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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7月18日 星期一

凌晨5:00

树木无风自摇。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如何来到此地,但他就在这里,形单影只,且心慌意乱。现在仍值夜晚,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来得漫长而黑暗。月光在地表描上斑驳的黑影,月亮却淫靡地肿胀着,呈现腐肉的颜色。他曾抬头仰望,可怕的是,有那么一刻它看上去在 搏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看。无论做什么,一定不能再看。他走着,无了无休地走着。每迈出一步,灰暗、稀疏的草地都像是要抓住他赤裸的双足,在趾间滑入油腻的草须。树木摇摆着。没有一丝风,它们却在摇摆。

濯濯残枝,在他经过时蜷曲蛇行,低语着他不想知晓的隐秘。哪怕只停一小会儿,他就会清楚地听见它们的话语,就会理解。继而,毫无疑问,他就会发疯。

他走着。在那甜腻的月光下,万物毫无苏醒起身的念头。硕大的皮质翅膀在空中拍打,将夜晚填满腐败的气味。瘦骨嶙峋的蜘蛛,麻斑点点又形容枯槁,在堪堪视野外的林木间穿行,节足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响,从不现身也从不远离。曾有一声悠长的低吼震颤大地,咆哮声越来越大,甚至连树木都害怕得沉默静止下来。

然后,当恐惧的感觉如此浓密以至于令他觉得快要窒息时,他看见了前方的地铁站入口。

它矗立在森林中央,沐浴在可怖的月光下,却意外地有些协调。他开始奔跑,看上去移动得非常缓慢,每迈一步都像要用上千万年。地铁站的口子慢慢变大,阶梯向黑暗中延伸。磨损的栏杆,熟悉的标志,它们在呼唤他回家。

正当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向前跑时,他终于抵达了台阶顶部。身后有声响传来,但他不敢回头。他握紧扶手,开始拾级而下,虚弱得差点儿晕倒。他似乎向下走了许久。列车的轰鸣声从他下方很远很远的黑暗裂口中传来,他仍在向下前行。现在他再次尝到了恐惧的味道。接着,在他的正下方,他瞥到了另一位行人,也在向下走。台阶绕成环形,一直向下盘旋。

他加快速度,光足在冰冷的石面上拍打,绕行向下,然后再次看到了那人,是一个穿着厚重黑色外套的大块头。他试着喊他,但此时此地,他的声音消失了。他跑得更快了,直到双脚开始流血。台阶变得非常狭小,突然间又开阔起来,然后他踏上了一座悬在无边黑暗中的狭长站台,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

另一人出现在站台上。他的身形比例有些古怪,驼着背一言不发,站立的方式令人感到不安。他转过身,杰伊看到了它的脸——一个平淡无奇的白色锥体渐变成一根湿润的红色触手。它抬起头开始号叫。杰伊惊声尖喊……然后颤抖着在散发着尿骚味儿的黑暗房间中醒了过来。

“该死。”他喃喃自语,心跳得像摇滚鼓手加快的鼓点,内衣已被汗水浸湿,而且还尿了床。这才是最糟的。

杰伊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将腿悬在床沿,坐着等待梦魇的消退。

它看上去如此真实,不过向来如此。他从小就做着这该死的相同的噩梦。当他开始一周尖叫着惊醒两回时,他的父母从书架上取缔了H.P.洛夫克拉夫特,并扔掉了他宝贝的E.C.漫画收藏。可这不管用。噩梦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有时它会消失数月,然后在他以为自己永远摆脱了它的时候,又狂怒地杀个回马枪,夜复一夜地惊扰他的睡眠。今年他45岁了,而这个梦如他头一回梦见般鲜活。

它总是同样的内容:毛骨悚然的森林,古旧的纽约地铁站,无尽的地下通道,最后是站台上的锥脸怪物。有时,在噩梦初醒后,杰伊会觉得梦境不止于此,有些部分被他遗忘了,可即便那是真的,他也不想知道。

杰伊·阿克罗伊德靠当私家侦探谋生。他曾因对恐惧满怀敬畏而捡回过一两次小命,可他不会轻易受惊,起码在他醒着的时候不会。但他有着一个谈之色变的秘密:在某些夜里他会发现自己站在站台上,锥脸怪物会转过身,抬起头号叫……而他却 醒不过来

“该死的,用不着。”杰伊大声喊道。

他看了眼钟。早上五点刚过几分钟。回去睡觉已经没有意义。他得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到水晶宫。此外,在他梦醒后,除了心跳停止之外没什么能让他再把眼阖上的了。

杰伊掀去被褥,将床单、毯子还有内衣塞入篮中,准备下次抽空送去自助洗衣店。他将会在水晶宫的床上睡一到两周,不管这次与蝶蛹的合作会持续多久。他迫切地希望梦魇能消停一会儿。他不认为当蝶蛹知道她的新保镖被反复发生的噩梦吓到尿床时会有多欣喜。尤其是当他尿床的时候她也在床上。杰伊追求蝶蛹已经好些年了,但她从未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他希望这次会是他的机会。她的身体是如此 鲜活 。在晶莹剔透的肌肤之下,你能看见血液在她的血管中流淌,若隐若现的肌肉鬼魅般地蠕动着,肺部在她的胸腔下起起伏伏。她有着一对很棒的奶子,即便通常瞧不着它们。

他打开窗户为卧室通风,尽管从肮脏的通风井飘到他那没有电梯的三楼的臭气几乎与房间里的一样难闻。在爪足浴缸里久久浸泡之后,他用一块印有企鹅图案的老旧沙滩巾擦干身体。

在梳妆台最上方的抽屉里,杰伊找到了一些干净的平脚短裤。黑袜子在下面的抽屉。接着他走向壁橱打量他的衣服。他有一套白色的时尚褶皱亚麻礼服,一套煤灰色的布克兄弟三件套,一套为他量身定做的香港制的细条纹装。三套全是海勒姆·沃切斯特给的。海勒姆总是敦促杰伊穿得体面些。这样才会得到更多的尊重,海勒姆向他许诺,他会引人注目,甚至会得到姑娘的青睐。关于姑娘的那部分怂恿着他,不然杰伊一件都不会要。“海勒姆,”他解释道,“我可是私家侦探,坐在泊好的汽车或者甜甜圈店里,隔着汽车旅馆的窗户用宝丽来相机拍照。我贿赂门卫,躲在灌木丛里,不想引人注意。假如他们用假日酒店的墙纸做西服,我会来上六套。”可每个圣诞海勒姆都会给他一套该死的西服。

天气看上去会变热,杰伊选了件纽扣领的白色短袖衬衣,一条和他发色相配的咖啡色便裤,还有一件棕褐色上衣。没系领带。他讨厌领带。

上午 7:00

布伦南从酣畅无梦的熟睡中醒来,东升旭日的光芒穿过窗户照射在他脸上。珍妮弗·马洛伊翻过身,嘴里嘟嘟囔囔。他默默地从床单下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走向摊着衣服的椅子。他穿上短裤、T恤还有跑鞋,安静地穿过通往户外的后门。

太阳已经升起,大地还半梦半醒,凝结着露水,充满了乡村清晨的清爽味道。布伦南深深呼吸,让肺部填满新鲜空气,同时舒展身体,为他的每日晨跑做准备运动。

他快步走到A字形住宅的前方,开始沿着环形沙石马路小跑。他在路口向左拐,惊走一群在前侧草坪上嬉戏的兔子,然后经过写着“弓箭手园林与苗圃”的指示牌。他感到神清气爽,在美好的一天开始的时刻对自己和世界感到心平气和。

在第三次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之后,杰伊迈入了水晶宫。

门竟然没有上锁,那令他感到讶异。蝶蛹知道他要来倒是没错,但她也知道会有麻烦找上门。否则何必雇个保镖呢?当你知道麻烦要来,就该把门锁好。杰伊向昏暗的酒吧间内探头张望,“有人在家吗?”他轻声地招呼,“蝶蛹?埃尔默?”无人应答。“好极了。”他压着嗓子自言自语。难怪她需要一个保镖。他踌躇着打开了灯,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然后等待视力恢复。渐渐地,这个房间熟悉的轮廓从昏暗中显现。直背椅底朝天放在小圆桌上。吧台沿墙而设,后方成列的酒瓶倚着长条银色镜子码放。酒柜在对面。再往里,私密壁厢里的古董桌与别处有些许不同,蝶蛹会占据此处,小口抿着她的苦杏酒。

霎时之间,在清晨的半色天光中,杰伊仿佛看见她坐在那儿,隐身影中,细长的象牙烟嘴轻夹在纤纤指间,回眸一笑时烟圈慵懒地盘绕着她颈部透明的肌肤。“蝶蛹?”他招呼着,慢步穿过酒吧。但当他到那时,椅子上却空无一人。

一阵古怪的寒意传遍他全身。

就在那个瞬间,杰伊·阿克罗伊德心有所感。

他沉静地站在桌旁,倾听着,回想他所了解的水晶宫。蝶蛹住在三楼,她的房间被昂贵的维多利亚时期的物件堆得水泄不通。

她的侏儒门卫埃尔默住在二楼,还有萨沙——为她打理酒吧的无眼读心术士。所有公用房间都在一楼,她的办公室也是。杰伊决定从那里开始。

办公室在楼梯下方靠近大楼后侧的位置。它有一扇精雕细琢的木门,装着水晶门把。杰伊从口袋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小心地用两指转动门把。木门应声而开。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漆黑一片,但杰伊不需要眼睛就知道会在里面发现什么。死亡有着独特的气味。血液的浓烈铁腥,恐惧的窒闷汗臭,屎尿的刺鼻骚臭。他以前闻过。熟悉的气味弥漫于此,等待着他,在这一切之下是她的香水味。

“你真该死。”杰伊轻声说道,不知在对谁讲话。他伸出仍攥着手帕的手,找到了电灯开关。

这房间曾令人沉醉。抛光的硬木地板,奢华的东方地毯,高至屋顶的立地书柜满是皮面装帧的初版书籍,一张结实的橡木办公桌比他的年岁还大,宽大的皮质扶手椅看起来像是出自世界上最古老的绅士俱乐部。

椅子已经四分五裂,木腿支离破碎,软皮椅套被扯得稀烂。有三架高大的木质书柜被推倒在地;其中一架已拦腰而断。匕首般细长而苍白的碎木片,从断裂处两端伸展出来。书本散落得到处都是。

蝶蛹四肢张开仰面躺在扶手椅的残骸中,皮坐垫和断椅腿在她身下乱作一团。那张翻倒的巨大橡木桌压住了她的上半身,遮住了她的脸。她穿着蓝色牛仔裤和纯白色衬衫,衬衫正面溅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她的左腿从膝盖处向反方向弯折,一节参差不齐的红色胫骨刺穿了牛仔布。杰伊在她左手边蹲下。他能透过肌腱的幽幽轮廓和光滑、透彻的皮肤看见她的指骨。五根手指全都碎了,无名指断成两节;晶莹的骨肉布满毛细血管爆裂造成的玫红色光晕。杰伊拾起她伤痕累累的手。余温尚存,但即便被他握着,她也在渐渐冷去。

沉默半晌,他松开了她的手,试着将办公桌从她身上抬走。桌子很沉。他皱着眉头,加了几分力道,闷哼一声将它扶正。直到办公桌退回抵墙的位置,他才扭头看向蝶蛹。

她的脸不见了。

她的头骨还没被彻底压碎。椅子后背软垫黏糊糊的,沾满干涸的血渍。有些许脑浆从碎骨间缓缓流出。一切都是血淋淋、湿漉漉的。有一小摊鲜血汇聚在椅子残余物的下方,浸透了东方地毯。杰伊向上望,看见了更多的血迹。有一小注越过办公桌,抛洒在墙脚,绕在灯头插座周围。暗紫色的维多利亚风格古董墙纸上绘有图纹,血滴溅在上面不易看清,但仔细看还是能够看见它们。

杰伊站起身,试着让自己变得麻木。他见过太多尸体,早已不在乎,而蝶蛹玩危险游戏实在太久,太久。她知道太多的秘密。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

他研究了尸体的位置,将之印在脑海。它现在已经不是蝶蛹,不过是一团死肉,不过是证据而已。待他将一切收诸眼底,杰伊将注意力转向了房间的其他地方。就在那时,他初次注意到蝶蛹左大腿旁的一张小方纸片。

他绕过去,蹲下仔细察看。他没有碰它,因为没有必要。纸片上没沾一滴鲜血,而且正面朝上。是一张扑克。

黑桃A。

“狗娘养的。”他咒骂道。

他正要关上身后的办公室门,突然听见台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杰伊背身靠墙,屏息等候。片刻之后,一个留着笔尖形小胡子的瘦削男人步入了大厅。他穿着拖鞋和丝绸睡袍,本属于眼睛的位置是一整片苍白的皮肤。他慢慢转头,朝向藏在阴影中的杰伊。“我能看见你的心思,砰呯杰伊。”他开口道。

杰伊迈出阴影,“去报警,萨沙,”他说道,“还有别叫我砰呯杰伊,该死。”

上午 8:00

布伦南摆动手臂,呼吸畅快地扎入山间,越过郁郁葱葱的山地和缀满露滴的草甸,加速冲上临近奔跑终点处的陡坡。他晨跑的路线各不相同,但始终归于乡间土路,继而将他引回入口处立着“弓箭手园林与苗圃”招牌的砾石车道。

车道环绕着一连串简直可称作他园林技艺活广告的花园。先是日式筑山庭微缩景观,接着是英式灌木林,再之后是一座繁花似锦、色彩斑斓的传统花坛。车道环花坛而建,途经两间温室——一间是热带林木,另一间是沙漠植被——还有那座A形框架住宅。

布伦南用一段酣畅淋漓的全速冲刺结束他的奔跑,绕回住宅后方。他用了几分钟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理顺呼吸,然后盘坐成舒适的冥想姿势,凝视着被耙制成晨风中微波荡漾样貌的枯山水。细石粒池中卧着三座石假山。布伦南心无杂念地入定,对石块和它们的投影或是在石块上生长的苔藓图案置若罔闻,之后平稳、放松、神清气爽地起身,为这一天做好准备。

他走回卧室,房间里仅有稀稀落落的几样家具,一个蒲团摆在抛光木地板上,一张带阅读灯的舒服座椅,茶几上叠放着几本书,还有个大号柳条衣篮。珍妮弗已经下床。他能听见相邻盥洗室中传来的淋浴流水声。布伦南脱下被汗水浸透的T恤,随手抛入衣篮,前往被当作起居室兼办公室的房间。他咯哒一声打开电视收看晨间新闻,然后坐下,启动电脑查看日程安排。

在电脑搜寻相应文档的时候,他留意着电视。绝大多数新闻着眼于今天在亚特兰大召开的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暂时还没什么实质内容公布,可各种分析和预测早已夸夸其谈、甚嚣尘上。

格雷格·哈特曼最得民心,但是他的提名将是一场苦战,特别是与那位政治理念和信仰同他针锋相对的人——里奥·巴奈特牧师。

布伦南不信任所有的政客,但如果他可以投票,他会把选票投给哈特曼。那个人看上去既诚实又体贴,尤其是和蛊惑民心的巴奈特相比。

很多鬼牌都支持哈特曼。新闻摄像机扫过亚特兰大的公共公园,数千人聚集在那里,大声地向全国展示他们对这位参议员的强烈支持。

布伦南看了几场对街上鬼牌的采访,然后调低了电视机音量,将注意力转到电脑屏幕上。他希望哈特曼和他的鬼牌支持者们一切顺利,但天色渐晚,他也有自己的困扰。

他的日程安排已经显示在屏幕上,行程注定会占满一整天。弓箭手的景观设计处于两项工作之间。布伦南正在为一位刚搬进本地区的美籍日裔银行家建造一座带有水帘瀑布——一种涓涓流水落入石床中的微型瀑布——的山间园林,同时还在为一位居住在这条路上的医生建造带有鱼塘的梯田式灌木。布伦南的工头约阿希姆·奥尔蒂斯会为他处理另一项工程,指挥医生那的全体工人。日式园林是他的个人专长。

布伦南向后靠在椅子上,仍惊讶于当自己在思虑即将到来的一天时所感到的满足感。放弃死亡和毁灭,回归乡野养育生命,这是他做过的最好的事情。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被净化、满足和平静。有时候,他会因自己不顾与金福和影拳会的深仇大恨而感到内疚。但在过去几个月里,负罪感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程度越来越轻。

布伦南从参考书架上拿出了橘俊岗关于园林设计的经典著作《作庭记》,但在从中撷取一些用于新工作的灵感之前,他停了下来,转而盯着占满电视屏幕的那位让人记忆深刻的女人的照片。他调大了音量。

“……仅知被人称作蝶蛹的神秘女性,今晨被发现死于其夜总会‘水晶宫’的办公室内。警方迄今拒绝置评,但在她身上发现的一张黑桃A证实本案与神秘弓箭义警自由民有关,而此人是1986年至1987年初期间至少50起命案的元凶。”

当珍妮弗·马洛伊湿漉漉地端着两杯茶,从浴室穿墙而出时,布伦南还盯着屏幕。

“怎么了?”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问道,“出什么事了?”

布伦南转过身,寒意浸入眼底,一脸冷酷。“蝶蛹死了。”

“死了?”她难以置信地附和。

“被谋杀。”

“怎么回事?被谁?”珍妮弗俯身坐在面向他的椅子上,问道。她伸手递来一个杯子,他机械地接过然后放在一边。

“报道没说。但凶手在尸体上放了张黑桃A,想要陷害我。”

“陷害你?为什么?”

布伦南这才第一次看向她。“不知道。但我会查出来的。”

“警察——”

“警察认为是我干的。”

“这太疯狂了,”珍妮弗说,“我们已经一年多没去过这个城市了。”

自从布伦南放弃向名叫金福的影拳会罪犯头目寻仇并和珍妮弗一起离开纽约市,他们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觉得时间没过多久。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旅行、休息、疗伤,学会彼此相爱,然后在纽约市北部一个叫做歌珊的小镇郊外安顿下来。珍妮弗已经着笔撰写她理想中的罗伯特·汤姆林的权威传记。布伦南厌倦了与死亡打交道,他想建造而不是摧毁,于是做起了园林生意。他发现自己颇有几分园艺天赋,而珍妮弗乐在研究与写作之中。他们对自己安宁、平和而离群索居的生活感到相当满足。

“有人陷害我。”布伦南低声说。

“谁?”

他看着珍妮弗。“金福。”

她向后靠了过去,寻思琢磨着。“为什么?”

布伦南耸耸肩。“也许他发现蝶蛹知道他是影拳会的头头。也许他认为自己可以同时除掉她和我。”

“假如我们留在这里,警察永远都不会找到你。”

“也许吧,”布伦南承认道,“但他们可能将永远都找不到真正的凶手。”

“我们正在这里有所作为,”珍妮弗说,“不能就这样撒手而去。”

放手吧,这很容易。布伦南告诉自己,放手过去,为现在和未来而活。但他做不到。有人谋杀了他的旧情人,他不能忘记这一点。然后凶手陷害了他,他无法原谅。

他站了起来。“我没法放手不管,我做不到。”珍妮弗只是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去,走到屋后打开了放弓和枪的棚子。他装了车,坐在车里等了几分钟,想知道珍妮弗是否会加入他。

片刻之后,他启动了引擎,孤身一人开车走了。

正午

马萨里克扮演好警察,康德扮演坏警察,他们俩都值得受到热烈好评。只不过,杰伊·阿克罗伊德以前看过这出戏码。马萨里克瘦削而黝黑,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康德是个没有毛发,长着鳞片、瞬膜和尖牙的鬼牌。在杰伊第七遍复述他的故事时,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寻思,当嫌疑人是鬼牌时他们是否会交换角色。他看了一眼康德,决定还是不问为好。

到了午餐时间,就连这两位侦探都厌倦了拐弯抹角。“要是和我们耍花样,你会感到非常抱歉的。”康德说道,露出了他的门牙。

杰伊给了他一个 “谁,我?” 的表情。“我相信阿克罗伊德先生已经告诉了我们他所知道的一切,哈夫,”马萨里克说,“如果你恰好记得其他可能有用的事,给我们打电话。”马萨里克给了他一张名片,康德告诫他不要离开镇子,然后他们陪他走到警局大厅在他的证词上签字。

警区局子里到处都是熟悉的面孔。水晶宫的门卫正将证词交给一名穿制服的警员,与此同时蝶蛹上个月解雇的一名女服务员正在角落里大声啜泣,其他雇员则坐在窗边的一张长凳上等候。他认出了三个服务生,一个洗盘子的,以及周四晚上在绿屋弹奏拉格泰姆钢琴的那个人。但最重要的几张面孔他全都没有瞧见。

代班酒保卢波孤身坐在一张空荡荡的桌子旁。在处理完文书工作后,杰伊顺道走过去。“你能相信吗?”这个鬼牌发问,“我们会怎么样?”卢波长着一双深陷的红眼睛和一张狼的面孔。他一直在掉毛,牛仔衬衫的肩膀上全是毛发。杰伊把它们掸掉,卢波似乎毫无察觉。“我听说是你发现了尸体,”他说,“真是黑桃A那家伙吗?”

“尸体旁边有张牌。”杰伊回答。

“自由民,”卢波咬牙切齿地咕哝,“狗娘养的。我以为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过去一向喝杜拉摩尔露威士忌。我招待过他一两次。”

“见过他没戴面具的样子吗?”

卢波摇摇头。“没有。我希望他们能抓住那个混蛋。”他那长长的红舌头从嘴角伸了出来。

杰伊又环顾了一下房间。“埃尔默呢?”

“没人见过他。我听说警察发了个什么来着,全境通告,在通缉他。”

康德走到他们身后。“轮到你了,卢波。”他指着一间审讯室说道,然后瞪着杰伊,“你还在这。”

“我正要走,正要走。”杰伊说,“一用完厕所马上就走。”

康德给他指了地方。待杰伊再次露面的时候,康德、马萨里克和卢波已经去忙他们的事了。杰伊不请自来地走进队长的小隔间。

安吉拉·埃利斯队长正坐在桌后,一边不停地吸烟一边浏览文件,像快速读卡器一样翻动着书页。她是一位小个子亚洲女性,有着绿色的眼睛,留着长长的黑发,做着纽约警察局最难做的职位。她的前任被发现死于这间办公室,据说是心脏病发作,但仍然有人不相信这个说法。再之前的队长也是被谋杀的。

“那么,”他开口问道,“你有埃尔默的线索了吗?”

埃利斯吸了一口烟,看着他。她花了些时间才想起他是谁。“阿克罗伊德,”最后她厌恶地说道,“我正在看你的供词。你故事里的漏洞大到我可以开着卡车穿过。”

“那我也没辙,这是我唯一的故事。你从萨沙那里得到的故事是什么样的?”

“短的。”埃利斯站起来开始踱步,“他醒过来,感应到楼里有个奇怪的心思,然后走下楼来撞见你偷偷溜出蝶蛹的办公室。”

“我没有偷溜,”杰伊说,“我偷溜的技术好得很,我在侦探学校主修的就是偷溜,但在这个特殊的场合下我并没有偷偷摸摸。还有我的心思一点都不奇怪,多谢你的关心。所以你对埃尔默还没有任何了解吗?”

“你对埃尔默知道多少?”埃利斯问。

“矮个子,”杰伊说。

“强壮的家伙,”埃利斯思索着,“或许,强壮到足够把一个女人的头捏成肉泥。”

“说得有理,”杰伊说,“只是错了。埃尔默对这位女士忠心耿耿,全心全意。他是不可能伤害她的。”

她的笑声既生硬又缺乏幽默感。“阿克罗伊德,你可能是世上对偷腥丈夫了解最多的权威人士,但你对杀手知之甚少。他们不会把真正的暴行浪费在陌生人身上,而是把它们留给家人和朋友。”她又开始踱步,烟灰从她烟头上落下,“也许你的朋友埃尔默有点太过投入了。我听说蝶蛹处处留情。也许他厌倦了看人成群结队地出入她的卧室,或者他给自己发了一张通行证却遭到她的嘲笑。”

“你在陷害埃尔默去当替罪羊吗?”他问道。

埃利斯停在她的桌旁,时间久到足够在满是烟头的烟灰缸里掐灭香烟。“在这个辖区里没人会被陷害。”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杰伊问。

“从我接任队长以后。”她说完从夹克里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弹出一支,点着,又继续来回踱步,“你可是个侦探,看看事实。”她在墙边停了许久,将一张带框的奖状扶正,然后转身向他走去。“她的头看起来就像被半挂货车碾过的哈密瓜。两条腿折了,左手的每根手指都断了,骨盆六处骨折,大量内出血。”她用香烟猛指他,以示强调,“我办过一个案子,那时候我还在街上执勤,有几个甘比诺头目用撬胎棍去教训一个家伙,打断了他身体里的每根骨头。我还见过一个妓女被嗑多了天使之尘的皮条客收拾完的样子。他用的是棒球棍。那些场面已够难看的了,但和蝶蛹比起来却要好得多。这可不是寻常的殴打。没人那么强壮,除了王牌,或是拥有超能力的鬼牌。”

“很多人都符合这种描述。”杰伊指出。

“他们中只有一个住在水晶宫里。”埃利斯指出。她绕过办公桌,坐下来,打开了一个文件夹。“埃尔默够强壮——”

“也许吧。”杰伊应承道。埃尔默比耐特强壮得多,这是事实,但也有人让他看起来像个97磅重的软蛋。哈莱姆铁锤,巨魔,刽子手,异人,甚至那个金色的混蛋杰克·布劳恩。埃尔默是否真的具有天生神力犯下蝶蛹所遭遇到的那些事同样也是个疑问,杰伊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来回答。

埃利斯队长没有理会他的俏皮话。“另外他也具备作案时机,任何时候只要他愿意。”她开始重新整理发文篮里的一叠文件,顺便掸去上面的浮尘。

“我不相信。”杰伊说。

“如果埃尔默是如此无辜,那他人在哪里?”埃利斯摆弄着她的订书机,问道,“我们搜查了他的房间。床没人睡过,他没回水晶宫。他上哪儿去了?”

杰伊耸耸肩。“外出了。”他被问住了,但该死的,他就是不想承认,“对我来说,你还有一个比埃尔默合适得多的候选人。”

安吉拉·埃利斯队长重重摔下订书机,在房间里激起一长缕烟尘。“啊,没错。黑桃A。”听起来她并没有动心,“我们会去找埃尔默,”她允诺着,把烟掐灭。“等我们找到的时候,十有八九会发现是你的矮人朋友丢下了那张牌。而你可以随便上哪家十元店去买副扑克。你本该是个聪明的小伙,阿克罗伊德。自己去搞明白吧。”

“也许我会的。”杰伊说。

安吉拉·埃利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回答。她站起身,那双明亮的眼睛眯了起来。“让我把话说清楚。我不喜欢私家侦探。我也不喜欢王牌。所以你可能会猜到我对王牌私家侦探是什么感觉。要是在这件事上妨碍我们,你就可以和你的驾照吻别了。”

“你生气的时候很漂亮。”杰伊说道。

埃利斯没理他。“我也不喜欢有尸体在我的辖区里横七竖八。”

“你一定有很多不开心的时候吧。”杰伊说着,朝门走去。他在门口停下,研究她的小玻璃隔间。“他们真的在这里杀了布莱克队长?”他一脸天真地问。

“是的。”她气得咬牙切齿。杰伊觉得戳到了她的痛处。他了解纽约警局,他们可能甚至都没给她买一把新椅子。“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呵斥道。

“在我脑袋里给这地方好好照张相。”他咧嘴笑了笑,右手比成枪形,蜷起三根手指,拇指弯曲成击锤的样子,食指指向安吉拉·埃利斯,“我可是个好孩子,队长。如果碰巧撞见凶手,我会把他送到这儿来给你。”

她初时有些迷惑不解,想起他的能耐后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王牌,”她低声呵斥,“给我滚出去。”他照办了。康德和马萨里克已经回到大厅。“队长来例假了?”杰伊走过时问道。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看着他离开。杰伊走出前门,绕着街区转了一圈,又折返回来,顺台阶走向地下室。

分局的档案保管在锅炉旁一间黑灯瞎火、蠖屈蜗潜的房间里,其中一部分曾是煤窑。现在它里面放着几台电脑主机,一台复印机,一整面墙的铁制文件柜,还有一名非常苍白、非常矮小、非常近视的警员。

“你好啊,乔。”杰伊招呼道。

乔·莫转过身来,嗅了嗅那陈腐的空气。他身高不足五英尺,弯腰驼背又大腹便便,有着蘑菇一样的肤色。小小的粉红色眼睛在杰伊所见过的最大、最厚的一副有色眼镜后面窥视着。苍白无毛的双手紧张地揉搓着。莫是纽约警察局的第一个鬼牌,并且在超过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是纽约警察局 唯一 的鬼牌。他的任命是在70年代初哈特曼市长执政期间,在平权行动的大旗下被迫通过的,引发了诸多争议以至于警局毫不迟疑地将他藏在档案室里,使他远离公众的视线。乔并不介意。他喜欢档案室的程度几乎和喜欢地下室一样多。他们叫他鼹鼠警官。

“砰呯杰伊。”莫招呼道,扶了扶眼镜,乳白色皮肤与深蓝色的制服相得益彰。他总是戴着帽子,不分日夜,甚至在室内也是如此。“是真的吗?”

“对啊,是真的。”杰伊告诉他。莫刚加入警队时,没人愿意和他搭档,在普通的条子酒吧里也不受待见,即便在怪人堡也是如此。自从水晶宫的大门第一次打开以来,他下班后便一直去那喝酒,以相当正直的态度付清每一杯酒钱,却以充当蝶蛹在警局的眼线在桌下收受了酒钱十倍的佣金。

“我听说是你找到了尸体,”乔·莫说,“糟心的买卖,不是吗?让人好奇鬼牌镇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以为 会很安全,如果还有人是安全的话。”他在深色的厚镜片后面眨了眨眼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亲爱的孩子?”

“我需要看看黑桃A杀手的档案。”

“自由民。”乔·莫说。

“自由民。”杰伊·阿克罗伊德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让他陷入回忆。“ 自由民,我不关心这个 。”一年半前的那个晚上,当他们在宫殿黑暗的酒吧里对峙时,蝶蛹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她总是善于轻描淡写。“我记得。”他说。

“为什么,已经一年多没发生新的弓箭杀人事件了,”莫说道,“你真的认为他是凶手?”

“我希望不是。”杰伊说。自由民像烟一样悄无声息地飘进酒吧,甚至在任何人注意到之前,他已将一支狩猎箭搭在弦上蓄势待发。但海勒姆·沃切斯特却义愤填膺地挡在他前面,而杰伊后发制人。转瞬间,自由民啵地一声消失在奔涌的空气中。杰伊·阿克罗伊德是投射式心灵传送者。当他右手摆出枪的手势时,可以将目标啵地送到任何他能想到的地方。

只不过他把那个混蛋自由民送错了地方。“那个狗娘养的曾经被我逮个正着,乔,”他说,“我本可以直接把他扔进坟墓,但我却把他送去了荷兰隧道的中央,天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他回复蝶蛹时的语调,或是他瞥见亚龙时眼底流露出的厌恶,或者是当海勒姆冲上前阻挡他射击时,他表现出的犹豫。也有可能是因为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那个穿着紧身比基尼、戴着面具的金发女郎,她看起来是如此清纯、如此天真。

这不是你所谓的深思熟虑的决定;很多时候,杰伊只是凭借直觉行事。但假如那天晚上是他错了,那么蝶蛹已经用她的生命付出了代价。“我真的需要看那份文件。”他重申。

乔·莫发出一声轻微的悲鸣。“为什么,那份文件在队长的桌上。小道消息一传来,她立马就下令来调档。当然了,在送上去之前我复印了一份。复印总是会有回报。东西偶尔会被拿错,我可不想丢失任何有价值的文件。”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环顾四周,“我把它放哪里来着?用我的昏花老眼能找到东西简直就是奇迹。”

拷贝件在复印机顶上。杰伊很快地翻阅了文件夹,卷起文件,把它们塞进夹克里,然后用两张二十元大钞作为替代品。“我相信你会嗅到它们的。”他说。

“如果不行,”乔咧着粉红色的大嘴笑道,“我总能等到队长把原件交回来,再复印另一套。”他忙着文件归档,但当杰伊打开门要离开时,他轻声叫道:“砰呯杰伊。”

杰伊回头看去。“什么?”

“找到那个混蛋。”乔·莫说。他摘下彩色眼镜,用淡粉色的眼睛恳求。“我们所有人都会帮忙的。”他许诺道,杰伊知道他说的不是警察。

当他独自沿着17号公路行驶时,布伦南已经开始想念珍妮弗。他不能怪她没有陪着他去寻找杀死蝶蛹的凶手。而且这一点她的选择没错。他们本过着平静而美好的生活。为什么他要如此笃定地回归在城里等待着他的死亡呢?

不是因为他享受杀戮和暴力,布伦南心知。他更喜欢建造花园,而不是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巷子里躲避子弹。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珍妮弗所说的放手。他就是对蝶蛹不能忘怀。他不常想起她。他对自己和珍妮弗的生活无比满足,不会病态地沉湎于和另一个女人可能会有的生活。

但有些夜晚,当珍妮弗在他身旁熟睡,他会想起那位水晶女郎。他会想起她那无形的肉体因欢爱的激情而泛起的娇嫩粉红色,会想起她在黑暗中的叫声和动作。他会想如果她接受了他提供的保护和爱会是什么样子。他会看着身边睡着的珍妮弗,知道自己快乐且满足,但他依旧会遐想。对她的记忆是一种无法释怀的抽痛。

布伦南把面包车丢在汤姆林国际停车场,搭计程车来到曼哈顿,在鬼牌镇边缘一家便宜但肮脏的旅馆要了间房。他决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水晶宫。时隔一年多他第一次戴上面具,带着弓匣离开了旅店。

下午3:00

“黑桃A杀手屠害鬼牌镇酒吧老板。”《邮报》惊呼。

《鬼牌镇呐喊》则没那么官腔,在一张占了两个栏面的照片旁边写着“蝶蛹遇害”。《呐喊》是这个城里唯一一家定期刊登鬼牌照片的报纸。

“民主党集会期间鬼牌涌入亚特兰大”,《泰晤士报》在头版写道。数千名鬼牌前往南方以示对总统候选人格雷格·哈特曼参议员的支持。然而在今年这种民主党人众多的局势下,尚无人接近多半票数,可以预见届时会有一场斡旋大会。人们普遍担心哈特曼落选会引发暴力事件。已经有报道称哈特曼的鬼牌和里奥·巴奈特牧师的原教旨主义支持者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杰伊通常把政客和二手车推销员、皮条客和发明付费厕所的家伙列为一类,但哈特曼似乎有所不同。海勒姆在王牌云巅举办的募捐会上,他见过这位候选人几面。海勒姆是哈特曼的大力支持者,而杰伊则素来无法抗拒免费食物和饮料的诱惑。格雷格参议员看上去聪明、精悍、富有同情心。如果必须有人当总统,最好是他。他或许比任何鬼牌都更有机会接近当选的位置。

关于政治的狗屁文章占据了整个头版,他没找到关于蝶蛹的任何报道。杰伊了解《泰晤士报》,明天的版面上会有一个简短的讣告,仅此而已。鬼牌凶杀案不是那种能上台面的新闻,这令杰伊最为愤怒。

“你知道死了三天的鬼牌是什么样的么?”报摊小贩问他。他的嗓音平淡且毫无生机,像在主导一场毫无意义的宗教仪式。杰伊从头条上移开视线。

自打有了鬼牌镇,朱比·本森就是赫斯特街和包厘街拐角处的固定风景。他们管他叫海象。他本身也是鬼牌,一身三百磅重的蓝黑色赘肉,嘴角露出硕大的弯曲獠牙,宽阔的半球形颅顶上覆盖着一簇红色硬毛。朱比的衣柜似乎被夏威夷衬衫霸占,今天下午他穿的是一件品红色带有菠萝和香蕉图案的。杰伊想知道海勒姆会有何感想。

朱比知道的关于鬼牌的笑话比鬼牌镇里的任何人都多,但这一次杰伊避过了笑点。“和你的帽子比起来,”他疲惫地说,“死三天的鬼牌要好闻多了,海象。”

朱比从头上摘下那顶破旧不堪的肉派帽,局促不安地在他只有三根指头的厚实手掌里把弄。“我从没逗笑过她,”他说,“这些年来,我每晚都会带一个新笑话去水晶宫,但她连一声都没有笑过。”

“她不认为身为鬼牌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杰伊说。

“除了笑,”朱比说,“你还能怎么办?”他戴回帽子。“听说你是发现她的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杰伊说道。

“确实传得挺快。”朱比表示赞同。

“她昨晚打电话给我,”杰伊告诉他,“想让我当保镖。我问她要多久她也说不上来。或许是不愿告诉我。我问过她在害怕什么,她一笑置之,说我戳穿了她的诡计,她只是渴望我的身体。就在那时我意识到她是多么脆弱。她竭力想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在冷嘲热讽,像是一切都没有问题,但她的口音却在不停地露馅。有什么东西把她吓坏了。我想知道是什么,朱比。”

“我知道的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朱比说。杰伊看了他一眼。从蝶蛹倒卖消息开始,海象就是她的主要线人之一。朱比整天站在报亭里,一边倾听一边观察,和每一个停下来买报纸的人打趣聊八卦。

“别来这套。”杰伊不耐烦地说。

朱比紧张地左右扫视了街道。没有人在他们附近。“这里不行,”这个胖鬼牌说道,“让我关门。我们去我家。”

布伦南饶有兴味地看着没有胳膊的鬼牌扒手在水晶宫周围热闹的人群中干活儿。这位捕螳黄雀衣着破旧,但缝补得很细致。他的裤子是为长在中间的奇形怪状的第三条腿特别定制的,脚趾比大多数人的手指都灵活。他用这具肢体掏空毫无防备的受害者的口袋。

一条亮黄色的罪案现场胶带隔开了宫殿入口。人群聚集门前,聊着水晶宫及其神秘女主人的八卦——大部分都是杜撰和胡诌。和扒手一起在人群中忙活的还有小报记者和街边小贩。凭借经常被人猎杀形成的第六感,扒手突然转过身,直视着布伦南。

布伦南点头回应,于是三条腿的鬼牌穿过人群,以一种奇特的步态蹒跚着朝他走来,不时把他的第三只“脚”放在地上保持平衡。

“你好,Y先生。”他低声问候。

布伦南又点了点头。这位鬼牌名叫三脚架。他是个惯犯,一个生活在法律边缘的三流骗子。布伦南上一次在这个城市逗留期间,三脚架是他最好的信息来源之一。他是个可靠的告密者,不吸毒,而且很忠诚。当他被你收买之后,就一直是你的人。

“太可怕了,发生了什么,Y先生。”三脚架用一种平静而恭顺的态度说。就算他好奇布伦南在离开一年后的突然复出,他也闭口不提。

布伦南点点头:“你听见警察说是我杀了她吗?”

三脚架耸耸肩。对一个没有手臂的人来说,这个举止略显怪异。

“也许吧,Y先生,但这不是你的风格。”

“你怎么知道她是怎样被杀的?”

“那边那个老人,”三脚架指着坐在热狗推车旁马路牙子上的流浪汉说,“他们把她抬上验尸官汽车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的尸体。”

布伦南瞥了一眼推车,侧面印着“热狗摊酸菜山姆”。管摊的鬼牌一边不停地分配热狗、找零钱,一边用他多长出来的几对手臂拍打芥末、番茄酱、酸菜,为面包调味。路边的那个流浪汉醉醺醺的,但看上去像是个耐特。他常驻在推车旁乞讨零钱,同时无休止地向所有愿意倾听的人重复他的故事。布伦南冲三脚架点头示意,他们一起混入了那些嚼着热狗、听老人讲述的围观人群中。

“他们把她带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后面。没错我就在那儿。我在垃圾箱旁找了个好地方睡觉,救护车把我吵醒了。我吓坏了,不知道他们在大惊小怪些什么,但他们很快就把她拉了出来。我认出是蝶蛹。我见过她很多次,就是她。她死了,真的。”他压低嗓子,倾身向前对他的二十来个听众窃窃私语。“她的头被压扁了,压得扁扁的。要不是她那透明的皮肤,你都认不出是谁。压扁了,就像西瓜从十层楼上掉下来一样。”他对自己的比喻满意地点点头。“没错我就在那儿。他们把她带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了……”

当一名警察过来向小贩唠叨他的执照问题时,布伦南转身避开了,怒火在心中燃烧。酸菜山姆大声地抱怨着,挥舞全部手臂表示不满,但似乎这并没能让他脱身。

布伦南和三脚架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看警察驱走热狗摊贩。小贩用四条手臂推动摊车,剩下的仍在愤怒地比画着。

蝶蛹被一个强壮到足以把她捏碎的人——某个王牌——杀了。至少能从这一点着手调查,但布伦南知道他需要更多信息,比这多得多。

“你在附近见过埃尔默或者萨沙吗?”在那群边吃热狗边听流浪汉闲谈的人群散去之后,布伦南问三脚架。

鬼牌摇了摇头。“他们不见了,Y先生。整天都没见过他们,也没听说过他们。”

布伦南叹了口气。他立马意识到,这件事并不简单。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20美元,偷偷地扔在人行道上。三脚架伸脚将它们掩住,用它灵活的脚趾拾起来,塞进了裤腿底部缝着的口袋里。

“替我留意他们。留意任何关于谋杀的事。你可以在维多利亚酒店和我取得联系。我登记的名字是弓箭手。”

“遵命,”三脚架注视着布伦南,“很高兴再见到你,Y先生。”

“我希望我能说回来真好。”

三脚架点头致意,然后用他那奇特的步调沿着街道走去。布伦南看着他离开后,转身回到水晶宫外。围观的人群还在那里。他想好好看看犯罪现场,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再来。

现在他还要去其他街道探索。他不确信金福就是蝶蛹死亡的幕后黑手,但这同样是他展开调查的好地方。金福当然不会自己动手,但影拳会有许多可以胜任这项工作的雇佣打手。例如,金福那位特别强壮的保镖亚龙,两个百变日之前,布伦南曾目睹这位保镖威胁蝶蛹。

当然,他已经金盆洗手很久了。情况或许已不复当初,但他总能找到人交谈,总会有人愿意传递最新的信息。布伦南提起弓匣,沿着街道往前走。

猎人已经回到城里。

下午4:00

朱比住在埃尔德里奇一所寄宿公寓的地下室里,室内有着光秃秃的砖墙和驱之不散的腐肉气味。他的起居室里有许多二手家具和某种古怪的现代雕塑——一个有着埃舍尔风格折角的壮观构造物,从地板一直顶到天花板,其间是一颗保龄球。保龄球不时地发着光。

“我管它叫 鬼牌情欲 ,”朱比告诉他,“你以为它样子奇怪,那你真该见见为它做模特的姑娘。别看太久,它会让你头疼的。想喝一杯吗?”

圣埃尔默之火在构造物表面令人不安地摇曳着。杰伊在沙发边沿坐下。“我要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水,”他说,“少放点苏打水。”

“我只有朗姆酒。”朱比说着,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

“好吧,”杰伊说,面无表情,“没问题。”

朱比给他端来半平底杯黑朗姆酒,表面浮着一粒冰块。“报纸说是黑桃A杀手干的。”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肥硕的身体舒缓地安顿在躺椅中,手里攥着朗姆酒。他自己那杯装饰着一把小小的纸阳伞。“《邮报》和《呐喊》都是。”

“尸体边有张黑桃A,”杰伊附和道,小口喝着他的饮料,“警察不买账。”

“你呢?”

他耸耸肩。“我不知道。”在过去两个小时里,他以“自由民”的名字登录并阅读了雅虎上的警方档案。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作想。“作案手法全错了。我们的朋友喜欢把尸体扔得满地都是,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有穿透身体要害部位的箭头。”

“我也记得报纸过去叫他弓箭杀手。”朱比说。

杰伊点点头。“他倒不是不懂变通。如果不能让箭头刺穿你的眼睛,他会用弓弦勒死你或者用爆破箭头把你轰进地狱。警察把一起用匕首和两起空手行凶的案子算到他头上,但那些案子边上都标着问号。他参与的大多是主题谋杀案。从被他干掉的人的数目来看,他对东方人有一种真正的怨恨。但他并不挑剔,必要时他会杀掉任何人。”杰伊叹了口气,“唯一的问题是,蝶蛹是被某个强壮得超乎常人的人打死的,而我们的扑克牌朋友是个王牌。”

“你怎么这么肯定?”朱比问。

“我曾经尝试过射箭,”杰伊说,“很难,得花上几年才能练好,而这个疯子可是个中翘楚。如果你是王牌,何必费那个劲?”

朱比若有所思地弹拨着他的一颗长牙。“说得倒是,”他说,“只不过……”

“什么?”杰伊敦促他。

“嗯,”朱比不情愿地说,“我认为蝶蛹或许是在害怕那个家伙。”

“跟我说说。”杰伊说。

“最后一起黑桃凶杀案大约是一年前的事,”朱比说道,“然后它们就停止了。差不多同一时间,蝶蛹发生了变化。我很确定。”

“变成怎样了?”杰伊问。

“这很难解释。她企图保持举止如常,但如果你像我一样每晚都见到她,你就会发现并非如此。她太……太过 在意 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之前,卖消息给她的时候,她总是表现得有点不耐烦,好像浑不在意结果如何,但自打去年,她好像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消息,不管多么琐碎。她特别渴望得到任何关于自由民的消息。还主动提出加价码。”

“该死。”杰伊咒骂道,这令他回到了起点。

“你没法确切地看出她是否害怕,尤其在蝶蛹身上。”朱比说,“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总是想要掌控一切。但他们俩对挖掘者都很紧张。”

“挖掘者?”杰问。

“托马斯·唐斯,”朱比说。“《王牌》杂志的那个记者。大家都叫他挖掘者。自去年他和蝶蛹环球巡演回来后,他就一直泡在水晶宫里。一周两三晚。他进门来,她瞧见他,他们就上楼去了。”

“他们共度春宵了?”杰问。

“他一直待到关门,”朱比说,“或许埃尔默或萨沙能告诉你他早上是否还在那里。”他挠了挠脑袋一侧的红色硬发。“最起码,埃尔默可以。”

后面这句评论令杰伊觉得奇怪。“萨沙为什么不行?他是心灵感应者。假使有人知道她在和谁上床,那非他莫属。”

“萨沙待在水晶宫里的时间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他一直在和女人约会。是个住在东河附近的海地人。我听说,她是个妓女。这里的一个房客,雷金纳德,在附近的仓库做夜班保安。他说萨沙经常来来往往。有时他一直待到天亮才走。”

“这可不妙。”杰伊说。他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蝶蛹认为自己需要一个保镖。萨沙从来就不是一流的心灵感应者,仅仅能从人心表面攫取一些简单的想法,但多年来他的能力足以为蝶蛹预警任何即将找上门来的麻烦。但如果萨沙总是夜不归宿……

“还有别的事。”朱比说,粗壮的蓝黑色手指又一次摆弄着长牙,“大约10、11个月前,蝶蛹安装了一套全新的安保系统。

“花了一大笔钱,都是最顶尖的玩意儿。我认识一个在那间公司里干活的家伙。据我所知,蝶蛹想让他们设计——注意听好了——某种防御措施, 能够杀死任何试图穿过她墙的人!

杰伊拾起玻璃杯,冰块已经融化。反正他也不喜欢朗姆酒的味道。他将整杯酒一饮而尽,对自己越来越感到恼火。

那天晚上,自由民从水晶宫前门闯入。没人听见他进来,当他们抬头看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了。而他的女朋友,那个穿着黑色系带比基尼的性感金发小妞……穿墙而入,从酒吧后面的镜子里走出来,在杰伊把自由民送到车流之中后,她又以同样的方式溜走了。

“出什么岔子了?”朱比问。

“没什么,除了我该死的本能反应,”杰伊苦涩地说,“他们给她造了她想要的陷阱吗?”

“他们告诉她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朱比回答。

“可悲,”杰伊说,“真可悲。”

我们永恒苦难的圣母教堂里空荡荡的。零星的几个忏悔者跪在伤痕累累的木凳上,低头默默向这位对他们而言比《旧约圣经》里那位仪容整洁的耶稣更显真实的上帝祷告。叫类人的驼背汉在祭坛周围转悠,一边低声哼唱一边掸拭着壁龛。他穿着被驼背撑得很紧的方格衬衫和干净的牛仔裤,拖着左腿,用一种僵硬、愚钝的方式移动着。百变王牌病毒扭曲了他的身体,但也赋予他非凡的力量和传送的能力。他把神龛放下,看着布伦南走近祭坛。

“你好,”布伦南说,“我是来见鱿鱼神父的。”

“你好。”类人的眼睛忧郁而深情,声音柔和而深沉,“他在主教厅里。”

“谢——”布伦南刚开口,意识到类人盯着他的眼神便又停了下来。这位鬼牌微张着嘴,一缕唾沫顺着下巴滴落下来。很显然他的思想正在四海云游。布伦南简单地向他点头示意,穿过他仍指着的那扇门。

鱿鱼神父坐在他那张老旧的木质书桌后,读着一本书。布伦南敲门进来时,他笑着抬起头。或者说,至少他看起来像是在笑。

鱿鱼神父是个魁梧的矮胖男人,身着一件帐篷般盖住他巨大身躯的素色长袍。他皮肤灰白,厚而无毛。又大又亮的眼睛在瞬膜后面闪着微光。他的嘴被一簇短须所蒙住,晃动着就像一撇不断抽搐的小胡子。他将书合拢放在面前的书桌上,一双大手的手指又长又细。数行圆形肉垫——退化的吸盘——排列在他的手掌上。他隐约闻到了大海的味道,但并非令人不快的那种。

“进来,坐吧。”他用他面对世界惯有的慈爱向布伦南致意。“我正在读一位老朋友的文字,”——他指着《 一人一生中的一年:泽维尔·德斯蒙德日志》 这本书——“然后另一位老朋友出现了。不过,”——他扭动着长手指表示责备——“要是你能在消失之前顺道来看看我,那就再好不过了。我有些担心你。”

布伦南苦笑:“对不起,神父。我把计划告诉了塔基扬,相信他会把消息传给那些在意的人。我从没想过要回到这个城市,但近来发生的事让我改变了主意。”

鱿鱼神父面带愁容。“我能猜到。蝶蛹的死。我知道你们俩曾经……很亲密。”

“警察说是我杀了她。”

“是的,我有耳闻。”

“并且不相信?”

鱿鱼神父摇了摇头。“不,我的孩子。你绝不会杀害蝶蛹。虽然我不认同你所做的一些事情,只有没犯下罪孽的人才能投出第一块石头,恐怕一个远离清白的青年的滑稽行为让我无法声称精神上的纯粹。”神父叹了口气,“蝶蛹,可怜的女孩,是个寻求救赎的悲伤灵魂。我希望她现在至少获得了安宁。”

“我也希望如此,”布伦南说,“我会找到凶手。”

“警察——”鱿鱼神父开口。

“认为是我干的。”

神父耸了耸他宽大的肩膀。“也许吧。兴许他们此刻只想胡乱抓住救命稻草,但终究会踏上正确的道路。如果你决心自己行动,我不会拒绝帮助你,前提是我得知道任何有价值的事。”他摩擦着鼻子下面触须的根部,“尽管我想不出自己所知道的对你追踪凶手有什么帮助。”

“也许你能帮我找个知道些什么的人。”

“谁?”

“萨沙。他确实属于你的教会,不是吗?”

“萨沙·斯塔芬是个虔诚的信徒,”神父说,“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来分享圣餐了。”

“他消失了,”布伦南说,他更关心的是追踪萨沙的身体,而不是他的灵魂状态,“你知道他住在水晶宫里。我认为他之所以躲藏是因为他目击了谋杀。”

鱿鱼神父点点头。“可能吧。你去过他母亲的公寓吗?”

“没有,”布伦南说,“它在哪?”

“布莱顿海滩的俄国人聚集区。”鱿鱼神父说着,给出了具体细节。

“多谢,你帮了大忙。”布伦南起身离开,然后犹豫片刻,又转身向神父走去,“最后一件事。你知道类人今天一早在哪吗?”

鱿鱼神父严肃地看着布伦南说:“你确定不是在怀疑他吧?他有着最温柔的灵魂。”

“还有非常强壮的双手。”

鱿鱼神父点点头。“那倒是真的。但你可以把他的名字从你的嫌疑犯名单中删掉了。正如你所知,拥有鬼牌的遗骸——身体,骨骼,不管什么——已经成为一种耐特时尚,用于作为谈资。类人昨晚在守卫我们的墓地。至少我希望他是。你知道,他总是会忘事。”

“我听说了。他整晚都在那儿吗?”

“整晚。”

“一个人?”

鱿鱼神父迟疑了一瞬。“嗯,是的。”

布伦南点点头。“再次感谢。”

鱿鱼神父举起手来祝福。“上帝与你同在。我会为你祈祷。还有,”布伦南离开的时候,他轻声地补充道,“为了杀害蝶蛹的凶手。有你与他同行,他肯定需要有人为他的灵魂祈祷安息。”

下午7:00

一小群人聚集在水晶宫外的人行道上,四辆警车停在前面,第五辆则停在后面的巷子里。

杰伊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时,认出马萨里克正站在其中一辆警车旁,用警用步话机讲话。大楼被封锁了。通往正门的台阶被锯木架堵住,一条黄色的犯罪现场横幅挂在门上。三楼窗户内有灯亮着。他猜他们正在把她的私人房间翻个底朝天。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在隔壁地皮的瓦砾堆里穿行,用手电筒照亮坑洞,天知道在找些什么。围观人群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每一件事,交头接耳说个不停。这些是鬼牌镇街上的寻常百姓,大多是鬼牌,有一两个耐特紧张地站在边缘。妓女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巡游,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拉客。另一侧,四个黑帮打扮,戴着梅·韦斯特面具的狼人正欢快地互相讲着俏皮话。几位水晶宫的常客站在那里观望着。

马萨里克放下对讲机,杰伊走了过去。“如何,”他说,“凶手回到犯罪现场了吗?”

“你这不是来了么。”马萨里克指出。

“真幽默,”杰伊说,“找到指纹了吗?”

“不少。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有了你的、她的、埃尔默的、萨沙的、卢波的,还要谁的你尽管说。我们没找到的是文件。”

“啊。”杰伊不置可否。

“有句话叫做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康德认为我们要找的动机就在那些秘密文件里。”

“真不错,”杰伊一边说话,一边盯着一具紧身皮制迷你裙包裹的美臀摇摆而过,“对一个蜥蜴来说。”他回过头来,注意到有个戴兜帽的人影站在半个街区外的巷口。

“我会帮你转告他的。”马萨里克带着一抹几乎不留痕迹的浅笑说道。

“问题是,”杰伊说,“就算康德找到了藏着信息的地方,他可能会得到比他预想得更多的信息。动机就像指纹,太多了就等于没有。”他回头瞥了眼小巷。戴兜帽的男人正站在阴影中,望着水晶宫。他转过头,杰伊捕捉到稍纵即逝的金属寒光,有光线从兜帽下的击剑面具反射过来。

“我肯定他会感激你的提示的。还有其他忠告想让我传给他吗?”

“有啊,”杰伊说,“告诉他,不是埃尔默。”他再次回过头来看着马萨里克。“萨沙在家?”

“在我们检查完这幢大楼之前,他和他的妈妈住一起。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埃利斯不是告诉你该死的离这远点吗?”

“我离得挺远的。”杰伊说道。他从眼角捕捉到一丝动静,斜眼看去正巧瞥见那个戴着兜帽的男人融回小巷的阴影中。“所有重要线索都在里面,”他继续说道,“你看见我在里面吗?”杰伊举起双手,手掌摊开。“但是,嘿,我怎样都行。实际上我正要走,看到没?回头见。”

马萨里克皱起眉头,然后耸耸肩,转身,回到了水晶宫里。在他离开之后,杰伊挤开人群来到小巷中。

他来得太晚了。戴着击剑面具和黑色兜帽的男人不见了。只是“男人”这个词用得不太准确。街上有人传言,在那身漆黑的衣服之下,异人的庞大身躯是男女一体的。

然而不论那个鬼牌是什么,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它很强壮。

晚上8:00

布伦南敲门后,一位身形佝偻、像只老麻雀的小老太太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萨沙在吗?”布伦南问。

“不在。”

布伦南把脚探进去卡住门,令她无法关上。他看见门后房间里有人影闪过,他知道那是谁。

“萨沙,我不想伤害你,”他喊道,“我只是想聊聊。”

老妇人挣扎着想要关门,勇敢而无用地对抗着布伦南的体重,这时一个疲倦的嗓音传来:“没关系,妈妈。让他进来。”一声长叹之后,萨沙接着说,“我不可能一直躲着他。”

萨沙的母亲退到门后让他进入。她看了一眼瘫倒在起居室沙发上的萨沙,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忧愁的神色,又回头打量布伦南。

“没事的,妈。你为什么不去泡点茶呢?”

她点点头,匆忙地走向厨房,而布伦南关切地看着萨沙。这位酒保一向很瘦,但现在他仅剩下皮包骨,看上去疲惫不堪,面色苍白。

“怎么回事?”布伦南问。

“不说也罢。”萨沙疲倦地摇摇头。他的声音痛苦而失落,还有布伦南此前从未听见过的毫不掩饰的苦楚。

“你为什么要躲起来?你是不是感应出了杀害蝶蛹的凶手?”

萨沙只是坐在那里。有那么一刻布伦南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说,但后来他点了点头。“我听到有人。”他终于开口。

“谁?”

“那个私家侦探,那个叫砰呯杰伊的人物。”

杰伊·阿克罗伊德,布伦南想。他曾与这个王牌发生过冲突,但他无法想象他是个杀人犯。“他在水晶宫干什么?”

萨沙什么也没说,只是耸耸肩。

“埃尔默呢?”布伦南问。

酒保摇摇头。“蝶蛹前天深夜派他出去干某件秘密差事。对我只字未提。”苦楚又回来了,这一次还带着恐惧,“但他再没回过水晶宫。我听说警察在找他。”

“他们认为是他干的?”

萨沙笑了。“也许吧。真是个笑话。你真觉得那个侏儒会伤害她吗?他爱她。这差不多和认为你杀了她一样可笑。”

“你还知道别的什么吗?关于这起谋杀案的?”

萨沙紧张得坐立不安,挠着他脖子上一块丑陋的痂。“想知道是谁干的么?”他狂乱地说了几句话,“今天下午我在畸人俱乐部喝了一杯,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什么事?”

“关于棒槌!是他干的!是他杀了蝶蛹,他一直在吹嘘这件事。”

“为什么棒槌要杀蝶蛹?”

萨沙耸耸肩。“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就是个疯子。但我听说他想回影拳会。我猜自从黑手党被端了以后,他一直过得挺艰难。”

布伦南阴郁地点点头。这话说得通。棒槌不过是个打手。他很强壮但很愚蠢,即便对影拳会来说他也过于残暴,这才在两年前将他摆脱。他和黑手党勾结在一起,但去年黑手党在一场惨烈的帮派战争中被粉碎了。假使金福和影拳会花钱买蝶蛹的人头,棒槌当然有能力杀了她来讨好他们。

萨沙的母亲端着茶盘从厨房回来。布伦南看着萨沙用颤抖的手端起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

“我得走了,”他说,“照顾好自己,萨沙。”离开公寓时,他向老妇人点头致意。如果谣言真如萨沙所说的那样传遍了镇上,三脚架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棒槌。不管怎样,棒槌只是打手。他或许动了手——如果是他干的,布伦南会要他偿命——但他更想要的是那个在幕后指使杀害蝶蛹的人。

他已经与金福休战。他已经放下了对宿敌的复仇,但如果金福——或是他所在组织中的任何人——下令谋杀蝶蛹,那么影拳会就会付出代价。

晚上9:00

这套公寓是一家破产印刷厂的阁楼,在一幢有着上百年历史的铸铁建筑内,离河道只有一个街区。门上有块指示牌,字迹褪色难辨,写着“布莱克韦尔印刷公司”。杰伊透过窗玻璃窥视,但窗上的蒙尘像刷上了一层灰色油漆,令他无法看到里面的任何情况。

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据他所见,有两条路可以进入阁楼。一道旧的铁制防火梯紧贴在建筑的背面。他可以把梯子拉下来,从窗户爬进去。或者他可以径直去按门铃。

他能看见阁楼窗户内的灯光。“见鬼去吧。”他想。他绕回到小巷边的钢骨铁门前。门铃上没写名字。杰伊用拇指摁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铁门上的锁开了。“得来全不费工夫。”杰伊一边往里面挤一边想道。他发现自己处在一间散发着霉味和印刷机墨水味的门厅内的狭窄楼梯底部。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灯泡,微微地左右摆动,蛾子在它周围飞舞。灯泡又热又亮,对这座易燃建筑里的老旧线路来说电压或许有些过高,但它确实照亮了这个地方。一只飞蛾扑扇到了灯泡,冒着烟坠落在他脚边。被灼伤的翅膀在光秃秃的木地板上盖了一枚疯狂的文身。杰伊踩了上去,感受到足跟将它碾碎在地板上时发出的嘎吱作响。他想知道萨沙在这样一个鬼地方看到了什么。

在他上方的楼梯平台打开了一扇门。“你不上来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朝下喊道。

杰伊不知道她在期待谁的到来,但他觉得不是自己。“我在找萨沙。”他边说边迈上台阶。它们又挤又陡,通行困难。

“萨沙不在这里。”那个女人走出阁楼,站在台阶顶上,朝他微笑着。“只有我一个人。”

杰伊仰头向上看,在原地停了下来,瞪大眼睛。

女人用舌尖掠过她饱满圆润的嘴唇。她穿着一件堪堪及臀的红色短衬裤,没穿内衣,当她分开双腿站立时,他能看到更多。她的肌肤是一种浅棕色,海勒姆将之称为牛奶咖啡。一头纷乱的黑发落在她的肩上和背后,比她的短衬裤还长。在这片缕织物之下,是杰伊·阿克罗伊德所见过最为壮丽的一对乳房。“来呀。”她对他说,口音同她的身体一样具有挑逗性,“ 来吧 。”她更加坚持地重复了一遍。

杰伊克制住了回头看看是否有人在他身后的冲动。他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当朱比提到萨沙在见一名海地妓女时,他以为会看到某个形容憔悴、长着麻点、眼神饥渴、胳膊上有针眼的女孩。他清了清嗓子,试着让自己听上去淡定如常。“呃,”他强撑着说,“萨沙,呃——”

“萨沙烦死我了,”女人说道,“我是艾泽里。来吧。”她又笑了,并伸出手来。

“我是杰伊·阿克罗伊德。”杰伊说,“蝶蛹的朋友,”他补充道。“萨沙也是。”他接着说:“我需要再和他谈谈。”他解释道,“关于她的事,”他又澄清,“蝶蛹,我是说。”他一边说一边向楼梯上走去。艾泽里只是听着,点头,微笑,点头。在距离她两个台阶时,杰伊注意到她的眼睛与她的内衣相衬,两枚黑色的瞳孔被一汪赤红的海洋围绕着。“你的眼睛。”杰伊脱口而出,戛然止步。

艾泽里俯身抓住他的手,放在她的双腿之间,水汽从他的指间溢出。她抵着他,在他的触碰下倒吸了一口气,随后自发地扭动起来。她的臀部使劲地摩擦着他的手,在楼梯上迎来了她的第一场高潮。事后,她像个贪婪的孩子般舔舐着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地吮吸,然后一语不发地把他拉进公寓。

那时候,杰伊已经将她的眼睛忘得一干二净。

晚上10:00

在你需要的时候,周围总是找不到狼人,白鹭也很罕见。布伦南在街上晃悠了两个小时,才瞧见帮会成员之一——一名狼人,摇摇晃晃地走出畸人俱乐部。

狼人身材高大、多毛、肌肉发达。他穿着褪色的破洞牛仔裤,链子、皮条和绳子多得足以填满迈克尔·杰克逊的衣橱。戴在脸上的梅·韦斯特塑料面罩给他的外表增添了一丝不协调感。他在畸人俱乐部前的街道上停下,向一群正在犹豫是否要进入酒吧的耐特观光客勒索了几块钱,然后从他们身边蹒跚而过,走到半个街区之外的一条小巷里。布伦南跟了上去。

这条小巷又暗又偏僻。那名鬼牌在砖墙上小便,自顾自唱着“ 寂寞难耐,我无法独活 ”,低沉又难听。就在他提上拉链时,布伦南将刀刃抵住他的喉咙,以好似商量的口吻说:“我觉得在这里割上一刀,你的声音会好听得多。你认为呢?”

鬼牌呆若木鸡,直到布伦南退后几步他才慢慢转过身来,小心地举起双手。

“你这耐特是脑子坏了吗?”鬼牌终于发问。

“我只是来大城市里看看几个老朋友的近况。”布伦南左手伸进牛仔夹克的口袋,“这是我的牌。”他说着,举起一张黑桃A。

那名鬼牌似乎退缩了。“你是正牌货,伙计?”

“你可以试试。”布伦南说,但那鬼牌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不想白费力气,”布伦南说,“我只是想聊聊。我在找一条更大些的鱼。术士,懒龙,或者渐隐。你今晚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吗?”

“早些时候我瞧见懒龙了。他说今晚会待在奇卡迪家,但他好像对这个安排不太满意。他在给影拳会当保镖,所以没法参加派对。”

布伦南点点头。懒龙是为影拳会做兼职打手的一名王牌自由职业者,总是直接听命于名叫菲利普·坎宁翰的影拳会副官。坎宁翰在这个组织中的地位相当高,也因为他的隐身能力而被称为“渐隐”,他会知道金福是否悬赏过蝶蛹。布伦南曾在他手下干过,那时候他混入影拳会充当卧底,试图从内部把他们打倒。事实上,在黑手党袭击他们的总部时,他曾救过渐隐的命。或许他们可以达成某种共识。

“好吧。”布伦南说着比画了一下匕首,“这是狼人家本周的模特?”

“啥?”

“你的面具。”

“当然。”

“把它给我。”

布伦南谨慎地注视着狼人。这伙人穿戴的统一面具是他们的标志,象征着他们的归属。一些狂热的狼人宁死也不肯交出它来。这人明显有些紧绷,然后叹口气,放松了下来。很显然,他知道布伦南的名头,尽管他身材魁梧、外表凶猛,但他不想和那个在一年之前消灭了成堆影拳会的人纠缠。

他摘下面具,把它交给布伦南,垂下了头。布伦南拿起面具,瞥了一眼那人的脸,什么都没说。他曾见过更丑的、更吓人的,但他能够理解这名外貌凶猛的狼人为什么会为他的脸而感到羞耻。这人的脸看上去就像在一岁时就停止了生长。那是一张婴儿的面孔,柔软而美丽,怪诞地附着在他超大号的脑袋中间,与鬼牌那身金属和皮革的狂野打扮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布伦南退后几步,狼人依旧耷拉着脑袋,绕过他,向巷子深处走去。

“你拉链还没提上。”布伦南在他身后喊道。

“睡吧。”完事后,艾泽里对他低声耳语。

他昏昏欲睡,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就此屈从,缓缓地置身于柔软厚实的绒毯堆中,闭上眼睛,随波逐流。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疲倦。

艾泽里低头冲他微笑,胸部的重量轻柔地落在他的胳膊上。他们甚至连灯都懒得开,但他可以借着窗外路灯透过窗帘的微光,隐约地看见她。她的乳头很大,呈黑巧克力色。他想起了它们的味道。他伸出一只手,轻抚着她乳房下缘柔软的肌肤,但这一回,她用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轻轻地将其挪开。“不行,”她低声说,“安心睡吧。闭上你的眼睛,小男孩。做个美梦。”她吻了吻他的额头,“艾泽里-我-红的绮梦。”

杰伊的一部分意识明白这有多么疯狂,但其他部分并不在乎。他想知道艾泽里是否会借机向他索要钱财。毕竟,她本就是个妓女。他不在乎。无论她索要什么,她都值这个价。“一整晚多少钱?”他睡意蒙眬地小声说道。

艾泽里似乎觉得这很滑稽。她轻笑一声,如银铃般轻快,然后用善解人意的手指懒洋洋地轻抚他的额头。这令他感到无比慰藉。房间又热又暗。他阖上双眼,任由世界飘远。艾泽里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他远远听见她在自言自语,喃喃地念叨“一整晚,一整晚”,仿佛这是任何人都不曾说过的最有趣的事情。在更远的地方还有别的声音,某处的一扇门打开了,衣服沙沙作响,好像还有其他人和他们在一起,但是杰伊太累了,根本无力顾及。他正飘浮着,沉入一片温暖的梦乡,他知道他的噩梦今晚不会来临。

正在那时外门被重重地打开,发出砰的一声,有人尖声喊道:“ 他在哪 ?”

走廊的亮光照在杰伊脸上,将他惊醒。他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将一只手遮在眼前。透过指缝,他看到门口亮处勾勒出的一个模糊身影。“该死。”他抱怨着,继而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艾泽里站着,用法语冲入侵者大喊大叫。杰伊不会法语,但他可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在基础法语词典中可找不到 那些 词。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他转身过来堪堪瞥见一个黑色的身形在卧室门口消失。是个孩子,他寻思道,有点驼背或者脊柱畸形,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很难确定。不论是谁,是他砰地一声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忍不住。”门口的那个男人说。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艾泽里用法语向他泼洒了更多恶毒话语。“我不知道,”他恳求道,“求求你,我等不及了。艾泽里,我需要你的吻,特别需要它。求你听我说。”

杰伊认得那个声音。他跪起身,跌跌撞撞地摸索到沙发边缘,打开一盏灯来获得更多光亮。

“你不明白我经历了什么。”萨沙说。

“闭嘴,蠢货。”艾泽里用英语说道,“有客人找你。”

萨沙慢慢转动脑袋,直到面朝杰伊。“是你。”

杰伊突然想起自己正赤身裸体。他的衣服散落在房间四处,裤子铺在沙发靠背上,四角短裤挂在灯罩上,天知道袜子和鞋在哪儿。艾泽里也同样一丝不挂。

当然,萨沙没有眼睛。不知怎的,杰伊认为这不重要。“是我,”杰伊有些不好意思地应承。他从灯罩上一把抓下短裤,胡乱套上,努力想要说些什么。 对不起,萨沙,我是来找你谈谈的,但最后在客厅地毯上和你的女孩上了床,顺便说一句,她可真是个小浪蹄子 ……不,他不能那么说。当然, 他刚才是这样想的 ,而萨沙是一名心灵感应者,这意味着他已经……

“懦夫,”艾泽里冲萨沙咆哮,“软蛋。你凭什么吻我?你不配。”

杰伊看着她,有点震惊。这和之前的截然不同,她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名妓女在和一位有钱的顾客说话。她双拳叉腰站在那里,光着身子大发雷霆,然后杰伊头一次注意到她的脖子侧边有块又大又硬的棕色结痂。他想到了各种性病,然后想到艾滋,想起了她是个海地人,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我的衬衫他妈的在哪儿?”他气愤地喊道,声音比他预期的更大。

艾泽里和萨沙都看向他。艾泽里用法语咕哝着什么,光着脚转身昂首阔步地走向卧室。她砰地摔上门,杰伊听见门上锁的声音。

萨沙看上去像是要哭了,尽管杰伊全然不知没有眼睛该怎么哭。他坐进一把扶手椅,抬起头来,用无眼的脸迎向杰伊。“那么,”萨沙苦涩地说,“你想要什么?”

杰伊挣扎着穿上裤子,觉得自己有些难堪,但他尽量不显露出来。“我在找埃尔默。”他说着,提上了裤子拉链。

“每个人都在找埃尔默。”萨沙抱怨道。他看上去像坨屎,杰伊暗想,只不过他从没见过像萨沙现在这样苍白、汗流满面、战战兢兢的大便。“好吧,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出去跑腿,却没回来。”萨沙咯咯地笑了。那是一种尖细、高亢、惊恐的声音,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那个埃尔默,那个侏儒再也没有回来。这对他有好处。他们会为此绞死他的,你知道。等着瞧吧。他不过是个鬼牌而已。”

杰伊找不到他的一只袜子。他把另一只塞进口袋,坐在沙发边沿系鞋带。这张新沙发价值不菲,用奢华的酒红色天鹅绒软垫做装饰。杰伊头一回真正地全面打量这间公寓。地板上铺满厚厚的地毯,像雪一样洁白。过道的另一端是一个现代化的厨房,一排排铜底锅悬挂在一台高大的青铜冰箱和一台半个小型飞机库大小的微波炉之间。客厅里满是古怪但看上去很昂贵的原始艺术品,杰伊认为这些一定来自海地。精美的彩绘符号覆满墙壁。在他左边,阁楼被分隔成一个个小房间组成的迷宫;看上去后面约莫有五到六间卧室。

“这是什么地方?”杰伊有些困惑地问。

“这是一个不属于你的地方,”萨沙说,“你为什么不干脆离我远点?”

“我会的,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这令萨沙暴跳如雷。“不!”他咆哮道,“我告诉过你,我等不及了,该死,你给我滚,我需要吻,我不想你在这里,不想你打扰我。”

杰伊从没见过萨沙这样。“你到底怎么了?”他问,“萨沙,你是不是对什么着魔了?”

萨沙从怒火中烧突然又变回咯咯讪笑。“哦,是的,”他说,“吻,哦,比酒更甜美的吻。”

杰伊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吻。”他酸溜溜地复述着。艾泽里的床上功夫真不赖,但如果与她的长期关系仅是这样,他更满足于一夜情。“萨沙,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的感情生活,我只需要找到埃尔默。他很了解我,知道我不会告发他。我只是想谈谈。他可能知道一些事情,可以帮助我找出是谁杀了蝶蛹。”

萨沙轻轻抚摸着他那一小撮胡子,动作几乎是鬼鬼祟祟的。“但我们知道是谁杀了她,不是吗?他留下了名片。是的,我看见你还记得,我现在就能在你脑海里看到这幅画面。”

萨沙在他的脑海里瞎逛,这让杰伊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有人在尸体上留了张黑桃A,”他说,“但我不确定那就是自由民,他——”

“是他!”萨沙打断他,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自由民!就是那个人!那就是你要找的凶手,砰呯杰伊。哦,没错。他回到城里了,我刚才见过他。”

杰伊不太确定。“你看见他了?”

萨沙快速地点点头。“在布莱顿海滩。我母亲的家。他来找我。他也在找埃尔默。”

“为什么?”杰伊问道,“他为什么要杀蝶蛹?”

萨沙环顾了一下房间,像是为了确保没有旁人在听似的,然后俯下身子,低声说:“她知道他的真名。”他咯咯地笑,“你想听吗?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吗?”

“你也知道?”

萨沙急切地点点头。“她从没大声说过, 但有时她会回想起 。有一天我恰好从她脑中摘了出来了。如果自由民知道,他也会杀了我的。你想知道吗?”

“告诉我。”杰伊说。

“你保证会走开,再也不来烦我了?你不会再插手我的私事了吧?”

“我保证。”杰伊不耐烦地说。

“丹尼尔·布伦南,”萨沙说道,“现在给我出去。”

当杰伊推门走出公寓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萨沙正跪在卧室门前,无眼的面孔紧贴在木门上,乞求亲吻。

晚上11:00

奇卡迪位于包厘街的中心地带。它的外表朴素得几乎有些过分,灰石墙,没有招牌,没有华盖,也没有门卫彰显它的存在。奇卡迪用不着打广告,口耳相传就已足够。

布伦南将他的弓匣存放在一个出租寄物柜里,空手走上台阶,在妓院的前厅撞见了一名身形大小和肌肉与雄性大猩猩差不多的鬼牌。这名鬼牌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还闻了闻,被布伦南的牛仔裤和T恤吓了一跳。尽管如此他还是打开了前厅的内门,正如奇卡迪成千上万满意的顾客所认为的那样,通向了天堂。

十二指杰克在待客厅的角落里弹奏钢琴,敲打着被他称之为鬼牌爵士的超切分音音乐的复杂和弦,令他的十二根手指都得以恰如其分地运用。男客人们大多穿着昂贵的三件套西装,坐在客厅舒适的沙发座椅上,喝着酒,和姑娘们聊天。这里的女人们囊括了各个种族和肤色。所有人都很漂亮,但既然这里是鬼牌镇,其中有些人显然有着不同寻常的特质。

一位耐特女招待在门口迎上布伦南。至少她长得像个耐特,她穿着的吊袜带、尼龙袜和高跟鞋对遮掩鬼牌的畸变几乎毫无帮助。话说回来,奇卡迪的一些女孩确实是在某些非常微妙的地方与常人不同。

“你好,帅哥,”她说,“我叫罗蕊。想参加派对吗?”

布伦南笑了。“我在找一个男人。”他开口说道。

“找错地方了,帅哥。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女孩——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你以前从未见过的,但如果你想要一个男人——”

“朋友,我是说,”布伦南匆忙补充道,“懒龙。”

“噢。”罗蕊点点头,挽住布伦南的胳膊,将他拉向自己。她圆润的臀部紧贴着布伦南,丝绸包裹着的修长大腿在走路时会在他腿上摩挲。“看你的面具我就该猜到了。玛丽莲·梦露,对吧?她是我的最爱之一。我带你上去,正好可以尝些新的。”

“当然。”

布伦南跟着她,有些迷惑不解,但为自己最低限度的伪装起作用了而感到欣慰。他们穿过待客厅区域,在十二指杰克灵巧指间流淌出的鬼牌爵士伴奏下,在三四十名姑娘与男客闲聊的喧嚣中,爬上一段楼梯,走过一条走廊,最后来到一扇由两个戴着和布伦南完全一样的梅·韦斯特面具的狼人把守着的大门前。

“干什么的?”见布伦南和女孩走近,他们其中一个问道。

布伦南点头示意。“换班。让我进去向懒龙报到。”

“就你一个?换谁?”

布伦南耸耸肩。“我说了不算。”

狼人咕哝着,站到一旁,让布伦南和罗蕊穿过门。

这是一个装潢极尽奢华的大房间,正是人们心中奇卡迪应有的那种格调。一半的墙壁贴上了镶金嵌银的佩斯利花纹壁纸,另一半则装上了镜子,使房间看起来比原本的大得多。房间里星罗棋布的软垫沙发和肥大的圆墩矮凳被店里的姑娘们和那些着装与壁纸同样考究的男人们占据着。

一位赤裸女郎懒洋洋地躺在一张沙发上,数道看起来像是可卡因的东西分布在她身上,从丰满的胸部之间,延伸到她圆滑的腿上,汇入大腿的交界处。三个男人轮流擤着鼻子,吸食着他们钟爱的、由那些东西在身体上组成的线条。其他浓妆艳抹的姑娘们大多举着装有酒杯和盛有各色粉末或药丸的小银碗托盘,四处绕行。

罗蕊说了句,“一会儿见,亲爱的。”便融入人群之中。

懒龙正坐在房间一隅,从一个高脚玻璃杯中吮吸饮料。布伦南瞧见他正直地拒绝了由一名玲珑有致、身体被蓬松羽毛覆盖的黑人姑娘送来的一碗白色粉末。

“你想要什么?”当布伦南走近时懒龙问道。他是一名年轻男性,亚裔,身形矮小精瘦。他也是一名强大的王牌,可以操纵并且附身他所雕刻或者用纸折叠出的动物雕像。此时此刻他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兴致。

“恶人不能休息,是吗?”

乍听见布伦南的声音时懒龙僵住了,半站起身,然后又坐回椅中。“你在这干吗,牛仔?”他说道,喊的是布伦南当卧底加入影拳会时所用的名字。

布伦南耸耸肩。“看起来是场有趣的派对。我可不希望发生什么坏了大家兴致。”他稳稳地望着懒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懒龙凝视了布伦南很久才回答,“那边的那个人,”他指着一个身穿白色亚麻裤子、夹克和衬衫的高瘦男人说道,“叫爱斯基摩人奎因。你听说过他。”

布伦南点点头。爱斯基摩人奎因——真名托马斯·昆西,是影拳会科学部门的负责人,专门从事开发 具有非凡特效 的合成药物。

“试新产品?”布伦南问。

在布伦南的注视之下,罗蕊走近奎因,与他攀谈。他微笑着递给她一小瓶蓝色粉末,她吸了一些,又抹了一些在她的胸上,将它们染成了和粉末一样的亮蓝色。奎因和他周围的男人们都笑了。在奎因的催促下,其中一个男人开始舔舐她的胸部。她闭上眼睛,倚在附近的一堵墙上,尽情地享受着。

“那是什么鬼东西?”布伦南问。

懒龙耸了耸肩。“新产品,为分销商做示范。你到底想要什么?”

布伦南回头看着懒龙。“我的一个朋友被杀了,懒龙。你听说过的。”

“蝶蛹?”

布伦南点点头。“我听说有人在镇上到处吹嘘,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与影拳会套近乎。”

懒龙摇了摇头。“我没听说影拳会想要她的命。”

“发号施令的不是你。我想和能作决策的人聊聊。渐隐。”

“他对你很不满,牛仔。你真把我们耍惨了。”

布伦南耸耸肩。“这就是生活,”他说,“要么渐隐来找我谈话,要么影拳会就会流血。”

懒龙小心翼翼地缓慢起身。“你不会想在这里挑事的,牛仔。我是这个派对的保安主管——”

布伦南点点头,在梅·韦斯特的面具下微笑着,向后退去。“我也不希望你的记录上有黑点。只要告诉渐隐我想谈一谈就行。”

他们互相盯着对方,直到布伦南退出房间。

“怎么样?”走廊里的一个狼人警卫问布伦南。

“什么怎么样?”

“谁下班了?”

“噢。”布伦南脱下梅·韦斯特的面具,将它扔在那名惊讶的狼人胸前,“是我。”

“怎么回事?”另一名愤怒地咆哮着,“这不公平。”

“生活就是个婊子,”布伦南告诉他,“然后你就一命呜呼了。”

狼人们从他的声音中嗅到了危险。在他穿过走廊时,他们看着他,想知道他是谁,但断定还是不知道更好。 EW3hh4oHE1jyg/P+7c9k9qUMO4Alx3kew1/va1n1FIeJgHBfLemVqhvEZra87x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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