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世界和人海 |
三年前,我正在利用业余时间完成我的第一部小说。早上,我接到电话,得知我爸摔伤了,是在半夜的时候,造成了胫骨骨折。
他躺在病床上,显得虚弱,这一摔,摔掉了他曾有的威严和对家的掌控力,我和我哥成了陪床的人,爸妈看着两个儿子,深感欣慰。
我在病床前修改稿子,我哥负责贴身伺候。
晚上的时候,我们俩去住院部缴费,停在楼下抽了一支烟。我离开家快十五年了,家人变得略略陌生,但不至于无话可说。我哥有很普通的人生轨迹,二十四岁结婚,二十五岁生下我侄女,他结婚那年我刚满二十岁,对世界充满好奇,在我哥婚礼上我大声唱歌,现在想想,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
我哥其实玩心挺大的,他大我四岁,就早我一些工作,拿到工资,买了一台小霸王,我们俩就打魂斗罗什么的,之前我总是心心念念的,打游戏废寝忘食,那台游戏机让我知道了,如果你喜欢什么东西,可别轻易拥有它。
因为你很快就会忘掉它了。
我以为我是了解哥哥的,但那天抽烟,他看着天空说,你看,每颗星星,都是有故事的。
他的手机里有个星座的app,他说,有的时候,会打开那个来对照,看看星座的大致布局,想想宇宙的力量。
那是成年之后,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我哥,我突然觉得,人生充满了想当然的理解和判断,人总是在误会其他人。比如我觉得我哥平凡通俗,但这个爱好,真的很浪漫。是那种,不用讲给别人听,自己抬起头来,就可以收获内心平静的浪漫。
自那之后,我更加尊重我哥,因为我觉得,他心里是有个宇宙的。我地理不好,天文上也毫无建树,三十岁后爱上喝酒,酒后却常跟人聊宇宙和未来,那时候最怕身边有个清醒的家伙,怕他觉得我们在说醉话,我们聊山川河流,聊暴雨和大风,也聊亘古和时代,说人类不值一提,被纠缠于时间和空间之中,又说有人生来为父、负责引领,有人默默练就修为,聊到量子纠缠,我就知道,酒局该散了。
到家的时候酒往往醒了一半,那时候去遛狗,会抬头看看天空,北京是个暴烈又明媚的情人,你看到满天星空时,就会原谅他混蛋的一切。然后我就会想起我哥——这家伙四十多岁了,背有点驼,托起整个家,日常沉默不语,心里却有整个宇宙。他让我觉得,人还是要有爱好的,要有期待的,要对未知世界充满向往的,并借此,放下身外之物,又过如常人生。
读王元的科幻小说集,像回到了初中时候,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微信,互联网尚未普及,一台电脑卖到两万块,拨号上网家里电话就会占线,“猫”的声音如今仍萦绕耳畔,咯吱咯吱的,人们说,上网冲浪……在平白直接的日子里,那像个游戏机般的存在,信息大多通过纸来传播。有本杂志,叫做《科幻世界》。
《科幻世界》是当年的大刊,鼎盛时期,“教唆”全国人民直眉愣眼地瞪着杂志封面,看什么呢?三维立体画。说起来很多年轻的小朋友们都不懂是什么,就是利用视觉错位,营造出一种立体的视觉效果。全班人集体收看的日子,惊喜程度不亚于本年度的《延禧攻略》,也引发大家的讨论,关于地球,关于人类,关于其他星球的文明,人们还没过到诺查丹玛斯说的1999年12月31日,也没有见识到玛雅大预言的2012,人淳朴单纯,觉得万事可能会皆空,生活里有书可读的日子,竟然也过得津津有味。
星球们自然运转,万物都有规律,没有互联网的日子里,时间慢,岁月长。直到2000年1月1日,我在家里睡醒,太阳照常升起了,站起来地球引力仍在,只好决定继续努力生活。但似乎也跟有一种神力般的,2000年后,日子果然变快了。
我在那个时候,告别了很多科幻的故事,地球不可流浪,三体置身事外,再也不对着《科幻世界》发呆,世界变大了,终于,《科幻世界》和关于科幻的一切,还有漫画书,被留在了那个时空里,成为我们用来怀念的时间。
有书可读的日子,是美好的。
有幻想可以慢慢打开边界的时间,是可以被珍惜的。
在北京的这个下午,手机屏幕即将变得更大,时间正从夏天漫步到秋天,最好的季节里,天要下雨了,一切变得缓慢且安静。我看了《小机》,觉得男主角像从电影《阿凡达》里走出来的一般,在异星和当地物种厮杀,又返回地球,心里裹着一个放不下的爱。好的作品,是上达天空的,也是揪住心神的,那一刻,我又回到那个年代里,新学期刚刚开始,中秋假又要放了,买了一本新的《科幻世界》,带着油墨香气的,它在说:
来吧,我们一起向其他星球进发。
世界在变哦,诗和远方说得太多了,每个公众号都在给你讲道理,教你如何做妻子、做丈夫、做个严厉的领导和不温驯的下属,每个节目都在用流量换取流量,每个人都在焦虑要不要打开微信,为什么上一个人没有回复,可世界还是在宇宙里的,如河流中的鹅卵石一般,被冲刷洗练,默默无言。
看看星空,就觉得,人可以渺小,但又如此伟大;世界如此大,又如此具体,像永远都在行程上的、不会回返地开往它星的大船。
丁丁张
9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