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1988年,7月19日 星期二

凌晨2:00

被蝶蛹改造成宫殿 秘密入口 的荒废下水道中,弥漫着霉烂发臭的陈腐空气。这里昏暗无光、一片死寂,唯有布伦南手电筒射出的光线,和他蹑足前进时不时发出的声响。他路过一条蝶蛹未曾告诉过他的管道支线,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穿行其中,但断定此刻并非沉溺于无谓好奇心的时候。

下水道通往一条新近建设的隧道,然后折向一所阴暗的地下储藏间。房间内堆放着烈酒和铝合金啤酒桶,还有成箱的薯片、椒盐脆饼、炸猪皮以及其他垃圾食品。

布伦南悄无声息地穿过储藏间,拾阶登上一楼。他警惕地等了片刻,但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或是嗅见有其他人在宫殿里的迹象。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走过门廊,在蝶蛹办公室门前驻足,莫名地不愿进入这个房间。

他意识到一旦看见溅在墙上的血迹,就不得不直面蝶蛹已死的事实。她保留了太多令他无法去爱,尽管他们曾同床共寝,也知晓她些许秘密。他知道,她虽外表冷酷内心却非常孤独。他试过去爱她。这令他无法释怀。这念头如同一道裂开的伤口,鲜血淋漓,不断折磨着他。

他记得蝶蛹的办公室昏暗、幽静又迷人。地板上铺着精美的东方地毯,落地书架上全是蝶蛹读过的皮面精装书,皮革贴面的橡木家具,以及暗紫色花纹的维多利亚式壁纸。甚至连房间闻上去都是蝶蛹的味道,那是她喷洒的异国情调鸡蛋花香水和她喝的意大利苦杏酒的味道。这本是个平静祥和的房间,他不愿看见它转眼变成一派死亡和毁灭的景象。但他别无选择。他深吸一口气,撕开门上的封条,进入了办公室。

这里比他预想的还要惨烈。房间已被完全摧毁。她巨大的橡木办公桌距离原本摆放的位置已有半个房间之远。她的黑色皮座椅四分五裂,书架也从墙上撕脱开来,书籍散落一地。访客椅被砸成了柴火棍。她的木制文件柜被翻得底朝天,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地板和破烂家具上。最触目惊心的是一注浅色血迹,溅落在她本该是办公桌和座椅位置后方的墙脚上,隐匿在花纹壁纸间,依稀可见。

布伦南见过许多破坏现场,但这里令他满腔怒火。他强压怒意,深深地将其推向心底,直到化作一缕灼热的火星。现在没有时间多愁善感,情感的宣泄可以留到以后再说,此时此刻,他必须保持冷静和理智。

布伦南还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哪里隐藏着重要线索,只好尽量详细地记住这幅可怕的场景,以便日后能随时回忆起来。

将这里深深印在记忆里后,布伦南离开了办公室。他无法忍受地下隧道里的闷热。他想要呼吸新鲜干净的空气,得是这城里所能找到的最新鲜的。他来到通向上层出口的台阶,然后听见了一个声音,一个他最不曾料想能够再次听见的声音,正在他面前漆黑的楼梯井内对他低语。

“自由民,”它说道,一阵寒意涌上他的背脊,“我在等你。来我的房间。我等你来,我的弓箭手。”

是她的声音。蝶蛹,在用她近乎地道的英国口音呼唤。他呆立了一会儿,没再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人移动的声响。

布伦南不相信有鬼魂,可百变王牌几乎让一切皆有可能。或许蝶蛹根本没有被害,或许这完全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说不定是蝶蛹出于某种高深莫测的原因而自导自演。不管是什么,他都无法就此离开。他从臀部枪套拔出他的勃朗宁大威力手枪,像追踪猎物的猫科动物般轻声登上楼梯。

蝶蛹卧室的门开着。他从门缝里四下张望,发现已经有人在他之前来过。侵入者在找寻些什么东西,并且懒得遮遮掩掩。蝶蛹的蓬床被大卸八块,床褥被扯成烂布条。她所有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肖像画和装裱精美的古董镜子都被从墙上扯下,留下满地的银色破片。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晶醒酒瓶碎裂在地,一个击剑面具占据了它的位置。

布伦南进入房间,沮丧四顾。正当他走到碎裂的床前时,一个庞大身形出现在蝶蛹的步入式衣帽间门口。它的面庞阴柔而美丽,但流露出病痛缠身的表情。她的身形高大敦实,在垂地黑斗篷下显得奇形怪状。有什么东西在斗篷下蠕动,在她的胸口和腹部蜿蜒扭转,像是装满蛇的麻袋。这名闯入者驻足盯着布伦南,而他也举枪回瞪。

“你是异人。”布伦南终于开口。

“你是谁?”

“无名之辈。叫我自由民就行。”

又是一阵寂静,然后异人说道:“我们知道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是我要问的。”

“我们在找些东西。”

布伦南苦楚地挑起嘴角。“别逼我拔枪了吧。”

“不然呢?这算是威胁吗?”

布伦南的声音寒若极冰,手如雕像般稳稳握住枪把。“我不威胁人,也还耍花样。我在朋友的卧室里发现了你,并且我倾向于相信你和她的死有关。假如你不打算说实话,那也行。我不会把你交给警察,我会就地杀了你。”

“我们相信你干得出来。”异人温和地说。

布伦南一言不发。

“好吧,”她叹口气,“我们和蝶蛹的死无关。知道这事以后,我们过来找些东西……一些蝶蛹用来勒索我们的情报。我们只是想赶在警察之前找到它。”

布伦南皱着眉头。“勒索你?为了钱?”

异人点点头, 她的脸突然表露出剧烈疼痛造成的扭曲。 她喘着气,跪倒在地,双臂捂着肚子。她把头猛地向后仰,痛苦得龇牙咧嘴。

“天哪。”布伦南喃喃地说。异人并不是演戏。她处于强烈的、无法控制的疼痛中。布伦南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她。他向那名无助的鬼牌靠近,但她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拦下。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面容爬下她的脸,滑落到喉咙旁边。另一副肤色黝黑、充满阳刚之气的面容开始从她的后脑勺挪移出来。

这双新的眼睛在它们到达正确位置之前,甚至在异人还没有停止呻吟的时候,便怀疑地盯着布伦南。 他——布伦南认为鬼牌现在是“他”——站起身 ,抓住床边茶几的一条腿,轻摆手腕将它掷向布伦南。布伦南矮身躲过,借机开枪还击。

他不知道子弹是否命中了目标,因为异人向他袭来,就像一名冲向球门线的后卫。在他们相撞时,他感觉自己像被一袋砖头砸中。

他扭身避开,对着异人蠕动的身躯就是一记精准强力的侧踢。一只女性的手抓住了他,比他的手强壮太多太多。它用力拽着他,像抓小鸡似的将他重重摔在墙上,令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后背疼痛不已。

布伦南的枪脱手飞了出去,他倒地翻滚,抓起一扇实心橡木摆设架,用尽全力挥动,命中了异人的身侧。摆设架四分五裂,异人却纹丝不动。他的手臂因冲击力而不住地颤抖。他试图甩去双手的麻木,但没有成功。

异人挥拳反攻,布伦南左闪右躲,双手垂在身侧想要找回知觉。他一再退让,直到后背抵着墙无处可逃,异人则气势汹汹地怒视着向他迫近。

异人再次挥拳,布伦南矮身蹲地,拳头击穿了墙壁,一直埋没到肩膀处。

布伦南滑到一旁,拾起一根支撑着蝶蛹残破床笫华盖的柱子,像超大号棒球棍一样挥舞着它,结结实实地打在异人背部,正中肾脏的位置。

异人的号叫声中愤怒多过痛苦。布伦南再一次挥打,柱子碎成了柴火棍。

“老天。”布伦南低声叹道,异人一边咒骂一边扭动着他被困住的胳膊。

布伦南意识到,与这名狂暴鬼牌的战斗毫无意义。于是,在异人挣脱墙壁之前,他冲出房间,沿着走廊跑去,背上的疼痛令他咬牙切齿。

“我们会抓住你的,你这个混蛋!”异人叫喊道。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有两个人在争夺控制权。“我们会抓住你!”

布伦南奔跑着深吸了一口气。骨头没有折断,但他感到整个背部都是瘀伤。现在不是呻吟的时候,警察随时可能前来调查骚乱。他走上楼梯,登上顶楼,在脑海中回放异人的故事。

作为热衷游戏的一部分,蝶蛹可能会向别人索要人情或者信息,但她绝不会为了钱而敲诈任何人。布伦南知道那不是她的作风。

异人为何要撒谎?他——或者他们,不管是什么——究竟想在蝶蛹卧室的壁橱里找些什么?

上午9:00

“你们有位叫托马斯·唐斯的记者。”杰伊说。

接待员迟疑地打量着他。她是位时髦的小妞,看上去像是专门为坐在高科技镀铬玻璃接待桌后而生的。《王牌》杂志的办公室比杰伊预想的要高级得多。如果杰伊知道他们在第五大道666号有整整两层楼的话,杰伊也许会在地铁里为它的亮光而驻足。很显然,关于游隼女士感情生活的故事有大把利益可图。

“挖掘者今天没来。”接待员说。

在她身后的墙上,跃闪杰克把杂志的标志烙在了一块镀铬钢板上。接待处的其他地方,形形色色的王牌访客们把烟灰缸变成了某种古怪的紫色玻璃,将铁棒扭曲成了奇妙的新颖形状,还建造了一台永动机,至今已欢脱地呼呼作响运转了四年。一块块小铜牌记录下了每一项壮举。

“我在哪儿能找到他?”杰伊问道,“这很重要。”

“很抱歉,”接待员回答,“我们不提供这种信息。”

“还有其他人可以和我谈谈吗?”杰伊问。

“没有预约就不行。”她说。

“我是王牌。”杰伊告诉她。

她试图忍住笑意,但没成功。“我相信你是。”

杰伊环顾了一下接待处,用手指作出枪的形状,指着一张长长的铬鞣革沙发。它 的一下消失了。反正他也需要一张新沙发。“我得到一块小铜牌了吗?”他问接待员。

“或许短橱先生能帮到你。”她说着拿起电话筒。

编辑楼层被切分成一个个狭小隔间组成的迷宫。有着真正墙壁和门的大间私人办公室,沿建筑物外侧排列,留下大片没有窗户的中央空间。那里有许多颜色明快的盆栽植物,活力十足的穆扎克背景音乐令衣冠楚楚的工作人员在他们的电脑终端前忙碌不停。一切都非常干净而有序。杰伊讨厌这样。

短橱先生的转角办公室没有电脑终端,没有令人愉悦的色彩,也没有穆扎克音乐。只有一大堆木头和皮革家具,以及两扇可以俯瞰曼哈顿天际线的巨大彩色窗户。他们到的时候短橱先生不在那里,于是杰伊在房间里闲逛,欣赏墙上相框里的照片。他正研究一张喷气机小子与一位无精打采的干瘪侏儒握手的褪色黑白照片时,短橱终于登场。

“那是我祖父,”他说,“和喷气机小子,如你所见。”短橱把中指和食指交叉在一起。他比杰伊矮两英寸,穿着三件套的白色西服,淡色的衬衫和一条黑色的针织领带。

“他为什么要给喷气机小子一张支票?”杰伊问。

“哦,好吧,事实上,他一直在借钱给那孩子。喷气机小子从来不知道如何管理他的财务,就和许多当代王牌一样。”他伸出手,“我是短橱鲍勃。我知道你在找挖掘者。”他没有等杰伊答案。“恐怕我们帮不了你,”在他们握手的时候他说道,“挖掘者是个能力极强的记者,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不是我们员工中最可靠的人。昨天茶歇的时候他走了,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他。”

“你不担心吗?”

“用不着担心,”鲍勃向他保证,“他以前也这么干过。上一回,他在消失一周之后带着咆哮者私生子内幕的消息回来了。上了头版头条。”

“我猜也是。”杰伊说。

“如果你愿意留一张名片给我的助手,我们会确保挖掘者收到。”短橱承诺。

杰伊把名片留给了短橱先生的助手,并告诉她会自己找到出去的路。在迷宫中穿行时,一名女人叫住了他。“阿克罗伊德先生?”

她很年轻,约莫20岁出头,身穿一件开着领口的普通白衬衫、牛仔裤和一件细条纹灰色马甲。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圆形金属丝框着她的脸。“曼迪把沙发的事告诉了所有人,”她说,“你是砰呯杰伊。”她羞怯地伸出手,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

“我讨厌那个名字。”

她看起来有些过意不去。“天啊,没错,你的档案里写了。对不起,我忘了,希望没有冒犯到你。我是朱迪·谢菲尔。有时他们叫我‘崩溃者’。”

“崩溃者?”杰伊疑惑地说。

“别问了。我是挖掘者的研究助理。我们能谈谈吗?”她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挖掘者办公室的钥匙,”她说道,“来吧。”

唐斯或许只是一名记者,但显然《王牌》很看重他的效命。他的办公室虽只有短橱的三分之一大,但那是一间真正的办公室,有墙壁,有一扇带锁的门,甚至还有一扇独立的窄小窗户。西面墙壁的书架已经超负荷装载,看上去好像随时都可能倾泻而下。一台计算机工作站占据了窗口的角落。旁边是一块布告牌,上面满是杰伊不认识的人的照片。“他们是谁?”他问道。

崩溃者小心地锁上门。“那些身份还保密的王牌,”她说,“以备将来之用。你一定会惊讶挖掘者有多少次率先发布新王牌的故事。无人能及。”

“如果还没公开,他怎么知道他们是王牌?”杰伊一边说一边研究照片。

“我认为他在鬼牌镇诊所有线人,每当诊断出新的王牌时他就会打赏小费。”崩溃者将一些文件推到一旁,坐在挖掘者办公桌的边缘。“挖掘者有麻烦了,不是吗?”

“你怎么看?”杰伊说。

“他有麻烦了,”她说,“他总是有些提心吊胆,但昨天他吓坏了。”

“跟我具体讲讲。”杰伊说着将一盒游隼女士的挂历搬下转椅,坐了下来。

“昨天早上我们正在撰写一篇稿件。是关于大会的——一份王牌代表团成员的档案。挖掘者在背景墙上挂着这台小小的索尼便携电视,以防会议现场有任何突发新闻。在他们播报关于蝶蛹的快报时,他吓得面如白纸。”

“他们很亲密,”杰伊说,“没准还是爱人。”

“不止悲伤,”崩溃者说,“那是恐惧。挖掘者吓坏了。 我得走了 ,他说道。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他好像没听见。他几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办公室。而前台的那个曼迪,她告诉我他甚至等不及电梯。他是从楼梯下去的。”

杰伊不得不承认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为了新闻而隐姓埋名的人,更像是一个在仓皇逃命的人。“唐斯有没有写过关于弓箭杀手的故事?”

“没有。《王牌》并不会刊载很多犯罪故事。”

“他有没有提到过蝶蛹在惧怕某人?”

她摇了摇头。

“他的某些故事一定得罪了人。有谁对他特别耿耿于怀的吗?”

“游隼女士,”崩溃者快速答道,“她和塔基扬医生都对挖掘者在巡演期间所做的一篇报道感到愤怒。他原封不动地了公开了塔基扬医生告诉他的事。”

塔基扬医生是杰伊确信的他可在掰手腕比赛中击败的六个对手中的一个。游隼他不太确定,但反正他们俩都在亚特兰大。他问:“你确定他和自由民没有过节吗?”在她点头之后,他又追问:“那异人呢?”

她思考了一会儿。“几年前,在他刚入职的时候,挖掘者写了一篇关于异人的故事。他给我看过一次,文章写得很好。挖掘者说它本该会赢得普利策奖的,但短橱却横加阻拦,于是它从来没被发表。”

“为什么?”杰伊说。

崩溃者看上去很尴尬。“那是我来之前的事,但我猜是因为异人是鬼牌。短橱总是说我们的读者不想读到关于鬼牌的东西。”

“异人有没有因为故事从未发表而感到失望?”

“不会比挖掘者更失望。”她说道。

杰伊皱眉。“你知道挖掘者有可能会去哪儿吗?”

崩溃者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不在家。我已经给他打了六次电话,但一直是应答机接听。”

“那只意味着他不接电话或是藏在了床底,正如大家所料。”也可能已经死了,杰伊暗想,躺在地板上自己的血泊之中,肝脑涂地。他没说出口。“我最好去查一下。”杰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之前,你提到过我的档案。”

“当然,”她说,“我们有所有王牌的档案。”

杰伊将手放在电脑上。“你能用这家伙来拿到它吗?”

“只要有密码,可以通过任意工作站访问我们的数据藏书库,”她说,“但我可能会因为给予未授权的文件访问而被解雇。”

“没事,”杰伊说,“我肯定挖掘者会理解的。假如他还活着的话。”

崩溃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起身揭下了电脑的防尘罩。杰伊从她背后俯身过来。她打开机器输入了挖掘者的密码。

“鼻子?”杰伊问。

崩溃者耸耸肩。“这是他的密码,不是我的。你想看什么文件?”

“蝶蛹是被某个强壮得非同常人的人所杀,多半与挖掘者在躲闪的是同一个人。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可以提取所有有备案可查的拥有那种力量的王牌名单,但它会长得吓人。强化身体力量是第三常见的百变王牌能力,仅次于心灵感应和念力控制。”

“动手吧。”杰伊催促道。

她的手指熟练地在电脑键盘上移动。“你只想要王牌,还是鬼牌也包括在内?”

“我以为《王牌》并不报道鬼牌?”

“我们不报道,但藏书库提取自各类来源。恐慌报告,科学论文,每日新闻剪报。研究部门做得既全面又彻底。”

“只要它强壮到足以碾碎人的头骨,我不在乎它是一名王牌、一名鬼牌,还是一棵大头菜。”

“我们目前还没上线大头菜的数据。”她说着,输入了一系列指令。过了很久,电脑才完成搜索。

“三百一十九例,”崩溃者高兴地从屏幕上读道,“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多。这就是所有据我们所知曾展现过超人类正常力量范畴的人。要我把名单打印出来吗?”

“三百一十九名嫌疑人可能有些累赘,”杰伊说,“有办法缩小范围吗?”

“当然,”她说,“参数中代入其他因素。有些人已经死了,可以把他们去掉。”

“死人都是糟糕的嫌疑人。”杰伊表示赞同。

崩溃者输入了一条指令。“三百零二,”她说,“情况没多大改善。如果我把它限制在城市居民身上呢?”

杰伊想了一会儿。“不。”他不情愿地说。

“为什么不?”她问道,“这至少能把名单上的名字减少七八十个。电脑统计的是全国各地的王牌……底特律钢铁,芝加哥的大妈妈,堪萨斯城的干草机。你不认为是他们中的某人吗?”

“不,”杰伊说,“我认为凶手更有可能是真正见过蝶蛹的人。凶杀案通常都是这样。问题是,有一些住在城外的人符合描述。比利·雷和杰克·布劳恩,比如这两人。”

“不可能是黄金男孩,”崩溃者指出,“他在亚特兰大。此外,挖掘者总说他是个窝囊废。”

“很明显,只要提到布劳恩的名字,他就会陷入极度的恐惧。”杰伊说道,他将手放在她肩上。

她似乎并不反对。“听着,这玩意儿能一次交叉索引多个因素吗?”他问道。

“没问题。”她说。

“好极了,”他说道,“我想要所有有犯罪记录或精神病史的人。该死,给我所有曾经犯罪被捕的人,无论他们是否被定罪。还有一切与蝶蛹或水晶宫有关联的人。任何住在鬼牌镇,或鬼牌镇附近的人……下东区、小意大利、唐人街、东村,那附近的所有地方。你能做到吗?”

“我想可以。”她说。

杰伊捏了捏她的肩膀,看着她工作。完成之后,崩溃者向后靠在椅子上,伸了伸懒腰,说:“听天由命吧。”然后按下了回车键。

机器嗡嗡作响,开始搜索。

“它正在研究这三百零二位嫌疑人,根据名字一条一条地检索数据库,看是否有人符合我们的评判标准。”她解释道,“你给了我四项参数——逮捕记录,精神病史,与蝶蛹相关,地理位置。我编程让它在每个名字旁打上星号来表示符合的数目。”

“太好了。”杰伊说道,他没有想到这一点。

杰伊抓起从激光打印机里滑出的纸张,入手时尚有余温。十九名决赛选手留存下来。

杰克·布劳恩,黄金男孩 *

克罗伊德·科伦森,沉睡者 ****

约翰·达林福,魔鬼约翰 ***

厄耐斯特·德马科,蜥蜴欧尼 **

无名约翰,炸面团 ***

未底改·琼斯,哈莱姆铁锤 **

比尔·洛克伍德,鼻涕人 ****

模块人,无 *

道格·莫克尔,无 **

霍华德·穆勒,巨魔 ***

拉达·奥莱利,飞象女孩 *

比利·雷,刽子手 *

埃尔默·谢弗,无 ***

罗伯特·西弗斯,棒槌 ***

姓名未知,黑影 **

姓名未知,异人 **

姓名未知,星光 *

姓名未知,类人 ***

姓名未知,亚龙 ****

“看起来如何?”崩溃者问他。

“就像一个起点,”他说着,向她展示了名单,“这些人中有谁曾经威胁过挖掘者要给他重新修整面容的吗?”

她仔细地浏览了那些名字。“嗯,”她说,“比利·雷曾经对他很有怨言。挖掘者写了一篇关于世界上最强壮的人的文章,他说比利·雷与黄金男孩和哈莱姆铁锤相比只能算作乙级球队。雷会错意了。”她关掉了电脑。“可是他也在亚特兰大,不是吗?”

“最好是,”杰伊说,“他是哈特曼参议员的保镖。”他把清单折叠起来,塞进胸前口袋。“还有两样东西。挖掘者的地址,”他笑着说,“以及你的电话号码。”

好吧, 他事后回想, 两样之中好歹有一样不坏。

旅馆房间那张松弛床榻旁的床头柜上,电话的刺耳响铃声将布伦南吵醒。他坐起身,从他僵硬的肩膀和被异人摔在墙上造成的背部伤势传来的疼痛令他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你好。”

“早上好,Y先生。”是三脚架,“我找到了一个你可能想和他谈谈的人。他叫棒槌。”

“你说对了,”布伦南冷冷地说,“你在哪儿?”

“丘德大叔的蛤蜊吧。”三脚架说。

“知道了。”布伦南挂上电话,在床沿静坐了一会儿。他倦意未消,前天晚上挨揍的伤痛未愈。更糟的是,他对珍妮弗的思念比他此前对任何人或事的思念都深。也许这些年来,他失去了太多的朋友和情人。他已经太老,太疲倦了,再也无法承受失去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伸展酸痛的后背和肩膀。

见鬼去吧,他告诉自己。他从不曾屈服,现在也不会开先例。他需要休息,但时间并不允许。他需要食物,但那可以轻易地解决。他需要珍妮弗胜过一切,但他对此无能为力。

穿着完毕,他决定将弓留下。他的肩膀已经无法找到拉开弓的正确感觉。前一天晚上,在与异人的争斗中,他失去了另一件武器——勃朗宁手枪。

很好,布伦南心想,太好了。他不得不赤手空拳面对棒槌。多么美好的开启一天的方式。

三脚架正懒洋洋地倚靠着一幢大楼,它肮脏的砖墙立面急需喷砂清洗。闪烁的霓虹灯招牌注明了一楼餐厅 丘德大叔的蛤蜊吧 ,招牌上一只戴着高帽、拿着手杖、有一张粉红色霓虹灯笑脸的软体动物在用棍子般粗细的双腿翩翩起舞。生锈的铁篱栅隔出了一条通向地下室的楼梯。钉在篱栅上的那块破旧标牌画着一只有六根指头的指示方向的手,这是他们身处鬼牌镇的确切标志。

“斯奎瑟的地下室,”布伦南念道,“有意思。”他转向三脚架。“你确定棒槌还在里面?”

“我一直盯着,”鬼牌说,“他还没出来。”

布伦南点点头,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他抽出两张20美元,递给了三脚架。

“斯奎瑟里的那些可不太像是耐特。”鬼牌说道。

布伦南在面具下笑了。“谢谢你的警告。”他走下楼梯。

地下室里挤满了彻夜狂饮的鬼牌,散发着不常洗澡的身体、洒出来的啤酒和挥之不去的呕吐物的恶臭。光线昏暗,但布伦南进门时能够看见顾客们一个个都扭过头来盯着他。当他走近时谈话声戛然而止,在他经过之后叽叽喳喳声却又随之响起。三脚架猜对了。这里纯粹是一个鬼牌的聚集地,看起来他们似乎喜欢这样。

吧台后面陈列酒架上的水族箱是布伦南所见过的最大的一个,漂浮在黑漆漆的水里的某个东西突然从侧边探出头,从头盖骨上的洞里喷出水来。他用冷冰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布伦南。

“你这类人在这里可不常见。”鬼牌终于开口。他那张丑脸生在一个不长毛发的圆脑袋上,鱼嘴里布满一列列尖利的牙齿。“我是说,耐特。你是耐特,对吧?”

“我找你的一位客人有事。”

斯奎瑟用鱼眼瞪着他。“什么样的事?”

“和你没关系。”

布伦南能听见坐在吧台边的鬼牌们交头接耳相互咕哝着。

“这是我的地盘,”斯奎瑟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我的事。”他朝水里瞥了一眼,伸出一只长而无骨的手臂,抓住了什么。布伦南看见橙色的鳞片闪烁,斯奎瑟把一条小鱼扔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又回头看向布伦南。

布伦南从臀部口袋掏出一张黑桃A,递到鬼牌面前。

斯奎瑟瞟了一眼,伸出末端长着一丛扭曲触手的弯曲长臂,从布伦南手中接过卡片。他将纸牌凑到脸旁,看了看纸牌又看一眼布伦南,然后默默地滑回水族箱的水中。

布伦南转身面向房间,所有人似乎突然对自己面前的饮料感到兴趣非凡,然后他看见棒槌独自坐在黑暗偏远角落的一张桌子旁。

他立刻认出了那名鬼牌。他只在约莫两年前时代广场一场疯狂、混乱的斗殴中见过他一面,但他的脸让人难以忘怀。

他奇丑无比,有一张伤痕累累的皱脸和一只由肌肉和骨骼扭成的棒槌状的右手。他比布伦南第一次见到他时消瘦,污秽的衣服松垮垮地罩在身上。他的皮肤满是瘢痕,头发又长又油。当布伦南走近时,他两眼放空,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他的眼白是一片乌云般的黄色,布满鲜红的血丝。布伦南盯着他,不知道该同情还是厌恶。

“你他妈的想要什么?”过了许久,棒槌才问道。

“街上有传言说是你杀了蝶蛹。”布伦南低声说。

一缕火光在棒槌失神的眼睛中燃起。“没错,”他咕哝着,“是我。我干掉了那个该死的婊子。请我喝一杯,我就全都告诉你。”

“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杀了她的。”

棒槌举起他那棒槌状的右拳。“我用手把那婊子的脑子打了出来。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不用枪,也不用该死的刀。就凭我的手。”

布伦南脸上厌恶的神色,眼中的憎恨,被醉酒的鬼牌忽略了。“哪里?”布伦南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什么?”

“你在哪里杀了她?”

“在她那间茅厕一样的沙龙里,伙计。”棒槌咕哝着,“我把她扔在吧台上,把我的老二插进去,活活干死了她。”他笑了起来,病态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然后,为了确保她死透,我把她的脑袋给敲碎了。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你这个人渣,”布伦南咬牙切齿地斥道,“满嘴喷粪的败类。要不是知道你在撒谎,我会把你给宰了。”

棒槌眨眨眼,一双猪眼睛不解地盯着布伦南。当布伦南的话终于浸入他那一团糨糊般的脑子里时,他站了起来,满口污言秽语尖叫着。他把桌子推向布伦南,但它只是慢慢地擦过地板,布伦南轻而易举地侧步避开了。

棒槌咆哮着,挥动他那只棒槌手臂。布伦南避开了这动作迟缓的一击,抓住棒槌的手腕和肩膀将他抛向吧台,鬼牌们惊得左逃右窜。

布伦南拾起一把椅子,斯奎瑟惊恐地从水族箱深处浮了上来。

“我的水箱!”鬼牌惊呼道,“别打碎玻璃!”

棒槌紧靠吧台,用力地呼吸着,望向布伦南的眼中带着恐惧和痛苦。布伦南挥动椅子,重重打在他肚子上,棒槌粗喘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布伦南再一次挥动,从侧面击中了棒槌,令他猛地栽倒,撞翻三张酒吧凳子。棒槌无力地试图站起身,但他松弛的肌肉没能起作用。他叹口气,嘴角喷出血沫,胳膊在空中微弱地划动着。

布伦南见棒槌已无还手之力,便停下了他的第三次击打。他抛下椅子,椅背和椅腿的金属管已经扭曲成了华丽的抽象雕塑。

“你没有杀她,”布伦南小声说道,“为什么说是你做的?”

“我需要一份该死的工作,”棒槌气喘吁吁地说,“没人来找我,没人肯给我机会。我以为……我只是以为,渐隐或者影拳会的人会给我一个机会,你知道,给我一个该死的机会。”

“你这个可悲的骗子。”布伦南低声说。他早就料到事情不会这般容易,部分是出于沮丧,部分是想让杀害蝶蛹的凶手知道他在追捕他,他转过身来对着房间说道,“我是蝶蛹的朋友,我会揪出杀害她的凶手,不信来赌一把。”

他将一张黑桃A留在棒槌身上,阔步走出酒吧。在他迈出大门之前,酒吧里的一位大胆顾客开始动手剥去棒槌身上的皮夹克。棒槌颤悠悠的一声哀鸣,只换来了一个大耳光。

上午11:00

挖掘者的公寓是西村霍雷肖街的一幢五层无电梯楼房。街对面的操场上,一些十几岁的青少年在打篮球,分成了上衣队和裸身队。杰伊停下来看了几分钟。有两个女孩也在打球,但她俩都是上衣队的,真令人惋惜。

一个体格魁梧的光头男人坐在挖掘者大楼的门廊上,喝着一罐莱茵金啤。当杰伊走下人行道时,他站起来堵住了门。“你有事吗?”

那人比他高三英寸、重五十磅左右,更别提右臂二头肌上的雄鹰文身和耳朵上的一枚金耳环了。“我在找挖掘者唐斯。”杰伊对他说。

“他不在家。”

“我会自己去看的,谢谢。”

“去他妈你会自己看。我们已经有够多跑来免费参观的怪胎了。”

杰伊不喜欢他的语气。“你在找麻烦吗?”

那人握拳捏扁了啤酒罐。“比不上你马上要遇到的麻烦。”

他斟酌了下把这混蛋扔到某座废弃地铁站里的想法,但决定先用简单的方法试试。“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杰克逊先生也是。”

“我不认识什么杰克逊先生,”那人说,“但是给我一张十元大钞,你就可以进去看看。”

没脑子是个大问题,杰伊心想,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省下了10美元,所以他不该抱怨。他展开一张10美元的钞票,放在那人厚实的手掌里。“来吧,”那人说,“我没有一整天的时间。”他们进去了。入口又小又暗,门铃安装在邮箱旁边。在大个子摸索钥匙时,杰伊找到了唐斯的房号,按下他的门铃按钮。没人应答。

“你真的在找挖掘者吗?”大个子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里面的保安门,“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他不在这里。”他们穿过门,他指着楼梯间说:“你想看血迹的话,上四楼和五楼。上上下下了一整天,受够了这些该死的台阶。”

“你打算直接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还是我们玩二十问猜一猜?”

“见鬼,我以为整个城市都知道,昨天警察挤满了这个地方。你应该读读 《邮报》, 先生。双重谋杀案。”

“哦,该死。”杰伊心里一沉。好不容易柳暗花明,他心想,怎么出来后处境更糟了。“唐斯?”

“不,不。是罗森斯坦太太,她的公寓就在挖掘者的对面,隔着过道,还有超人琼西。”

“让我猜猜,”杰伊说,“他们是被殴打致死的。”

“妈的不是。”

杰伊·阿克罗伊德上一次这么惊讶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不是?”他说。

“嗯,他们俩都被某个疯子用电锯锯成了碎片。发现他们的人是我。老天,你真应该瞧瞧。我昨天很早就走了,有那么点儿宿醉未醒,在我回到家的时候,门前就躺着这么一摊东西。那时我在三楼。妈的,我差点就踩到它,血淋淋的,就和你在屠宰场后面垃圾箱里见到的那些没人要的碎肉一样。我用脚轻推它,却发现有一只眼睛在里面。知道那是什么吗?”他俯身向前,杰伊在呼吸中闻到了啤酒的味道,“琼西的脸!只有半张。一定是从楼梯间掉下来的。他其余的身体都在四楼平台。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走那么远的,他的肚子整个被剖开,内脏撒在那个同性恋库珀的迎宾地毯上。他想把它们塞回去,弄得两手都黏糊糊的,但其中有一条那什么来着,肠道,它沿路拉到了五楼。我就是在那里找到的罗森斯坦太太。我打赌你从来都不知道肠子有这么长,对吧?”他耸耸肩。“后来条子把尸体带走了,但该死的墙上全是血。现在房东不得不来换些新墙纸。不过,他肯定要花上六个月的时间。”

“唐斯怎么样了?”杰伊问。

“我知道才怪。他不在家,条子检查了他的门,但还是锁着的。他只不过是为那本鬼杂志写东西去了。等他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肯定会气坏的。多好笑啊。”

“一场骚乱而已。”杰伊说道,认为挖掘者根本不会生气。

“嘿,你去过纽瓦克城市监狱吗?”

“鬼才去过。”那人皱着眉头说。

“哦,太好了,”杰伊说,“我在那里待过一晚。真的糟透了。”他手指了指。空气呯的一声涌入突然空旷出来的空间,发出像是打嗝般的脆响,然后只剩杰伊独自一人留在走廊里。他笑着走上楼梯。这种行为琐碎又毫无意义,如果他继续这样做,总有一天会被起诉。但有时候感觉就是如此舒畅。

他在三楼目睹了红褐色的痕迹,在三楼四楼之间的木栏杆上发现了血滴,但严重的血迹在四楼才开始出现。褪色墙纸上有两处长长的暗色条纹,看门人企图逃跑时受了伤流着血,一定是双手紧抱自己,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

这里相当糟糕,但五楼的楼面更为惨烈。流血的身体——或者身体的一部分——在靠墙的位置留下了几块干涸的褐色污迹。通道地毯吸收了如此之多的血以至于有几处看上去是黑色的,走廊的墙壁被喷洒的鲜血染上星星点点,就像患了麻疹。他头顶上有一扇通往屋顶的活板门,就连那里也溅了些许零散的血滴。

杰伊环顾四周,试图将这里与他昨天早上在水晶宫的所见关联起来,但两者并没有相符之处。 用的是电锯 ,楼下那个混蛋说过,看起来也的确如此。西村链锯屠杀案,难怪《邮报》今天大有文章可作。相比之下,蝶蛹几乎没有流血。她的衬衫上沾了几滴,墙脚染了几缕,与这里大不相同。

他试着用纯属巧合来解释,这里的小小暴行与发生在蝶蛹身上的一切毫无关系,但他的每一分直觉都告诉他这是无稽之谈。到底是怎么回事?

杰伊感到厌烦,便转向挖掘者的门前。正如所预告的,门被锁上了。他轻而易举地用一张信用卡打开了弹簧锁,但里面还有一个死栓。为此,他需要一把撬锁器和十分钟的专心作业。杰伊有高超的技巧、熟练的双手和一套品质上佳的撬锁工具,但这同样是一把很好的锁。终于,他听到锁芯发出的咔嗒声,门开了。有一根锁链,他进门时看见了,但没有被使用。报警灯也没有开,这意味着公寓是从外面上的锁。杰伊环顾四周,然后说道:“哦,该死。”

这里被砸了个稀烂。野蛮而彻底的破坏。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狭小的房间。东西被扔在地上,砸坏,踩扁。每个转角他都预期着会发现尸体,或是断臂残肢。起居室的地板被暴风雪般的纸堆掩埋。一台硕大无比的古旧增尼思台式电视机已经摔成了满地的玻璃残渣和碎柴火棍,每当杰伊踩踏在碎片上,这堆本该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收藏品的物件就在他脚下嘎吱作响。卧室里,床已支离破碎,床单被刀片划开,床垫里的填充物被掏出来落得到处都是,书本沿着书脊被一分为二。厨房里堆满了腐烂的食品垃圾,更早的一些已经爬满蟑螂。所有的橱柜都被打碎,内里的东西七零八落。一台巨大的旧冰箱面朝下躺在油地毡上。杰伊弯下腰来检查时,发现厚厚的金属门上有个锯齿状的缺口。“上帝啊。”他说着,直起身来。

回到起居室,他注意到窗户上的栅栏,便又一次穿过公寓前去查看。

每扇窗户都有粗粗的铁条,甚至淹没在白瓷废墟中的浴室也是如此。铁条看上去很新,是在过去一年内刚装的,杰伊愿意打赌。看起来挖掘者同蝶蛹一样警觉,尽管这并没多大用处。窗户全都锁上了。无论这是谁干的,他一定同杰伊一样,是从前门进来的。

除非他们能够穿墙而入。

杰伊环顾四周寻找黑桃A,内心并不指望能够真的找到。自由民或许是个怪人,但他的杀戮总以某种冷静、专业的效率完成。而这里,还有走廊里的屠宰场,看起来像是某种狂暴动物的作品。杰伊可以轻易地想象,凶手嘴角冒着白沫,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肆意破坏。

在对公寓做最后一次有条不紊的全面清查时,他看到卧室地板上有几本笔记簿与最新的名人档案混杂在一起,若干本参考书籍,以及一系列无名作者撰写、封面印有朦胧的身穿维多利亚时代内衣女性的平装书。仅有不足五分之一的书完好无损。一本线装笔记簿的一角从雪堆般的松散书页下凸显出来,平平无奇的纸板封面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在纸堆中挖掘,又找到了另外三本以及第四本的一部分。记者笔记里填满了匆匆写就的潦草涂鸦。有一本缺失了一个斜角,但仍然可以读到其中绝大部分。

每本笔记都记录有日期。杰伊小心翼翼地坐在挖掘者的床垫残骸上,打开了最新的章节。挖掘者撰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叫做《公园大道的农夫》,讲的是一个八岁的女孩,她的微型农场布满了她父亲公园大道住所的一整层楼。农场里有模型房屋、粉刷过的河流、毛毡草皮、玩具轿车和卡车,还有一辆围绕着地产运转的电动火车。她农场里的动物是真的。奶牛只有四英寸长,小小的牧羊犬,乳猪个头像蟑螂,全都是被喜爱动物、长着雀斑脸的小农夫缩小成现在的迷你尺寸。

出于某种理由,杰伊并不认为八岁大的杰西卡·冯·德·施塔特是嫌疑人。他翻回更早的材料,寻找任何提及蝶蛹、死亡威胁、用或者不用电锯的杀人狂的内容。他查到了一名摄影师的地址,这名摄影师手上有几张游隼女士母乳喂养的露骨照片;被指派去保护总统候选人的政府王牌的档案;海勒姆制作巧克力芒果派的食谱;磁铁先生以及西北风的父亲教她飞行的那一天的珍贵回忆录。

杰伊厌恶地将笔记本轻抛到一边,发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布伦南坐在海利厨房的小隔间里,时不时地抿上一口茶,完全无视当他拒绝点别的东西时服务员的恼怒目光。他被一堆报纸包围着,正从中找寻有关谋杀案的新闻。蝶蛹的死已经沦落到了靠后的页面,被亚特兰大的政治狂热挤到一旁,在那里,一场关于争取鬼牌权利的重大政治纲领正在酝酿之中。巴奈特正在召集有超能力的党羽,他与哈特曼之间的重大冲突迫在眉睫。

蝶蛹的死已经是老生常谈。只有 《鬼牌镇泣语》 仍在头版追踪报道这起谋杀案,包括一张主导调查的侦探团队、鬼牌镇的哈维·康德和他的搭档——托马斯·扬·马萨里克——的合影。

布伦南将手中茶杯放下,浑然不觉来自女招待的冷眼注视,仔细看着粗糙报纸上照片中站在水晶宫外的两人。鬼牌康德位于左边。他是一名高大、长着鳞片的爬行动物,让布伦南想起了他的影拳会旧敌亚龙。另一人是马萨里克。布伦南点点头,溜出隔间,来到餐厅后的公共电话亭,拨响了鬼牌镇分局的号码。过了一会儿电话才接通,他听到另一端传来低沉、粗哑、疲倦的声音。“我是马萨里克。”

绝对是他。布伦南已有近十五年没听到这个声音,但他依旧认得。声音里藏着一个影子,阴森森的语调昭示自从布伦南在越南认识他起,黑暗便一直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

“好久不见。”布伦南平静地说。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布伦南几乎能够听见马萨里克脑袋里的齿轮在转动。“你是谁?”

“布伦南。丹尼尔·布伦南。”

“布伦南?”

“是我。”

“上帝啊。这都过去多久了。这是重拾旧谊的客套电话吗?”

“算是吧,”布伦南说,“我想和你谈谈。”

“在这么多年之后,谈些什么?”

“关于蝶蛹的谋杀案。”

“和你有什么利益干系?”

“私事。她是我的朋友。”

“嗯。你总是把事情当成私事。好吧,我们在哪儿聊呢?”

布伦南考虑再三。他想从马萨里克这里套取信息,但马萨里克一直是守口如瓶的类型。在一个能够平息马萨里克过分敏感情绪的场所见面不会有什么坏处,即使他们的谈话变味了,马萨里克也不至于当场翻脸。“在王牌云巅吃顿午饭怎么样?”

“对于警察的薪水来说那里有点奢侈。”

“我请客。”

“那我怎能说不呢?”

下午1:00

“再来点咖啡,杰伊?”弗洛问他。

“有劳。”杰伊说着,将杯子推过铺有福米加塑料贴面的柜台。这是他的第四杯。二十分钟前,弗洛端走了他吃剩的乳酪牛肉饼和炸薯条。

“在猜字谜吗?”女招待一边问,一边为他续满杯。有几滴咖啡洒落在茶碟里。

“差不多。”杰伊承认。名单铺设在柜台上。他吃东西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这些名字。有粒洋葱从他的乳酪牛肉饼中滑了下来,在纸上留下一片半透明的污迹。

“好吧,如果需要帮忙就叫我,”弗洛说,“我每周都帮他们做电视报上的填字游戏。”她带着咖啡壶去了后面一桌,那里有位穿着白色亚麻西装的鹰派人士正在试图招揽一个刚从圣保罗过来的巴士上下车的金发男孩。爪哇快餐厅位于时代广场与港务局巴士终点站之间的四十二街,被包夹在湿身猫咪剧院和一家成人书店当中。食物无法与王牌云巅相提并论,但杰伊喜欢这里的价格。此外,这离他的办公室只有半个街区。

他咬着那支从弗洛手里讨来的铅笔,再度看向名单。最初的十九名入围者现在已减少到十一人。鼻涕人此刻在监狱里,他第一个被排除。大多数一颗星的候选人紧随其后。蝶蛹的办公室不够大,不足以容纳一头大象,这使得拉达·奥莱利被淘汰。模块人和星光仅仅是基于地理因素被列入名单,两人都没有任何特定的动机想要蝶蛹的命。刽子手在亚特兰大,杰克·布劳恩也是。杰伊知道埃尔默没有做这件事,不管电脑给他分配了多少星星。于是名单看起来是这样的:

杰克·布劳恩*黄金男孩

克罗伊德·科伦森****沉睡者

约翰·右脚***魔鬼约翰

厄耐斯特·德马科**蜥蜴欧尼

无名约翰***炸面团

未底改·琼斯**哈莱姆铁锤

比尔·洛克伍德****鼻涕人

模块人*无

道格·莫克尔**无

霍华德·穆勒***巨魔

拉达·奥莱利*飞象女孩

比利·雷*刽子手

埃尔默·谢弗***无

罗伯特·西弗斯***棒槌

姓名未知**黑影

姓名未知**异人

姓名未知*星光

姓名未知***类人

姓名未知****亚龙

杰伊掂量了剩下的人名。“蜥蜴欧尼”德马科在鬼牌镇拥有一家酒吧,但从严格意义上讲,它位于毗邻地区,与水晶宫并无竞争关系。他把它划掉了。“魔鬼约翰”达林福当雇佣打手的记录和他当鬼牌的时间一样长,但他的力量全在一条畸形的腿上。也许他在蝶蛹脸上踢了一脚?不知为何感觉并非如此。此外,杰伊依稀记得谋杀是魔鬼约翰的底限。他把那个名字划掉了。炸面团有着无比的力量和孩童的心智。几年前警察曾出于某些缘由以谋杀的罪名逮捕过他。但那件事并不是他干的,杰伊也不认为现在这起案子会是他犯下的。他被排除了。未底改住在哈莱姆,离鬼牌镇有半个城远。除了去年的那次环球旅行外,他所处的圈子与蝶蛹并没有交集。他也被排除了。

他在霍华德·穆勒身上犹豫了几分钟,后者更出名的名字是巨魔,塔基扬医生鬼牌镇诊所的保安主管。穆勒是水晶宫的常客,这名九英尺高的鬼牌力气堪比黄金男孩和哈莱姆铁锤,但据杰伊所知,巨魔是好人之一。或许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干净。或许蝶蛹在他身上发掘出了一些隐私,一些关于他过往的秘密,并且试图以此作为把柄。这并非没有可能,杰伊思索道。

当然,这只是假设。同样的理论也适用于蜥蜴欧尼、哈莱姆铁锤、星光,见鬼,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多么棒的理论,大小通吃。不,那条路转瞬之间就会将他带回三百一十九个名字。他将笔尖落在纸上,坚决地划掉了巨魔。

现在只剩下七个小印第安人。七个真正强大的印第安人:亚龙、类人、异人、黑影、棒槌、沉睡者和道格·莫克尔,不管他妈的是谁。

亚龙干的都是些肮脏勾当,在影拳会中是位重要人物。杰伊曾经撞见过他一次,事实上,他曾听到他威胁蝶蛹。那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但亚龙看起来像那种会记仇的家伙。唯一的问题是作案手法。尽管强壮如斯,但亚龙通过牙咬杀人,将毒液注满他的受害者。杰伊不记得蝶蛹身上有任何咬痕,但值得一查。尸检肯定能显示出她体内的毒药。

类人是我们永恒苦难的圣母教堂的一名看门人。这个驼子比亚龙强壮得多,还是一名传送者。他可以在不被人看见的情况下进出水晶宫。他本应站在天使这一边,但他的大脑时常会游离到另一个维度或别的什么地方,因此没人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事。不太可能是嫌疑犯,但仍然……

异人是杰伊已经抱有怀疑的一名对象。

黑影是另一名疯狂的义务警员。憎恨犯罪,喜欢杀死罪犯,或者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只是打断他们所有的手脚。也许黑影了解到蝶蛹参与了某种犯罪活动。也许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并威胁要揭发他。也许,也许,也许。不过,作案手法又一次成为问题。黑影只比耐特稍微强壮一些。谣传说他是一只黑暗中的生物,一个吸取光与热而不是血液的吸血鬼,他能将受害者体内的温热全部吸干。他可不会打碎头颅。杰伊把他划掉了。

棒槌是一名七英尺高的凶残鬼牌,右手永久地扭曲成拳头。他曾是影拳会成员,直到证明自己即便对于他们来说也过于暴力和愚蠢,于是他们将他甩了,这在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杰伊和海勒姆·沃切斯特。他那畸形的拳头能够轻而易举地碾碎骨头和脑袋,而且棒槌可能每一分钟都会乐在其中。唯一的问题是,他笨得像树桩,比树桩还丑上两倍。他不可能独自一人穿过水晶宫的安保部门,杰伊也无法想象有什么理由蝶蛹会同意和他见面。但也许有些情况杰伊还未了解。他把棒槌留在了名单上。

“沉睡者”克罗伊德·科伦森,是一名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自由职业者。每次睡觉他的能力就会变化,但通常都包含超级力量,并且药物成瘾性在每次清醒的末期会诱发他的躁狂臆想症。杰伊不记得克里登和蝶蛹有什么过节,但假如他在安非他明造成的精神错乱中陷得太深,那可能就无关紧要了。所以如果沉睡者醒了,并且那一次力量还留存在他身上,如果他摄入了过量的药剂搞砸了他的判断力,如果蝶蛹以某种方式挑起了他的躁狂症……杰伊认为有太多该死的假设。沉睡者也被划掉了。

于是还剩五个。亚龙、类人、异人、棒槌和道格·莫克尔。“他妈的道格·莫克尔是谁?”当弗洛拿着咖啡壶回来时,他问她。她摇摇头。

他叹口气,付了账单,像往常一样多给了小费。在穿过旋转门出去的路上,他看见第一所小隔间里梳着绿色莫西干头的朋克混混手边有份折叠起来的报纸。杰伊绕着转了一圈,折返到隔间前,拿起了报纸。“嘿。”莫西干头出声抗议。

“该死,”杰伊说着,扫视着报纸上的专栏,“他们逮到了埃尔默。”他们乘坐着前往布鲁克林的动车,文章写到。一名该死的守护天使逮捕了他,他打赌警察一定很喜欢这个角色。

杰伊决定将道格·莫克尔保留。

布伦南之前从未来过王牌云巅。这是个不错的地方,似乎是一个适合两位老朋友——至少是老相识——坐下来,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就谋杀及其相关话题进行愉快交谈的场所。他希望马萨里克也这么认为。

他饮尽杯中酒,挥手驱走想要过来续杯的服务员。表面上他和往常一样有耐性,但内心却和身处里奥·巴奈特集会的鬼牌一样紧张。马萨里克是一块硬骨头。和布伦南一样,他在越南,指挥一支远程侦察队的时候有不少谣言。但在越南总是会有很多奇怪的谣言。

当服务员将马萨里克领到桌前,布伦南一眼便认出了他。这些年来他变化不大。他是个精干的人,身高和体形与布伦南相近,行动也同样从容优雅,富有效率。他有着一头稀疏的黑发,苍白的皮肤和浓郁的紫罗兰色的眼睛。仍带着布伦南记得的那种咄咄逼人的神气。

“你好,上尉。”马萨里克坐入桌子对面的椅子时,布伦南招呼道。

马萨里克盯着他。“脸上哪里动过了?”他问。

布伦南潜入影拳会时,让塔基扬医生给他做了眼皮褶皱手术,这样才能更好地融入这种亚洲帮派。毫无疑问,马萨里克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动手术的若干年前。

“是眼睛,上尉。亚洲人的眼睛现在很流行。”

马萨里克咕哝着挪了挪位置。“我现在只是个中尉了。”

布伦南点点头,向服务员招手示意。

“这是你的派对。”马萨里克说。

“那么,再来两杯图拉莫尔威士忌。加冰。”

“好的,先生。”服务员微微鞠了一躬,离开了。

布伦南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于是在这种困惑中他们静静地坐着,直到服务员端着酒水回来。“你们现在要点菜吗?”他问道,后退了一步,仪态优雅地握着手中的钢笔,满怀期待地悬在便笺簿上。

马萨里克瞥了一眼面前桌子上未打开的菜单。“听说黑斑红鱼很不错,不过以警察的薪水来说我还从没有机会试过。”

“这鱼很不错,先生。”服务员说道,微微讶异有人会对此抱有不同主张。他扬起眉毛转向布伦南,悬空举着笔。“您呢,先生?”

“海鲜沙拉。”

“好的,先生。”服务员收起菜单便退下了。

马萨里克举杯抿了一口,将它放在一旁。“那么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俩都不是那种能聚在一起谈论过去在丛林中追逐越共的美好旧时光的类型。”

“杀死蝶蛹的凶手。”

马萨里克咕哝着:“那你说说,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们过去是情人。”

马萨里克的眉毛扬了起来。“蝶蛹有很多情人。你是那种善妒的吗?”

“算了吧,”布伦南漠然地说,“如果是我杀的她,为什么还要找你谈话?在我给你打电话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我卷入了这件事。”

“凶手有时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马萨里克说,“来引起人们的注意。”

布伦南嗤之以鼻。“我以为弓箭义警才是你的首要嫌疑人。”

马萨里克仔细地注视着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张扑克牌,”他承认,“但不是他平时惯用的那种普通纸牌,而是来自蝶蛹珍藏古董牌里的一张高级货。”

布伦南点点头。自从他闯入水晶宫后,一直困扰着他的事情突然迎刃而解。“并且剩下的牌也不见了。”

“没错,”马萨里克说,“你怎么知道的?”

布伦南紧绷地笑了笑。“有人告诉我,杰伊·阿克罗伊德那天一大早就在水晶宫。”

“那也没错,”马萨里克说,“是他发现的尸体。”

“他为什么在那儿?”

“你的问题太多了,”马萨里克说,“你该不会想要干涉警方正在进行的调查吧?”

“我要把凶手绳之以法。如果你找到他,那就罢了。如果被我找到……”他的声音渐不可闻,耸了耸肩。

“听着,布伦南,”马萨里克突然用食指指着他,用强硬的语气说道,“这些义务警员都不是狗屎——”

“如果你做好了本职工作,”布伦南用同样强硬的声音回敬,“就没必要再搞这些义务警员的鬼把戏了。我可以待在我想去的地方,犯不着来冒这份险。”

马萨里克正要反击时,服务员出现在桌前,将餐碟端送到他们面前。他来回瞥着这两人。“二位餐上齐了吗?”

布伦南将目光从马萨里克那里挪开,朝服务员点点头。“目前齐了。”

“请享用吧,先生们。”服务员说罢匆匆离去。

“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布伦南用和解的口吻轻柔地说,“我就告诉你另一个需要去调查一下的人。”

马萨里克久久地看着他,最后叹了口气。“好吧。我接受了。私家侦探说蝶蛹雇了他当保镖。他把工作搞砸了。”

布伦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吃起了海鲜沙拉。

“那么,”马萨里克提醒道,“你有什么线索给我?”

“去问问异人,不管是他还是她,昨晚在蝶蛹的卧室里找些什么。”

当布伦南叉起一块蟹肉时,马萨里克愤怒地盯着自己的盘子。“你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布伦南摇摇头。“现在不行。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他把螃蟹放进嘴里咀嚼着,目光飘向远方。

马萨里克皱了皱眉头。“你最好别耍我。”

“好好享用你的美餐吧。”布伦南说。

马萨里克点点头,又切下一片鱼肉。“我会的。这条鱼真他妈不错。真他妈不错。”

他们吃着各自的食物,相对无言。两人都不喜欢寒暄,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待用餐完毕,马萨里克谢绝了服务员提供的咖啡和甜点。布伦南则点了一杯茶。

“我会联系你的。”马萨里克起身离桌时布伦南说道。

“别做傻事。”马萨里克劝他。布伦南点了点头。服务员在他面前放了一只茶杯,然后离开了。布伦南将杯子端到嘴边,皱起了眉头。茶碟里有一张字条。一张破破烂烂的碎纸片上写着小得不可思议的稚嫩字迹:

“如果你想之道影拳会在隐藏些什么,去实溪,格伦山谷录8800号。青小心。”

布伦南迅速环顾了一下餐厅,然后立刻觉得这样做很愚蠢。有人在跟踪他——或者读取他的心思。有人对他在做些什么了如指掌。这令他不寒而栗,仿佛他才是猎物,而不是猎人。

他又看了一眼那张字条。不出意料,上面没有落款。看起来像是一位善意的友人送来的,潦草的笔迹和错误的拼写令它显得像孩子般无害。布伦南决定去查探一下上面所提供的线索,但也会遵循文末的提示,非常、非常地小心。

下午2:00

康德见到他似乎不太高兴。“我以为我们昨天已经摆脱你了。”他说道。

“爬行动物农场关门了,所以我才来这。”杰伊说,“你的搭档呢?”

“出去吃午饭,”康德厉声对他说,“跟你一样。只不过你出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他展露出自己的牙齿。它们依然尖利。

“这是个笑话吗?”杰伊问。应该是,他几乎可以肯定。他转向一位路过的警员。“康德刚才讲了个笑话。”他说道。警员没理睬他。“我认为他有些冷场了。”

“再跟我耍滑头,我会让你后悔的。”康德向他承诺。他插科打诨的时间显然已经过去。“你他妈的到底想要什么?”他揉搓着衣领下一块巨大的绿色结痂,恼怒地问道。上浆的衣服一定是磨坏了他的鳞片。

“我想和埃尔默谈谈。”杰伊说。

康德瞠目结舌,不再抓挠他的结痂。“在我把你扔出去之前给我滚出去。”

“又是你?”马萨里克一边说着,一边晃悠到办公桌前。他正叼着一根牙签。午餐一定吃得不错。

“他想见埃尔默。”康德对他的搭档说道,语气表明他认为这是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马萨里克没有笑。“为什么?”

杰伊耸耸肩。“不妨这么说,我不会跳舞。”

“埃尔默不肯开口,”马萨里克说,“我们告诉他,他有权保持沉默,然后他该死地接受了我们的建议。”

“他会跟我说话的。”杰伊说。

康德和马萨里克互相瞥了一眼。“然后你把他说的告诉我们?”马萨里克提议道。

“这可不太符合体育精神。”杰伊说。

康德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在我发脾气之前滚出这里。我可不想让你受伤。”

“呃——哦,”杰伊说,“你听到了吗,马萨里克?你的搭档滥用职权威胁我。难道所有的蜥蜴性格都这么恶劣,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康德绕过桌子走来。他俯视着杰伊,怒目切齿。“到此为止。来吧,混蛋。我们跳个舞吧。”

杰伊对他置之不理。“我有个提议,”他对马萨里克说,“不如让你的搭档找块石头自己晒太阳,我们去私下聊聊?”

马萨里克看着康德。“给我们点时间,哈维。”

“你信这些屁话?”康德说。

马萨里克耸耸肩。“他或许真有些料。”他们走入一间闲置的审讯室。马萨里克关上门,转过一把椅子,双手交叉坐在椅子上,用那双刺眼的紫罗兰色的眼睛注视着杰伊。“最好是些好料。”他说道。

“只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小买卖,但我想你会对内容感到开心的。”杰伊说,“让我和埃尔默一起待十分钟,我就告诉你黑桃杀手的名字。”

石溪——或者如字条上所写的,实溪——是长岛萨福克郡的一个郊区小镇。布伦南租来的丰田汽车在加油站停留,打探前往格伦山谷路——谢天谢天,他那位身份不明的线人成功写对了这个词——的方向。这条路几乎与长岛海峡平行,事实上在布伦南驶上它后不久,就变成了一条在人烟稀少、森林茂密的乡间穿梭的乡村公路。偶有几栋房子与公路毗邻,更多的则矗立在视野之外蜿蜒的土路岔道上。

布伦南一直在寻找8800号,但第一次就错过了。当他在一条土路旁的一邮筒上看到8880号时,便停下车来,确认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车流状况,小心地打了两把方向调转车头沿着原路返回,这次开得更慢了。他经过了8700号,还是没有找到正在寻找的地址,但他记得他走过一条无名小路,或许那就是失踪的8800号。

布伦南在路边一段相对宽敞的区域靠边停下。他将车停定,钻出车外,走向藏着弓匣的后备箱。他左右扫了一眼这条道路,依旧没有往来车流,便打开弓匣,轻车熟路地组装起他的复合弓。他平稳地拉开弓弦,肩膀感到有些灼热,但他认为自己能够克服疼痛。他将兜帽盖过头顶,消失在路边的茂密树丛中,猎人已经回归森林。

怪人堡监狱里设有为特殊顾客准备的专门牢房。埃尔默得到了一间装有加固铁门,没有窗户的小隔间。一些前任房客试图用拳头砸出生天,在铁板上留下了不合时宜的凸痕。

他们进来时,埃尔默正坐在狭窄的床上,脚在离地一英尺高的地方晃来晃去。他的手臂被锁在杰伊所见过的最巨大的一副手铐里。“定制设计,”马萨里克告诉他,“用在那些肌肉比大自然母亲所期望的更发达的人身上。”他用的是他那副坏警察的腔调,生硬且令人生厌。或许他和康德在对付鬼牌时真的会互换角色。

“把它摘掉。”杰伊说。

“这不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马萨里克说道,“你有十分钟时间。”他将牢房锁在身后。他们聆听着,直到他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

埃尔默第一次抬起头来。“砰呯杰伊。”侏儒喊道。他约有四英尺高,差不多同样宽。胳膊和腿短而粗大,肌肉盘根错节。

“他们告诉我你不肯开口。”

“没什么好说的。虽然我还是会一直接到打来的电话。有认识的律师吗?”

“试试普雷托瑞斯博士吧。”杰伊说。

“他厉害吗?”

“是个讨厌鬼,但没错,他很厉害。曾多次为替罪羊做辩护。”

“你不认为是我干的?”

杰伊在马桶上坐下。“她被吓坏了。无意冒犯,埃尔默,但我无法想象她害怕的是你。她雇了我作为额外的安保,让我第二天就开始工作。如果你害怕的人就住在楼下,那能说得通吗?”

这名侏儒素来面无表情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我是她的保镖,”他说,“多年来,我从没让她出过任何岔子。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待在那儿的。”

“你为什么不在?”

埃尔默一味盯着自己的手。他的手指钝而粗壮,满是老茧。“她派我出去干件差事。”

“那就不是你的错。你照她的吩咐去做了。是什么差事?”

埃尔默摇了摇头。“不能说。她的生意。”

“她死了,”杰伊指出,“而且你将要承担杀害她的罪名。你以为鬼牌镇够糟了吗?那你真该看看阿提卡是怎么对待鬼牌的。告诉我,埃尔默。给我点有用的东西。”

埃尔默环顾牢房四周。“我把一个密封的信封和一张机票交给了仓库里的一个男人。”片刻之后他又开口说道,“会面进行得很顺利,但当我回到水晶宫时,大门外面有警车。我不喜欢那个场面,所以我想我应该低调一点,直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从收音机里听到消息时,我决定离开小镇会更好。无论如何,我没有什么需要回去的理由。”

“那个男人是谁?”杰伊问。

埃尔默手指收拢紧握成拳。“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

埃尔默又张开他的手指。“天很黑,而且他戴着面具。熊面具。黑色的,长着大牙齿。”

杰伊皱着眉头。“他看起来强壮吗?”

埃尔默笑了。“我们没有掰过腕子。我送去了一个信封,仅此而已。”他陷入沉默,一边张合着手掌,一边盯着它们看。

“还有什么?”杰伊催问。他没有得到回应。“拜托,埃尔默,我们只有十分钟。帮帮我。”

侏儒一时间面无表情,双目紧锁着杰伊的眼睛。然后他缓慢地点点头,望向别处。“是啊,”他说,“好吧。这很难。她……”埃尔默斟酌着用词。“她没有告诉我什么都别说,但她从来都不必这样做。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在水晶宫待这么久。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对吧?她不在了。”

“告诉我会面的事。”

“信封里装满了钱。 一大笔钱 。她在买凶杀人。我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但我俩都假装一无所知。这就是她喜欢的做事情的方式。”他抬头看着杰伊,“他肯定是先发制人了,那就是我所能想到的。”

蝶蛹从来就不是一位模范市民,杰伊心知肚明。她制定了自己的规则。不过,谋杀……听起来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女人所为。“她想要谁的命?”

“信封里放了一张折起来的纸,上面写着名字。”埃尔默对他说,“我没见过里面,但是戴着熊面具的人看到它时,咒骂了一句。他说,‘ 该死。永远别贪小便宜。 ’然后我就猜到了。信封里的钱远远超过了市面上的买凶价格,而且这仅是报酬的一部分。至于那张机票?是往返亚特兰大的行程。”

“亚特兰大?”杰伊说道。他寻思了好一会儿,蝶蛹在亚特兰大究竟有可能认识谁。然后他想到了,一股冰冷的战栗感在他身上蔓延开来。“哦,该死。”他说。

“她在去年以前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埃尔默吐露道,“之后她变得相当痴迷。我猜想,我不知道,也许是她在旅行中看到了什么。她不像老德斯或者其他某些鬼牌政客,她自己就是鬼牌。”

“里奥·巴奈特?”杰伊说。

埃尔默点点头。“应该是。”

“太棒了,”杰伊说,“真是他妈 太棒了 !”他一时无法思考。“给我讲讲关于那名杀手的事。”他说。

“高个儿,瘦子。戴着手套。不太合身的便宜西装。机票上的名字是乔治·克比,但那只是蝶蛹编造出来的。”

“乔治·克比,”杰伊重复道。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飞机是什么时候的?”

“今天。”埃尔默说。

“见鬼,”杰伊骂道,“见鬼,见鬼,见鬼。”他瞥了一眼手表。谈话时间快到了。“马萨里克马上就会来赶我出去,我们得快点。告诉我自由民的事。”

“自由民?他已经成为历史了,”埃尔默直言不讳地说,“他消失了差不多有一年了吧?没有人知道他在哪,甚至连蝶蛹也不知道。她拼命想找到他。我想她是害怕影拳会把他雪藏了。自由民和影拳会之间有段孽缘。但不可能是他干的。他只是个耐特。”

“异人呢?”杰伊问。

埃尔默耸耸肩。“就算他们之间有交易,她也没有透露给我。”

“还有谁?”杰伊追问,“密友,被拒绝的情人,贪婪的继承人,谁有理由想要她死?”

“她有个秘密搭档,”埃尔默告诉他,“一个叫查尔斯·达顿的鬼牌。在她刚起家的时候,他帮助她买下了水晶宫。我想这笔买卖现在是他的了。”

“我会和他谈谈的,”杰伊许诺道,“还有别的吗?”

埃尔默犹豫了一下。

“来吧,”杰伊催促道,“说出来。”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埃尔默说,“但去年春天,我不得不把一具尸体处理掉。”

“尸体?”杰伊说。

埃尔默点了点头。“一个年轻女人。黑皮肤,也许之前挺漂亮的,但我见到她时已经不是了。她被切碎了,从头到脚。乳房被砍掉了,脸被剪成了丝带,一条胳膊被剥了皮,这让我感到恶心。我从没见过她像那天晚上这么害怕。那晚我不当班,但她找到我,把我喊了回去。当我到那的时候,挖掘者唐斯正在男厕里干呕,而蝶蛹坐在她的办公室里,默默抽烟,盯着尸体一直看。她的手在颤抖,但在我用床单将尸体盖起来之前,她似乎无法把目光移开。她让我把一切清理干净。于是我照做了。我没问任何问题,她也什么都没告诉我。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你对尸体做了什么?”杰伊问。

“装进垃圾袋,留在地下室里。第二天早上它就不见了。邻居——”

他们同时听见了脚步声。

“邻居?”杰伊催问道。

“隔壁门的,”当钥匙插进锁孔时,埃尔默开口说道,“所有尸体都会交给他们。他们很擅长这类事情。”他闭上嘴,绷着脸看着地板。

牢房门打开了。马萨里克身边是埃利斯警长,她吸着烟快步走近。“给我滚出那里。”

“我正要走。”杰伊说道。他走过时轻拍埃尔默的手臂以示宽慰。这位侏儒甚至没有抬起头看。

“我想让你知道,马萨里克在没有我允许的情况下做了这个小小的安排,”埃利斯厉声说道,“但既然木已成舟,你最好把名字交出来,这样便相安无事,否则你和你的朋友埃尔默就可以共用一间牢房了。”

杰伊甚至都没有兴趣浪费力气戏耍她。“丹尼尔·布伦南。”他说道。

马萨里克朝他投来一眼,就像有人在他裤子里倒了一桶冰块。埃利斯只是哼了一声,写下了名字。“祝你们今天愉快。”杰伊对他们说道,走了出去。

没有围墙、篱笆或其他障碍物来拦住布伦南进入格伦山谷路8800号的场地。有几棵树上贴有告示,禁止打猎、钓鱼或者其他任何违法行为,但布伦南没有让它们阻挡他。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树林,就像回到了越南趴满敌人的丛林。

他终于突破了树木屏障,发现自己面对着一片起伏的草坪,平整得就像高尔夫球场的果岭。穿过精心修剪的漂亮草坪是一座广阔的花园。经过花园有一堵高高的树篱。树篱后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一楼被树篱遮挡,但二楼的四扇窗户却可以径直望到草坪。

布伦南深吸一口气,疾冲过开阔的草坪,感觉自己全身赤裸,暴露在任何可能从屋内向外望的人眼前。他飞跨过第一排花,以蹲姿轻轻落地,屏息倾听着。空无一人。他环顾四周。除了花什么都没有。

他蹲在花园里,躲在二楼窗户的视野之外,在穿过花园时认出了许多花。有玫瑰、菊花、金鱼草和向日葵,但与它们并排种植的是罂粟,就像他在越南和泰国的种植园里看到的那些,还有他在西南地区的童年时期就认识的曼陀罗,以及在凉爽阴暗处种植的十几种颜色与形状各异的蘑菇,没有一种看上去适合炒来佐牛排吃。

布伦南意识到,这个看似纯真的花园是药剂师的梦想,有足够的原料来配制几乎任何种类的兴奋剂、镇静剂或迷幻剂。但是,布伦南以一位专业园林设计师的视角来评判,这也是一个美丽宁静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颜色、形状和纹理完美融合。甚至连偶尔穿插在一排排植物之间的装饰物,也是和谐且令人愉悦的,尽管有时会略显浮夸。

比如那个四英尺高的混凝土蘑菇和蜷缩在上面吸水烟的毛虫。当然不会是你典型的花园装饰品,但它契合这里的主题。

布伦南笑了,然后毛毛虫转过身来看着他。它的两颊鼓起,吹出一团朦胧的烟雾,在布伦南合上嘴之前便将他吞没。他吸了一大口浓烟,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三步。他头昏脑涨,天旋地转,重重地跌倒在茂密的草地上。他感觉到脸颊凉凉的,而毛毛虫在用熟悉的刺耳声音通过机械嘴唇喋喋不休。

“欢迎来到魔法王国。”在布伦南合上眼睛的时候它开口说道。

晚上8时

警察将殡仪馆置于滴水不漏的监控之下。杰伊发现的第一位在街角的手推车旁卖邮票,还有两位坐在半个街区外一辆停着的车里,第四位坐在街对面的屋顶上。要么他们不完全相信埃尔默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要么他们指望自由民会现身致以他最后的敬意。

科斯格罗夫殡仪馆是一座三层楼高的维多利亚式怪异建筑,看上去像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沉船。建筑的一隅有座巨大的圆形炮塔,另一角则有座高大的哥特式塔楼;一道宽敞的木制门廊将整座建筑环绕起来,到处都是错综复杂的木匠工艺。蝶蛹本该会爱上这个地方。

在他拾级而上时,门砰的一声打开,卢波昂首阔步走了出来。“那根本就是一出闹剧。”看到杰伊后他咆哮道,耳朵怒气冲冲地贴在脑袋上。“他以为自己是谁?”他没有等答案。杰伊耸耸肩,走了进去。

门厅贴着暗色的壁纸,里面满是古董。每日名录挂在墙上安着的玻璃匣子里,发布了三场追悼会。威德曼在东厅,乔瑞在西厅,摩尔在楼上的圆形会场。杰伊意识到他不知道蝶蛹的真名。

“哦,”他旁边一个温柔的声音喊道,“阿克罗伊德先生,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沃尔多·科斯格罗夫已七十多岁,是个长相圆润、性格温和的人,秃顶得像颗鸡蛋,有双潮湿的小手。沃尔多的穿着无可挑剔甚至能令海勒姆都满意,他闻起来像沐浴在香水中,看起来像被裹在滑石粉里。杰伊去年为他做了一些工作,当时太平间里失窃了两具特别怪异的鬼牌尸体。这件事让沃尔多非常苦恼,而沃尔多并不习惯于苦恼。

沃尔多总是在道歉。他比杰伊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善于道歉。“你好,沃尔多,”杰伊说,“哪一个是蝶蛹?”

“乔瑞小姐被安排在西厅里。你知道,那是我们最漂亮的房间,更别说是最大的房间了,毕竟她有那么多朋友。我很抱歉听到这件可怕的事情。”

言语很恰当,但杰伊听出沃尔多声音中更深的歉意。有些事情在困扰老科斯格罗夫。“怎么回事?”他问,“卢波为什么这么生气?”

沃尔多·科斯格罗夫 动摇了 。“这不是我们的错。乔瑞先生很坚持,毕竟,他是她的父亲,但有些人对此表示不认同。我不明白他们希望我们做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们已经不惜一切代价了。”

“我相信收到你账单的时候,乔瑞先生也会意识到这一点的。”杰伊说道,“有打给我的电话吗?”

“电话?打给你?到这里?”

“我一直在试着联络亚特兰大的海勒姆·沃切斯特。”杰伊解释道,“我一直往他的酒店留言。如果他打电话来,请告诉我。”

“哦,当然。”沃尔多·科斯格罗夫说。又一群哀悼者正要离开。杰伊认出了水晶宫的一名女招待。她看起来也不太高兴。他决定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西厅是一间狭长、阴郁、天花板很高的房间,里面布满鲜花。送来的花实在太多,有些被挤到了走廊中。门口摆放了一个签到本。阴阳站在旁边,向一名六十多岁的高大壮汉表示慰唁,那是蝶蛹的父亲。乔瑞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套黑西装,他身上某种气质会让你觉得,是的,这绝对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现在他看起来很不自在。也许是因为西装。也许是因为这个场合。也许是因为阴阳,和往常一样,他的两个头同时在说话。

当鬼牌终于拖着脚步进入厅内,杰伊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乔瑞先生,我对你女儿的事深感遗憾,”他说,“她是一位非凡的女性。”

“是的。”乔瑞回答。他坚定地握着手,说话时带有明显的鼻音,与他女儿精心培养的英国口音截然不同。“黛博拉·乔是个好姑娘。您和她很熟吗,这位……?”

杰伊忽略了这个问题。乔瑞无疑会认出他的名字,他们会深入探讨他是如何发现尸体的,杰伊并不特别愿意打开这个话匣子。“恐怕还没有熟悉到知道她的真名。”

“黛博拉·乔,”乔瑞说,“她是以我曾祖母的名字命名的。她是个真正的拓荒者,一位真正的先驱。”

“你从俄克拉荷马州来的?”

乔瑞点点头。“塔尔萨。纽约不太合我的胃口。”

“蝶蛹热爱这座城市,”杰伊平静地说,“以我对她的了解仅此而已。这是她的家。”

“她的家是塔尔萨,”乔瑞冷冷地说,“无意冒犯,先生,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别用那个名字来称呼她。”他转向传来的脚步声,杰伊看到当朱比·本森摇摇晃晃地穿过门,胳膊下夹着一堆报纸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然后,他的礼貌战胜了厌恶,乔瑞勉强挤出笑容,伸出了手。

杰伊进入了客厅。

足够容纳一百人的折叠椅,三分之一被占了,另有十几名哀悼者在房间角落里轻柔地小声说话。百分之八十的面貌都是鬼牌。阴阳跪在灵柩前糊脸莫娜的身边。漂浮者悬在天花板上,安静地与巨魔交谈。在比画手势的时候,巨魔绿色的大手轻轻擦在枝形吊灯上,令水晶环像风铃一样叮铃铃作响。辣妈米勒泪流满面地啜泣着,紧攥着一条蕾丝手绢的手冒着烟,她的小脸皱得像颗梅子。在她旁边,鱿鱼神父低声安慰着。另一位便衣警察坐在烟灰缸旁,抽着烟,像一盒葡萄干里的葡萄般格格不入。

异人坐在最后一排。

杰伊觉得这真的很有意思。他凝视着,瞥见了黑布下面的蠕动。看上去像有一些动物在底下扭动着想要钻出来,但那只是鬼牌的身体在重塑自己,一场永无止境的蜕变。异人戴着兜帽的脸转了过来,直到杰伊能够看透击剑面具的铁丝网格。他能感觉到网格后眼睛的回视。

杰伊穿过房间来到安放蝶蛹的地方。阴阳刚起身。杰伊震惊地停了下来。

棺木是开着的。

“不可能。”他疯狂地想。

然后他看见科斯莫坐在一张折叠椅上,置身于棺材所在壁龛的阴影里,如此安静以至于令他几乎隐身在葬礼花圈的骚乱之中,杰伊忽然明白了。

三位科斯格罗夫兄弟继承了家族殡仪馆。总是感到非常抱歉的沃尔多,是幕前人物。谁也没有见过的提图斯,是入殓师。最小的科斯莫,是家族中的鬼牌。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子,像他的哥哥一样头顶光秃秃的,他的皮肤、衣服和任何他碰过的东西都长出了一片灰白色的真菌,即使每天刮一次也不能完全控制它的生长。但科斯莫也拥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得科斯格罗夫成为鬼牌镇最有名的殡仪馆。他能把死者打扮得很好,使他们看起来比活着时还要好得多。杰伊走到棺材前,低头看着她。

睡美人,他心想,并且明白了为什么卢波和其他人如此不安。

她穿着一件简洁的黑色连衣裙,端庄而时尚,一块古董浮雕坠系在她的颈间。她的双手交叠平放在上腹部,紧握着一本《圣经》。她很可爱。金色的长发铺撒在缎子枕头上,平静地合着双目仿若在睡梦之中,光滑的粉红色面颊上泛着一丝红晕。杰伊知道蝶蛹已经处在35岁的下坡段了,而现在的她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她的皮肤看上去像灵柩的衬里一样柔软,如此鲜活让人不由得想要触摸,用指尖轻抚它,感受你所知道的温暖。

但你不会想要这么做。科斯莫能蒙蔽眼睛,但愚弄不了触觉。把手伸进去试着抚摸那红嫩的脸颊,天知道你的手指会摸到什么。即使是科斯格罗夫家族也无法用残破的碎骨和大脑制造出一个头来。

“悲伤的一天。”鱿鱼神父一边说一边走到杰伊身旁。这位我们永恒苦难的圣母教堂的牧师行走时,发出液体挤压的咯吱声。“失去她鬼牌镇将变成一个不同的地方,一个更加黑暗的地方,我很担心。你知不知道泽维尔·德斯蒙德是一年前去世的?”

“到今天差不多一年,”杰伊附和道,“但是德斯在这里的时候,悼念者的队伍在街区周围排成长龙。”

“蝶蛹在社区里受人尊敬。”鱿鱼神父说,“甚至是畏惧。德斯则受人爱戴。他胸怀坦荡毫无保留。她心有城府谨言慎行。”他把一只手放在杰伊的肩膀上。“有传言说,你在追捕杀害她的人。”

“倒不如说,”杰伊说,“没有舞跳。告诉我,神父,你对那边的那位异人朋友了解多少?”

“三个饱受折磨的灵魂在寻求救赎,”牧师回答,“你该不会认为——”

“我不知道该怎么认为。”杰伊说。沃尔多·科斯格罗夫正站在门口,冲他比画。“抱歉,神父,我得接个电话。”

沃尔多让杰伊使用他在殡仪馆后面的办公室。这里很昏暗,很安静,很隐秘。他等沃尔多关上门,才拿起听筒。“你好,海勒姆?”

电话的另一端很吵,不过海勒姆·沃切斯特是个大个子,声音洪亮。“砰呯杰伊?酒店说你打来六次电话。我能问一下有什么事会这么紧急吗?”

“海勒姆,我们有大麻烦了。你在哪?听起来你好像有个派对。”

“我正在哈特曼参议员的竞选宣传活动现场。”海勒姆说,“这场纲领之争无止无休。至少你能做的就是看看电视上的选举大会。只有国家的未来才是危在旦夕。”

“别难为我了,”杰伊说道,“我现在穿戴整齐,你还指望我怎样?听着,我在四处查探想要找出是谁杀了蝶蛹——”

“我以为这事已经解决了,”海勒姆打断了他,“是黑桃A那家伙。那个疯子当天晚上在水晶宫企图偷走我们的邮票。”

“嗯,好吧,我不认为是他干的。”杰伊说。

海勒姆不置可否地清了清嗓子,然后说道:“你才是侦探,但我认为你在浪费时间。”

“这又不是头一回,”杰伊承认,“海勒姆,听我说,并且小心你说的话。小小政客们的耳朵灵着呢。在她死之前,蝶蛹雇了一名刺客去杀里奥·巴奈特。他可能已经在亚特兰大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电话里一言不发,只有哈特曼的工作人员在对讲机中呼喊策略的声音。而后,海勒姆用一种嘶哑的嗓音,终于组织起语言。“巴奈特?你确定?”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杰伊说道,“巴奈特是那个想把鬼牌关进集中营的候选人。蝶蛹是一名鬼牌。上次我看的时候,二加二仍然是四。”抑或并非如此?刺杀巴奈特就会确保巴奈特的理念取得胜利。难道蝶蛹比那更为老谋深算?或许二加二等于……什么?

海勒姆正在说话。“……巴奈特竭尽所能来削弱鬼牌权利委员会。我强烈谴责这个人所代表的一切,但暗杀是不能容忍的。杰伊,你得去找有关当局。”

“哦,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杰伊说,“只要告诉他们有两个鬼牌合谋派了一个刺客,多半还是个王牌,前去干掉里奥·巴奈特,因为他们不喜欢他的政治手腕。一旦被媒体嗅到风声,你不如直接为这个混蛋揭幕上台,把我们从所有的竞选广告中解救出来。”

“老天。”海勒姆赌咒道,压低了声线,“你说得没错,杰伊,我们该怎么办?”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让巴奈特活下来,并且不能揭开这个故事的内幕。具体细节你看着办。”

“谢谢,”海勒姆干巴巴地说,“万分感谢。”

“去找人帮忙,”杰伊说道,“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比方说塔基扬。要机智,但也要谨慎。看看你能否想出办法来加强巴奈特周围的安保。”

所有候选人周围的。 ”海勒姆提议道。

“好吧,”杰伊说,“我会继续在这里探究。”

“杰伊,听我说,你在这边会更有价值。蝶蛹死了,你这场不切实际的调查不会令她复生。启动你的计价器,搭下一班飞往亚特兰大的航班。我要雇佣你。我要你做哈特曼参议员的保镖。”

“上一个我要保护的人以丢了脑袋告终,”杰伊指出,“此外,我还以为每位候选人都被指派了一名政府王牌当临时保姆?”

“刽子手是个不称职的吹牛大王。”海勒姆说,“充其量就是个街头拳手,真的,并且脑子也不太灵活。我对特勤局更有信心,可他们只是普通人。巴奈特好歹有黑女士隶属于他,但格雷格脆弱无比。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杰伊。”

“好吧,那就排队吧。”杰伊说,“海勒姆,我得走了。我会保持联系的。小心些。尽力而为吧。”

“砰呯杰伊,你能理智一次吗?”海勒姆坚持。

“不行,”杰伊说,“它可能会变成习惯。”在海勒姆还没来得及回答之前,他就挂断了电话,朝门口走去。

他刚要迈出办公室,身后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杰伊靠在办公室的门上数着铃声。海勒姆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必须给他这个机会。当铃声第九次响起,他叹了口气,回到漆黑的办公室,拿起电话。“看,海勒姆,”他说,“我不去亚特兰大,该死的。如果格雷格参议员需要另一名保姆,那你就自己去做,你不能只是——”

“我的弓箭手需要帮助。”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线另一端轻声说道。

一阵寒意沿着杰伊的脊柱上涌。他认得那个声音。它的音色,它的抑扬顿挫,它清脆的英国口音。“蝶蛹?”震惊之下,他低声喊道。

“去找他,”蝶蛹说,“在一切太迟之前。”

“你已经死了。”他嘶哑地说。站在黑暗之中,握着电话的手心满是冷汗,杰伊突然觉得世界被人从他的脚底抽离。

“爱斯基摩人……”蝶蛹开口。

爱斯基摩人 ?”杰伊打断道。这事变得越来越诡异,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兔子洞。蝶蛹就躺在几个房间外的棺材里,已经死了,而此时此刻她却在电话里和他谈到爱斯基摩人。他突然变得警觉。“你到底是谁?”他问。

一阵久久的沉默。“蝶蛹。”这声音最后发话。

听起来确实很像她。“我的上帝,”杰伊满怀敬畏地说,“你还活着。亲爱的……我的爱人……真的是你吗,甜心?”

又是一阵迟疑。“是的,”那声音最终低声说道。“是我,亲爱的。听着,你必须救我的弓箭手,他——”

“嗯,我知道。他被爱斯基摩人绑架了。”杰伊说道,“可能你觉得这很有趣,但我不这么认为。你给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但你不是蝶蛹。所以为什么不带上你的爱斯基摩人,收起你的鬼把戏,然后滚你妈的蛋,好吗?”他砰地重重扔下话筒。

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怒气冲冲地盯着电话,看它是否胆敢再响。它保持着静默。

晚上9:00

安-玛丽怀孕已有八个月。他们温柔缠绵,布伦南跪在她身前,安-玛丽侧身躺着,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向上举起。她曾是个娇小苗条的女人,现在因子宫内孕育的孩子而丰腴成熟。她的娇小胸部因乳液而沉甸、乳头黝黑、尖耸,对他的爱抚极度敏感。她的面部更眷顾她的越南血统而非法国血统,她很美丽,美丽并且渴望布伦南的抚摸。

他们动作缓慢,每一刻都在节拍上完美契合,然后安-玛丽变了。布伦南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皮肤褪色、肌肉消失,直到能够看见遍布她全身的血管网络,以及子宫里他们儿子体内的骨头和器官。然后婴儿消融变化了,安-玛丽也是。她变得更魁梧,更强壮,臀部更宽,胸部也更大,透明得只能看见穿行其间的血管。不知何时他们换了姿势,布伦南仰面躺着而蝶蛹在他身上,捉摸不透的脸上是迷离的神情,她骑在布伦南身上,胸部随之上下摆动,臀部与他的厮磨令他发出呻吟。

他伸出手去抓她温暖、柔软、看不见的乳房,它们却像烟一样消散了。蝶蛹渐渐消失,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她的温暖和湿润,然后她又像鬼魂般慢慢聚拢,但她的肉体不再透明,她的胸部又小又硬,身材又高又瘦,肌肉紧实。

“珍妮弗。”布伦南低声喊道,她对他悲伤地笑了笑,抽身离去,带走了她所有的温暖,留下他一个人赤身裸体。她离开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他,他哭了,她在痛苦和眼泪的迷雾中慢慢地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眯起眼看向这片模糊不清的事物。有一张脸在迷雾中游动,紧紧注视着他。

“珍妮弗。”他哽咽道。他的嘴唇发干,喉咙发紧,透不过气来。

“是时候醒了,”那张脸用熟悉刺耳的声音说,“让我们看看能不能把你带出来。”

布伦南的胳膊和腿无法动弹,但它们仍然保有知觉。他感觉到那人抓住了他的上臂,然后是针头从三四个不同地方插进身体时的刺痛。布伦南张开嘴想要抗议,但他的舌头和嘴唇没法相互配合。他喃喃地说了些令人费解的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想要表达的意思。一两分钟过去,布伦南突然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他的视觉焦点忽远忽近,从一片模糊到极度清晰,像频闪闪光灯一样脉动。他想要站起,想要叫喊,想要逃跑,但瞬间意识到他被皮带捆着,固定在一张椅子上。他猛拽皮带,但它们很结实。他咬紧牙关,前俯后仰,但椅子岿然不动,只有皮带嵌入他的肉中。他咆哮着,狂野地喘着气,怒气冲冲。他必须站起来,但该死的椅子妨碍了他!他必须挣得自由,他不得不这样做!他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右臂,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拉扯,试图挣脱。他感受到血液顺着手臂淌下,但他只是更加用力。

“对不起,”有人说道,“有时候很难判断剂量的强度。”

他安慰地笑了笑,布伦南突然间感到平静与祥和从这个人友好的紧握中注入了自己。布伦南认出他来。他前一天在奇卡迪的店里见过他。他是奎因,金福的化学家。爱斯基摩人奎因。他看起来是个好人。当爱斯基摩人奎因出现时,每个人都会快乐地蹦跳起来。布伦南看着自己的右臂,想知道为什么它在流血。

“这样好些了。”奎因赞许地说。他微笑着,把手从布伦南的上臂上移开。在他那样做的时候,布伦南看见他的三根手指尖有锋利的针。在布伦南的注视之下,它们突然缩回奎因的指尖消失了。“欢迎来到上都,自由民先生。”

布伦南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我在这里干什么?”

奎因耸耸肩。“这个答案你比我更加清楚。我的一个机械哨兵发现你在花园里鬼鬼祟祟。”

“蘑菇上的毛毛虫。”布伦南突然想了起来,说道。

“是的,”奎因说,“我的最爱之一。将动画工程师从迪斯尼乐园聘请过来花了我一大笔钱,但如果一个人在自己的理想乡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又有什么用呢?”

布伦南甩了甩头。他现在都记起来了。他在王牌云巅收到的奇怪纸条,花园,毛毛虫,他的被捕,梦。那个梦。

他闭上眼睛。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安-玛丽。他们最后一次做爱是在她和他们未出生的孩子被金福的刺客杀害之前。蝶蛹又活了过来。珍妮弗。

“那么你想要什么?”奎因问。

布伦南睁开眼睛。“杀害蝶蛹的凶手。”

“哦,我的天,”奎因说,“好吧,在这儿找不到你要的人。这是我的理想乡。暴力很少闯入。”

布伦南环顾四周。在这个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房间中仅有他们两人。地板上铺着色彩缤纷的奢华地毯,墙上挂着丝绸织锦壁毯,一半绣着少女,另一半则是穿着希腊服装——或者一丝不挂——的苗条年轻男子,他们或成双成对,或成群结队地寻欢作乐。房间里精致而昂贵的家具上摆放着许多类似风格的雕塑,床上罩着华盖,铺着丝绸和天鹅绒的床垫,枕头散落在各处。

“不过,”奎因若有所思地说,“恐怕现在正是那种时刻。我正在为一个重要项目作最后的润色,不能让你到处闲逛。请准许我打个电话。”

针头又从他的指尖顺滑地探了出来。它们白得像骨头——很可能就是——布伦南意识到,而且是中空的。过了一会儿,一股清澈的液体从中心渗出,奎因又一次把它们插进布伦南的胳膊里。

“这只会痛一小会儿。”他吐露道。

杰伊回到灵堂时,屋里似乎非常安静。他惊讶地发现乔瑞离弃了门边的岗位。顶替他站在那里的是沃尔多·科斯格罗夫,他绞动着潮湿的小手,看上去非常难过。杰伊从他身旁走过,陷入一片压抑而冰冷的沉默中。

哀悼者小心翼翼地从房间中央的那两个人身边退却,但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们。

乔瑞站在几排折叠椅之间的过道上,脸色阴沉,满面怒容。“你刚才说什么,先生?”他问道。

一个新来的人站在灵柩旁,看上去像是死神的化身。他又高又瘦,在一套黑色羊毛西装外披了一件带帽的斗篷。乍一看,杰伊认为他戴了一张面具;并且在这种场合下,是一张特别不合时宜的面具。然后他开口了,杰伊这才意识到那个骷髅头——面色发黄,没有鼻子,牙齿裸露在一副永恒的笑脸上——是他真正的脸。“我说,”这名鬼牌用深沉而冷酷的声音重复道,“ 这不是蝶蛹。 ”他朝棺材里的年轻女子挥动戴着手套的手。

他的话令杰伊的胃突然抽紧。如果棺木里的不是蝶蛹,如果他真将尸体认错,那么也许她仍活在某处,还有电话里的声音……

“我不记得征询过你的意见,”乔瑞说道,他的口音在此刻的压力之下加重了,“先生,您造成了混乱,我非常感激您的离开。”

“我不这么认为,”穿黑斗篷的人回答,“我来这里是为了见蝶蛹最后一面,是为了告别。然而我发现了什么?某个耐特的臆想躺在棺材里,一屋子的人不被准许讲出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黛博拉·乔·乔瑞,她是我的女儿!”乔瑞脖子上的一条静脉开始偾张。

“她的名字,”鬼牌冷冷地回敬,“是蝶蛹。”

鱿鱼神父走近他。“查尔斯,他从俄克拉荷马州来,对这里一无所知。我们必须尊重他的悲痛。”

“那就让他尊重我们的吧。”

“他不是有意冒犯的。”神父说道。

“那也没让这场把戏变得不那么冒犯。”这名鬼牌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乔瑞。

沃尔多·科斯格罗夫紧张地赶上前来。“先生们,先生们,请不要争吵。现在既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不是吗?我们亲爱的蝶蛹,哦,啊,黛博拉·乔,就是说,她肯定不会想要——”

“我想要的, ”乔瑞突然发话,“是你把这个丑陋的狗杂种扔出去,科斯格罗夫。听到了吗?你要么把这附近维护治安的叫来,要么我自己来,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混蛋都得滚到街上去。”

沃尔多无助地环顾着房间,想找办法摆脱这一混乱局面。杰伊为他感到难过。最后,这位殡仪员转向鬼牌,求饶似的说:“查尔斯,拜托,在这件事情上,尊重家人的愿望是惯例。”

“是的。”查尔斯说着做了个手势,把房间里所有的鬼牌都召集起来,“我们才是她的家人,沃尔多。不是他。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转身背对乔瑞,走向坐在椅子里的科斯莫。科斯莫抬起头,调整了一下他的圆框眼镜。他的手背上长着真菌,下巴胡须拉碴。他一言不发。“我想看她,科斯莫,”查尔斯对他说,“让我看看她。让我看看她真实的样子。”

“不!”乔瑞喊道,“我不准许!”他怒气冲冲地冲上前来,用手指戳了一下科斯莫。“听到我说的了吗,小子?”

科斯莫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回头看向查尔斯。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所有的眼睛都看向灵柩。

血色开始从黛博拉·乔柔软的皮肤褪去。

“你这该死的。”乔瑞冲科斯莫咒骂,又转过身来面对沃尔多,“你!打电话报警!立刻!”

沃尔多的下巴颤抖着,嘴里无声地念叨。

在棺木中,顺滑的粉红肤色和玫瑰的余香渐渐褪去。她的皮肤呈骨白色,像牛奶一样光滑洁白,然后每处都开始变成半透明的蜡状。

“那么我自己去。”乔瑞说着,开始接通电话。

一阵像是同时打断好几块木板的脆响传来。所有人都凝滞住了。乔瑞抬头一直、一直往上看。高耸眉弓下一双红色的眼睛正向下瞪着他。在他九英尺高的有利地势上,巨魔低头望着乔瑞,又一次按响了他的指节,绿色的巨手握成了一只火腿般大的拳头。“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巨魔说道,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世界上最深的深渊。

房间里,哀悼者们喃喃自语表示赞同。

蝶蛹的皮肤已经完全变成了蜡纸的颜色,现在你可以看到血管的纹路,以及黯淡肉体下骨骼和器官的影子。

乔瑞转身回到棺木前,砰地一声重重关上盖子。“滚出去!”他尖叫道,心焦气躁得喘不过气来,“你们所有人,都给我滚。”他环顾四周,厌恶地看着所有鬼牌的面孔。“你们这些人,”他说,“都是一伙的,不是吗?你们这些该死的!居然这样对她,你们这些烂人——”

杰伊从口袋里抽出手来,一指。乔瑞消失了。

当哀悼者意识到此刻发生的事情时,紧张的气氛从房间里一扫而空。鱿鱼神父摇了摇头,面部触须随之左右摇摆。“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我的孩子?”他问。

“王牌云巅,”杰伊说道,“吃顿好的,喝上几杯,或许他会感觉好些。刚才场面变得太难看了。”

叫查尔斯的鬼牌迈步走到灵柩前,打开了盖子。蝶蛹正躺在那里。皮肤像最优质的玻璃般晶莹剔透,鬼魅般的肌肉和肌腱在骨骼和器官以及红蓝相间的血管脉络之下散发出苍白的微光。

这和之前一样是一种幻觉,但却是他们想要的。这是她活着时的样子。杰伊注视着遗体,打消了最后一丝挥之不去的怀疑,与之一起的还有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蝶蛹已死;电话里的声音是冒名顶替的。

查尔斯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转过身去,心满意足地走了。走之前他轻轻拍了拍科斯莫的肩膀。辣妈双膝跪地,冒着烟的双手在空中挥动着,又一次啜泣起来。其他人聚集在灵柩周围,安静而肃穆。异人站在角落里,一直观察着。

当那名骷髅脸的鬼牌正要走出门厅的时候,杰伊追上了他。“查尔斯·达顿,我猜你是。”

死神转过身来与他对视。“是的。”

“杰伊·阿克罗伊德,”他自报家门,递出了一只手,“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晚上10:00

“恐怕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阿克罗伊德先生。”查尔斯·达顿说道。一阵七月的热风沿着包厘街吹过,拍打着鬼牌身后黑色的长斗篷。“蝶蛹和我是生意上的伙伴,但我不能声称自己很了解她。她喜欢她的小秘密。”

“你应该知道,你是他们中的一员。”杰伊说,“怎么会没人知道蝶蛹有伙伴呢?”他得走得飞快才能跟上达顿长腿的步幅。

他们经过混沌俱乐部,达顿礼貌地向门卫挥手。“聚光灯适合蝶蛹,而我更愿意避开它,”他说道,“今晚算是例外。我本想默默地向她表示敬意,但看到那个装腔作势的傻瓜所做的事时,我不由得情绪化了。”

“乔瑞是她的父亲。”杰伊说。

“她亲爱的父亲,”达顿表示同意,“把她关在自己家中好几年,因为她的样子让他感到非常难堪。你看,我对她的历史多少有一点了解。这不是她喜欢谈论的事情,但在她初到鬼牌镇的时候,她需要我的帮助才能开张水晶宫,而我坚持要知道我商业伙伴的背景。”

“你借给她钱了?”

达顿点点头。“她带着一大笔无记名债券来到这座城市。然而,她想要买下几乎半个街区,不仅是后来成为水晶宫的建筑,还有相邻的房产,所有那些残砖碎瓦。我想我不必告诉你曼哈顿的房地产很贵,哪怕在鬼牌镇也是如此。还有些其他开销。修复,装修和陈设,酒类许可证……”

“贿赂。”杰伊补充道。一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驶向包厘街的另一端。杰伊看着倒映在他们途经自助洗衣店的长条玻璃窗上的车灯渐渐远去。

“城市巡查人员工作非常努力,”达顿说,“我们的警察和消防队员也是如此。定期的慰问品永远是一种明智的策略,尤其对于鬼牌来说。尽管,代价不菲。”

“所以你借给她很多钱,”杰伊说,他还盯着洗衣店橱窗里的倒影,“你有多少股份?”

“三分之一,”达顿说道,“她拥有控制权。”

“不要停下来,不要回头看,”杰伊平静地说,“我们被跟踪了。”

“真的吗?”达顿镇定自若,步伐没有一丝动摇。

“他在街对面,大约半个街区开外,试图从一个门口偷偷溜到另一个门口。”杰伊说,“真正的业余水平。要是在侦探学校,他的偷溜成绩准会不及格。他想避开路灯,但每次有车经过时,车头灯都会把他照亮。”

“你知道是谁吗?”达顿问。

“异人,”杰伊告诉他,“你的朋友?”

“恐怕不是。我只听过他的名声。”

“你有没有以前没提过的超能力,还是得靠我上?”杰伊问。

达顿哈哈大笑。“有钱算一种超能力吗?”

“也许吧,”杰伊说,“如果异人袭击我们,朝他扔几张百元大钞试试,看起不起作用。”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达顿说道,突然停了下来。

他们正位于包厘街百变王牌一角博物馆前。达顿向大门走去。“你在搞什么鬼?”杰伊问,“这地方关门了。”

“我有钥匙,”达顿说道,打开一扇门,示意杰伊进去,“管理层不会介意的。”

“这地方是你的?”在达顿将门重新锁上的时候杰伊猜道。

“恐怕是这样。”达顿说着,在墙上的一个锁盒里敲入了几个数字。一盏闪烁的红灯熄灭了,一盏绿色的灯亮了起来。“我们可以通行了,”达顿说,“跟我来。”

博物馆内部昏暗而凉爽。他们穿过一扇旋转门,又穿过一条操作廊道。“这地方生意好吗?”杰伊问。

“还不赖,”达顿说,“你一定来过这里吧?”

“很久以前,”杰伊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唯一记得的东西是罐子。成打的大罐子,里面飘浮着畸形的鬼牌婴儿,这真的把我吓坏了。”这段记忆已经深藏了许久,但在他说出的那一刻,它又回来了,鲜活得杰伊能够品尝到它的味道:数不清的小尸体,扭曲而可怖,飘浮在玻璃瓶内的甲醛中,排成了一堵墙。其中有一个,比别的都要大并且特别奇形怪状,摆放在一个旋转的基座上,杰伊仍然能够回想起当它的脸慢慢转向他时,他的惊恐。它仿佛要睁开眼睛看他,于是他惊声尖叫,父亲的宽慰并没能使他平静下来。“它让我做了许多噩梦。”杰伊说着,突然回过神来,不禁打了个寒战。“天哪,”他问达顿,“那些早就不在了,对吧?”

“很遗憾,还在,”达顿说,“鬼娃怪胎秀是最初的展品之一。游客满怀期望就是为了来看它们。从原本的主人手里买下这座博物馆之后,我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来将它变成一间合法的博物馆。我们的新卖点已经大不相同,让我带你瞧瞧。”

他领着杰伊穿过了一扇门。“这里,”达顿说,“是我们的叙利亚微缩景观。”

杰伊透过玻璃凝视着一个戏剧性的蜡像场景。在前景中,刽子手正从一名恐怖分子的手中夺走乌兹冲锋枪,而怀孕的游隼女士则用金属爪子将那人的脸撕裂。塔基扬打扮得像个色盲的阿拉伯纨绔子弟,倒在地上。在别处,杰克·布劳恩跑向一名持枪歹徒,子弹从他的身上弹飞。其中一发跳弹击中了哈特曼参议员,你可以看到鲜血从他的运动服下渗出。在后方,海勒姆·沃切斯特怒视着一个大块头巨人阿拉伯兰博,而一名穿着黑色长袍的女人拿着血淋淋的匕首在对付一位倒下的预言家。

“我相信你还记得那次事件。”达顿说。

“是啊,”杰伊说道,“全球旅行那次。受伤确实给哈特曼的总统竞选带来了奇迹。”

“做英雄永远不会有坏处。”达顿表示同意。

杰伊指着仿真模型前的一组按钮。“这些是什么?”

“我们的新展品使用了最先进的技术,”达顿说道,“声音效果,戏剧灯光,电子动画。一个按钮点亮布劳恩的金色力场,另一个按钮打开光人的绿色辉光。末端的那一个真的能够让赛义德倒下。他是那个巨人。沃切斯特将他变得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

“我没听说过蜡像能动。”杰伊说。

“我们在可动的展品中避免使用蜡。”达顿说,“赛义德有四分之三是塑料。”

“他不会把其他那些人物压碎吗?”

“他从未倒在地上。”达顿说,“孩子们喜欢它。他们全都捏紧自己的小拳头,假装自己是王牌。”

“海勒姆会激动坏的。”杰伊敷衍地说。

“来吧,让我带你游览一下。”达顿招呼。

“除非跳过那些鬼牌宝宝,不然我可不去。”杰伊说道,“我已经有够多的麻烦了,不想再碰见它们一回。”

达顿朗声大笑,护送他穿过昏暗的迷宫般的走廊。在那里,逝去多年的英雄和恶棍们都在阴影中看着他们。他们经过了喷气机小子、四王牌、蜥蜴王。“硬帽党”与“激进派”被锁定在永恒的战斗中,一支鬼牌小队在越南的某个被遗弃的地狱中打游击。在恶名大厅中,钦天士被挂在墙上,嵌在砖块中,只露出脸和手。迫击炮被他的鲜血染红。附近,加里·吉尔莫被盐柱包围,而吉姆利举起拳头告诫着一众疯狂的人群。矮人的玻璃眼珠似乎会跟着他们转动。

“蜡像棒极了,”杰伊说,“看上去很真实。”

“是的,”达顿说,“吉姆利的皮肤是在离这里不远的一条小巷里发现的。没有家人认领,所以我们,呃,买下了遗物。”

杰伊望了他一眼。“ 你把他做成了标本 。”他在坊间某处听过那个故事,但不知怎么他忘了。

达顿清了清嗓子。“是的,没错。他一直很受欢迎。”

“我想我已经看够了。”杰伊告诉他。

“好的。”达顿领着他穿过一个洞穴般的大厅,天花板上悬挂着灵龟的旧壳。毗邻的展廊仍在建设中。他们又穿过一堆梯子、油布和锯木的纠缠,来到建筑中央的一个小食广场。他打开灯,站在一堆自动售货机前。

“你喜欢咖啡还是饮料?”他问。

这里有些冷飕飕的,杰伊突然意识到。因为蜡像的关系,即使在晚上他们也必须使用空调。“咖啡会很不错。”他承认道。

达顿把硬币投进咖啡机,带着两个纸杯回到桌前,递给杰伊一个。他们坐着。“那么现在你对我的小博物馆感觉如何?”

“博物馆就像墓地,”杰伊说,“全是死掉的东西。死掉的东西会让我感到压抑。”

“包厘街百变王牌一角博物馆是一家大型机构。”

杰伊对着咖啡吹气。“水晶宫也是一家大型机构。”

“是的,”达顿说,“类型有所不同。”

“现在它也是你的了。”

“是的,根据我们合伙协议的条款,尚在世的合伙人取得水晶宫的全部所有权。”

“那就是你杀了她的原因?”杰伊漫不经心地提示道。

梦境又来了,但这一次,它们是模糊、无形的东西,在布伦南试图寻找道路回到他那根本不存在的家的时候,追着他穿过甜腻的迷雾。周遭一片寂静,除了追逐他的东西发出意义不明的嗡嗡声;然后他听到有人轻柔、但坚决地喊着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珍妮弗。

他感觉到她冰冷的双手贴在他的脸上,然后在他的面前跪下。这一次,她穿着浴衣,轻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他试着向她伸出手去,但他仍被绑在椅子上。她伸手碰了碰他的枷锁,它们便烟消云散。他向前跌倒,落势被她阻拦住,于是他们双双摔倒在地,布伦南压在她身上。

她很漂亮。他吻了她很久很久,可接着她便扭头躲开。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丹尼尔,必须在他们回来之前离开这里。”

布伦南点点头。“我们会的,”他说,“我们会的。”然后试着再次亲吻她。

她将他推开。他从她身上摔了下来,用受伤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我的另一个梦。”他说着,有一种想哭的强烈冲动。

“这不是梦,”珍妮弗坚定地低声说道,“这是真的。”

她抓起布伦南的手并握住了它。她的双手温暖有力。布伦南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

“你是真的。 ”布伦南惊奇地说。

“是的。”她起身,挽住他的胳膊。

他也想站起来,却立刻有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他倚在珍妮弗身上,她蹒跚着,扶着他向门口一步一步挪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

“救你。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布伦南的弓和箭袋就在门边,还有各种各样的刀具和奎因拿走的其他东西。他们停下来拿起弓和箭,但来不及取走别的。

外面很黑。布伦南神志不清地想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在看到渐隐带着一支狼人队伍走进前门时,他们只堪堪能够藏入一道高大、浓密的树篱后面。布伦南深吸了一口气。夜间的空气似乎有助于他清醒,或者只是药效已过。他凭借自己的力量跟随珍妮弗穿过花园、穿过草坪,走进树林,然后便听到后边的房屋响起警报。

“我的车在这边。”布伦南说。

“我知道。我把车停在了它旁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布伦南问。

珍妮弗瞥了他一眼,他们在林间穿行,小径被临近满月的月光照亮。

“费了不少工夫。我花了大半个昨天和今天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寻遍你的老去处,最后追踪你到了酒店。当然,你已经不在了,要不是有那个电话,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你。”

“那个电话?”

“是的。她说你在这里,说你被俘虏了。”

他们钻出树丛来到路边。布伦南的钥匙不见了,于是他们挤进珍妮弗的车里,珍妮弗把持着方向盘,沿着路呼啸而去。

布伦南做了一组呼吸练习,试着清理他的头脑。珍妮弗目不转睛地望着路,偶尔瞥他一眼。

“挺有意思的,”她说,“那个电话。”

她陷入沉默,又瞥了布伦南一眼。

“是吗?”他搭话道。

“我可以发誓,电话另一端的人是蝶蛹。”

布伦南深陷在汽车座椅中。千言万语化作一阵沉默。珍妮弗所揭露的事情和奎因注入他体内的药物副作用令他头晕目眩。有些事情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将它们理顺,只有一个人确切知道在她的办公室里发现的破碎尸体是不是蝶蛹。

就是发现它的那个人。

达顿平静地喝着他的咖啡。“你是想让我震惊地把咖啡洒出来,还是心怀内疚默默变得面色苍白?”

“随便,只要你认罪,”杰伊说,“我不太挑剔。”

“假设我是有罪的,那么期望我在被指控的那一刻就老实交代,岂不是太天真了吗?”

“嘿,这招对佩里·梅森来说一直挺管用的,”杰伊说,“你不能因为一个人的尝试而责怪他。”

达顿放下咖啡,脱下斗篷,将其挂在一张椅子的靠背上。在荧光灯之下,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黄色,遍布着干涸的褐色尸斑。“我正巧看起来像是死神的普遍形象,”这位鬼牌说道,“有时候会让人们对我做出不幸的假设。我没有杀害蝶蛹。”

“无意冒犯,”杰伊说,“但你有买凶的钱。而且你也有动机。”

“是吗?”达顿似乎被逗乐了,“水晶宫所在的那块土地值一大笔钱,这我同意。但沙龙本身是笔亏本买卖。我可以开着它也可以不开,我可不会为此而杀人。”

“她的其他业务 着实有利可图 ,”杰伊指出,“还免税。”他抿了一口咖啡,咽下时灼伤了喉咙。“那部分你也有份吗?”

“不,”达顿说道,“哦,每当她听到任何可能影响我商业利益的事情时,都会自愿分享某些信息,而且从来没有向我收取分文。这是我们协议的一部分。但除此之外,她的小副业是她自己的。”

“只不过现在顺理成章是你的了。”杰伊提示道,“你不会想让那些告密者们失业的。”

“也许不会,”达顿说,“毫无疑问,她的档案里有些相当有趣的东西,还有一些价值不菲,我不会假装不承认。可仍旧,没有什么值得我弄脏自己的双手。我本可以买下或者卖出十倍之于蝶蛹,不需要杀了她。”

“那么是谁干的?”杰伊问。

“我也很困惑,”达顿说,“她与一大堆危险的信息有牵连,自不用提,但正是这点保证了她的安全。活着,她还能够被摆平。杀了她,谁知道会有什么鬼东西从壁橱里冒出来。”

“水晶宫里有很多壁橱。”杰伊说。

“那么你懂我的意思了,”达顿说着,耸耸肩,“我希望能够给你提供更多线索。说真的。”

“没关系。”杰伊说。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站了起来。“好吧,是时候回家睡觉了。你这地方有后门吗?”

“巷子里有个侧门出口,”达顿说着,起身,“来吧,我带你去。”

鬼牌领着他穿过沉默蜡像的迷宫,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中回荡。当他们经过一座圆形大厅时,杰伊听见身后有动静。

他停了下来,回头张望。什么都没有。“就我们两人在这里吗?”

“当然,”达顿说,“出什么事了?”

“我听见有什么声音,”杰伊说,“而且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被人监视着一样。”

达顿笑了。“这很正常。是蜡像。人们常说他们的眼睛会跟着你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杰伊环顾四周。他们正从美人展厅经过。在阴影中他瞥见了游隼女士:奥罗拉·瑟茜。“游隼女士的眼睛跟我到哪儿都行。”他打趣道,但不知怎么的他认为并非是那么回事。

“这边走。”达顿说。

他们拐了个弯。杰伊牢牢地抓住达顿的手臂,安静地将他拉回到一个黑暗的僻静处,旁边是一座高大的金属和蜡混制底特律钢铁雕塑。杰伊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达顿轻快地点了点头。

在寂静中,杰伊听到轻柔的脚步声。

向他们走来。

不可能是异人。无论是谁,它的步伐轻盈得像猫一般。听声音应该是光着脚。

杰伊将手摆成枪形。

一个身影飞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比杰伊想象的还要快。它很小,只有膝盖高,在杰伊反应过来之前便跑出视线。他从藏身的地方跳了出来,看见一只没毛的、长着多条手臂的灰色猴形生物,然后用手指向它。只不过它比他更快。它从微缩景观前掠过,像蜥蜴一样飞快地滑过玻璃,于是杰伊砰的一声将一座鬼牌蜡像从它的狂欢会中送入了王牌云巅的肉类冷藏柜。

该死 。”他咒骂道,再次瞄准,但猴子在他对准之前便跳将起来,在荧光灯上荡秋千,然后在杰伊的头上翻了个筋斗。他转身去追却与达顿撞个满怀。“它去哪了?”他问。

“进了圆厅,”鬼牌说道,“不过……”

杰伊拔腿就跑。当到达圆厅时它已经消失,但他瞥见一条走廊深处有动静。他冲了过去,在拐角处看到它抓着一根架空管道。它停了很久,像野猫一样发出嘶嘶声,然后顺着管子跑进一个漆黑的房间里。杰伊紧随其后。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管道,竭尽全力地奔跑,完全没有注意到展示台。

就像跑着步撞上了电话杆,杰伊捂着肚子,重重跌坐在地,痛苦得直喘气。展台前后摇晃不定,最后翻倒在他身上。玻璃碎了一地,液体浸湿了他,某种柔软、苍白、黏糊糊的东西沉重地落在他的胸口。有一股难以忍受的甲醛气味。他闭上了眼睛。

他身后传来脚步声。“你没事吧?”达顿的声音问道。

“有事。”杰伊说。

“我试过警告你来着。”达顿说着打开灯。

“我是不是在我所想的地方?”杰伊问道,眼睛依旧闭着。考虑到所发生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听起来异常平静。

“恐怕是的,”达顿回答,“欢迎来到鬼娃怪胎秀。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是的,”杰伊说,“你可以 把它从我身上弄走 !”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猴子早就不见了。

晚上11:00

在阿克罗伊德打开他的公寓大门之前,布伦南就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他用果断、迅速的优雅动作抓住了他的胳膊肘,将他抡了半圈,重重地撞在墙上。珍妮弗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关上了门。

“安静点,别动。”布伦南命令道。他锁住了阿克罗伊德的手腕,将这位侦探的小臂拧在他的后背。

“上帝啊,”阿克罗伊德愤愤不平地咕哝着,脸抵在墙上,“天杀的我觉得你把我的鼻子弄断了。”

布伦南的鼻子抽动着。“你到底喝了什么鬼东西?闻起来像在一桶劣酒里泡了个澡。”

“差不多。”阿克罗伊德喃喃地说。珍妮弗用绳子拴在他另一只手腕上,缓慢地将绳子拉到他的身后,把双手绑在一起。

布伦南将阿克罗伊德转过身,把他推入一张与阿克罗伊德的破旧公寓格格不入的长毛绒铬皮沙发中。

私家侦探跌坐在沙发上,大声地叫唤了一句“哎哟”,手撑住身子不自在地扭动着。他抽着鼻子,保持头往后仰,努力不让鼻子里渗出的血流到他的胸口。他斜眼看着布伦南。“你是自由民吧,我猜。既然大家都是好朋友,我能叫你丹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布伦南平静地说。

阿克罗伊德耸耸肩。很难做到这一点,也很难不让血流到他的衬衫上。“我在侦探学校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找东西。比如蒙面义警的名字。”

“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否则如何?”阿克罗伊德愤怒地说。他挣扎着在沙发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你以为你可以闯进来然后——”

珍妮弗步入他们中间。“我们不是‘以为’,阿克罗伊德先生,我们已经进来了。”她实事求是地说。她在手提包里找出一叠纸巾,堵住了他的鼻子,并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它,阿克罗伊德退缩了。“看起来它并没有断。”她自顾自地皱起眉头,走到嗅觉范围之外的地方。

“谢谢。”阿克罗伊德不情愿地咕哝道。

珍妮弗给了布伦南一个醒目的眼神。他平静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

“把我的真名告诉错误的人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麻烦,”阿克罗伊德打断了他的话,“你给那些被你杀害的人带来的‘麻烦’又如何?有多少来着?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每一张脸。”布伦南生硬地缓慢说道。他蹲坐下去以便能够和阿克罗伊德四目相对,直直瞪着侦探。“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做的事,这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

“滥杀无辜——”

“我可做不到用手指一下就能让他们凭空消失。”布伦南用同样的生硬声音说道,“我杀的人都不无辜。也许并非每个人都论罪当死,但他们身在这个游戏中,自觉自愿。如果他们太过愚蠢,没有意识到自己涉身其中的后果,那就不能怪我。”

“游戏?”阿克罗伊德问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布伦南生气地比画着。“我用不着向你辩解。让我这么说吧。是我——”他停下来,看着珍妮弗,然后纠正了自己的话,“——曾经是我对抗着影拳会。以一敌百。我做了我该做的。我一点也不后悔,也没有忘记其中的任何一件事。”

“你要做的——”

“就这样吧,”布伦南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讨论。我们不必做朋友。不必彼此喜欢,不必一起合作。但我们应该谈谈。”

阿克罗伊德点点头,被缚住的双手倔强地比画着。“被绑成这样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好吧。”布伦南从脚踝鞘中拔出一把匕首,割断了捆绳。两个男人盯着对方看了很久,阿克罗伊德愤怒地揉着手腕,然后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鼻子。

“我的名字。”布伦南提示道。

阿克罗伊德耸耸肩。“好吧。是萨沙透露给我的。他说是他从蝶蛹的头脑中采来的。说你很可能参与了谋杀,不过我觉得他在撒谎。他被什么东西给吓坏了。话说回来,你的真实身份为什么搞得如此神秘?当然,除了你因为多起凶杀案而被通缉之外。”

布伦南冷冷地看着他。“我在这个国家是非法的。也许哪天我们有空的时候我会解释。只有幽灵——”他朝珍妮弗点点头,“——和我的敌人知道我的名字。显然还有蝶蛹。”

“你被联邦调查局通缉了?”

“我从军队里逃跑了。这件事很复杂,并且与蝶蛹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她真死了的话。”布伦南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阿克罗伊德说道,“你说‘如果’是什么意思?我发现了她的尸体。”

“你确定吗?”

“确定?她不仅死了,而且死得透透的。”

布伦南叹了口气,疲倦地揉搓着脸。“我不知道……”他轻声说道。

“听着,你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疯还是怎么的?我看见她——”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昨天。”

“什么?”阿克罗伊德平静地问。

“而我在今天听到了她的声音。”珍妮弗补充道。

布伦南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怎么回事?”

“我也听到了。”阿克罗伊德平静地承认。他看着布伦南,摇了摇头。“ 但不可能是她的声音。 老天,那时候我就在殡仪馆,而她明明躺在灵柩里。”

“你敢肯定,百分之百肯定,灵柩里的是蝶蛹?”

“你认识其他长着隐形皮肤的人吗?”阿克罗伊德说,“我发现的是她的尸体。除此之外,那个给我打电话的自作聪明的家伙一定是个冒牌货。她不知道我和蝶蛹之间的,呃,真实关系,而且那时候她说的全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还说你被爱斯基摩人抓住了。”

布伦南叹了口气,摇摇头。“好吧,她可没说错。”他抬起手,阻止阿克罗伊德提出更多的问题,“所以,你确信她已经死了。你有什么嫌疑对象,或者知道是谁杀了她吗?”

在开口之前,阿克罗伊德看了他许久。“嫌疑对象我倒是有几个。”他从破旧夹克的胸前内袋里捞出一张纸,递给布伦南。它湿透了,有着和阿克罗伊德一样的糟糕气味。这是一张名单,大部分都被画掉了。

“这些是你的候选人?”布伦南问道,珍妮弗在他身后凝视着名单。

阿克罗伊德点点头。“剩下的那些。我画掉了其他人,凭着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侦探的多年经验,以及我对人类心理的敏锐洞察力。”

“嗯,”布伦南说,“好吧,你也可以把棒槌画掉了。今天早上,我在一个叫斯奎瑟的地下室狠狠揍了他一顿。”

“你?”

“别那么惊讶,”布伦南似笑非笑地说,“实际上他有些不太对劲,显然是病了。他声称杀了蝶蛹,却说不出足够多的细节来使他的说法令人信服。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重建他的名声而进行的可悲尝试。”

“好吧。”阿克罗伊德拿出一支笔,在棒槌的名字上画了条线。“我相信你的说法。这仍然给我们留下了四位主要嫌疑人。”

布伦南点点头。“我认识亚龙。”

“他怎么样?”阿克罗伊德问。

布伦南和珍妮弗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单挑过几次。他很强壮,但我不知道他的力量能否做到蝶蛹杀手干的事。另外,用棒子猛捶不是他的惯用作案手法。”

“那我已经想过了,”阿克罗伊德插嘴说,“他喜欢使用他的尖牙,是吗?”

布伦南无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的侧面。“没错。”

“但我们全都听说他在威胁蝶蛹。”珍妮弗说。

“是的。他是金福的左膀右臂之一,在影拳会的地位很高。”

“金福?”阿克罗伊德问。

“你为什么不干脆把亚龙留给我来对付呢?”布伦南提议道。

阿克罗伊德看着他,耸了耸肩。“好的。你想要那只蜥蜴,那他就是你的了。”

“是什么让类人成了嫌疑犯?”珍妮弗问。

“你的意思是,除了他脑子里的洞比瑞士奶酪的还多之外?巴奈特用信仰治疗拯救了他的性命,通过祈祷的力量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至少巴奈特的一些追随者如此声称。”

“还有呢?”布伦南提示。

“还有蝶蛹雇了些人要干坏事。”

布伦南皱起眉头。“你确定?”

“合理推测。埃尔默向一群受雇打手下达了她的命令,要刺杀一位在亚特兰大的政治人物。”

“为什么?”珍妮弗问。

阿克罗伊德耸耸肩。“我不确定。因为她担心巴奈特的政治观点?”

布伦南摇了摇头。“她不傻。她会意识到那样的事件只会把国家推到他手中。不过,”他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你不是唯一一个误解埃尔默任务的人。也许某个巴奈特的人也发现了这件事,并告诉了类人。无论如何,我们应该调查一下。”他瞥了珍妮弗一眼。“也许我们应该让鱿鱼神父将类人借给我们一段时间。”

“用什么借口?”珍妮弗问。

“明面上是为了防止我们再次遇到异人。”

“异人?”阿克罗伊德重复道。

“我发现他在蝶蛹的卧室里搞破坏。他说他在找一件蝶蛹用来敲诈他的东西。但我没信。蝶蛹从不向任何人勒索钱财。”

“你说得对。”阿克罗伊德说。

“那就只剩下一个名字了。”珍妮弗提醒道。

布伦南低头看了眼名单。“道格·莫克尔是谁?”

阿克罗伊德摇摇头。“问倒我了。如果你有所发现请记得告诉我。”

“好吧。”布伦南看向珍妮弗,又看回阿克罗伊德,“你知道的就是这些?”

“没错。除了几个问题。”

“比如?”

“比如你知道蝶蛹和挖掘者唐斯勾搭上了吗?”

“那是谁?”

“他伪装成《王牌》杂志的一名记者。”

“我不知道,”布伦南说,“我从1986年10月起就没再见过蝶蛹,也没和她说过话。”

阿克罗伊德点点头。“埃尔默说她非常想知道你的消息。”他密切地观察着布伦南,“好吧。我们都知道你对弓很在行,但是链锯用得怎么样?”

布伦南皱着眉头。“这应该是句玩笑话吧?”

阿克罗伊德耸耸肩。“不,不完全是。最后一件事。你对水晶宫的邻居了解多少?”

布伦南厌倦了阿克罗伊德古怪的问题。“水晶宫没有邻居,”他断然地说,“在这街区就它一个。”

“没错,”阿克罗伊德说,“你说得完全正确。”

布伦南抓住珍妮弗的手臂。“我们扯平了。”他说着,转身要走。

“你知道吗,”他们闻声在门口停下,阿克罗伊德说道,“这一次我没有把你送进墓地,但下次见面将另作别论。”

“下一次,”布伦南点点头笑着说,“我会期待的。”

“再见。”珍妮弗说。她给阿克罗伊德一个飞吻,然后穿门而去。

布伦南停下来打开门,最后一次回身看着阿克罗伊德。“接受我的建议,”他对这位私家侦探说,“要么少喝点酒,要么换个更好的牌子。你闻起来像在甲醛里泡过澡。”

“表现不错,”阿克罗伊德说,“你差不多可以当侦探了。” Sw3BI0APEWJmyuLRA/Lk8rc51NZtbN9xDpc5M9srFu+luuIrUIVaBbW9AXhKoSHL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