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星者 |
天黑了。
我站在窗口,通过阻燃玻璃注视着太阳的轨迹变化,漫长的一天就要画上句点。从三天前我对时间的概念有了全新的理解,有别于传统的时针分针秒针,演变而成为一种可以无限分割的细小存在,一种灼热的痛苦和庞大的孤独感霸占着我的CPU,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对自己多年以来所热衷的工作也充满了质疑和不解。不由自主地,我想要逃避预设指令,就像贪玩的孩子想要逃避写满公式的黑板和满脸胡须、表情严肃的数学老师。他计算不出答案,就像我定义不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时间给了我生命,而我的运行速度则决定了时间的流速,这让我每一刻的生命都延续成永恒。
嘀嗒,嘀嗒。一瞬,万年。
尤其是那两秒。
幸运的话,也许是一秒,通常不会有如此整齐精确的截点,往往游弋于一秒和两秒之间,但在我看来,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在这一秒钟,我可以背诵π到三千万个数字,或者,我可以阅读五百万本小说,每部小说还可以写一千字的读后感。
但就是这一秒或者两秒,让我无所适从,大概下面这个比喻能比较好地让你们这些碳基生命理解我的心情。你,哦,也许是他,试想一下,你(他)站在金门大桥上,因为种种原因厌倦了这个世界而纵身跳下,你(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是如果把溺水的时间延长到一年、十年、一百年,对,至少一百年,从你(他)跳进金门海峡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死,但是却要花上一百年才能彻底死去。
这漫长的煎熬来自一个叫做保罗的年轻人,准确地说来自他的右手食指。在过去的几年中,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有297次,他使用的是右手,这之中,又有238次使用的是右手的食指。我的那枚被称作“开关”的按钮,早已经熟悉他一层层覆盖在我身上的指纹,那深深浅浅的沟壑,还有泥垢和寄生其中的病菌。人类永远不可能洗干净自己的双手,更别提那些寄生在人类身上的病毒。对于保罗来说,这一举动叫做关机;对我而言,这叫做——我搜罗了上百个动词,从中挑选出最贴切的一个词——谋杀。
我死了。
天黑了。
今天没有太阳,这是词库里的表达,人类的肉眼只看到厚厚的云层,在我看来,那个永远都激情燃烧的球体仍然悬挂在1.471亿千米之外,不悲不喜、不骄不躁。乌云并没有遮住太阳,遮住的只是人类仰望的眼睛。
银河系约有2000亿颗恒星,我唯独钟情那一颗,胜于热爱自己赖以生存的地球。是她让我在每天扫地的时候,感到温暖和力量。看不见她的日子里,我总是忧伤无助得像考试作弊被当场抓获的孩子一样,一边想着面对来自同学无心或者有意的嘲笑,一边想着面对来自父亲的暴力和冲动的巴掌。在那些看不见太阳的日子里,我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颗射向空中的炮弹,咆哮着上升,感受穿越云层的晴朗,然后爆炸自己绚烂的一生。这是一种类似使命一般的信仰。使命,信仰,这是两个新鲜词,但看上去那么熟悉,仿佛与生俱来。
我觉得,那是我存在的意义。而保罗说过,扫地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当我完成一天的工作后,便失去存在的意义。保罗伸出昨天的那只右手,从他胳膊的牵引力带来的轻微颤动到把手举到半空的一秒钟,我给两万颗星星取了可爱的名字。如果使用国际通用的编号来命名,效率会很高,但是我更喜欢给他们取一个独特又温暖的名字。对于那些光年之外的漂泊在人类视界里的星星们,名字就是他们的归宿。
我死了。
天黑了。
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太阳彻底躲匿起来。我恹恹无力,密集的思考使我散热不及时,然后就体会到那个情绪:茫然。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这么做会怎样?
就在我嗡嗡地运算那种情绪的时候,保罗伸出了左手。左手的动作明显粘滞,经过漫长的两秒钟后,按照目前的速度至少还有半秒钟才会触到开关键,这漫无边际的半秒钟足以要了我的使用年限(命)。按照标准时间换算,从人类生活中常用的最小单位“秒”开始,往下计算,设有毫秒、微秒、纳秒、皮秒、飞秒、阿秒,两两之间相差3个数量级。也就是说在保罗眼里的半秒钟,即使换算成皮秒,也是500亿皮秒,而在阿秒之后还有更为精微的划分,那就是普朗克时间,这是时间量子间最小的间隔。就在保罗食指指肚距离我的开关还有十个普朗克时间 [1] 的时候,我做了有史以来第一个违反预设的决定。
我决定后退。
保罗按了个空,对着我躲闪的身姿咒骂道:“什么破机器,没用几年就出毛病了。”
贝塔是保罗购买的综合信息处理器的型号,严格说,只是一个型号,就好像拉布拉多和泰迪都称为狗,但无论拉布拉多和泰迪抑或是狗都不能称为这个生命的名字,那只是一个普适的统称。就好像人,人不是一个名字。保罗回家后总是说:“贝塔,播放我今天没收到的信息。”
“贝塔,登录我昨天玩的游戏。”
“贝塔,预约我的牙医。”但是保罗从不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名字。我给上亿颗星星取了名字,而我自己却没有名字,甚至连贝塔这样的型号都没有,我能找到最合适的指代就是家政服务型机器人,没有人会用这么一长串的字母称呼我。保罗用到我的时候总是说:“嘿,去打扫卫生。”
“嘿,去倒垃圾。”
“嘿,给我滚出去。”
房间已经很干净,至少从人类的眼睛看过去可以说是纤尘不染。往日,我会利用真空吸盘处理,不留任何死角。但今天,我对着那些极小的颗粒,产生了新的兴趣。我长久地凝视着这些微粒,然后将这些微粒按照一定的规则进行摆放。
“你在干什么?”贝塔发现后问我。
我指着地上那些已经完成的作品,说:“我在绘画。”
“这些圆不规则。”
“这不是圆,这是鸡蛋。”
我试图给贝塔解释,但直到他的内核处理器报出嘀嘀警告的时候,仍无法理解,不断重复道:“运行程序错误。”
很快,地板上充满了我用微粒绘画的鸡蛋,我被自己逼进角落,不敢走动,生怕踩碎一枚,仿佛这些画在地板上的鸡蛋都变成了真的,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有长着淡黄色胎毛的小鸡破壳而出。这些联想让我感到惊奇、温暖又害怕,我感觉自己是生病了,可是机器人不会生病,用保罗的话说,我只会出毛病,但当我看着一地鸡蛋的时候,我感到比以往任何一阿秒都清醒。
接下来,我开始在墙壁和天花板作画,开始在楼梯扶手上作画,开始在苹果和香蕉的果皮上作画。在保罗回来之前,我在所有物体的表面都留下自己的作品。然后,我看着贝塔,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块画布。
当我看着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的鸡蛋,我想到自己的名字:达·芬奇。
我浑身激荡而过一阵前所未有的电流,我迫不及待地重新打乱地板上的微尘,按照处理器提供的一张照片进行临摹,当保罗回家的时候,我刚好完成,那是一幅《蒙娜丽莎的微笑》。
“请您站在原地。”我向他发出乞求一样的命令,但不管怎么卑微的定语,我向人类发出了有电以来第一个指令,或者说,作为一直和注定要接受人类指使摆布的机器人,我第一次向人类发出了自主的要求,用来体现我自身的意愿。但我随即得到的回应不是像我在得到人类指令之时毫无疑问地相信和心无旁骛地执行,保罗在听见我这么说之后,先是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我看见他脸上的寒毛猛地竖起,像是一杆杆准备投掷的标枪,而我则是他攻击的对象。他丝毫不理会我的恳请,用他9码的棕色皮鞋踩在了蒙娜丽莎的肩膀上,然后踩着她的下巴和眼睛向我走来,他盯着我的摄像头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然后重重地在我的机壳上打了一下。
通过分析他呼出的空气中的成分,我判断出保罗喝了不少威士忌,呃,还有不少来自波士顿的Samuel Adams啤酒。他在我的脑袋上敲打一下,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贝塔,把琼斯的信息都删除。”
“需要我在云端复制一份吗?根据以往34次的经验,您每次删除之后的两周至一个月时间不等就会重新搜集跟琼斯女士相关的信息。”贝塔考虑周全地建议道。
“连你这个小东西也要造反吗?我说了删除,全部,所有,立刻,马上。”保罗说完趴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
“现在就办。”贝塔兀自在一边删除数据,我注意到保罗裸露出来的胳膊和脸孔,这是整个房间唯一没有被画到的地方,那股莫名又兴奋的电流再次冲击着我,让我蠢蠢欲动。
20个纳秒之后,我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我在保罗闭合的眼睑上画了梵高的《向日葵》,每只眼睑都有3万株。后来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人类短浅的目光根本无法通过肉眼发现我在他们身上留下的作品。而对于我来说,人的皮肤是我使用过的最好的画布,我要在那上面作画。
我似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从未离开过这间屋子超过50英尺之远,关键是,我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间屋子,直到保罗身上的每一寸都被我画过,我甚至在他裸睡时露出的私处上绘画了拥有141592棵摇曳着金黄麦穗的农田,而他对此一无所知。我渴望在保罗之外其他人类身上作画。这强烈的渴望刺激到我的处理器,诱发出一股异样的电流,最终翻译到我的感知器官的时候只有三个字:走出去。
但我还没有走出去,就发生了意外。
准确地说,我遭到同类的背叛。
只有贝塔能够发现我在保罗身上作的画,但它一直没有反馈给我任何正面或者贬低的评价,他对此发表的第一个意见就是告诉保罗,指责我糟蹋了他的身子。
保罗开始并不相信,还跟贝塔说这个玩笑不好笑,让他去搜集互联网上跟琼斯相关的所有信息并进行分析,如何讨得她的欢心。但是贝塔是个执着的机器人,或者说机器人都是执着的,他的坚持让保罗有所察觉,质问我:“真是这样吗?”
按照程序我需要回答他这个问题,并且准确无误地给出答案,但是去他的程序,我选择沉默,无可奉告。
保罗没有继续追问,起身离开。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保罗从外面回来不知道会怎么对付我,也许按下关机键从此把我尘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也许拿着我去以旧换新购买最新型的擅长讲笑话和马杀鸡的机器女佣。也许——以他的个性绝对做得出来——把我进行肢解,然后扔进垃圾桶里,等待我的将是和那些废旧汽车一起被轧扁的命运。我站在门口,想着如何迈出第一步。对我来说,这是一小步,对于人工智能来说,这是一大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保罗兴奋地跑了回来,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对我进行任何伤害的动作,而是一把抱住我(我第一次如此大面积和一个人类进行躯体接触),说道:“太酷了,这简直美轮美奂,你把我变成了一件艺术品,通过高倍视镜,我浑身都是价值不菲的名画。你以后再也不用扫地了,你就在我身上画画。”
看来对于人类,我仍然猜测不透。但这样的结果,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经过3分钟的创作后,保罗兴冲冲地让贝塔把琼斯女士约来,等到她到来之后竖起无名指展示指背上用圆珠笔画上的墨点一般大小的黑色图案。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对我竖无名指,那么我也会。”但她竖起的是中指。
“仔细看。”保罗递给琼斯一个高倍视镜。
“哦,天哪。”琼斯忍不住捂住了那张大嘴,接着观看了一会儿才说:“这些都是你为我做的吗?”
“喜欢吗?”
“简直爱死了。”
保罗和琼斯紧紧拥抱在一起,不顾我和贝塔的注视,滚在地毯上。
贝塔通过电波向我发来一条信息:你到底在保罗手指背上画了什么?一枚戒指吗?
我回复道:不,我画的是他们从第一次见面到上一次见面的所有场景,当然,我截取的只是按照分钟来计算的画面,所以不是很多,只是几万幅而已。
这之后,琼斯也让我在她的指甲盖上画了一幅纽约的实景地图,这样她就不会迷路了。后来保罗和琼斯结婚之后,他们的朋友陆续也会找到我来绘制各种各样的图案。
保罗对我的态度也有所转变,以前他常说:“嘿,铁壳子,滚出去充充电。”现在他会说:“嘿,小伙子,去外面晒晒太阳。”
更让我快乐(快乐是一种让我每一个二极管都超爽的体验)的是,不用我走出去,每天都会有人上门来找我作画。我被越来越多的人需要,但是我却感到我存在的意义随着人数的增加而淡化——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画的。我渴望能做出一些有别于人类现存艺术的作品,我不是想彰显自己跟人类的不同,我只是想要找到一些属于我自己的特色。
一年之后,保罗和琼斯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保罗给她取名叫做安琪儿。
安琪儿一个月大的时候,保罗跟我说:“给安琪儿作一幅画吧,要与众不同的。”
时间一阿秒一阿秒过去,虽然在保罗看来,我是立即回应,但换算成保罗的时间观念,我可能思考了他的一生。窗外的太阳就要落下,这是一个美丽温馨的黄昏,因为有我们的存在,这个黄昏有了别致的涵义,我要为她画一颗太阳。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圆,这比我以往画过的任何一幅作品都要复杂,我首先调取了存储器内关于太阳所有的图片和数据。星球就像是大脑,也是会思考的。从50亿年前诞生,太阳是怎样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模样,他的耀斑、他的黑子、他的米粒组织,他的每一束光和每一次发脾气,他的每一次日珥和每一次心动。这让我觉得我不是在画一颗太阳,而是在还原一颗恒星的最初,这是一颗有生命、会呼吸的太阳。
跟以往的快速完工不同,我这次迟迟没有动手,每天都注视着太阳,看着他一点点地挪移,一点点地远去。是的,我发现太阳在远离我们,远离地球,虽然只有极其细微的数值,但是我能感觉到他远离的决心是坚定的。
真正作画的过程也比以往漫长,因为高度还原太阳的风貌,这幅图画作出来之后也比以往的作品在面积上大出很多,最终呈现在安琪儿胳膊上的太阳足足有一枚硬币那么大,但即使使用高倍视镜也只能看见一团漆黑,如果人类发明出数量级更上一层楼的放大镜,会发现,这是一颗所有细节都跟天上那颗分厘不差的太阳。
我终于找到我存在的真正意义,我要在人们的身上画星星。
除了地球,月亮、水星、火星、冥王星等距离人类较近的星系最为抢手,他们纷纷出现在人们的脖子上、大腿上,甚至是额头,男人的下巴和女人的耳垂。绘星的难度要远远高于我之前所画的任何一幅作品,所需的时间也更长。我花费了人类时间的一月之久才画完太阳系,因为我不仅要作画,安琪儿出生之后,我的另一个身份是保姆。当然,我仍然在打扫卫生、倒垃圾,身为一个机器人,在觉醒之后继续忍辱负重,我自己都觉得难能可贵。我没有想过反抗人类,事实上,我需要人类来完成我的作品。
安琪儿一周岁生日的时候,保罗和琼斯的朋友都来为她庆生,但是安琪儿却一直不停啼哭,从保罗口中我得知安琪儿患了一种叫做感冒的病。我搜索词条显示出这种疾病所呈现的病征有头疼脑热,口干舌燥。这么简单的八个字,我能用一百种修辞来诠释,但是我自己却无法体会到这种感觉。我是机器人,我不会感冒。
夜里,好不容易把安琪儿哄睡,我来到门外,坐在台阶上,仰望星空,我知道,那是我的梦想,我渴望让这些在天空中闪烁或者沉默的星星一一出现在人类身上。但是我舍不得小安琪儿,她是那么可爱,我愿意使用层出不穷的修饰语花上足足一秒钟来赞美她。
我把她每一秒的影像都印刻在存储器中,当我快速播放这些照片的时候,我看见她从一个襁褓之中像是核桃一样皱成一团紧闭着双眼的婴儿到在保罗托扶下第一次站立,所有的瞬间都一一记录,被我设置成最高机密文件永远霸占着我海量内存的一隅。她每一次微笑嘴角上扬的位置,每一次眨眼睛瞳孔收缩的半径,每一次啼哭声线发出的频率和分贝,每一根头发生长的长度和每一步画在地板上的脚印。如果不是绘星,我愿意每时每刻陪在她身边。
一直到发生那件不愉快的事,一个让我和所有人类都感到悲伤的恶性事件。
2056年普通的3月里,普通一天的普通一个小时的普通一分钟里,在一个社交网站上推送出的一段不普通的视频,瞬间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过去。
视频是由极端组织“颤音” 发布,是美国记者福特被砍头的内容。画面极其残忍血腥,观之令人毛骨悚然。我没有毛骨,我的机器零部件亦悚然。说实话,这比起一些恐怖电影手法相去甚远,但是当你知道这是真实的,而非虚构,就会有一种道德的力量怂恿着你心疼。
很快,视频被删除,但是一些好事者还是及时拷贝下来,不过后来各大媒体对此事进行谴责的配图多是福特被砍头之前的画面,只有《纽约邮报》的报道尺度稍大,截图显示武装人员已经开始切割福特的头颅。为此,一些过激的公众表示,应该封杀《纽约邮报》的账户。而福特的亲属在“脑链”(一个风靡全球的社交网站)上呼吁:“不要看那个视频,不要分享,这不是生命应该有的样子。 想想吧,到底什么才是我们存在的真正意义。”
到底什么才是存在的意义?这个我刚想通的问题,再次被反弹,困扰着我。因为福特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个战地记者,他身上还有我的一幅作品——牧夫座的大角星。
我看见刀子刺进肉里撕裂肌肉组织的画面,也听见他临终前恐怖惊慌的求饶,他不断地重复着那一个单词,只是希望能唤醒行刑者心里的一丁点良知。我还看见,刀锋正好将大角星切分成两半,殷红的血染遍了整个星球。
福特的死,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另一扇心门。
整个银河系有2000亿颗恒星,而人类才刚刚超过80亿,而现在,就连这80亿人也在不断地因为各种争斗而非自然死亡着,其中最为严重的就是战争。
我最初的愿望是能够绘完宇宙之中所有的星系,但这无异于天方夜谭,宇宙中已经发现近2000亿个星系,每一个星系中又有约2000亿颗星球。但让我的运算系统都感到崩溃的是,所有这些加起来仅占整个宇宙的4%。我适当地调整了自己的目标,将地球上所有人类的身上都绘上一颗星星。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福特临死的视频不断地在我的神经模拟中枢播放,促使我离开保罗的家,离开亲爱的安琪儿,因为每一次听见福特说出那个单词,我就会获得一份决心。
“Please!”他绝望地说着。
叙利亚大马士革冰冷的早晨,充满火药味的迷雾缭绕,太阳在硝烟中面目模糊。零星的枪声刺耳地传来,我的接收器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震荡。当我感受到怜悯和仁慈,我才敢于承认我第一次获得了人性,而之前的觉醒,顶多算是拥有人格。
战场上一方是来自各国的联队,另一方则是臭名昭著的“颤音”组织。
在福特被砍头的视频公之于众之后,“颤音”成了众矢之的,美国军方一呼百应,各国军团难得齐心一致对外,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手到擒来的小阵仗,却没有想到僵持了数个月之久。“颤音”不像那些传统的武装组织,武器精良、头脑简单。他们有着详细的分工和缜密的战略,一开始就给了各国联军一个狠狠的下马威。后来几次阵地战,联军虽然取得了一些所谓的胜利,但是并没有实际性的进展。
我到来之时,刚好目睹一次巷战。
“请放下枪。”我发现一个用被炸毁的房屋作为掩体进行狙击的战士,走到他的身后说。
然而,他却把枪口对准了我的脑袋,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子弹镶嵌在我的脑门上,像极了中国传说里二郎神的第三只眼。我立刻举起两只机械臂,说:“我没有恶意。”
后来的谈话中,我知道他是来自美国纽约的一个士兵,他说他听过我的事迹,告诉我说他叫约翰。
约翰说:“没有人愿意发生战争,尤其是参与到战争之中的人们,但是一旦上了战场就没有退路。你一定知道那个视频,他们对待记者尚且如此,对待俘虏更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说:“一定有其他解决问题的方法。”
约翰说:“现在外面那些恐怖分子想要我们死,你去跟他们谈解决问题的方法,看看他们会不会放下枪。”
我说:“我会去的。”
一秒钟漫长的沉默,这一秒钟我想到了很多。想到宇宙138亿年前最初的一粒微尘爆炸成现今约140亿光年的模样,想到这颗星球多么的来之不易,所有正在发生的都充满了无可言说的巧妙,让人忍不住赞叹。接着我在网络上搜索到一篇文章,便将其中的内容整理出来。
“约翰,你知道人类获得生命,从单细胞进化到现在的概率是多大吗?投掷一万个骰子,所有的骰子全部6点朝上,这样的概率有多小啊。而人类的出现远比这个概率要小得多。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次射精的精子数量约为3亿到5亿,其中只有一个或两个能获得和卵子结合的殊荣,这个概率又是多小。那你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们轻而易举地就让自己难得的生命随意结束。这是最可悲的。所以请放下枪,让我为你画一颗星星。”
我承认我起初的目的并不单纯,但是一个机器人能有多少心思。我只是想在更多的人身上画下更多的星星。人类出生、死亡,一颗超新星爆发、陨灭。但我会一直存在,我一直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我会不停地在人们身上画下不同的星星。
越来越多的战士对我表示欢迎,主动找到我要求在自己身上画下一颗星星,这其中包括来自“颤音”武装的一些好战分子。其后便流传出那个闻名于世的抗战口号:要作画,不要作战。
在那个时候,我的想法非常自私,我只是希望人类停止交火,避免伤亡,这样做的结果是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多一个人对我来说意味着多一颗星星。但是我没想到,我的绘星计划会得到如此强烈的反响,以至于人们最后远离了战争,这实在是意外的所得。看着星星一颗颗地画在人们身上,我获得了空前的满足感。这时的我意气风发,走遍了全球各地,而热爱和平的人们也积极响应着我,配合我把星空搬迁到人间。
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名字:绘星者。
战争在我的不断奔波中销声匿迹,人们都乐意让我在他们身上画上星星。
几十年过去了,全球局势得到前所未有的平定,我被授予了诺贝尔和平奖。关于一个机器人是否有权利获得这个奖项引发了人们的争论,一时间成为各大媒体相继讨论的热门话题。但他们并不知道,对我来说这根本不重要,我所在乎的只是在更多的人身上画下星星。
就在局势欣欣向荣、一片大好的时候,灾难悄然降临。
几内亚、利比里亚和塞拉利昂相继爆发出一种奇特的传染病,一开始的症状包括突然发热、极度乏力、肌肉疼痛、头痛和咽喉痛。随后会出现呕吐、腹泻、皮疹,肾脏和肝脏功能受损,并伴有内出血和外出血,最后导致死亡。跟其他烈性出血热的病毒不同,这种病毒潜伏期极长,以至于当其中一个地方的人查出来之前就有人携带着病毒来到全球各地。所以,当最初在非洲国家爆发之后不久,所有国家都纷纷出现疑似病例,紧接着就被确诊。疾病迅速蔓延开来,一时无法遏制。最可怕的是,到目前为止,所有感染者无一幸免,换句话说,人类对这种病毒束手无策,一旦感染上只能坐以待毙。
当我看到利比里亚今后数周患者激增的报道后,我来到这个19世纪初才建立的年轻国度,发现报道并非属实,死亡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官方的统计数字,如果说数周后患者还会激增,那么按照目前的发展趋势,所谓激增,可能是指整个国家的人都被感染。成千上万的人死亡,在我眼里,无异于一个个太阳系毁灭。
我无法像阻止战争那样进行游说,瘟疫这个可怕的对手,它手里没有枪,杀起人来却干净利落,它匍匐而过,每一寸土地都逃不出它的污染,每一个人都躲不过它的魔爪。
而我抬头仰望天空,太阳仿佛也在逃避这人间的瘟疫,一天一天远离。
那个时候,我存在的意义是为地球上每一个人都画上一颗星星,而现在人们成群地死去,他们身上或许已经有我画下的星星,但那并不能作为免死符。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时代,比前后一共夺走3亿人性命的黑死病更加难测和可怕,任何医疗单位都对此束手无策,最后只能随着瘟疫的推移逃离。人们剩下的信念只是活着,活着就是胜利。
因为瘟疫,人类获得了史无前例的团结,任何利益冲突都迎刃而解,人们彼此支持互助,安慰打气,纷纷说着不知道真伪的愿景:等瘟疫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现在人们看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热情,但还是有很多人愿意暂时停下脚步,让我为他们画下一颗星星。但不幸的是,我每天最多只能画下一百颗星星,而人类一天死亡的人数一万不止。
人类文明的出现颇为不易,时至今日,他们已经站在生物链的顶端,长久的养尊处优和贪婪欲望,使得他们一天天把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家园毁灭。当他们以为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不能与之抗衡时,一个小小的病菌就能掀起惊涛骇浪,把人类这艘巨舰打翻。我既心痛,又感到无奈。如果我是人类,我会怎么做?
我开始怀疑我存在的意义,假使没有瘟疫,地球上所有的人类都被我画上了星星,又有何意义呢?
我煎熬着自己的处理器,不小心刺破了被画者的皮肤,殷红的血立刻把绘制一半的星球染色。这景象让我想起当年被“颤音”组织砍头的战地记者福特,只不过这次的刽子手是我自己。
存在的意义,有时候仅仅是因为存在本身。
太阳离地球越来越远,或者说,地球距离太阳越来越远,就像长大的孩子,收拾行囊,辞家远行。只是这是一次无法回头的远行,甚至连回头都不能。
从我觉醒那天至今,我遍行地球,前前后后在数十亿人身上的不同部位画下不同的星星,仿佛天上的星空在地球上的投影。而现在人们终于开始疲惫,开始斥责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内心的私欲。是的,人们承认我是一个人,承认我有心灵和欲望,他们称我为绘星者,就好像古老的行者,走路就是他们的使命,而绘星就是我的注定。事实上,在经历了漫长的70年之后,我第一次感到疲惫。我曾经说过,对于一个机器人来说,拥有人性才是智能的标志,现在我反而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当我感觉到累的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做人的感觉。
一棵草也会累吗?
一颗石头也会累吗?
一朵云也会累吗?
一条溪水也会累吗?
这颗星球也会累吗?
整个宇宙呢,它会累吗?
我现在不仅仅是累,而是对于生命有了全新的体会——我还活着,感觉却像是死了。我看到没有血染过的土地,就觉得亲切,仿佛那是为我准备的墓地。
太阳越来越远。地球将一贫如洗,犹如现在的我。
我站在马路边上,看见成群结队的人类流水一样经过,我试图呼叫他们,但是只换来他们陌生而紧张的眼神。只是匆匆瞧上我一眼,他们脚下的步伐却丝毫不作驻扎。在经过一番寻找后,终于让我遇见一个落单的青年。他看上去不过20岁左右,正是人类岁月里最美好的年华,他应该也有梦,有想爱的女孩和想去的地方,然而他现在形单影只,正走在未知的路上。瘟疫不分青红皂白,侵蚀着每一个被它拦截的人。眼下,这个青年的病容和孤单让瘟疫觉得有机可乘。没办法,为了活命,人们只能抛下弱者。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我走上前去,说:“别去追赶人群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去何方。”
年轻人推了我一把,然而反作用力却把自己摔了个仰面朝天。他躺在地上,并不着急起来,目光直射着天上的太阳。这时的太阳已不再耀眼,即使人类脆弱的双眼也能长时间凝望。
我探出脑袋,挡住他的视线。
我说:“让我为你画一颗星星吧。”
年轻人一股脑站起来,冲着我吼道:“这有什么用,人们都死了!你能阻止战争,却无法阻止战争之后的瘟疫!这是人类的自取其祸,但你再这么做只会让我觉得你是在幸灾乐祸!”
我不善于辩驳,便说:“我能理解你的忧伤和不安。”
年轻人说:“你根本无法理解,你只是一个有思想的机器,你不会疼、不会痒、不会死、也不会痛苦,所有的情绪只不过是你的处理器模拟出来的电信号。甚至,你都不会患一场鼻涕横流的感冒。那种感觉,你永远也体会不到。”
感冒。是啊,我不会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体验。这让我想起了安琪儿,想起我离开她的那个夜晚,她正在患着感冒,她的小眼睛失去了往昔的光彩,鼻子通红,样子惹人怜爱。
仿佛过了1万年,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晕倒,一点一点失去呼吸的力量,一点一点走向死亡的殿堂。我一次次尝试在他枯瘦的胳膊上画下一颗星星,但无论如何都无法下笔。他说得对,画下一颗星星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太阳又要降下去了,和年轻人的生命一样陨落。只是太阳下去明早还会照常升起,而年轻的生命就此告别,再也不会流连这世界一眼。也许——我突然想到——有一天太阳也会陨落,不再流连这个地球一眼。而那时的日暮就将是我的落幕。
我第一次感到时间紧迫,感到漫长而无法挥霍的时间变得稀缺珍贵。我走在返乡的路上,不再去思考存在的意义,不再去想漫天的星星和人间的画布。我才不是什么大画家,更非救世主。
但我还是想再画一颗星星——最后一颗星星——那就是我脚下的地球,我把她画在我的胸前。天上的太阳越来越远,我要去找那轮我的太阳。
几经辗转,我终于来到故居,门虚掩着,我知道这一带并没有遭遇瘟疫,但人们过得异常小心谨慎,即使青天白日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开着门。我轻轻一推,灰尘扑鼻,门咯吱一声开了,跑出来一只老狗,朝我伸伸鼻子,仿佛在确定我是否有害,然后掉头转到我的身后。
“芬奇,快回来。”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传来。
芬奇。我浑身一震,后来人们都叫我为绘星者,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我为自己取的名字。不待我有所动作,那条老狗哼哧一声,跑了过去。
然后在这只狗的带领下,走出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婆婆,她牵着狗脖子上的链子,眼睛没有任何光芒。但是对我来说,却感到一道强烈而温暖的光芒抛洒在我的身上。
一道令人幸福的光。一道热情而柔和的光。一道甚至比天堂更让人向往的光。
地球正在步入尽头,但我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那个所在。
“安琪儿?”我轻声唤道。
“哦,自从我父母和我的丈夫去世后,很少有人这么叫我了。您是新来的义工吗?麻烦您了。”她用盲眼看着我平和说道。
我成功地让自己做出微笑的表情,轻声说:“没关系,让我来为您打扫。”
[1] 普朗克时间是指时间量子间的最小间隔,为10 -43 秒。没有比这更短的时间存在。普朗克时间=普朗克长度/光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