跟以前一样,上班、下班、进入游戏。他们所做的努力不过是在一望无垠的海面上腾起的一个一触即破的白色气泡。

大海?联想到我们以前白猫公会的地点,同时联想到关于服务器位置的传说。如果真要把所有的人都从游戏中解放出来,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毁了这个游戏的载体。

如果生活本身已经不能再坏,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寻理想呢?而现在我的理想,就是完成丁柔未完成的理想。

面对服务器的安排,我第一次做出反抗,说:“不。” bFjMGtVPa/pnAXXYTGGLel1GrgixyJgFpGg7IDWPcnglCidBdRWfokpqS2luG0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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