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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悯恶魔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二。

阵阵寒风吹来,枯叶漫天飞舞。学期终于结束,正式进入假期,此时国立安槻大学校园里冷冷清清,只能看见零星几个人影。

我独自伫立在旧基础教学楼前。这栋五层建筑外观肃穆庄严,在被一片灰色包围的校园里格外显眼。

严格说来,在原来旧操场所在区域刚刚建成的新基础教学楼明年四月才启用,这座楼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学生和教职员工已经习惯把它称为“旧楼”了。

我不经意地打量四周,看到一个女人慢悠悠地走过。她戴着蜻蜓复眼般的大框眼镜,梳着马尾辫,一副学生打扮,但仔细看看又给人一种刻意扮年轻的感觉。可是她看着也不像老师。她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学校正门走去,也许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吧。熟悉这里的人经常抄近道穿过校园,前往正门外的地铁站。

好了,该干正事了。我平复心情,伸手拉住基础教学楼(暂且先不叫它旧楼)大门的把手。尽管楼里各个教室的钥匙都有专人管理,但是大门基本上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对开的门非常沉重,上面嵌着覆有铁丝网的玻璃。

进入教学楼,映入眼帘的是那笨重老旧的电梯,电梯左侧是延伸向上的楼梯。

电梯门口的按钮旁边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社团和兴趣小组的海报和传单。学校是不允许在指定告示板之外的地方张贴这些东西的,但是学生们并不放在心上。

上个月,在一位学弟的劝诱下,我坐地铁去县文化馆观看了他们戏剧部的公演。没想到活动海报还大大咧咧地贴在那里,还是在最醒目的地方,我简直都能听到保洁人员的叹息声了。

看着电梯,还有这满墙乱糟糟的海报,这……应该都是我熟悉的样子啊。

这座楼虽然叫基础教学楼,但里面除一般教室外,还设有外语电化教室、视听教室、多功能厅,等等,所以并非只有新生才在这里上课。除了设在郊外的农学部和医学部之外,这个校区其他专业的学生会经常使用这里的教室。直到今年三月顺利毕业,大学四年期间我也常常出入这里。

然而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却有一种陌生又疏离的感觉。一楼电梯厅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而我已经至少九个月没来过了,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解释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惶恐和不安。

等到新学期,这座楼就将被拆除,这件事也对我的心境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这栋已近乎废弃的楼里,这些海报、传单,无论过期与否,都只是一堆废纸而已,不由得给人一种寂寞荒凉感。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上午十点半,筱塚拜托我留意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

小岩井老师应该还没来……我该怎么办呢?先去五楼吗?或者就在这里等他来?说不定筱塚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又或者……我转过身,透过玻璃看向外面。路上有一条矮树丛构成的分隔带,分隔带的另一侧是人文学院的大楼。学生事务办公室位于那座楼的一层,外语电化教室的钥匙应该归那里的教务管理。

如果像筱塚预想的那样,小岩井老师待会儿会去外语电化教室的话,那么在教务办公室前守着是最保险的吧……不,也不一定。

我双手交抱转身面向电梯。小岩井老师退休前是英语专业的教授,退休后以外聘老师的身份教授英语口语课程多年,他肯定经常使用电化教室和隔壁的准备室,所以很可能为了出入方便就配了那里的钥匙。所以我还是在一楼大厅等着比较好吧。

正当我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吓了我一跳。

“阿匠,你好啊。”

我回过头,发现和我热情打招呼的是经济学院三年级的胡麻本澄纪,他是戏剧部部长,上个月硬把公演门票塞给我的就是他。他满脸堆笑,恨不得把“亲切”二字刻在脸上。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咦?今天不是星期二吗?你不用去店里吗?”

他说的店是我读书时一直去打工的咖啡厅,也是安槻大学学生常去的地方。

“没去,今天有点儿事。我跟店长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请了假。”我含糊其词地说。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我是担心一位曾经教过我的老师一时糊涂,步外孙的后尘自杀,才守在这里的吧。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而且小岩井老师在我大二那年连外聘教师都不干了,当年才入学的胡麻本可能根本就不认识他。不,等等,那他今年应该读大四才对,好像之前留过一级?算了,不管他认不认识小岩井老师,这件事都和他无关。

“尽管现在是假期,午餐时间还是很忙的,十一点半之前我就得回店里。对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哦,我是来排练的。”

“这样啊。上次公演刚结束没多久,又要准备新节目了吗?”

“不是,这次算是志愿者活动吧。圣诞节前夜我们要去幼儿园给小朋友表演短剧,读绘本什么的。”胡麻本“哗啦”一声掏出一把钥匙,还挂着硕大的钥匙扣,大概是从学生事务办公室借来的,“其实也用不着彩排,剧情超级简单,就是圣诞节那天晚上,一个孩子以为圣诞老人到家里来了,结果没想到来的是个小偷。最后这个孩子与住在附近的小朋友团结一致,勇敢地击退了坏人。不过这个任务接得比较急,服装之类的都没准备好。我打算加几句调侃的台词糊弄过去,比如‘你说你是圣诞老人,怎么没穿红衣服呢?’”

我问都没问,他就自顾自地说了半天。

“嗯,这些现场发挥也来得及。不过,观众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对付小偷的方式过于暴力会对他们产生不良影响,所以我们事先还是要简单对对戏。我们待会儿在三楼集合。”

“三楼的多功能厅吗?”

“不是,是多功能厅旁边的小房间。”

“在那里对戏?我记不太清了,但我印象中那个房间挺小的,你们站得开吗?”

“没问题。这次没把全体演员都叫来,除我之外只有三个女生。对了,美咲的姐姐在那个幼儿园当保姆,是因为这层关系我们才会去那里表演的。”

美咲这个姓名听起来有些耳熟,上次公演后的庆功会上她跟我打过招呼。她全名叫古仁美咲,是教育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也是戏剧部的女演员。

不过在幼儿园工作的应该叫老师,不叫保姆吧。当然,我没有特意指出他用词不当,我自己也有很多犯错丢人的时候,但我没指出他的错误不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

说实话,我很不擅长应付胡麻本这个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待人接物谦逊有礼,毫无纰漏。但是每当我直视他的双眼,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这种压力与一般意义上的压力有微妙的区别,我想这恐怕与他身为演员有很大关系。

每次看到胡麻本,我就会想起一位著名话剧导演写过的文章。这位导演恐怕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写道:作为剧团的领导,他从来不给手下的演员任何具体的演出指导,他只会给他们反复灌输一个观念,那就是演员必须保持高傲的姿态。

我是这样理解的,在戏剧这个虚构空间里,设置主演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也就是一种幻想。只有无条件地坚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才能使主演这一幻想成立。我觉得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他还说过,如果一个演员为了挣几个小钱,去电视剧剧组跑了一次龙套,他就不会再起用这个人当主演了。

作为门外汉,我无法判断他的观点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确的。但是,每次看到胡麻本,我总觉得这个人一直把自己放在“主演”的位置上,在他眼里,其他所有人一律是配角。所以,无论表面上他把姿态放得多低,都还是会发散出强烈的气场,给人一种奇怪的压力。

不仅仅是词语误用的问题,指摘他人的任何错误都可能对人际关系造成微妙的影响。在说话者看来也许是非常细微的小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却可能正好戳中对方的痛处,伤了人家的自尊。而这很难从对方的反应上看出来。

如果这时我指出幼儿园老师不应该叫保姆,即使胡麻本立刻虚心接受,还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没有踩到地雷。你说我是被害妄想也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罢,反正这都是胡麻本害的。要是他知道我的这点小心思,大概会觉得不可理喻吧,明明没做过任何坏事,而且比其他人表现得更加热心体贴,对方为什么还把自己想成这样。

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贴在电梯旁的戏剧部公演海报,胡麻本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只是耸耸肩,表示他也没办法。

“哎呀呀,又要麻烦保洁大妈了。”他似乎认为自己没义务撕掉过期的海报,不过也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

“现在才发现,这个海报可真……”奇怪二字差点儿脱口而出,我赶紧改口,“可真有个性!应该说别出心裁才对。”

“对吧?我也这么觉得。很醒目是不是?特别有品位,对不对?”

品位不好说,但的确很醒目。或者说,醒目得过分了,乍一看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鲜红色的文字极具冲击性,让人想忽略都不行。字母与符号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横向排列,“♀”、“X”、“P”、“♂”,而且“♀”和“♂”两个符号是上下颠倒,反着写的。其实这是副标题,但无论字体还是颜色,都比正标题显眼得多。

胡麻本说,为了让这个副标题一眼看上去不像四个字母和符号,而是像两个汉字,当初设计海报时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哦,是这样啊。”

“对啊,当时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个点子。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和‘♂’这两个符号加进去。”

原来如此。说起来,他们这个剧讲的就是几个男女交换伴侣的故事,算是艳情喜剧吧。正标题完美概括了剧情,叫作SexDisorder,也就是日文汉字写作“乱脈”。

“所以,副标题虽然是字母与符号的组合,但它其实是正标题的汉字记法,对吧?”

但我努力了半天,还是怎么都看不出那是两个汉字。

“这个嘛,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原本的想法很好,希望大家一眼就能认出是‘乱脈’两个字,但是实现起来非常困难。所以,最后我放弃了,就用这种近似的线条凑合了一下。不过,这么看上去还是挺像样的吧?”

像什么样?只是这话我可不敢直白地说出来,只好敷衍了事地点点头。

“对了,你觉得我们的话剧怎么样?剧本可是我原创的哦。”

前些日子,他把票硬塞给我的时候,我就听他说过好几遍了,所以才不得已去看了一下。怎么说呢?这个剧不能说无聊,嗯,大概可以算是对《坎特伯雷故事集》 [1] 的拙劣模仿吧。

当然,我不会傻到把真实观感告诉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非常有趣啊。搞笑的地方再多一点就更好了。”话一出口我才想起来,那天公演结束的庆功宴上,胡麻本征求我的意见时,我的回答和今天一字不差。真是服了我自己了。

我心里暗暗苦笑。不知是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胡麻本笑了笑。他按下电梯按钮,楼层指示灯亮了起来。

“那我先告辞了。你呢?”

“我待会儿再上去。我要去五楼。”

“这样啊。下次喝酒也叫上我好不好?还有边见学长他们。”

最后一句似乎只是他随口加上的,让我忍不住在意的是他前面那句,他没有说“我们一起去喝酒吧”,而是说“下次喝酒也叫上我”,这还真像是胡麻本说话的风格。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电梯到了。胡麻本走进电梯,电梯门迅速关上,挡住了他讨好的笑脸。

“咣当”一声,伴随着震动,电梯开始上升。也许因为是老式电梯,声音大得让人心烦,说是噪声也不为过。我以为大学四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但是时隔数月再次听到的时候,还是不禁皱眉。

我下意识地看向楼层指示灯,电梯在三楼停下了。指示灯熄灭的同时,噪声也停止了。

我再次看表,离十一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我决定先去一趟厕所。男女共用的厕所在电梯对面,靠右边的地方。这种时候,我反而得庆幸电梯升降的声音足够大,这样如果有人使用电梯,我在厕所里也能第一时间发觉,就不用担心错过小岩井老师了。

我推开门,走进厕所。说是门,其实只能挡住胸腹部,上面和下面都空着。我也不知道这东西的确切名称,不过在很多西部片的小酒馆里经常看到。牛仔一阵风似的走了,身后只剩下一扇晃悠晃悠关不上的“门”。这个厕所装的就是这种门。站在外面电梯厅里,能够清楚地看到门下的小便池。为什么不能安一扇正常的门呢?也许因为这是男女共用的厕所,为了安全起见,特意设计成这种样子的吧?

这座旧楼(这次就这么称呼它了),从一楼到五楼,厕所都建在同一个位置,而且都是男女共用,门也都是一个款式。也许这是当初建楼时流行的设计风格,想必女学生和女老师都很伤脑筋吧。虽然还没有亲眼见过,但我觉得新教学楼的设计一定有所改进,电梯更加安静,厕所也是男女分开,并安装了正常的大门。我一边想,一边走出厕所。

我的视线从前后摆动的厕所门转移到电梯的楼层指示灯上时,突然愣住了,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等等……说起来,刚才胡麻本按下电梯按钮时,电梯好像……好像是从五楼下来的吧?嗯,是不是五楼呢?我拼命回忆,好像电梯是从五楼下来的,我越想越不安。

不会吧!难道小岩井老师已经在五楼了吗?我急忙去按电梯按钮,但没有进电梯。不,等等,假如现在小岩井老师在五楼,而在我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一时兴起选择从楼梯走下来的话,那我不就和他走岔了吗?所以,我应该走楼梯,如果对方坐电梯下楼,我听电梯的声音就可以知道他到哪一层了。

铺有油毡的楼梯到处都是划痕,四周的墙壁原本是素净的乳白色,现在变得脏兮兮的。我顺着楼梯向上爬,脚步声在楼里回荡。

爬到五楼,我顿时感觉有些奇怪,我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响亮。走出楼梯间我立刻明白过来,和其他楼层不一样,这一层没有窗户,好像走进了一个封闭的水泥箱一样。我读书时也来过这里,但当时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大概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上来吧。

五楼往上还有半段楼梯,连着通向楼顶的大门,当然,门是锁着的。电梯对面的墙壁右侧贴着“防火须知”,旁边还有一扇门,牌子上写着“机房”,电梯噪声的元凶——曳引机——就在这里面。

机房右侧就是男女共用的厕所。我心中一动,立刻走进去查看,把每一个单间都检查了一遍,一个人都没有。

紧靠楼梯有一扇门,通往各个教室。我转动门把手,门没有锁,很容易就打开了。我来到外面的走廊,寒风扑面而来,一只乌鸦迎风飞过,转瞬消失在视野中。铅灰色的天空乌云密布,阴沉得仿佛黄昏。

我顺着走廊往前走,余光可以看到对面人文学院的五层大楼。走到大约走廊一半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扇门,我尝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是锁着的。

穿过这扇门,右侧就是外语电化教室,左侧是准备室。如果这扇门是锁着的,那么就意味着小岩井老师还没有来这里吧?还是说,他已经进入某间屋子,从里面把这扇门锁上了?

我凑近张望,电化教室的窗帘拉着,看不到屋里的情况。我又试着侧耳倾听,也没有任何动静。准备室那边也是一样。

保险起见,我从走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各个教室都检查了一遍——每扇门都是锁着的。只从外面看的话,屋里不像有人的样子。

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通往逃生楼梯的门,这扇门从内侧锁死,没有有人出入过的痕迹。

我看看表,刚过十一点。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筱塚是杞人忧天。再次眺望校园,看到三个人从人文学院大楼前穿过,三个都是女生。

刚才提到的古仁美咲就在其中,我还顺便想起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出水亚由美,另一个叫包枝伦绘。她们都是上次在庆功宴上认识的戏剧部的女演员。我记得出水是农学部一年级学生,包枝和古仁都是教育学院一年级学生。

她们一边开心地聊着天一边朝旧教学楼走来,应该是和胡麻本约好在这里排练吧。她们说着,各自从携带的纸袋里拿出一些道具,有一敲就砰砰响的气锤,有特大号的折扇。她们互相展示道具,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哦,我懂了,这些是用来击退小偷的武器。

古仁无意中抬起头,好像对上了我的视线,但她并没有和我打招呼。这也不奇怪,毕竟她只见过我一面,而且距离这么远,她大概只看到五楼走廊上有个人,并不知道是谁。

三人走着走着就进入了我视野的死角。我回到电梯厅的同时,听到刺耳的电梯启动声,一楼的指示灯亮起,伴随着曳引机的隆隆声,电梯开始向上走,到三楼停下了。

我一直盯着电梯的楼层指示灯。说不定刚才我检查教室的时候小岩井老师正朝旧教学楼走来,现在已经进楼了,也许这时他和古仁她们一起在电梯里,准备上五楼……我看到指示灯停在三楼,然后熄灭了。又等了一会儿,电梯也没有再次爬升。

我又去旁边的厕所查看,还是没人。以防万一,我还查看了机房大门以及通往楼顶的大门,全都是锁着的。

然后我再次来到走廊,把刚才检查过的所有门又检查了一遍,仔细确认所有门都锁得好好的,所有屋里都没有人。

我回到电梯厅,听到楼下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我猛然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但紧接着又听到几个女生大声欢呼起来,气氛似乎非常热闹融洽。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胡麻本他们已经开始排练了。不愧是戏剧演员,嗓子就是好,在三楼排练,这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实在佩服。

我在电梯厅站了一会儿,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二十了,我该回店里打工去了。虽然老板这个人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稍微晚回去一会儿也不会把我怎样,但是再在这里等下去也没太大的意义了。

不过,尽管我基本认定今天大概不会发生什么情况了,但脑海里还是有个声音提醒我,不能大意。所以我没坐电梯,而是顺着楼梯走下去。

四楼、三楼、二楼,最后来到一楼,一个人都没看到,也没有听到电梯声。

如果有人用电梯,声音那么大,我不可能听不到。可是万一筱塚不是杞人忧天呢?这是事关人命的大事,再慎重也不为过,我决定再亲自确认一下。

我按下电梯的升降按钮,三楼的指示灯亮起来。也就是说,刚才古仁她们上到三楼之后,没人再用过电梯。二楼的指示灯顺次亮起,然后是一楼的指示灯亮起又熄灭,电梯门慢慢打开,轿厢里一个人也没有。

电梯门再次关上,我站在电梯前四下张望,楼梯口和楼门口都没有人,不像有事要发生的样子。

看起来都是筱塚在瞎担心,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儿犯嘀咕,真像筱塚所说的,只注意十二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左右就可以了吗?可是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在这里蹲守。说起来,小岩井老师不一定就选择在电化教室自杀,更何况连他是否真有自杀的意图都不是很确定。

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己所能,把该做的都做了。我推开沉重的大门,走出旧教学楼,寒风卷起地面的落叶,从我脚边翩然飞过。

我正想朝学校正门走去,突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人从前方向我走来,她戴着蜻蜓复眼一般的大框眼镜,梳着马尾辫,很像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以为是附近居民的女人……不,不是很像,就是同一个人。

她大概是办完事,又从校园抄近路准备回家了吧。也许是我多心了,我感觉她看到我的瞬间身子一僵,表情也紧张起来,然后她立刻移开视线,快步朝学校后门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张面孔好像有几分眼熟,她不是这里的学生,也不是老师,我应该是在学校外的地方见过她。

这一点我很确定,但是我怎么都想不起她的名字。我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没有结果,当我再次迈步朝学校正门走去的时候,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强烈的刺激犹如某种邪恶生物一般从脚底直冲我的天灵盖,我知道那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身体却一时无法做出反应。

等我终于回过头来,发现旧教学楼前面倒着一个物体——不,不是物体,而是一个人,仰面躺在那里。

是一位八十岁左右的男性,身材健壮,穿着西装,没系领带,皮鞋鞋尖上翘,原本别在耳后的白发被摔歪的眼镜弄得乱七八糟。是小岩井老师!

他死了,不用摸他的脉搏就可以断定小岩井老师死了。

在他头部四周,鲜血混杂着豆腐状的物体流成一摊。一时间我仿佛灵魂出窍,身体也像被铁丝绑住一样,动弹不得。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急忙抬头看向五楼,尸体上方正是通向电化教室的入口位置。难道、难道,小岩井老师真是从五楼跳下来的……这、这怎么可能?他到底什么时候上的五楼?我不可能没看到啊。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不管是小岩井老师还是其他人,都不可能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五楼。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不,如果他不是从五楼,而是从其他楼层跳下来的呢?不对,哪一层都不可能。只要他上楼,我就不可能发现不了,更别提他还要跳楼。不对,等等,跳楼?

他怎么会跳楼呢?根据筱塚的说法,如果小岩井老师自杀的话,应该会选择和一年前他的外孙里见凉自杀时同样的日期、同样的场所、同样的方式……不是吗?

筱塚说的不对啊,完全不对。我很清楚现在纠结这个不合时宜,但心头涌起的困惑越发强烈,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永不止息。

*

时间退回到三个月之前,我必须先把与筱塚佳男结识的来龙去脉讲一讲才行。

暑假结束,进入九月,我不禁感到茫然。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么说太夸张,或许还会吐槽说:“你小子早就毕业了,暑假和你完全没关系了,还茫然个鬼啊!”但我既没有继续读书,也没有就业,成了所谓的自由职业者,也许正因如此,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和上大学时没什么区别。我每天在校园周围闲逛,可以切身感觉到八月和九月的氛围截然不同。

暑假期间学生们也会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甚至比平时还要热闹;而进入九月后,校园气氛就陡然一变,好像大家都忙着和恋人团聚,和朋友重逢,看不到落单的人。和他们相比,我就如同无根之草一般,无依无靠,孤独寂寞。

你可能又要说我过于夸张了,但我真有这种感觉。当然,如果像以前那样有朋友陪我喝酒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今年三月,和我一起毕业的高千(也就是高濑千帆)进入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公司工作,远离安槻,在东京开始了新生活。说实话,我真的非常非常寂寞,但是,当初她打算在安槻就业定居时,让她改变主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所以现在后悔抱怨也无济于事。

高千为了逃离专横的父亲,毅然远赴东京,然而,这种做法并不能一了百了地解决问题。亲子关系不是想切断就能切断的。她认为只有远远离开家里人,才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我非常理解她的想法,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从长远来看,高千一味躲避父亲和家人绝不是上策。在持久战中,先采取行动的一方往往会失败,亲子问题和任何问题都是如此。在精神上被亲子矛盾和纠葛拖垮的,通常是最先宣告断绝关系的那个人。至少我的经验是这样。

如果高千不想屈从于父亲的摆布,她就不能自断后路。对她的父亲和其他家族成员说谎也罢,怎样都好,总之她要想办法灵活应对,不能做得太绝。否则她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事情上遇到大麻烦。

即使是高千这样的聪明人,在涉及自身问题时也无法冷静地做出判断。她觉得如果不能待在安槻,就只能回老家,然后一定会被后援会的成员用麻绳套住脖子,逼她继承父亲的势力,那还不如干脆死了比较好。当时她陷入这种二选一的陷阱,无法自拔。

后来是我向她提出了第三个选项。除了安槻和老家之外,她还可以去别处。比如她可以暗示家族成员,为了将来的事业,她想先在东京生活一段时间,积累经验之类的。在东京生活比定居安槻好多了,所以她的母亲和哥哥不仅不会反对,还有可能大力支持她。

高千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方案。她走的时候并没有邀请我一道去东京。其实当时我确实期待过和她一起去,但我不能离开安槻,这一点高千很清楚,因为我和她一样,也陷在持久战中,不能率先采取行动。如果我贸然搬去东京,不用想都知道母亲会怎么说,无非是各种曲解我的意图,认为我夹着尾巴逃跑了什么的,不依不饶地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只能和身在东京的高千保持远距离恋爱,是我本人一手造成了今天的状况。不过直到八月底之前,我都没有觉得特别寂寞,毕竟有漂撇学长(也就是边见祐辅)一直在我身边。他比我们大四五岁,可是到现在还没毕业。还有小兔(也就是羽迫由起子),她虽然和我同期毕业,但又继续在安槻大学读研。只要想见面,他们基本上随叫随到。直到暑假结束前,我们三个都像以前一样,喝酒聊天,过得无忧无虑。

然而,一到九月,一切全变了。原本一说喝酒就两眼放光的漂撇学长突然约不出来了,以前都是他硬拉着别人去喝酒,从来不管人家有没有时间。可是现在,无论我怎么软磨硬泡,他都一概无视。一问才知道,因为高千、小兔和我这些学弟学妹都毕业了,他突然有了危机感,觉得不能再荒废时间了,所以下定决心明年三月无论如何都要顺利毕业。他夜以继日地赶毕业论文,为了取得教师资格证积极参加教学实习,而且不放过任何一个招聘会。看着这样的漂撇学长,我不禁有一种恍如隔世感,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我一直以为,所谓教学实习就是去过去就读的初中或高中教一年书。可这都九月了,根本来不及吧。起初我十分怀疑漂撇学长只是在吹牛而已,但没想到他竟然真去争取了。他拜托中学老师把原本定在六月的教学实习调整到了九月。他剪短了标志性的卷发,剃光了胡楂,穿上了西装,可以说与过去那个邋遢鬼判若两人。

已经努力到这种地步了,万一明年三月还不能毕业,他肯定会把气都撒在我身上。都是因为成天和你鬼混我才不能毕业的!你怎么补偿我!你要负责!他一定会骂死我。所以,我还是不要找他喝酒了吧。算了,暂且放过漂撇学长,想喝酒的时候还是去找小兔好了。然而,谁知世事难料,无巧不成书。

这边漂撇学长洗心革面,那边小兔遇到了命定之人。就在今年八月,她认识了安槻警署的刑警平塚总一郎,给他们俩牵线搭桥的就是我。总之,他们相识不到一个月就决定结婚了。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兔希望结婚之后能继续学业,所以打算把婚礼和酒宴推迟,先领证就好。平塚同意了。问题是双方家长有意见,尤其是小兔的父母,恨不得立刻就办婚礼,好好在亲戚们面前显摆一下这个优秀的女婿。小兔把平塚介绍给父母时,他们以为平塚只是个公务员,后来听说他竟然是当地名门望族平塚家的次子,都惊掉了下巴。所以也不难理解小兔父母欣喜若狂的心情。

于是,现在小兔一边要劝说父母打消办婚礼的念头,一边还要帮助忙碌的平塚为新婚生活做准备,每一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当然也没时间陪我喝酒了。

漂撇学长在我面前关上了大门,幸福的小兔没心思理我,我只好坐在冷冰冰的公寓里独自喝闷酒。本来我以为喝闷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想错了,一连喝了几天之后,我感到寂寞难耐,快要哭出来了。

我也不能总待在屋里,偶尔也想出门喝酒散散心,但这也很难。学生时代常去的几个小酒馆,之前都是三五成群地一起去喝酒,现在我一个人去的话,店员大概会觉得很奇怪。我承认这么想也许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但我实在不想被店员用微妙的目光盯着看,那样只会让我感觉更加可怜。

所以,如果我想独自出去喝酒,就必须开辟新领域,找一个没去过的店。然而,除了偶尔动用少量存款之外,我现在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去咖啡厅打工所挣的钱。对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自由职业者而言,我没有多少挑挑拣拣的余地。这个店首先价格要便宜,不至于去一次就让我的荷包元气大伤,另外必须能步行往返我的公寓,更不用说的是饭菜必须美味可口。我每天晚上在大学附近闲逛,希望找到一家店满足我所有任性苛刻的条件。

一天,我发现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小酒馆,这家店叫作“筱”,门脸很小,好像刚开张不久,还没有被常客占领。我觉得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去也不会觉得尴尬,可以轻松喝酒,于是决定进去试试。

在店里张罗的只有两个人,筱塚佳男和他的太太。筱塚看上去四五十岁,他太太花江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两人年龄相差很多。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跨进店门时他们脸上的表情。那天我掀开暖帘 ,走进店里,电光石火之间,这对夫妻的目光同时投向我,热情地招呼道:“欢迎光临。”看到终于有客上门,他们努力不过于喜形于色,但是声音中透出的兴奋怎么都掩饰不住。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两个人都穿着便装,套着围裙,一点儿都不像正经开店,倒像在玩过家家。

吧台有五个座位,后面还有八个座席,全都空荡荡的,可能因为已经凌晨两三点了吧。而且从我进门到离开,也没有一个客人光顾。

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经常去这家店喝酒。我总觉得要是我不去,今晚可能就没人去了,这种奇怪的责任感也是我变成常客的原因之一。因为经常只有我一个客人,筱塚无须顾忌旁人,讲话也渐渐随便起来。起初他还问我:“您是学生吗?”措辞非常客气,后来就不拿我当外人了。

“其实我也是安槻大学毕业的,算是你的学长。什么?你今年三月刚毕业?那你没找到工作吗?”

我毫不在意他的“失礼”,或者倒不如说他的不拘小节让我感觉更加轻松。不过花江似乎对丈夫的待客之道颇有微词。她温婉有礼,脸上总是挂着羞怯的微笑。但是筱塚刚和我混熟的那段时间,他一开口,花江就面露不悦,并不时向他投来批评的眼神,好像丈夫的言行让她觉得很丢人似的。然而,她可能发现再怎么暗示丈夫也没用,所以后来批评的眼神就变成了无奈的微笑。

而筱塚似乎对妻子的心思完全没有觉察。每次我来店里他都会亲热地和我搭话,天南海北地瞎聊。

有一次,我提到自己不仅没有驾照,甚至连自行车都没有,筱塚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这件事进一步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是这样啊,那你一般怎么出行呢?”

“去比较远的地方就坐地铁或公交车,近的地方基本靠步行。”

“这是你给自己定下的理念吗?比如为了健康,为了环保之类的?”

“没那么夸张。我只是觉得没有去远处的必要,我也不想出去旅游什么的。当然,如果有正经事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阿匠,那你是不是都没怎么离开过安槻啊?”

“是啊。”

“那你也没有出国旅游过吧?”

“一次都没去过,我想以后大概也不会去。”

一般情况下,别人要么对我的懒惰感到诧异,要么立刻开启说教模式,告诫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必须要扩展见识”什么的。但是筱塚的反应不属于任何一种,听了我的话,他反而显得很高兴。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下定决心,这辈子绝对不考车本,也绝对不出国旅游。”接着他又苦笑着补充,“可是,我现在车本也有了,外国也去过了。”

“年轻的时候是指?”

“就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那段时间。那时,我梦想着当个作家来着。”

“作家?写小说吗?”

“我不想写小说,是想写随笔之类的。当时我想,以后要是能靠写杂文、散文吃饭就好了。我从小就喜欢对问题刨根究底,可以说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上小学时就在作业本上写过一篇名为《论人类生存意义》的作文。”

“哦,那你还真是早熟啊。”

“现在我完全不记得当时写了些什么了。小学生写的文章嘛,也就那个样子。不过当时我读自己的文章简直读得如醉如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哦,原来如此,我能理解这种心情。”我预感到他要开始漫长的回忆了。

“上了初中、高中,乃至大学,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天赋异禀,高人一等,并且认为不用我说,别人也能一眼就看出我是天才。我到处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将来要靠写作谋生,话里话外还暗示,不,应该是明示,自己不屑与普通人为伍。我当初丝毫没有察觉到别人都在暗中笑话我,说我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毛头小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忍孩子的傲慢,只是年轻时我不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你被大人教训了?说你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

“没错。有人教训我说,你想探讨人类生存的意义这种深奥的主题也可以,但必须先好好读书,有了足够的人生积淀之后才能写。”

“像是大人会说的话。不过也很有道理。”

“是啊。所以说,我当时简直傻到家了。被这样教训了之后,我先是假装虚心接受,其实很不服气。我不记得自己具体是怎么和对方争辩的了,大概就是说孩子也有孩子的想法之类的。不是我自夸,当时我讲得头头是道,远超同龄人的水平。而且我特别擅长强词夺理。”

“哦。”

“最后对方沉不住气了,冲我发起火来。他说:‘你净会说漂亮话,那你倒是说说,迄今为止你出过国吗?别说国外了,你连自己出生的城市都没出过几次。你没结过婚,没有为人父母,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毛孩子在这里大谈特谈人类生存的意义,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充其量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怎么说呢,对方讲得也有理。”

“说完他还补充了一句,问我:你小子知道‘纸上谈兵’是什么意思吗?还特意把这几个字读得很清楚。”

“这就很讨厌了,我觉得没必要说到这种地步。”

“哈哈哈。不过现在我懂了,他的意思是,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做基础,读再多书也写不出好文章。假如现在我站在他的立场,面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教训对方吧,虽然不一定照搬他的原话。但我当时是个毛头小子,听别人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气不打一处来,非得撂下几句狠话心里才舒服。‘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还就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城市了。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废话,你活了一把年纪,又懂得多少呢?这种经验至上的迂腐想法早就过时了。我不会结婚,也不会要孩子。我就是要证明给你看看,这些经验和能否具备深刻思想毫无关系,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会比任何人都透彻,你等着瞧吧。’”

“哦,你还说过这样的话啊。”

“我对他说,开车会扩大行动范围,所以我不会考车本,我也不去海外旅行,而且我一辈子都不结婚。回想起来,年轻时的我真是蠢得可怕。现在跟你说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笑话那时的自己,怎么会蠢成这样。”

“但是现在你结婚了。有孩子吗?”

“嗯,有个男孩……是以前的……”

筱塚语气未变,但没有详细说下去。我估计他离过婚,孩子是和前妻生的。其实我猜得没错,只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和花江还没结婚,他们没有领证,是事实婚姻的状态。

“后来你还考了车本,有时也去国外旅行。”

“是的。在安槻大学读完硕士之后,我参加工作,进入社会,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现实的残酷,纸上谈兵是行不通的。”

“也就是说,你以前做过其他工作?”

“对,我在东京的一家出版社工作过。哈哈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离开安槻吗?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放弃作家梦,一直留在老家的话没有出路,还是要去大城市才行。而且我不想进公司当个普通白领,我想找一份和写作相关的工作。”

“你在哪个出版社工作?”

“说了你多半也不知道,那个出版社专门出版戏剧评论类杂志。主编除了主业之外,还给一些一流剧团写剧本,在业内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我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原来如此。”

“但我没有成功。去了东京才发现,和我同水平的人比比皆是,好像随便丢块石头都能砸中好几个半专业的杂文作家。出版社的工作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趣,处理人际关系还很麻烦。结果,工作了四年我就辞职了,回到安槻。”

姑且不论筱塚的故事是否令人愉快,反正我听得津津有味,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有性格执拗的一面吧。听他回忆过去的时候,也许是感同身受的缘故,我偶尔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总之,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会定期上门的常客。

我不知道筱塚夫妇(为了方便暂且这样称呼吧)怎么看我,他们大概觉得我喜欢他们的店,所以常去。一般来说的确如此,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

每次去他们店里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一种预感:今晚店门口大概不会挂暖帘了。无论我什么时候去,都没见过除我之外的其他客人,仅凭这一点也不难推知他们店的饭菜水平如何。生鱼片是用菜刀胡乱切的,无论质量还是分量都只能说差强人意,我都不好意思向朋友推荐。

花江身为老板娘,我却总是担心她过于辛苦,身体会垮掉。她喜欢一动不动地站在啤酒桶旁,仿佛在随时等着响应客人加单。她这种奇怪的奉献精神与其说是为了客人,倒不如说是为了丈夫。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都让我觉得心痛。

我确信,照这样下去,这家店早晚会关门。

然而,十一月的某一天,我到店里的时候发现后面座席上竟然坐着几个客人,心中顿时涌上一种近乎感动的惊异。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除自己以外的其他客人。那四个二十出头的女生大概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再看看感觉还有些眼熟。

店里一下子来了四个年轻姑娘,筱塚肯定很高兴,看他和她们聊天的时候也比平常更起劲。相比之下对我的态度就略显草率了。

后来我几乎每次去店里都会遇到这几个女生,不过她们也不总是四个人一起来,有时来三个,有时来两个,还有时只有一个人来。她们比我来得频繁多了,好像每天四个人当中都会有人来店里。

有了这么照顾生意的常客,即使我不去,这家店应该也能维持下去吧。

我不知道这几个女生的名字,就擅自把她们称作“A团”,A当然就是“安槻”的首字母了。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她们每天都来这家店到底是图什么啊?

显然不是冲着这里的饭菜来的。据我观察,她们每次一起来的时候,除了店家赠送的小菜之外,一般只点两三个菜。也不像是专门来喝酒的,有时她们一杯兑水烧酒能从头喝到尾。

既然我都能毫无压力地来这里吃饭喝酒,说明这家店的定价对学生来说也很友好。但我可不觉得这一魅力能大到牢牢抓住这些玩心正盛的小姑娘,吸引她们每天光顾。那么,她们到底为什么每天都来呢?

十二月的某个晚上,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店里,发现只有花江一个人看店,她说筱塚有急事出门了,今天闭店之前都不一定能赶回来。

我不经意地朝座席看去,那边的桌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三杯几乎没动过的兑水烧酒和三份餐前小菜。

看来“A团”已经来了。但是我没有看到她们的随身物品,难道说她们来过,已经走了?不会吧,现在时间还早呢。筱塚今晚不在店里,没人做菜,可他在的时候饭菜也不怎么样啊。

哦,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么简单的理由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这几个女生是冲着筱塚才来的啊,这下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仔细想想,筱塚仪表堂堂,颇具男子气概。虽然称不上超凡英俊,但在女性看来,这样的反而更有亲切感,不会显得遥不可及。就像当地偶像一样,可以让人毫无压力地接近。

解开了谜团让我很高兴,于是我点了一杯生啤,在吧台的老位置坐下。花江给我端来酒,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您总是这么照顾生意,我们真的……”

她不仅是为今晚之事,也在为丈夫一向的待客态度道歉。她逮住机会把深藏已久的歉意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这架势实在把我吓得不轻。

“不不不不,没事没事,没关系……”

“请、请问,您需要点什么菜吗?筱塚不在,我也不会做太复杂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有一次吃过一个下酒菜,就是把融化了的奶酪涂在蒸熟的土豆上,非常简单,没想到竟然无比美味。这道菜应该不难做,我正想开口点菜,店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是一身黑西装的筱塚,他扶着打开的拉门,站在外面的小路上没有进来,一边解黑色领带一边冲花江招手。

花江从筱塚手里接过某样东西,又在他头上做了一个挥撒的动作——好像是在撒盐,祛除晦气用的那种。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筱塚进了店,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扔给花江,然后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是有人过世了吗?”

“对。我去参加守灵式了。阿匠,你应该认识安槻大学英语系的小岩井老师吧?”

“小岩井老师?哦,认识,大一的时候他教我们英语口语。”

“这样啊。其实,不仅在读书时,甚至硕士毕业之后我都一直受小岩井老师的很多关照……”

“是小岩井老师过世了吗?”

“不,他夫人过世了。今天早晨看报纸的时候才看到守灵式通知,之前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于是我就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说到这里筱塚停下来,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显然他还有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我说,阿匠……”终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说了,“听说大学里的基础教学楼要换新楼了,是真的吗?”

“对,新楼基本盖好了。不过我听说这个学期旧楼还排了很多课,所以要等明年春假才会把办公教学设施正式搬到新楼。”

“所以说,新学期开始后就要启用新的基础教学楼了,对吧?那旧楼怎么办?”

“据说明年暑假之前会拆掉。”

“那么……明年暑假之前拆掉的话……就再也没有这个楼了……”筱塚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似乎还没来得及扩散到四周的墙壁,就被沉重的气氛吞没了。沉默在空气中漫延。

我偷偷看了花江一眼,她好像很不满丈夫一直坐在那里,似乎想开口催促他赶紧换衣服干活儿。但是筱塚的表情如此痛苦凄凉,一时之间花江也怔住了。

“说起基础教学楼,五楼有个外语电化教室……”为了打破沉默,我只好没话找话,“我刚入学的时候,在那里上过小岩井老师教的英语口语课。说起来,这种基础课程学分很少,新生们大都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我也是如此,试图蒙混过关就算了,结果被小岩井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

“他就是那种老派教师。”筱塚的表情终于多少放松了下来,“我们那时也是,觉得上大学混够学分就行了,反正最后都能毕业。但是,在小岩井老师的课上拿到学分可不容易。也有学生抱怨,一个基础教育课,至于那么严格吗?结果被老师痛骂了一顿,之后大家都不敢吭声了。”

“他是不是说,学习态度不端正,不肯努力的人以后就不要来上课了?”

“对对,就是这么说的。看来你也被他用同样的话教训过啊。”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学长,他曾被小岩井老师骂得很惨。”

“哈哈哈,我能想象到他骂人的样子,就像老派的日本家长教训孩子一样。看起来小岩井老师直到退休都是老样子。”筱塚低声笑了几声,脸色又骤然阴沉下来。

“我说,阿匠,这个月的二十一日,你有时间吗?”

“二十一日?我想想,是星期二吧?我没什么特别的安排。怎么了?”

“那天中午十一点左右,你有空吗?”

“啊?”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想让你在二十一日十一点左右去基础教学楼,当然我是指旧楼那里,监视小岩井老师。”

“你想让我监视小岩井老师?”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跟你明说了吧,我担心他打算在那天的那个时刻自杀。喂,你不要这副表情,我没开玩笑,是真的很担心。”

结果,筱塚一整晚都没换衣服,更没有进厨房。他就坐在我旁边,把为什么要提出这个奇怪的请求详详细细地解释了一遍。

“那是一九八二年,也就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小岩井老师有一个外孙,名叫里见凉,当时上高三。其实我和阿凉交情匪浅,他读初一到初三这段时间我一直担任他的家庭教师。”

筱塚年轻时一心打算将来靠文字立身,本科和硕士期间的他以能言善辩著称,常常与系里的资深教授展开学术辩论,据说小岩井老师对他非常欣赏。

“我之前说过,研究生毕业后我在东京的出版社工作过,不过只待了四年就辞职回了安槻。那时我因多年的理想破灭,整个人都垮了。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但我当时的确非常消沉,找不到人生目标,终日无所事事。有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小岩井老师,他问我近况如何,我就老实告诉了他……”

然后小岩井老师说他有个刚上初中的外孙,问筱塚能不能帮忙辅导他的功课,就当作是找到新工作之前的过渡,同时也可以帮他转换心情,重新振作。

“我觉得做家教总比游手好闲强,所以给阿凉辅导了三年,直到他初中毕业。其实当初小岩井老师希望我能辅导到高中毕业的……”

“也就是说,当初你们说好,你要给阿凉做六年家教,是吗?给同一个人做六年家教实在很少见啊,看起来小岩井老师真的很器重你。”

“虽然是小岩井老师找上我的,但后来我和阿凉相处得很好,这也是其中的一大原因。阿凉头脑聪明,性格爽朗,和我一见如故。我们经常愉快地聊些学习之外的事,有时还会就某些问题展开激烈讨论。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给他当家教直到他高中毕业。但我也不得不考虑诸多现实因素。那一年我三十岁了,俗话说三十而立,我也不能一辈子靠打零工过日子。看到阿凉顺利考入了理想的高中,我就辞去了家教的工作。之后的三年里我都没再见过小岩井老师和阿凉,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十一年前,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里见凉自杀了,而且是在安槻大学基础教学楼五楼的外语电化教室自杀的。

“据说当时阿凉的脖子上套着个绳圈,绳子另一端系在门把手上,他的身体几乎平躺在地上。那天中午十一点,小岩井老师发现了他的尸体,似乎就在阿凉死后不久……”筱塚悲痛万分地咬住嘴唇,“当时正值假期,学校里没有学生,阿凉知道那天小岩井老师有事要去电化教室,他好像是为了让外公发现自己的尸体,故意选择在那里自杀的……”

“故意在那里自杀?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留下了遗书。我并没有见过实物,只听说他在遗书里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很多对外公的怨恨。”

“怨恨?他们祖孙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说来话长。总之,一方面小岩井老师十分溺爱阿凉,另一方面又对他管教得非常严格,几乎可以说过于严格了。一般来说,老人总会对孙辈无条件地宠爱,但小岩井老师和一般的外公不太一样。”

阿凉是小岩井老师唯一的外孙,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小岩井老师有多爱阿凉,就有多想把他教育好,让他无论在学识上还是在道德上都能出类拔萃,他甚至把这件事当作自己人生的终极使命。筱塚认为,小岩井老师可能是做得太过火了。

“阿凉成绩很优秀,好像打算报考外地的大学,但不知为什么,他最后选择了直升安槻大学。我想这大概并非出于阿凉的本意,而是顺从了外公的意愿。当然,小岩井老师表面上并不会强迫阿凉,他大概嘴上会说‘这是你的未来,选你自己喜欢的就好’之类的吧。”

“其实心里想的是另一套?”

“大概吧。小岩井老师其实是希望宝贝外孙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上安槻大学,阿凉可能也反抗过,但最终没有拗过外公。”

“所以,阿凉是因为大学志愿问题而自杀的?还特意选择特定的日期、特定的时刻自杀,就是为了报复外公?”

“当然不仅仅出于这个原因,还有很多其他的事。从零花钱的多少到如何结交朋友,阿凉生活的各个方面,事无巨细,小岩井老师都要插手干涉。”

“他还干涉阿凉交朋友?这是怎么回事?”

“比如,阿凉在学校交到一个好朋友,小岩井老师就会担心这个人会不会把阿凉带坏。他会自己去调查这个人是谁,家庭背景之类的。”

“这也太……”变态了吧……我及时咽下了后半句话。不过筱塚好像明白我的心声,轻轻点头,一脸苦涩,似乎觉得与我有同样的想法就是背叛了小岩井老师。

“如果阿凉去朋友家玩的话就更不得了了。之后小岩井老师会打电话给那个朋友,仔细盘问阿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任何细节都不放过。这些都是我给阿凉做家教时他亲口告诉我的,他抱怨说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一个个都被外公吓跑了……”

“我觉得吧,再怎么说,小岩井老师的做法都有点过分了。阿凉的父母呢,他们对此有什么想法?”

“他们大概早就放弃了。小岩井老师待人接物谦和有礼,但也有固执己见的一面。乍一看他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但接触多了就会知道,如果别人提出的意见与他的价值观有偏差,他就不会接受,有时还会毫不留情地把对方臭骂一通。阿凉的母亲静子应该早对父亲性格中讨人嫌的这一面深有体会了。”

“那阿凉的父亲呢?”

“据说他在岳父面前完全没有发言权。他之前是小岩井老师的学生,小岩井老师看中了他的才学人品,才把他介绍给了女儿。”

“照你的意思,静子也是在父亲的授意下结的婚喽?”

“可能吧。阿凉自杀后,小岩井老师一味地指责女婿,说阿凉本来不是这样的孩子,都是女婿教坏了。他女婿忍无可忍,最后向妻子提出了离婚。三年后,也就是一九八五年,静子也去世了,据说是因为交通事故,但是……”

“你是想说静子也有可能是追随儿子,自杀的吗?”

“我不能断言。但是须磨子夫人,也就是小岩井老师的太太,似乎是这样认为的。今天我在守灵式上看到了小岩井老师,他憔悴得不成样子,让人非常担心。我尽可能地陪在他身边,听他倾诉了很多心事……”筱塚神情紧绷,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听说须磨子女士是得癌症去世的,乳腺癌转移到肺部,受了很多罪。她在弥留之际给丈夫留下了一句话……”筱塚顿了顿,来回舔着嘴唇,眼底掠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她是这么说的……‘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不会原谅什么?”

“须磨子女士没有再多说。小岩井老师没能马上理解妻子的意思,后来他才慢慢想到,长久以来妻子一直认定是他害死了外孙和女儿。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一直默默地恨着他。意识到这一点后,小岩井老师深受打击……”说到这里,筱塚停了一会儿。沉默只持续了几秒钟,却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也不能说小岩井老师完全没有错。但是,外孙、女儿、妻子接连离世已经让他的精神千疮百孔,而妻子更是在临终时留下了诅咒一般的遗言,可以想象小岩井老师该有多么绝望。”

“所以,你认为小岩井老师很有可能会想不开,一了百了?”

先是逼得外孙自杀,然后可能又间接害死了女儿,接着妻子死前还留下那样的遗言,这一连串的打击会把一个人逼上绝路也不足为怪。

“没错。而且,我得知旧基础教学楼即将废弃之后更加不安了。如果旧楼在明年夏天之前就要彻底拆除的话,那就只剩下今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了……”

“你是说小岩井老师会赶在旧楼拆除前的最后一个十二月二十一日,在阿凉自杀的电化教室追随他而去吗?”

“怎么说呢,小岩井老师这个人十分注重形式。妻子去世的时候正好得知阿凉自杀的旧基础教学楼将要拆除的消息,他可能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当然,可能是我想多了。不,应该说我希望只是我想多了,这些全都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要是这样就好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在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亲自去监视小岩井老师,可是不巧我那天有事不能外出。所以,阿匠,我想拜托你帮我监视小岩井老师,就在十二月二十一日中午十一点前后。如果老师真想做傻事的话,他绝对会选择这个时间,而且他恐怕会选择和阿凉同样的方式。所以,你只要密切注意电化教室周围就可以了。一切拜托了。”

结果,我却辜负了筱塚的信任,竟然让小岩井老师就这样死掉了。当地报纸和新闻已经大肆报道了这一消息,不用我亲自告诉筱塚,他也应该早就听说了。但是,向警察讲完情况,事情暂告一段落之后,我还是怀着沉重的心情再次赶赴筱塚店里。

起初,我只是打算向筱塚请罪。但其实我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小岩井老师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我严密的监视,爬上五楼的?这不等于他是在密室状态下死的吗?然而,我不想对筱塚说这些,这样就好像在说不是我不小心,而是他死得太离奇。为自己开脱责任也太丢脸了,我干不出来。

可是没想到筱塚先提出了疑问,尽管他的问题与我在意的事情没有关系。

“我说,阿匠……这不是很奇怪吗?小岩井老师真是自杀的吗?会不会是有人把他从五楼推下来的?”

看来筱塚坚信,如果小岩井老师自杀,一定会选择和阿凉同样的方式,在电化教室上吊。

“不可能,小岩井老师毫无疑问是自杀的。”

当时,我看着小岩井老师的尸体愣了一会儿,然后猛地回过神来,朝对面的人文学院大楼跑去。我让学生事务办公室的职员帮忙报了警,很快警车和救护车就赶来了。

也许是为了调查是否有他杀的可能,除了身穿制服的民警和鉴证人员,还来了几位穿便服的刑警。其中那位精明干练,穿着黑西装,三十岁左右的女刑警正是七濑。

如果漂撇学长知道我和他心中的女神见面了的话会怎样呢?是气得说不出话,还是因为正面临毕业这个生死攸关的大挑战,无暇分心,因而毫无反应呢?暂且不管这些,以下我告诉筱塚的所有信息都是从七濑那里打听到的。

“就在通往电化教室和准备室的走廊上,警方发现了小岩井老师的手提包,并在包里找到了他的遗书。”

“遗书?真的吗?”

我把筱塚拜托我来基础教学楼监视小岩井老师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七濑。我告诉她,小岩井老师的外孙自杀,接着女儿去世,妻子临终前又把一切归咎于他,导致他精神极不稳定,好像有自杀的倾向。

筱塚问道:“老师的遗书里写了什么?”

“我没看到实物,据说里面写的和你之前说得差不多。大体内容就是,我是为了阿凉好才对他严加管教,没想到却害死了他。虽然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但反正静子也走了。须磨子把他们的死都归咎于我,说死了也不会原谅我,我觉得自己一直做错了。”

“遗书真的是老师写的吗?”

“警方还在鉴定笔迹。”筱塚对遗书的真伪提出质疑,让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但我认为肯定是老师写的。你为什么觉得遗书可能是伪造的呢?你不是说他本来就……”

“我明白你的意思,担心老师会自杀的是我没错,但他是跳楼自杀的,这一点太奇怪了,我想不通。”

“你的想法也有道理,但小岩井老师似乎是不得已才采取这种方式的。”

“不得已是什么意思?”

“其实,在五楼走廊发现的提包里面除了遗书,还有很多东西。比如,绳子。”

“绳子?啊,也就是说,他果然想上吊的?”

“对,绳子恐怕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准备的。而且警方确认了,那条绳子是前一天小岩井先生刚买的。也就是说,正如你所担心的那样,他本来打算以和阿凉同样的方式自杀。至少在前往基础教学楼的路上他是这么打算的。”

“那为什么最后跳楼了?”

“在老师的提包里还找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是钥匙。”

“什么钥匙?啊,我知道了。”

“没错,就是电化教室和准备室的钥匙。”

“看来老师就是想在阿凉死去的那个教室自杀啊。但是,他为什么……”

“老师想进电化教室,但门打不开。”

“门打不开?喂,你说得好像亲眼见到了似的,这也……”

“警方调查发现,老师提包里的那把钥匙是私自配的。可能是小岩井老师以前配的,这样就不用每次上课都跑去教务处拿钥匙了。”

“对啊。对小岩井老师来说,电化教室和准备室就像私人城堡一样,里面存放了很多教材和资料。他为了能随时出入才去配了一把备用钥匙。退休后他还一直把钥匙留在身边吗?”

“应该是。不过他是三年前退休的,所以,他不知道去年电化教室和准备室的入口换了新锁。”

“换了新锁?真的吗?”

“好像是旧锁使用年头太长,金属老化了。听说之前有人开门的时候,把钥匙插进去转,结果锁坏掉了,所以就换了新锁。小岩井老师并不知情,他拿着旧的备用钥匙开门,却怎么都打不开,无奈之下只好……”

“你是想说,他无奈之下只好临时改变自杀方式,从上吊变成跳楼了?”

“是的。而且他当时正好在五楼,这可能也是他改变主意的重要原因。也许他想,跳楼更方便,只要越过齐胸高的矮墙跳下去,就解脱了。”

筱塚双手抱胸,眉头紧皱,沉思了一会儿。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威胁某个看不见的敌人。“的确,从遗物和现场状况来看,只有这一个解释。但我还是觉得很奇怪,你说呢?”他死死盯着我,或者说瞪着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从小岩井老师往基础教学楼走来开始,他的一切行动你都没有看到,是不是?”

我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赶紧端正了姿势。

“不仅他走过来你没看到,他在五楼试图开门,咔啦咔啦转动钥匙,与门锁搏斗的样子你也没看到……这件事怎么想都很奇怪,不是吗?那时你一直在五楼啊。”

没错,我一直在五楼。更确切地说,我从一楼爬楼梯上到五楼,从五楼又爬楼梯下到一楼,之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五楼。

“你在五楼的时候,还仔细检查过那里的厕所,并且确认过通往其他教室的入口也是锁着的,对吧?”

“对。但是……”

“但是你没有看到小岩井老师。这可真奇怪,太奇怪了。”

当然,我也感觉事情有些奇怪。

“我最在意的是电梯。你在楼里监视的时候完全没听到电梯升降的声音吧?”

完全没听到。确切地说,除了胡麻本和稍后的古仁她们四个戏剧部成员坐电梯从一楼上到三楼之外,没听到过电梯有动静。

“如果你没有记错的话,那小岩井老师就应该是特意爬楼梯上到五楼的。但是这又不大可能,我甚至可以断言这根本就不可能。”

“是因为小岩井老师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吗?”

“对,没错,他走路都需要拄拐杖。而且他的视力也下降得很厉害,有时会看不清东西,再加上腿脚不灵便,我很难想象他会特意去爬楼梯。咦?这些你也知道?”

“五楼走廊上发现的提包旁边还扔着一根拐杖,警方好像已经确认过那就是小岩井老师平时出行时用的。”

“他的拐杖……也在那里?”

“所以说,老师恐怕就是爬楼梯上去的。虽然不知道他上楼的确切时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我看漏了。”

“不不。”筱塚耍性子一样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的。你搞错了,大错特错,小岩井老师根本不是自杀的啊。”

“你的意思是?”

“老师死时穿着鞋,对吧?还戴着眼镜,是不是?”

我的思绪飘回到发现尸体的那个时刻,小岩井老师死时的惨状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卡在耳后的镜框和指向天空的鞋尖鲜明地浮现出来。

“是的……对,就是这样。”

“当然,跳楼自杀的人也不一定都会事先摘掉眼镜,脱掉鞋子,把一切都打理好。的确不一定如此。但是小岩井老师一定会这么做。我说过,他是一个非常注重形式的人。我敢打赌,如果他真的选择跳楼的方式自杀,事先一定会把眼镜、鞋子,还有遗书全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五楼走廊里。”

“所以,你是想说,小岩井老师不是自己想跳楼,而是被人推下去的吗?”

“这我可不敢说。但我觉得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

“比如那天戏剧部成员正好在那栋楼里排练,这就挺蹊跷的。”

“啊?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蹊跷吗?”

“那、那个……到底哪里蹊跷了?我不太懂……”

“我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蹊跷。对了,那个戏剧部部长,叫胡什么来着?”

“胡麻本。怎么了?”

“你能不能把他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当然可以,这很简单。怎么?你找他有事?”

“我想问他点儿事。”

筱塚好像也不清楚找胡麻本的目的何在,不过我还是跟胡麻本说了。我告诉他找他不是想喝酒,而是这里有个人想问问他关于那天的事。于是我带他来到筱塚的店里。胡麻本一脸紧张,又显出些许好奇。我把他引荐给筱塚,胡麻本条件反射似的露出亲切的微笑。当筱塚自我介绍说他叫筱塚佳男,是安槻大学校友的时候,胡麻本的反应有些微妙,他向对方确认了一下名字是哪两个汉字。

胡麻本彬彬有礼的态度中透出一丝疑惑,好像在回忆以前是否见过筱塚。而当我说起那天我过去是因为怕小岩井老师自杀而去监视他时,胡麻本脸色骤变,他瞪大双眼,向前探出身体。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呀。阿匠,你可真是见外,如果那时你告诉我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啊。”

“啊?帮什么忙?”

“帮你监视小岩井老师,不让他做傻事啊。这种事情,多一个帮手不是更好吗?”

他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不过就算我当时想到了,真会开口找他帮忙吗?

“我说,胡麻本……”看筱塚的口气和态度,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对方当客人招待,“那天你也在基础教学楼,是吧?我想问问你当时的情况。”

“别在意,请随便问。”

“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比如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在基础教学楼里或周围鬼鬼祟祟地出没?”

“这个真没有。我和阿匠在电梯厅聊了几句,就坐电梯去三楼了。我用从教务处借来的钥匙打开教室,在里面等待同伴。那几个女生来了之后我们就开始读剧本了。”

“这期间没有发生任何可疑之事吗?”

“没有。十一点半左右,我记不清具体时间了,外面突然乱起来,我们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纳闷是怎么回事,就来到走廊往下面张望。有一个女生看到了……”他说的是出水亚由美。

“当时尸体还没被蓝色塑料布盖住,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捂着嘴就往厕所冲去。结果没来得及跑到厕所,直接吐在走廊那里了。”

这件事我从七濑那里也听说了。为了确认楼里有没有目击者,警方从一楼顺次检查,最后在三楼看到胡麻本一个人用厕所里备用的拖把擦地板。

“亚由美躲在教室里哭个不停,我让另两个女生去安慰她,自己在外面打扫。然后警察来了,我把我们知道的全说了。但是我们一直在教室里排练,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

筱塚又问了胡麻本很多问题,基本上只是再次确认了一遍已知信息,没有额外收获。看起来他找胡麻本问话果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是让我在意的是,他对胡麻本的态度有些奇怪,明明是初次见面,他却表现得相当咄咄逼人。好像筱塚心里已经认定胡麻本了解小岩井老师之死的某些内情,不,甚至可以说,他怀疑胡麻本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他显然把胡麻本当作“嫌疑人”在盘问。

我不知胡麻本心中做何感想,他自始至终都表现得从容有礼。至少在筱塚店里时是这样。

筱塚终于没问题可问了,我怕我们再待下去气氛会很尴尬,于是催促胡麻本一起走。就在这时,筱塚自言自语一般地嘟囔着:“说不定那天小岩井老师不光没用电梯,连楼梯也没用。”

“嗯……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由得停下脚步。

“没什么,就是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你看,一楼电梯门附近贴着很多社团的海报和传单,对吧?”

从他的语气就可以知道他已经去过现场,亲眼确认过那里的情况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在正规告示牌之外的地方张贴海报的。而小岩井老师认真和固执的程度都远远超过常人,他对不遵守校规的学生总是格外严厉。有一次,他看到那里密密麻麻贴满了海报,气得火冒三丈,那样子我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我和胡麻本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他无视在场学生和老师的反应,理直气壮地把海报全都撕下来扔掉了,一张都不剩。如果二十一日那天,小岩井老师真的去了基础教学楼,那些海报不可能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这一点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总觉得老师就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似的。哈哈哈,当然了,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很有可能只是因为老师年老体弱,没有精力管海报的事了。”

虽然筱塚嘴上说着只是胡思乱想,但他的话里显然大有深意。胡麻本也和我有同感,一出店门他就凑近我,压低声音说:“阿匠,不好意思,你现在有空吗?”

“怎么了?”

“关于小岩井老师的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和你聊聊。”

“你刚才怎么不和筱塚聊?”

“和他说有点儿不方便。”

“什么意思?”

“等我说完自己的想法,还想听听你的看法。”他一边走一边开始说起来,“阿匠,那天你一直在基础教学楼监视,对吧?”

“嗯。”

“但是,你从楼梯上下楼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人。除了我和戏剧部的几个女生,也没人用过电梯。所以,你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小岩井老师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上的五楼,是这样吧?”

“没错。”

“你把这个疑问告诉警察了吗?”

“算是说了吧。”

“那警察有什么看法?”

“虽然没有明确说出口,但他们觉得就是我看漏了。”

“你自己觉得呢?你真觉得是自己粗心大意看漏了吗?我希望你说出真实的想法。”

胡麻本停住脚步,观察我的表情。

“说实话,我没有看漏,绝对没有。但是从结果看,只有这一种解释,那就是说我的确——”

“如果真是如此,那你觉得你为什么会看漏呢?你明明那么小心了。”胡麻本极其认真地盯着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这……这谁知道呢。”我灰心丧气地回答。

“好吧,你仔细听我说。阿匠,那天你在五楼的时候,并没有一直待在电梯厅,对吧?你还去教室区那边检查了一圈。”

“对。我原本以为某个通往教室的入口没有锁,但发现不是这样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胡麻本略显急躁地打断我,“你去走廊查看各个教室的时候,你听好,要是这个时候电梯运行的话,你能听见声音吗?”

“在走廊的时候?这个……”我想了想,“应该……听不见吧。那时通往走廊的门是关着的,尤其是我走到走廊尽头,查看离电梯厅最远的教室时,应该是听不见电梯声的。但是——”

“听我说完。”胡麻本气势十足,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他是在发怒,还是在发笑,“那个时候,听好了,我在想,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小岩井老师坐电梯上楼了?”

“不,不会的。也许我在走廊的时候听不到电梯声,但后来我回到电梯厅时一个人都没看到啊。这个绝对没有错,我连厕所都检查过了,一个人都没有——”

“那时小岩井老师并没有上到五楼。”

“你说什么?”

“比如,他到四楼就从电梯里出来,躲到厕所或其他地方了。”

“啊?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因为躲起来就可以等你从五楼下来之后,再爬楼梯上五楼。就不会被你抓个正着了。”

“你、你等等,你这样说就好像小岩井老师知道我在监视他似的……”说到这里,我突然恍然大悟。胡麻本盯着我,沉重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小岩井老师知道,如果遇上你,你就会阻止他自杀。所以他才躲起来了。”

“不可能。他是怎么知道的……”胡麻本用那种演员所独有的目光凝视着我,让我无法退缩,“他不可能知道那天我在基础教学楼监视他啊……你是说,有人告诉他了?”

“你听好,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他也不一定在四楼下电梯,也可能是在三楼,这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他知道你在监视他,所以他得躲着你,不和你碰面。所以,尽管你万分小心,但还是看漏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要我说,这才是唯一的解释。”

“但是、但是,是谁告诉小岩井老师我在监视他的呢?”

“你说,知道小岩井老师可能会选择在那一天自杀的人有几个呢?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清楚,这种人不会很多。”

难道是筱塚?他为什么……我正要开口,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忍不住低吟一声。

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要进楼和出楼时看到的那个戴大框眼镜、梳马尾辫的女人,她这副打扮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当时我就觉得她有几分眼熟,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

那个女人就是花江……筱塚的太太。

*

“电梯……停在五楼吗?真的是五楼吗?”我不甘心地追问,同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此时我大脑一片混乱,也不知是该吃惊,还是该老老实实地接受现实。我的左手用力握住话筒,紧张得都快抽筋了。

“对。”话筒中传来七濑淡定的声音,“接到报警后赶赴现场的警察中有一个人记得很清楚。”

“不会有错吗?”

“据说,当时他把检查尸体的工作交给其他同事,自己进入基础教学楼查看是否有目击证人。他先检查了电梯厅,一个人都没看到,然后他按下电梯的升降按钮,电梯是从五楼下来的。”

“真的是从五楼下来的?他没搞错?”

“没有,他说就是从五楼下来的。”

我准备离开基础教学楼的时候,为保险起见,试着按了一下电梯按钮,停在三楼的电梯下降到了一楼。电梯绝对是从三楼下来的,而且我检查过,电梯轿厢里空无一人。

“那也就是说……”

“没错,也就是说,你在五楼检查了一圈,走楼梯回到一楼时,小岩井已经上到三楼或四楼了,具体是哪一楼不重要,总之,他已经潜伏在楼里的某个地方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潜伏”这个说法听起来非常不祥。

“你确认过下到一楼的电梯里没有人之后,就离开了基础教学楼。这时,小岩井把电梯叫到自己所在的楼层,又坐电梯上到了五楼。他原本打算用带来的绳子在电化教室上吊,无奈钥匙打不开门,于是仓促之下,他改变了主意,选择跳楼自杀。大体上就是这样的吧。”

“那么、那么,七濑小姐……”外面的寒气侵入电话亭,我的左手却已被汗水湿透了。我改用右手握住话筒,问道:“难道说小岩井老师是有意这样做的?他知道我在监视他,所以故意……”

“首先有一个大前提,你是独自监视小岩井的。你并没有布下天罗地网,在每层都安排一个人监视他。你只有一个人,就算时刻警惕,眼睛睁得像铜铃,也不能保证不会漏看。不过,这次的情况,你完全没看到小岩井上楼,好像是有点奇怪。”

“我没有看到小岩井老师进入大楼的可能原因只有一个,应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趁我在五楼走廊检查教室的时候坐电梯上来了,也许他在其他楼层下了电梯,后来再上的五楼。除此之外,我不可能漏看他。”

“在你的记忆没有出错的前提下,按照逻辑,这恐怕是唯一的解答了。但假如小岩井真是这样做的,也有非常不合常理的地方。小岩井的腿脚和视力都很不好,他不太可能特意走楼梯,应该会直接坐电梯上五楼,我想不出他中途下电梯的理由。他是去五楼寻短见的,中途下来干什么?”

“我不认为他去其他楼层是有别的事要处理。他马上就要自杀了,还有什么事非要在死前做完呢?”

“上吊用的绳子和电化教室的钥匙他都准备好了。我不知道人在自杀前是不是会想上个厕所什么的,如果小岩井突然想去方便一下……”

“这大概不可能,因为每层都有厕所,就算老式电梯速度比较慢,他应该也能忍到五楼吧。哦,对了,等等,我想起一件事。”

我告诉七濑,筱塚认为一楼电梯门附近贴满海报很不正常。

“筱塚甚至怀疑小岩井老师根本就没去电梯厅。当然,他从五层坠楼而亡,不可能不用电梯也不用楼梯就上去了。但是小岩井老师对待规章制度非常严格,远远超出一般人,如果他看到那里贴着海报、传单什么的,肯定会火冒三丈,说不定还会把‘犯人’抓来教训一顿。”

“把‘犯人’抓来?你是说,小岩井认为违反校规乱贴海报的人还在基础教学楼里吗?不不不,阿匠,这也太牵强了。”

“或者……”我也觉得比较牵强,于是又提出一种更可信的想法,“或者老师觉得自己清理海报太浪费时间,于是他就去二楼、三楼,想看看能否找到人帮他清理。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可能。我们找学生事务办公室确认过那天基础教学楼里是否有在使用的教室,学校在放寒假,戏剧部借用了三楼小房间的钥匙,说要在那里排练,但是小岩井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倒不如说,他心里应该默认老师、学生都已放假,楼里早就没人了。”

“这样啊,你说的也对。毕竟大家都回家了嘛。小岩井老师常年在大学教书,他肯定知道寒假期间楼里很难找到人。”

“筱塚熟知小岩井的性格,他提出这个疑点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小岩井一心求死,他就算看到海报贴在不该贴的地方,应该也没心情感叹世风日下了。可能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也对。”

“根据已知事实,你会漏看并不完全是偶然,只能说是小岩井刻意避开了你。”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我来监视他了呢?”

“应该是有人告诉他的。首先值得怀疑的就是委托你这个任务的筱塚。他一面拜托你监视小岩井,一面又告诉小岩井你在监视他。问题是,他耍两面派的理由何在?你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我不太了解筱塚,但我认为他不会为了戏弄我们而做出这种事。”

“那么,嫌疑最大的就是筱塚的太太了。毕竟那天你在现场看见过她,而且她还特意乔装打扮过。”

“但、但是……”

“筱塚委托你监视小岩井的时候他太太花江也在店里,对吧?她知道你二十一日的行动计划,所以也有可能是她把这件事告诉小岩井的。”

“但我觉得不太可能。筱塚和我说起这事那天,看花江的反应,她不像是认识小岩井老师的样子。而且,就算认识小岩井老师,她会跑去警告他说‘有个傻小子要阻止你自杀,你千万小心,别被他逮住’吗?这也太奇怪了。小岩井老师突然听到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建议,也会感到迷惑不解吧。不仅如此,老师也许还会想,这个人怎么知道我想自杀的,说不定反过来还会怀疑花江的动机。这些花江应该都不难想到,所以她不会……”

“阿匠,这你就想错了。假设花江是告密的那个人,她根本没必要向小岩井说明具体情况。”

“啊?”

“我不知道花江和小岩井有多熟,但不管他们熟不熟,她都不用明确告诉对方‘大事不好,有人要阻止你自杀’。她只要这样说就好了:‘最近有个年轻人总是鬼鬼祟祟地在您身边转悠,我很担心您的安全,请您多加留意。’你说是不是?”

原来如此。我这才明白过来,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听花江这么一说,小岩井就多加了一层小心。准备自杀那天,他走在校园的路上还一直在留意后面是否有人尾随。要进基础教学楼的时候他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在他要去的五楼走廊那里有个年轻人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其实那就是你。他认为这就是花江提到的那个人,于是他趁你在走廊的时候坐上电梯,也许是到了四楼。”

我点点头,呼出的气体化为白雾。我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我又把话筒从右手换到左手。

“然后他就安静地躲在那层等着你离开。我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但我觉得如果躲在教室区的走廊上应该很难听到电梯的声音,而且那里很冷,所以他多半躲在厕所里吧。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电梯和楼梯那边的动静,终于,他听到你从楼梯下楼了。然后他就再次坐上电梯到五楼。好了,事情大致上就是这样吧。”

一方面,我越想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没第二种解释了。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想不通的地方很多。

“但、但是,花江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好像她想给小岩井老师的自杀扫清障碍一样。”

“谁知道呢,我也不清楚她的目的。不过积极阻止小岩井自杀的是筱塚,也就是她的丈夫,所以也可能是夫妻之间在较劲之类的。他们可能存在某些不为人知的问题。”

“较劲?也就是说,花江知道丈夫想阻止小岩井老师自杀,所以故意和他唱反调,一心想让老师死,是吗?”

“总之对她来说,小岩井的生死并不重要。我不知道筱塚算不算是那种封建思想严重的大男子主义者,但至少从他们夫妻双方的权力关系上看,花江是在心理上受压抑的一方。我只在他们来做笔录时见过一面,也不能百分之百断言,不过结合你说的各种情况,似乎是这样的。”

的确,从筱塚夫妻待客态度的差异上,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在现实生活中,越是喜欢在家里对妻子颐指气使的男人,在外面就越喜欢装出一副通情达理的好丈夫模样,用表面上的夫妻平等掩盖两个人对立的价值观。男人可以装样子,女人则很难公然与对方对着干,只能一味压抑自己。偶尔想发泄日常积累的怨气,也不得不采取极为隐秘的方式。为什么呢?因为女人的心理非常复杂,在受到男人的支配感到屈辱的同时,她们也会感到某种快乐,并无法舍弃。即使有机会稍微发泄一下怨气,女人也会担心万一被丈夫发现,影响到夫妻关系就糟了。所以她们必须万分小心。”

“你的意思是,花江虽然平时表现得百依百顺,但是潜意识中对丈夫非常反感厌恶,这促使她做出这种事来,可以说是对丈夫的一种秘密背叛。小岩井老师死了,丈夫伤心失意,她在一旁冷眼旁观,暗自欣喜……”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曾经找他们确认小岩井的自杀动机,当时花江也在场,她说她连小岩井是丈夫学生时代的恩师都不知道。筱塚听了妻子的话,没有表示异议,花江恐怕是真的……”

“不认识小岩井老师?”

“大概真的不认识吧。她好像不仅不认识小岩井,也与安槻大学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她没有撒谎的话,那到底是怎么……”

“是怎么把我的动向透露给小岩井老师这个陌生人的呢?”

“当然,只要她认得小岩井的长相,就可以借口以前两人见过面,从而接近对方。”

“是吗?”

“不过,就算花江真是幕后操纵者,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些都只是想象而已。不,基本上可以说是妄想。哎呀呀,糟了糟了,我怎么也这样了?”

“怎么了?”

“我一直自诩为脚踏实地的现实主义者,总是嘲笑异想天开的后辈同事。但这才意识到我也开始胡思乱想了。”

“那个……你说的不会是平塚先生吧?”

“就是他,我肯定是被他影响了。啊不对,我是被你影响了。”大概是因为正事说完,要挂电话了,七濑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对了、对了,听说前些日子你帮平塚解决了他家多年的困扰,真是多谢你了。本来我给他介绍的是边见,结果你代替他去了,而且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地揭露了灵异事件背后的真相。”

我冷汗直冒。平塚平时就喜欢对我的事情夸大其词,这次不知道他又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

“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平塚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可以说已经是你的忠实信徒了,他还说要拜你为师。而且你还帮他牵线搭桥,介绍他认识了那么可爱的女朋友,这下他要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了。对了,他女朋友就是我以前在大学旁边的餐厅里见过的那个小美女吧?真没想到,她竟然对平塚一见钟情,我真是小看他了。哼,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到底哪里好?我们警署的男同事,自署长到普通刑警,上上下下都感到愤愤不平。什么?平塚那小子要和漂亮的女研究生结婚了?他何德何能啊?!听说他们打算把平塚装到麻袋里揍一顿。哈哈哈哈,我才不会拦着他们呢。揍他,狠狠揍,不要留情!”

我忍不住被七濑逗笑了,尽管从她讲闲话开始我有一多半时间都心不在焉。我一直惦记着之前筱塚提出的疑问,今天必须问问七濑。

“对了,七濑小姐,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吗?我就是随便问问,小岩井老师的遗书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完全没有。”七濑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笔迹很有特点,认识他的人一致认定遗书绝对是他亲笔所写。内容主要是讲十一年前外孙上吊自杀是他害的,现在追悔莫及。个别段落读起来会让人感觉写遗书的人似乎陷入某种强迫逻辑里,钻牛角尖,但总体上没有可疑的地方。”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占用你这么长时间,太谢谢你了。”

挂断电话后我愣了一会儿。平常在店里穿着围裙的花江和戴大框眼镜、梳马尾辫,从校园走过的花江,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走马灯似的交替出现。

如果她真的向小岩井老师透露了我去监视的事,不管她说得多么隐晦,都算是名副其实的“自杀协助”了。我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否会被追究刑事或民事责任,但是在道德层面上她绝对难辞其咎。花江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真的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吗?她真的会为了发泄对丈夫的不满而罔顾他人性命吗?

我没有打探他人隐私的兴趣,但基本可以肯定筱塚对妻子远远不如妻子对他那么上心。而且筱塚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这一点,他认为妻子的奉献都是理所当然的,根本无须感激。至少我没看出他对妻子心怀感激之情。而每次看到花江,我都觉得她好可怜,怎样做都换不来丈夫的一丝回应,一次次努力,一次次碰壁,还要屡败屡战。

对花江来说,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很难挨吧。偶尔看到她脸上露出空洞的微笑,我都会忍不住担心她会不会已经对人生感到绝望。然而,她又没办法离开筱塚。就像七濑所说,对于某些女性而言,她们会从这种徒劳无功的努力中体会到一种矛盾的快乐,像吸食毒品一样欲罢不能,不是说戒就能戒掉的。

陷入这种生活困境的妻子,设计一些小伎俩,在确保不暴露的情况下报复一下丈夫,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但是协助丈夫的恩师自杀,让丈夫的努力全盘落空,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花江真的能狠下心做出这种无可挽回的事情吗?

应该不会吧?可是他们夫妻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不是假的,每次我去店里都能切身感觉到。所以,我越想越觉得,花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做出这种事。不负责任地想想,说不定花江根本没有那么深重的罪恶感,可能她认为这种程度的恶意与自己平时承受的痛苦比起来不算什么。反正那个小岩井想死,那就干脆帮他了却心愿好了。她也许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吧?

不对,等等,筱塚会不会对妻子间接妨碍我二十一日监视的事情隐约有所觉察呢?对啊,说不定他猜到了。

如果这样想的话,有一件事就说得通了,那就是筱塚为什么对胡麻本那么不客气。筱塚当时表现得就像是从心里认定胡麻本与小岩井老师之死有关似的。

筱塚这样做,说不定只是为了不让人怀疑花江,因为他也意识到小岩井老师坠楼之死的种种谜团可能都是花江的所作所为导致的。正如七濑所说,筱塚拜托我监视小岩井老师的时候花江也在场,谁都有可能想到花江有嫌疑。筱塚认为如果我或其他人深挖这件事,就会很麻烦,所以故意把胡麻本当作嫌疑人盘问,在我面前演了一出戏。那目的在于包庇花江,蒙混过关吗?

对啊,十有八九就是这么回事!正当我为自己可能找到了答案而开心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我猛地回过神来,大概是我在电话亭里发呆的时间太长,外面排队的人等不及了。我嘴里嘟囔着“不好意思”,急匆匆地打算出门,结果一抬头,对上了一张熟悉的娃娃脸。

“你好啊。”笑容可掬,朝我不住挥手的正是胡麻本。

“哦……哦……原来是你呀。”我走出电话亭,校园告示板近在眼前,“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我正好路过,看到你在这里,就想过来打个招呼。”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的语气已经明明白白地表明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就差直接说出来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我知道他老家在外地,但现在还没回家也太奇怪了吧。他不会是出于某种目的在跟踪我吧?我被自己小小的被害妄想症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被他的意外发问震惊了。

“你刚才是在跟警察通话吧?是不是啊?”

“这个……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我赶紧改口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大家都说阿匠你在警方那边有很多门路,所以我就随便瞎猜了一下。哈哈哈,所以,我猜对没有?”

说是“随便瞎猜”,但我觉得他是故意在套我的话,我更加警惕起来。

“你是在跟警察通话吧?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

“你给警察打电话当然是因为小岩井老师的事了。你也放不下这件事,于是向警方那边的熟人咨询信息,对不对?你打算解开小岩井老师之死的谜团。”

胡麻本用非常肯定的口吻说出这番话,再加上我平素就不擅长和他打交道,所以一时之间想不出该如何予以否认,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老实承认。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胡麻本又在不经意间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我说阿匠,二十一日那天你不会见过筱塚先生的太太吧?当然,我是说在基础教学楼附近。”

我被他问得措手不及,一脸呆傻地杵在那里。大概我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胡麻本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啊,看来你的确见过她。果然是这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是,那个,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又一次险些脱口而出,然后我又一次赶紧改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后来我也想了很多,小岩井老师到底是如何躲过你的监视,上到五楼的?我们之前也说过,一定是有人向小岩井老师告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但问题在于,告密的人是谁?”

我跟着胡麻本离开电话亭,走向空无一人的校园。

“我们之前说过,没有几个人知道小岩井老师打算在特定的日期自杀这件事。除了你之外,还有委托你监视小岩井老师的筱塚,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而已。当时我几乎这样认定了。但是我越想越觉得,如果告密的那个人是筱塚,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呢?他一方面特意拜托你监视小岩井老师,另一方面又跑去警告对方有人要阻止你自杀,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胡麻本停下脚步,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

“因此,我就想到,除了你和筱塚之外,可能还有人知道这件事。按照这个思路推想,答案就只有一个人而已。”

“你的意思是,就是花江喽?”

“从你刚才的反应看,我可以确定就是她了。那天她来过校园,对吧?”他甚至等不及我点头承认,就接着说,“所以,她应该就是告密的那个人。我不知道她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小岩井老师的,还是拐弯抹角地暗示他的,总之就是她没错。否则小岩井老师不可能完美地躲过你的监视,上到五楼,对不对?”

胡麻本一口一个“花江”,让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带胡麻本去筱塚店里的时候花江的确在场,但我不记得花江加入过我们的对话,也不记得筱塚把妻子介绍给胡麻本。也许胡麻本从我的只言片语里得到了某些启示,但他就没想过花江并不是筱塚的太太,而只是店里的服务员吗?

“假如……只是假如……花江真是那个告密者,那你觉得她这么做目的何在?她为什么要向小岩井老师告密呢?”

“对,这是个关键问题。但是我们讨论也得不出结果,这种事只有问本人才行。”

我还以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才刚刚放下心来,又被胡麻本的下一句话吓到了。

“所以,我们去问问她本人吧。”

“啊?”

“我是说,现在就去问问花江本人。”

“你、你在胡说什么啊?”

“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她约好了。真的。我说有事情想问她,希望能和她面谈。但是我觉得你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件事,如果你能和我一起去见她的话,她会更安心吧。所以我特邀你一起出席。请吧。”

我只当胡麻本在开玩笑,直到被他带到约好的地方,我都不信他真的说服了花江,与我们见面。没想到,在那家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却依然满员的咖啡厅里,我真的见到了她。花江没有穿工作服,也没戴大框眼镜、梳马尾辫,今天的她打扮得格外漂亮,浑身散发出成熟女性的性感气质。

“啊,是你呀。”看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花江微微笑了一下,“麻烦你特意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她的语气相当轻浮随意,与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一头蓬松浓密的秀发梳成华丽的发型,身上穿着看上去价格不菲的套装,再加上她讲话的腔调,让我觉得竟有几分熟悉。对了,她的做派很像胡麻本啊。他们俩……什么情况?

而且,晚上还要开店,花江现在在这里消磨时间,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大概我的表情中流露出了这样的疑问,花江立刻说:“不用担心筱塚。反正我也帮不上忙。他正为了筹措开店资金拼命呢。昨天圣诞前夜,他就忙得不可开交,我估计是陪那个女大学生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努力得太过火,晚上连家都没回。”花江故意摆出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但在我看来,却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照本宣科。

“女大学生……”

难道是经常在店里见到的筱塚亲卫队“A团”中的某个人吗?筱塚竟然为了她夜不归宿?先不说“努力得太过火”是怎么回事,这和“开店的资金”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位客人迷上了筱塚,而她竟然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筱塚知道了以后,肯定是努力巴结啊。”花江好像读出了我的心思,再次冲我微笑。她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一瞬间我看到了她门牙上沾染的唇膏,宛如一抹鲜红的血迹。我意识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吗?但是,那个姑娘还是学生吧?”

“那个姑娘有一个对女儿百依百顺的母亲啊。筱塚真正的目标应该是那位母亲吧。不过,他要是有本事,能把母女俩一网打尽也不错。”

“好了,我们说正题吧。”胡麻本苦笑着干咳几声,“花江夫人,我想问你,二十一日中午十一点左右,你是不是去过大学的基础教学楼附近?阿匠说那天见过你。”

花江好像没听见胡麻本的话,盯着我说:“你有烟吗?”

“不好意思,没有,我不抽烟。”

“你呢?”花江转而盯住胡麻本,并用下颌微微示意了一下。胡麻本沉默地递给她一支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给她点上,熟练得像夜店的牛郎一样。

“啊,好久没抽烟了,真怀念啊。”花江朝上方用力喷出一口烟,好像生怕烟飘到头发上似的,“我有六年,不,七年没抽过烟了。筱塚命令我必须戒烟以后我就再没碰过烟。他说他讨厌烟味,又说好不容易才取得厨师资格证,要开餐馆,所以不能抽烟。他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配合呗。反正他总有理由,我听都听腻了。哦,抽烟好幸福啊!”

花江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再次开口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告密的人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首先我得说,我和那位小岩井先生没见过面。一次都没有。当然,二十一日那天也没见过他。那天我的确在大学的基础教学楼附近溜达来着。阿匠,我不想让你发现,所以换了一身难看的打扮,不过你还是认出我了,眼光真毒。那我就承认好了。”

似乎是为了彻底与接待客人时的态度区别开,花江特意用“阿匠”称呼我,显得非常随意。

“但是,我绝不是为了和小岩井见面才去那里的,我根本没想过向他告密。事实上我也没这样做。”

“那么……”胡麻本沉吟着,看看花江,再看看我,最后又把视线移回到她身上,“你为什么去那里呢?”

“简单来说就是出于好奇心,我就是想看看筱塚到底想干什么。”

“嗯?这是什么意思?”

“二十一日那天筱塚有很多安排,比如上门拜访贵妇之类的。为了给店里筹钱,他可努力了,真的。”花江故意恶狠狠地吐出嘲讽的话语,但是在我听来,却更像是有气无力的抱怨,“但筱塚说小岩井打算在中午十一点自杀,那还是上午呢,这就是我在意的地方。如果,我是说如果,筱塚真的预测到小岩井会在那个时间点自杀,并且真的很担心的话,那他应该能腾出时间亲自去监视他。如果筱塚真有心这么做,时间不是问题。”

的确,正如花江所说,还有什么事情比阻止恩师自杀更紧要呢?

“筱塚的那些安排主要集中在下午和晚上,然而,他口口声声说非常担心小岩井,却不去阻止他,这是为什么呢?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所以,你认为筱塚可能有所隐瞒……”我试探地问。

“没错,我甚至怀疑筱塚是不是真的担心小岩井。如果他真想阻止小岩井自杀的话,就应该自己去啊,可是他非要拜托你去监视。筱塚也许认为你特别靠得住,但即便如此,他的做法也说不通。我觉得其中一定另有内情,所以想亲眼证实一下。”

“你指的是什么‘内情’?”

“我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内情,才特意跑去现场的啊。结果我去了一看,什么事都没发生……好吧,我以为什么事都没发生,谁知道小岩井最后还是自杀了呢。只是他自杀的方式和筱塚预测的不一样,我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

花江陷入沉思,不再说话了。胡麻本好像掐准了这一刻,他瞥了我一眼,耸耸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就像在说“我们拭目以待,不知下面还会揭开什么惊人的内幕”。然而,就算是我,也不会被他拙劣的演技骗过。接下来花江会说什么,胡麻本一清二楚,因为所有细节他都听花江说过,说不定还全是他教给花江的。也就是说,眼下这个地方是他们的“舞台”,而在登台之前,他们已经假定我是观众,排练过很多次了。我必须把这出“戏”看完,才能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应该怎么说才好呢……”也许是认为沉默的时间足够长了,花江再次开口,“筱塚这个人我行我素惯了,世俗规范从不放在眼里。或者应该说正因为他是这种人,所以心机特别深。”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是个阴谋家啦。这样说可能有些夸张,不过他就是喜欢暗地里搞些小诡计,在不知不觉间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是怎么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能举个例子吗?”

“我举不出具体的例子。说到底这只是他给我的一种印象,就是偶尔我会觉得他像个邪恶的艺术家。”

又是阴谋家,又是艺术家,我越听越糊涂。可能是表情出卖了我,花江的语气变得稍微急躁起来。“总之,筱塚这个人喜欢暗中布局,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导致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他会有一种阴暗的快感。这样说可能太抽象了,我拿多米诺骨牌打个比方好了,他会悄悄地推倒第一块小骨牌,然后离开现场,躲在观看的人群背后偷偷发笑。他就是这种人。多米诺骨牌一块一块接连倒下,直到迎来最后的高潮,观看者只会被精彩的过程吸引,并不会留意推倒第一块骨牌的人是谁,对不对?正是这种藏匿感让筱塚欲罢不能。全部骨牌都倒了,却没人发觉造成这一切的就是他。对他来说,这就像一场演出,也像一个作品。他非常喜欢独自品尝这种全知全能的愉悦感。简单来说,筱塚就是这样的人。”

这番话听得我似懂非懂,恐怕这些都是胡麻本事先灌输给花江的,而她又不过脑子、原封不动地说出来。此时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看透了他们两人的计划,没想到花江接下来的话又让我震惊了。

“但这充其量只是我的猜测。我想,那天筱塚自己不去,而是特意拜托你去基础教学楼监视,可能就是期待看到事情偏离常规预测,出现其他结果吧。”

“啊?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小岩井原本的确打算在电化教室上吊自杀,为此他把遗书、绳子之类的都准备好。然而最后他却跳楼了。你懂了吗?”

我思量了一会儿,这回彻底惊呆了。

“请、请等一下,也、也就是说,小岩井老师本来真想上吊自杀,但是我这个捣乱分子搅了局,所以他就临时改成跳楼了。不仅如此,筱塚还事先就预测到了这一切,因此才委托我去监视小岩井老师……你是这个意思吗?可是,这、这怎么可能……”

“我没说事情肯定就是这样,我只是举一个例子。说到底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花江似乎觉得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放弃似的笑了笑。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变回了在店里服务的女人。“总而言之,筱塚把你派去现场,是为了使小岩井的自杀计划按照他自己独创的剧本发展。我突然这么说,你一定觉得我这是异想天开吧?嗯,我想也是。不过,我相信筱塚创作的那个复杂剧本不会简简单单地以小岩井上吊作为大结局,你不要问我剧本的具体内容,这我也不知道。啊,说不定对于筱塚来说,小岩井跳楼自杀的结局算出乎意料呢。嗯,对了,这可能也不是出于筱塚的本意。”

“不是他的本意?”

“对,就是事情发展没按他的剧本走,出岔子了。对啊,原来如此,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所以筱塚事后才会问这问那,多方调查,就是为了搞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虽然当时你只是碰巧在基础教学楼里,他还是硬要把你找来问话……”说到这里花江瞟了胡麻本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我一直怀疑花江的这番说明是胡麻本事先写好的剧本。不,不只是怀疑,我相信十有八九就是如此。但从花江的举止表情来看,好像其中多少也有她本人的真实想法。我思考片刻,说:“筱塚预料到,派我去监视会对小岩井老师原本的自杀计划有所影响,对吧?”

“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因为不知道,那天才特意去校园亲眼看看的啊。我就是好奇,没错,纯粹是出于好奇……啊,对了……”就像突然听到神谕似的,花江抬头看向虚空,接着发出无奈的干笑,“说不定,是我想多了,其实整件事情可能非常非常简单。”

“怎么说?”

“总之,筱塚预测到小岩井那天会在某个特定时刻、在某个特定场所、以某种特定方法自杀,他只是想找个第三者去确认一下自己的预测是否准确罢了。可能就这么简单。”

“找第三者去确认?”

“比起确认,可能用‘看戏’更为妥当。”

“看戏?”

“就是找你去现场亲眼见证一切都和他预测的一模一样。当然,筱塚不会当着你的面炫耀他有多厉害啦,他还没蠢到这种地步。他只是想暗中欣赏你吃惊的样子,沉浸在一种阴暗的优越感里,仿佛自己是全知全能的神。然而筱塚万万没想到,他的预测竟然落空了。小岩井的确自杀了,但不是他预测的上吊,而是跳楼。”花江猛然收起笑容,换成虚脱般的表情,“事情的发展偏离了他的预测,他的自尊肯定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一定难以接受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而且,先不说别的,就算小岩井是他过去的恩师,筱塚一直纠结于对方的自杀方式是否自然,刨根究底地到处调查,这一做法就很古怪。对,只能用古怪来形容,所以我觉得其中一定有内情。好吧,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花江慢慢站起来,迈步离开。我以为她要去卫生间,没想到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我低语道:“我刚刚想起来,你知道筱塚有个孩子吗?”

“说起来他好像提过和前妻有一个男孩。”

“十多年前,我和筱塚刚认识的时候,据说他儿子刚上初中,然后从公寓楼顶跳下来自杀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他儿子跳楼自杀了?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筱塚和他前妻是在学生时代奉子成婚的,儿子出事之后,他们一直争吵不休,互相指责是对方教育不当,闹到最后终于离婚了。可能从此这就成了筱塚的心结,只是提起跳楼自杀他就会反应过度……之后你要去见筱塚吗?”花江猛然把话题抛向胡麻本。

胡麻本含糊其词,并没有予以否认,而是问道:“他今天在哪里?”

“他说他一个人也能开店,所以现在应该在店里吧。你不要待得太晚。”

花江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这次没有停留,留下一个怅然的背影。筱塚一个人也能开店?也就是说,花江不打算回去了吗?

花江已经被无聊的日常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胡麻本则乘虚而入,偷走了她的心。这两个人看起来已经好上了,从花江最后那句话看,她似乎也没想隐瞒他们的关系。

胡麻本你小子下手也太快了吧。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要嘲笑他的时候,胡麻本凑近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说,阿匠,我好像明白了,我好像全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就是筱塚那些令人迷惑的行为啊。我终于明白他的目的所在了。”

“你说你明白了,是说听了花江的话之后明白了?”原来如此,我好像也明白了。

胡麻本自信地点点头,看他的表情,我心里更加确信了,胡麻本演的这出戏是推理戏。没错,他扮演的正是负责解谜的名侦探,特意让我加入是因为名侦探总需要一个为他鼓掌喝彩的听众。

当然,被判定有罪的人就是筱塚了。或者说,胡麻本一开始就把筱塚设定为罪犯,然后为了证实这一点而设计了一整出戏。此前筱塚把他当作“嫌疑人”各种盘问,恐怕这就是胡麻本采取幼稚的报复行为的原因吧。

为了实施这一战略,胡麻本安排的第一步就是伺机接近花江。花江内心有很多不满,的确容易让人乘虚而入。可是胡麻本一眼认定花江作为事件关系人对自己有利用价值,并在小岩井老师死后短短四天时间里,就把这个比他年长的女人勾搭到手了,手段只能说令人叹为观止。

花江说她没有向小岩井老师告密,先不论真假,至少对胡麻本来说,这是一份有利的证词。可以说正是花江的“别有用心”,揭开了这场推理戏的序幕,让名侦探最后能够闪亮登场,指认“犯人”。

不出我所料,胡麻本果然催促我带他去筱塚店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揭开“犯人”的真面目。阿匠,你来见证我的高光时刻吧!陶醉于名侦探人设的胡麻本就差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了。老实讲,我很厌烦他的做法,但是心里又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好奇。

到底是什么驱使胡麻本做到这一步的?的确,是筱塚先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把胡麻本当成“犯人”盘问。而胡麻本当惯了“主角”,怎么能容忍筱塚压他一头?既然对方先出招,当然要振作精神迎战。

但是,我总觉得这种竞争心理不是全部。胡麻本摩拳擦掌,一定要把筱塚吊起来批判的劲头实在不同寻常,简直像走火入魔了一样。

如果他和筱塚的关系其实没那么简单呢?结果我没猜错,他们的关系还确实不简单。后来我得知,筱塚以前也曾是安槻大学戏剧部的成员。原来如此,难怪他研究生毕业后,去出版戏剧评论的杂志社工作过一段时间。而且,筱塚在戏剧部时,在他的努力下,社团的水准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学生社团。

虽然筱塚不曾作为演员上台演出,但他一人包揽了编剧和导演的工作,观众人数屡屡打破纪录,这个业余剧团甚至拥有好几个狂热的粉丝团体。在安槻大学戏剧部,乃至整个业余表演圈子里,作为骨干的筱塚都是偶像级人物。

筱塚曾说希望以写作立身,他坚持不懈地定期向现已休刊的戏剧部内刊和当地报纸的文化专版投稿戏剧评论和随笔,二十多年前发表的这些文章胡麻本全都找来读过。没错,直到今天,戏剧部的一代代成员之间还流传着筱塚的传说。所以,难怪胡麻本初次见到筱塚时向他确认了一下名字的写法。

专业领域的事我不太懂,但我知道有一段时期,尤其是在剧本改编方面,筱塚展示出精深的理论造诣,让胡麻本倾倒。然而,他并非全心全意地崇拜筱塚,里面还包含很多微妙的情绪。

不用说,嫉妒也在其中。而且,尽管筱塚的理论非常有说服力,但是胡麻本也发现,在许多方面,筱塚与他的观点和见解有所不同。如果不能完美地反驳筱塚,胡麻本的“主角”地位就不安稳。作为门外汉,我很难理解胡麻本的想法,但这种类似于强迫症的竞争意识是的确存在的。

一方面是敬畏,一方面是反抗,胡麻本对筱塚一直怀有这种矛盾心理。这次,两个人因为意外事件相识,对胡麻本而言,没有理由放过直接对决的好机会。也许只有这样做,才能彻底消解深藏多年的心结。

筱塚的店门口没挂出暖帘,不过他人在店里,只是没有待在厨房,而是一身便装坐在桌子旁。看他往杯子里倒啤酒的架势,根本不像打算认真工作的样子,这家店就算明天就倒闭也不奇怪。

我和胡麻本没打招呼就径直走进店里,筱塚也没太大的反应。倒不如说他显得十分平静,好像已经知道胡麻本所为何来。是花江告诉他的,还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打响了前哨战?

“我们可以坐这里吗?”胡麻本问。筱塚点点头,拿来两个杯子放在我们面前,倒满啤酒。边喝边说吧,他似乎是这个意思。

“我想说说二十一日那天的事。”胡麻本看都没看杯子一眼,就开口了,“你让阿匠去基础教学楼监视小岩井老师。你这么安排的真实理由,下面就由我来说明。”

筱塚沉默地喝着酒。

“你是说,他真正的理由并不是想阻止小岩井老师自杀吗?”我见筱塚毫无反应,不由得插嘴。

“不是。你最后能否阻止小岩井老师自杀,都无所谓。”

“怎么会无所谓?”

“问题在于筱塚先生为什么不自己去。既然他意识到小岩井老师打算自杀,就应该自己去阻止才对。阿匠,你觉得他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不知道……”我来回打量着胡麻本和筱塚,喝了一口啤酒,“你说是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他不能去。因为小岩井老师自杀这件事本身就是他唆使的。”

“什么?他唆使的?”我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向筱塚,本以为他依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没想到他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微笑。我分辨不出这是无辜的微笑,还是邪恶的微笑,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非常不祥。

“没错。小岩井老师会在特定日期、特定地点、以特定方式自杀,这并不是筱塚先生预测到的,而是他本人唆使的。”

“不,等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岩井老师的夫人去世后,筱塚先生你去参加了守灵式,对吧?你一定利用有限的时间,和心力交瘁的小岩井老师聊了几句吧?听好,这就是重点。”

“什么重点?”

“阿匠,听你讲了事情的经过后,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就是小岩井老师的夫人在临终时对丈夫说‘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没记错吧?”

“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当然,我也没有亲耳听到……”

“而且小岩井夫人没有再说更多了,对吧?如果小岩井夫人真的只留下了这一句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没有啊,怎么奇怪了?”

“就算听到夫人这样的责备,小岩井老师也不会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他绝对不会明白的,就冲他那种自以为是的性格。”

就冲他那种自以为是的性格……不知为什么,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想想,小岩井夫人身患癌症,是在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后去世的。她在弥留之际,用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过激语言谴责丈夫,但小岩井老师也不会特别放在心里,只会当她是因为强烈的痛苦而陷入谵妄状态,在幻觉中胡言乱语而已。小岩井老师会这样想是不是很正常?”

“是啊。”我忍不住出声附和。

“对吧?小岩井老师根本不会把妻子临终时说的话当回事。退一步说,即使他真的去思考妻子话中的含义,会不会联想到外孙和女儿的死也要画个问号。以他的性格,若追忆往昔,只会觉得自己一生光明磊落,行正言端,没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地方。不过,毕竟是妻子的临终遗言,即使是妄言,那近似于诅咒的话还是多少会让他伤心难过,只是他绝不会想到妻子在指责什么事。你觉得呢?”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外孙阿凉自杀时曾在遗书里指名道姓地批评外公,小岩井老师都不承认自己教育不当,反而把一切归咎于女婿。

“小岩井老师只会认为妻子当时已无法正常思考,并非真的在谴责自己。以他一贯的性格,会得出这个结论不是很正常吗?但事实上,他竟从妻子的话联想到了女儿和外孙的死都是自己的错,这根本不可能,至少凭他自己是不会想到这些的。”

“凭他自己是不会想到这些的……那也就是说……”我听懂了胡麻本的暗示,不禁浑身发冷,“就是说,在守灵式上,有人假装不经意地把小岩井夫人话中的真意告诉了老师,将他推向了绝望的深渊……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了。那么,究竟是谁做的呢?只有筱塚先生了吧。我可不会问他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哦,我相信他一定利用了巧妙的暗示,层层铺垫,达到目的。”

“你是想说,他不仅花言巧语地把小岩井老师逼入绝境,还假装若无其事地暗示他,如果要自杀的话,应该选择和阿凉同样的地点和方式?但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自己弹弹手指悄悄推倒一块多米诺骨牌,接着,一块块骨牌排山倒海般倒下,他就是想看看最后到底能推倒多大的骨牌。借用刚才花江夫人的比喻,大概就是这样。”

“等一下,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什么要委托我去监视小岩井老师呢?如果他想知道这样的做法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亲自去看看不就好了吗?”

“阿匠,你忘了关键。自己发出的暗示产生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一个人死亡,这是筱塚先生一手打造的作品。但是一件作品完成后并不是放在那里就可以了,还需要有人观看啊,也就是说需要观众。”

“所以我就是那个观众喽?”

“完全正确。筱塚先生特意让你去,就是想让你从头到尾好好欣赏他的作品。”

“但是,如果我成功阻止了小岩井老师自杀,会怎样呢?”

“不会怎样。你还不明白吗?小岩井老师最后是死是活不是关键,对筱塚先生来说,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暗示有没有起作用,小岩井老师是不是真的打算自杀。这才是他关注的。”

“也就是说,我能不能阻止小岩井老师自杀,根本无关紧要……”

“没错。结果你没能阻止他自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筱塚先生本来打算让你欣赏一出名为《无可奈何的命运》的悲情戏。然而,他没想到后来还发生了剧本中没写的事件。阿匠,你不仅没能阻止小岩井老师自杀,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还没看到他爬上五楼。另外,小岩井老师没有像筱塚先生唆使的那样选择与外孙同样的方式自杀,而是跳楼了。事件发展偏离了筱塚先生原有的剧本,结局出乎意料。不过呢,跳楼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电化教室的门锁被换掉属于不可抗力嘛,这样想也就释然了吧?”胡麻本瞥了筱塚一眼,最后这句话显然是对他说的。

筱塚只是愉快地点点头。“也许我应该向你道谢呢。”

“道谢?”胡麻本一时猜不透对方的心思,顿了一顿才谨慎地开口,“为什么?”

“因为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更别说正确地解读我的企图了。你太厉害了,不,别误会,我不是在讽刺你。你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干得太漂亮了!当然,如果你能把阿匠为什么没看到小岩井老师上五楼的原因解释清楚,就完美了。”

“这个……”

筱塚拦住准备起身的胡麻本,自己慢慢站起来,又拿来一瓶啤酒和一件东西,他把那个东西随意丢在了桌子上。那是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他摆弄着信封,并没有打开的意思。

“你已经解开了很多谜团,剩下的一两个小问题就交给我吧。风头也不能让你一人独占,对不对?但首先我要补充一下,我是如何暗示小岩井老师自杀的。当然,我没办法一字一句地再现当时的场景,只能说说要点。不过只要抓住要领,你也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哦?是吗?那我可要洗耳恭听了。”

胡麻本显得饶有兴趣,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但在我看来他只是虚张声势罢了。筱塚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一点大概让胡麻本有些不安吧。

也许胡麻本也预料到筱塚会坦白,但是没想到筱塚还要向他传授暗示教唆别人自杀的技巧。至少对我来说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甚至想,这次胡麻本可是碰上硬茬儿了,他们俩谁胜谁负还真的不好说。

“其实如果你有心,小岩井老师这样的人是最容易操纵的。这种老顽固到处都是,只要根据他们的性格稍微改变一下策略就好了。有人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有人只是假装不在乎,其实心里在意得很,小岩井这个老头儿就是后者中的典型。”

“你说小岩井老师在意别人的评价?这不太对吧……”

“当然,大体上来说他不容易受他人看法的影响,是个一意孤行的人。但他又非常反感被别人当作固执己见、不懂变通的老头儿。一方面他坚守自己的信念,另一方面又希望别人认为他善解人意、包容力强,事实上他打心底里相信自己就是这种人。你们一定觉得我在开玩笑吧,那个死脑筋的老头儿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可不仅仅他一个人这样,每个人都可能陷入这种思维误区。”

我晚了几拍才察觉到筱塚不再使用“小岩井老师”这个称呼了。

“有人自以为人缘很好,朋友一大堆,其实别人都很嫌弃他,这种人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对不对?这就是所谓的‘自我印象误区’。人们心目中的自我形象往往只是假象,与现实有巨大偏差。人们通常也能隐约觉察到这一点,但是没人愿意承认。毫不夸张地说,真实形象与自我印象的落差,就是人类会产生不安心理的根源。这就是人性的弱点。骗子深知人们一心希望虚假的自我印象就是真实形象,于是他们就利用这种心理行骗,而人们十有八九都会上钩。你一定能理解我的这番话。”

我悄悄打量胡麻本,他欲言又止,似乎打算听完筱塚的反馈再做定夺。

“那天的守灵式上,我慰问过老师后他马上把妻子的临终遗言告诉了我。不,应该说还没听我说完,他就告诉我了。他说妻子须磨子弥留之际胡言乱语,大概是做了噩梦,或者分不清幻觉与现实,脑子糊涂了……”

筱塚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双眼却暗淡无光,如同两个洞。

“我当时都听傻了,真的听傻了。这个老头儿压根儿就没想过外孙阿凉和女儿静子的死吗?我立刻心头冒火,虽然我不是他妻子,但也不能原谅这种人。我不想假惺惺地为自己辩护,说是出于一时义愤什么的。但我当时就下定决心,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筱塚刚才叫过一次“老师”,现在又变成“老头儿”了。从这混乱的称呼中我也能感受到他对小岩井老师的复杂感情。

“听完他的话,我当即跪倒在他面前,头贴着地板说:‘老师,我对不起您,夫人认为阿凉自杀是您的责任,但这都是误会,全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中途辞去家教,一直陪在阿凉身边的话,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当时我哭丧着脸,一遍一遍地道歉,说这全都是我的责任。”

听到这里我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走向,不禁毛骨悚然。胡麻本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恐惧。

“我对他说,要是阿凉没做出那种事,静子女士也不会离婚并意外离世,须磨子夫人更不会在弥留之际还对您抱有这种奇怪的误会,死不瞑目。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然后,这个老头儿总算意识到妻子可能是在怪他害死了外孙和女儿,但又纳闷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番心理活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他脸上。他当时的表情真是滑稽极了。于是我又反反复复地再三强调全都是我的责任,老师您没有任何过错。我说了好久,他终于做出了一点点让步,含含糊糊地说他可能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当然,这也许只是面子话,并不是他的本意,至少当时应该不是他的真心话。事已至此,就差关键一步了。”筱塚竖起食指,指向胡麻本,“千万不要忘记,我们要始终维护对方的自我印象,这是诀窍,也是技巧。像小岩井这种人,如果你想在不知不觉间引发他的罪恶感,让他痛苦到想自杀的程度,一味指责他的过错是没有用的。相反,我们越努力地维护他清白无辜的自我形象,他就越不相信这个形象是真的,然后就会万念俱灰。做到这一步,彻底攻陷对方就是小菜一碟了。具体怎么做呢?无非就是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是其他人误会你,是他们的错。最后我又使出撒手锏,对小岩井说:‘如果阿凉、静子女士和须磨子夫人能够体谅您为了家人的良苦用心,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全家人会快乐和睦地在一起。’”

“就……这些?”胡麻本身体略微后倾,好像有些在意筱塚指向他的那根手指,“你做出了这些暗示,然后就能预测到小岩井老师会自杀?”

“等到他独处的时候,我的话就会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沉淀。他会越想越不是滋味,然后就会开始自责了。告别的时候我再假装闲聊地告诉他,听说大学里要盖新的基础教学楼了,旧楼明年要拆掉……这样,整个计划就圆满了。”

“不说多余的话,让他自己去想,有助于进一步加深他的罪恶感……是这样吗?”

“没错。我丑话说在前面,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魔鬼,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所以我也不能准确断言小岩井是否会步外孙的后尘,反倒是他一觉醒来就把罪恶感抛在脑后更有可能。但我的暗示也并非完全没有化为现实的可能,只是我不能亲自去验证。万一在校园里遇到他怎么办?他可能会问我来干什么,如果我的态度暴露了,他也许就会联想到守灵式上我说过的话,并怀疑我的动机。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筱塚竟然能算计到这种地步!我听得目瞪口呆,几乎都有些佩服他了。

“所以,你让阿匠去监视……”

“对。正如你刚才所说,我的目的不是希望小岩井老师死掉。他这个人固执己见,在精神上打压外孙和女儿,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一点教训就好了。所以我想,就算老师真的打算自杀,阿匠也能阻止他。可是谁能想到……”筱塚拿起信封,手指在上面弹了一下,“老师竟然被杀了呢。”

“啊!你、你说什么!”

就在这一刻,我确认胡麻本输掉了这场对决。在我这个门外汉眼里,他装傻的表情堪称完美,只是反应得过于迅速了。

“被杀?你在说什么胡话?明明有遗书,而且他带了绳子……”

“小岩井老师的确打算自杀,但最终他不是自己跳楼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

“被、被、被人推下去的?”胡麻本突然有些口齿不清,“你不能张口胡说啊!”

“你应该知道吧,那天来基础教学楼的三个戏剧部女生,古仁、出水和包枝,就是她们之中的某人干的。”筱塚来回瞪着胡麻本和我,不给我们反驳的余地,“我没问过她们本人,不知道到底是谁,也说不定是全体一起下的手。”

胡麻本和我就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寒气爬上脊背,全身冰冷透骨。

“我来按照时间顺序整理一下整个事件。二十一日那天,小岩井老师前往基础教学楼,阿匠上楼途中和上到五楼以后都没有看到他,这并非因为老师故意避开你。老师想去的地方当然是五楼的电化教室,他本该坐电梯的,却出于某种原因选择爬楼梯。”

“什么原因?”

“这一点我待会儿再详细说明。总之老师没有坐电梯,而是打算爬楼梯上五楼,这是最重要的关键点,就是他的这个决定引发了后来的悲剧。”筱塚从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老师爬到三楼时有些累了,去了一趟厕所,顺便歇歇脚。结果他碰巧遇到了戏剧部的三个女生。”

我想看看胡麻本的反应,脖子却不听使唤。

“在三楼男女共用的厕所里,三个女生看到老师走进来,就抓起气锤和折扇朝他打去。”

“她们为什么要打老师?”

“因为她们认错人了。她们以为老师是你。”筱塚对胡麻本说。

以为老师……是胡麻本?

“听说那天你们排练的那个短剧讲的是圣诞节那天,一群孩子把假扮成圣诞老人的小偷打退的故事。气锤和折扇就是武器。”

我能听到身旁的胡麻本像濒死之人一样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听说当时你们还没准备好戏装,恐怕那三个女生看到老师走进厕所,误以为是你随便穿了一件衣服扮成小偷和她们闹着玩,她们也就假装发起攻击。三个女生把这当成彩排,一切行动都是照着剧本进行的。”

那时,我检查完五楼的各个教室,返回电梯厅的时候,正好听到从楼下传来欢呼声。她们吵吵闹闹,好像很快乐的样子……然而,没想到竟然是……

“阿匠以为你们开始读剧本了,所以并没有在意,但事实并非如此。你们应该是在三楼的小教室里排练,也就是教室区那边,声音再大,位于五楼电梯厅的阿匠也很难听到,至少不会听得那么清楚。可是他清晰地听到了动静,这是因为三个女生当时在厕所。”

胡麻本的呼吸声变轻了。

“我猜测,小岩井老师在受到频繁击打和惊吓过度后昏倒了,这时三个女生才发觉搞错了。她们认定是你,下手毫不留情。如果是你的话,被扇子敲几下确实不会怎样,可是年老体弱的老师就不一样了。他踉踉跄跄地倒下时头部大概还撞到了墙壁、地板或小便池之类的硬物……”

胡麻本的呼吸又粗重起来。

“以三个女生的年龄看,应该都不知道小岩井老师曾在这所大学任教,不过她们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闯了大祸。她们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上检查老师是否还有呼吸。你听到她们的哭声后赶到现场,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不然就坏事了。然后你忽然想起刚才看到了阿匠。”

“不……那个……”胡麻本慌慌张张地偷看我一眼,与脖子终于能转动的我面面相觑。

“你是这样想的。把老师从楼上扔下去,伪装成跳楼自杀的样子,并让阿匠成为目击者,这样还可以掩盖老师头上的伤口。另外,如果能伪装成老师从五楼,而不是三楼坠亡,警方就更加不会怀疑你们了。当然,你们不知道老师本来就打算自杀,他的手提包里有遗书和绳子,只能说你们走了狗屎运吧。对了,电化教室出入口的门锁被换掉也算你们幸运。”

说到这里,筱塚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我一眼。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才想到他可能是想说,胡麻本也许还打算,万一警方怀疑小岩井老师之死是他杀而非自杀或意外的话,那么当时在五楼的我就会顺理成章地变成嫌疑人。

“你心里想,刚才阿匠说要去五楼,他已经上去了吗?你不知该如何确认。这时古仁想起她们往基础教学楼走来的时候,看到五楼走廊上好像有人。”

的确,当时我和古仁的视线交汇了一瞬。

“你知道阿匠之后要去打工,十一点半左右会离开大楼,你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你们耐心地等待阿匠回到一楼,他一出楼门,你们就齐心协力把小岩井老师从厕所搬到教室区,抬着他瘫软的身体,从三楼齐胸高的走廊围墙上推了下去。”

胡麻本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我不知道你们各自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我猜测有三个人负责把小岩井老师扔下楼,还有一个人同时坐电梯上到五楼,把老师的手提包和拐杖放在电化教室出入口前的走廊上。我不知道执行这一任务的是你,还是其他女生,但这肯定是你的主意。戏剧部的四个人里只有你可能知道小岩井老师以前在电化教室上课。然后这个人走楼梯回到三楼,所以电梯最后是停在五楼的。”

筱塚慢慢展开那张折起来的纸,我看到上面的内容后差点儿叫出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可是关键人物胡麻本似乎无动于衷。

“发现老师坠楼后,阿匠赶忙跑去教务处报告。听说警察赶来时你正在三楼电梯厅用拖把拖地,你解释说一个女生从三楼走廊看到老师坠楼的样子后吓吐了,对吧?我不能断言你在撒谎,可能真的有人吐了,但是你拖地肯定还有其他的理由。比如你们把老师从厕所搬出来时,他的血流到了地上。”

胡麻本恼羞成怒,眼角赤红,他气势汹汹地正要开口,却被筱塚从容地拦住了。

“我知道你已经等不及想要反驳我了。你是不是想说,我的所有推理都是建立在小岩井老师没有坐电梯,而是爬楼梯这个前提下才能成立的?如果我不能给出合情合理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这样做的话,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对吧?”

说到“纸上谈兵”时,筱塚就像在念台词一样咬字尤为清晰,在我耳边久久回荡。这种刻意感引发了我的生理性厌恶,几乎让我不寒而栗。

“我的理由就是它。”筱塚把那张纸慢慢推到我们眼前,“那天老师没有坐电梯,是因为被这个误导了。”

那张纸是我去看过的那次公演的海报,票是胡麻本硬塞给我的。鲜红色的文字与独特的字体让这张海报在一大堆海报中显得格外醒目。

“问题在于由字母和符号组合而成的红色副标题。”

从左至右分别为“♀”、“X”、“P”、“♂”,尤其引人瞩目的是那两个符号是上下颠倒反着写的。

“这个设计实在别出心裁。为了让这串字符看起来像两个汉字,你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吧?”

胡麻本没有回答。

“这出戏的主标题是Sex Disorder,你原本打算让副标题呈现出‘乱脈’这两个汉字的模样,与主标题的意思相呼应。可是你试了又试也没能成功,只好退而求其次。”胡麻本想开口,筱塚再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Disorder除了翻译成‘乱脈’,还能翻译成什么词呢?这个词写成汉字还必须与副标题展现出来的形态差不多。当时你一定抓耳挠腮,把辞典都翻烂了吧?最后你找到的答案是,‘故障’,对不对?”

我听到胡麻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发现‘♀’倒过来就像‘故’的左边一半,对不对?而‘P’就是‘障’的左半边。‘故’的右边用‘X’替代,‘障’的右边用倒过来的‘♂’替代。说牵强也是很牵强,不过如果有心并且仔细看的话,也不是不能看出‘故障’二字。当然,如果没有提示,相信绝大多数视力正常的人都看不出来。”

胡麻本长叹一声。

“可是对于老眼昏花的小岩井老师来说又如何呢?在一片平淡无奇的海报和传单里,这几个醒目的大红色字体可能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并导致他出现理解偏差。他以为这是管理员贴的电梯故障通知,而不是戏剧公演的海报,因此他没有撕下这张海报扔掉。无奈之下,他只好选择爬楼梯上楼。还记得我刚才的说明吗?老师爬到三楼,去厕所方便,而之前在厕所里的三个女生看到老师进来会怎么想呢?现在是寒假期间,老师和学生基本都放假回家了,突然有一个在她们眼中看起来打扮怪异的人闯进来,还能是谁呢?第一反应就是戏剧部的同伴——你啊。所以,也难怪她们会误会了。”

胡麻本试图反驳,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坐立不安,眼神凶狠。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筱塚可能已经被他千刀万剐了。

“那三个女生认定是你进来吓唬她们,劈头盖脸地打过去,但其实她们打的是小岩井老师。我猜那个看到尸体就吐出来的女生,嗯,好像叫出水亚由美吧,恐怕她就是率先发起攻击的那个人。因此,发觉认错人之后她才会深受打击,痛哭失态。剩下的两个人可能认为自己是在出水的带领下行动的,并没有错,她们应该曾努力找借口为自己开脱责任吧。”

*

第二天早晨七点,我站在远处眺望基础教学楼。大楼四周围着表示“禁止入内”的黄色警示带,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在站岗。我小心翼翼地朝其中一个警察走去。

“请问……”我试着向这位大概和我父亲同辈的警察打招呼,他立刻朝我摆摆手。

“你是学生?不要过来,现在这里不能进。”

“哦,我知道,我想找七濑小姐……”

这时,一个身穿墨蓝色西装的男警察注意到我,并朝这边走来。他体格壮硕,下盘稳健,步伐坚定,一举一动都无懈可击。干这一行的哪个不是从修罗场摸爬滚打过来的,但这位佐伯刑警显得尤其不好惹。他走到近前后笑了笑。“他没关系,请放他进来吧,他和这个案子有关。”他笑容亲切,却丝毫不失威严。如果我不认识他,可能会被他吓得不轻。

站岗的警察立刻抬起黄色警示带,让我进去。

“你好啊,阿匠,好久不见了。真不好意思,这么早把你叫过来。”佐伯拍拍我的肩膀,轻松地和我寒暄。之前我的一个后来当上了警察的老同学遭人杀害,在那起案件中佐伯给过我极大的帮助。

“这次七濑非要你来不可,她认定你了,比平塚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佐伯递给我一双白手套,和他手上戴的一样,“她坚持说必须听听你的意见。好吧,那你就来帮个忙好了。”

基础教学楼前已经封上了蓝色塑料布。

“花江……在那里?”我问道。

佐伯沉重地点点头。“很快就会把遗体运走。”

我走进电梯厅,看到鉴识科的工作人员正在提取指纹。

“不好意思,得走楼梯了。我们去五楼。”也就是说花江是从五楼跳楼的吗?我们顺着楼梯爬上五楼,来到教室区的走廊上。一群鉴识科的工作人员在电化教室出入口前忙碌着,我看到一个身穿藏蓝色套装的熟悉身影。七濑发现了我和佐伯,站起身来,非常夸张地张开双臂,并发出一声长叹。

“唉——这可真是够呛——”

“喂喂,够了。”佐伯苦笑着提醒她,“你特地把他找来不是听你抱怨的吧?”

“你看看这个。”七濑假装没听见佐伯的话,戴着白手套的手递过来一样东西。是一个明信片大小的白信封。七濑的视线转向墙壁,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就放在那里。”我看到墙边还靠着一双女士便鞋。

“这难道是遗书?”

七濑点点头,眉头紧皱。“你读一读。”

信封上写着“佳男先生亲启”,想必是写给筱塚看的。但看到信封下方的署名是“深町花江”,我又有些疑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没有领证,而是事实婚姻。我拿出信,开始读。

佳男先生,告诉小岩井老师阿匠会去监视他的人是我。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因为你天天和女大学生打得火热,我无法原谅你对我的背叛。但我当时真的只是一时冲动。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再也不能忍受良心上的谴责了。我想至少我可以用和小岩井老师同样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一直承蒙你的照顾,感激不尽。永别了。

我抬起头,与七濑四目相接。

“这真是她写的吗?”

“果然你也怀疑不是她写的啊。”七濑摇摇头,再次发出叹息,“我知道,我知道,昨天是我告诉你如果有人事先告知的话,花江的嫌疑最大。但是突然冒出一封遗书明白地写着,没错,就是她,我反而觉得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这实在太可疑了。”

“做过笔迹鉴定了吗?”

“正准备做。为了确认死者身份,我们通知了筱塚和花江的母亲。等他们来了,我会给他们看看这封遗书。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肯定会说这就是花江亲笔写的。阿匠,你怎么想?你觉得花江真是因为遗书上写的这个理由跳楼自杀的吗?”

“我觉得不是。我想恐怕是有人强迫她写下这样的谎言,然后把她从这里推下去的。”

七濑和佐伯对视一眼,突然逼近到我面前。七濑眯起眼睛,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那天你没有看到小岩井爬上五楼,是不是有人想把嫌疑推给花江?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动机?”

我点点头。“遗书的作用就是让我们以为花江是告密者。只是我还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怎样把她带到这里的。”

“可能是花言巧语把她骗来的,或者是让她服下安眠药,之后把她带来的。具体方法以后再调查也不迟。你就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我先是揭露了一起伪装成自杀事件的凶杀案,现在又要实名揭发嫌疑人了吗?我犹豫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七濑小姐,刚才你问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特别的动机,你说的完全正确。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具有这一异乎寻常的动机。他杀死花江,并伪装成自杀事件,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谁下的手,而这个人也对此心知肚明,可他还是这样做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偏执到这个地步!”

七濑正要开口的时候一位便衣刑警走过来,交给佐伯一样东西,并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佐伯目光锐利地看向我,把那样东西又递给我。还是一个信封,和刚才的信封同样大小,写信人署名依然是“深町花江”,只是收信人处写的是“匠千晓先生亲启”。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吃一惊。

“刚才一个自称花江母亲的女人拿着这个来到这里,她说花江告诉她,万一她遭遇什么不测,就把这封信通过警方转交给你。”

*

“所以,花江给你的真遗书里到底写了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坦白她帮胡麻本掩盖罪行。那天和你对决之后,胡麻本马上就去找花江了。他软磨硬泡,求花江写下遗书,让她收回之前的话,承认是她向小岩井老师告密的。”

“他这么做就是为了给自己和那三个女生脱罪吗?”

“这个原因也包含在内,但他的主要动机不是这个。胡麻本在对决中输给了你,很不甘心。在他的剧本中,明明他才是威风凛凛的名侦探,却被你贬得一文不值,沦为愚蠢的犯人。”

现在轮到我和筱塚一决胜负了,我们的“战场”设在他那家小酒馆的门口。此时卷帘门拉下来,上面挂着一块木牌,写着“出租”二字,一派穷途末路的景象。筱塚脚边放着几个纸袋,里面装着刚从店里收拾出来的私人物品。

“据说胡麻本让花江在基础教学楼五楼假装跳楼,他会事先确保有目击者在场。当然她不用真跳,他会假装觉察到异样,及时把她救下来。这一切都是演给目击者看的,为了提高假遗书的可信度。”

“但其实胡麻本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掉花江,对吧?没有什么目击者,他更不会救她,他只是想趁此机会把她推下去,对吧?”

“没错。恐怕胡麻本的打算是先确保花江亲笔写下了遗书,接着再封了她的口,这样一来就可以彻底推翻你的推理了。”

“然后呢,他就赢了我?他的计划到处都是破绽,也太乱来了吧。”

“是啊。胡麻本太着急翻盘,一心只想着反败为胜,洗脱失败者的耻辱。”

此时胡麻本在警局,作为杀害花江的嫌疑人被审讯。他迟早会供出出水、古仁和包枝她们三人与小岩井老师之死的关系,她们也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如果她们发现打错了人后立刻报警,而不是拙劣地掩盖错误的话,也许情况会好很多……”

“不过我不懂,既然花江准备了一封真正的遗书留给你,就说明她已经意识到胡麻本的意图了,那她怎么还会轻易被他杀死呢?”

“动手的是胡麻本,但花江确实也不想活了。她在遗书里说她这一生都在被男人利用,已经厌倦了。”

“她说一生都在被男人利用?”

“筱塚先生……”

“怎么了?”

“这件事……这件事全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我们四目相接的瞬间,我确信自己一语中的,“你预测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所以故意逼得胡麻本狗急跳墙?”

“你是想说我的最终目的是杀死花江?你也太高估我了,我可没有那么深谋远虑。”

“花江精神脆弱,仿佛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你知道只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她,她就很有可能会走上绝路,不是吗?”

花江因无望的爱情而绝望,胡麻本引诱她时她马上顺从了。她本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丈夫的背叛,没想到这成了把她推向深渊的最后一击。

“你知道即使没有胡麻本,花江很快也会自杀。因为你明里暗里一直在给她施加心理压力,她马上就要崩溃了。”

“明里暗里施压?你倒是说说,我做什么了?”

“你根本不想认真开店,却打着筹措资金的旗号与女学生鬼混。还有,即使你是高我很多届的学长,对待我这个客人时也不该那么口无遮拦,随随便便。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其实都是你故意做出来的,就是为了让花江不高兴。她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心情自然越来越差,会有厌世情绪也不足为奇。”

筱塚轻轻摇头,无声地鼓了鼓掌,说道:“花江是个沉闷无趣的女人,而且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只有她死掉,我才能摆脱她。先不说我有没有预测到她会赴死,我只能说我梦想过她死。要说我一次都没想过要她死,肯定是谎话。”他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又补充道,“这是……第四个人了吧……”

“什么第四个人?”

“就是被我逼死的人啊。花江、小岩井老师,还有阿凉。”

“什么?还有阿凉?”

不对,等等,这也只有三个人啊,他怎么说四个?

“十三年前,不,应该是十四年前了。那时我即将迈入三十岁的门槛,趁此机会辞去了给里见凉当家教的工作。不过,我给他留下了一份临别礼物。”

“临别礼物?”

我感到一阵寒战,隐约意识到他将要说的话——接下来我要听到的,是来自恶魔的告白。

“阿凉非常聪明,读过很多书。一些对于初中生来说有些难懂的主题他也很感兴趣。他尤其热衷于阅读亲子关系方面的书籍,比如探讨父母是如何在精神上支配、束缚孩子,剥夺他们自立的能力,最终杀死孩子灵魂的作品。当然,阿凉头脑里想的是他和外公之间的问题。他的苦恼我一清二楚,但是我从不和他谈论小岩井老师。从他初一到初三这三年里,我从未提及他和外公关系的话题,相反,我一直在给他讲我和我父亲的事。”

“你和你父亲?”

“我再次声明,我绝没有直接对阿凉下手。阿凉的死完完全全是自杀。他写下遗书,自己动手上吊,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但你的确做了一些事,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表面上当然看不出来,因为阿凉本人也想不到是我暗中促成了他的死。他至死都深信,从决意自杀到实施自杀,全部纯粹出于个人意志。如果你能从心理上操控别人,让对方认为一切都是自己自发的决定,那么你就可以通过让对方自杀的方式解决掉这个人,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哈哈哈,这算不算是纸上谈兵呢?”

“你通过讲述你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让阿凉逐渐认识到他和外公关系的本质……”

“没错。看来你已经明白了,我好像没必要再说下去了,不过我还是要声明,我没有编故事骗阿凉,我给他讲的都是我的真实经历。父亲是如何干涉我的生活,而我又是多么痛苦。我父亲明明是一个虚伪的独裁者,却偏偏要装成通情达理的长辈,在这方面,他和小岩井这个老头儿十分相像。有一段时间,我也曾被父亲的假象迷惑,对他毕恭毕敬。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遵照父亲的价值观做决定,也就是说,我的人生是被他掌控的。”

“你是想说你的一切判断都并非出于自己的本意,而是内化的父亲的价值观在帮你做判断……”

“正是如此。我要是早点儿认识你就好了。我心中并不存在那个叫作‘我’的独立人格,存在的只是父亲的人格,我只是他的作品而已。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心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我父亲这个人竟然把亲生儿子当作黏土人偶一样对待!最不可原谅的是,他彻底支配了孩子的一切,扼杀了他的灵魂,却还深信自己是充满爱意、善于理解的好父亲。我发誓要毁了他的自我满足感,我要毁掉他精心设计的作品。”

“也就是说你打算自杀?”

“没错。如果父亲没有在我读研究生时死于交通事故的话,恐怕我已经死了。可以说我此生唯一感激父亲的一点就是他死得早。”

“你在给阿凉当家教的三年里反复给他讲这些事,他也都听进去了。于是他会类比联想,外公杀掉了他的灵魂,把他当作人偶,唯有自杀才能向外公复仇。”

“刚才我也说过,我从来没有主动提起小岩井老师的话题,我只是耐心等待阿凉自己明白过来。这是诀窍,也是技巧。然后就是收尾工作了……”

“就是那份临别礼物吗?”

“阿凉考上理想的高中后,我告诉他我要辞去家教,他非常舍不得我,恳求我继续教他。连交朋友都受外公限制的他,认定我是唯一能够交心的人,对他来说我的重要性无可比拟。于是我若无其事地使出撒手锏,我说:‘我也很想继续教你,可是你外公好像不太喜欢我的教育理念,所以我没办法再待下去了。’”

“听到这番话,阿凉终于绝望了。外公夺走了他的一切,赶走了学校里的朋友,还赶走了他的家教老师,也是唯一的知己。你暗中煽风点火,让他对外公的强烈恨意爆发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罪大恶极的事情?”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想看看小岩井的反应。这个老头儿以前嘲笑我没有人生经验,只会纸上谈兵,可是他的外孙就是被我用纸上谈兵的方式引上绝路的。发现外孙的尸体时他的表情一定很好看吧!”

在我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一个恶魔,一个既可怕又可怜的恶魔。

“可是,也许真的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吧。阿凉是在我辞职三年之后自杀的,而几乎就在同一时期,我的儿子幸典也死了,也是跳楼自杀的。”

所以被这个恶魔逼死的人不是三个,而是四个。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对待儿子的态度和父亲对我的态度如出一辙。当年那个痛恨父亲操纵自己人生的儿子,有一天也成了这样的父亲。”

注释:

[1] 《坎特伯雷故事集》( The Canterbury Tales )是一部诗体短篇小说集,作者是英国诗人杰弗雷·乔叟。内容是三十位朝圣者在往返圣地的途中轮流讲故事。 EUvhlyJ5j2ml0j6ysj68l2zte7s6dHcrkcsy8ztkct3m0yzYTAawVquWpCrxxAx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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