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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战争与和平》之后

邱运熹

编者按

本文写作时作者为燕京大学宗教学院学生,其时日本侵略中国东北已经两年多的时间,当时基督教界讨论最多的是战与不战的问题。本篇文章的立场明显是反对武力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他主张一种彻底的“唯爱主义”。作为当时教会界颇具权威的《真理与生命》杂志,能为一个学生发表一篇长文,可见这篇文章的影响力。作者在是否利用武力这一点上,观点明确:他主张一种超无抵抗的唯爱主义,做无抵抗的救国运动。之所以如此说,他认为谈武力抵抗的人只是迁就环境,非发自内心的觉悟;九一八事变后,全国愤然,之后便冷淡了,“一·二八”事变后又是如此。对于环境的迁就,只能起到一时的功效,而不能永久;如果没有内心的觉悟,也只能是空喊口号,没有实际行动,信仰与生活脱节。恰如作者所反问的,那些主张武力抵抗的人又有几人是真正去战场的,同时作者还征诸秦汉以来的中国历史说明自己的唯爱主义观点。这篇文章无疑在当时的教会界代表了部分信徒的主张,尽管不是主流,却是颇有思想深度及说服力的一篇。

在上期的《真理与生命》月刊上,我写了一篇短文,因为是从思想紊乱中搭记下来的感想,无有命题,等到草成之后,才冠上“战争与和平”等字样,今日回味起来,倒觉得十分鲁莽。为什么说是鲁莽呢?第一,就是我自己还没有一种坚定的主张。既无主张,也就没有方法来应付目前的问题与事实;既无方法来应付目前的问题与事实,怎么谈得上我是赞助战争或是拥护和平?第二,就是我自己还不配称为有所主张,试想我的才智,我的学力,以及我的作人,做事,思想,生活常在矛盾的现象中混日子过,哪里够得上高谈主张?有这两个理由,所以我把平日搭记的感想拿来发表,且又用了一个“战争与和平”的题目,实在是鲁莽。话虽如此说,然而鲁莽并不是绝对的错误:而且目前的问题与事实,逼着我不得不有鲁莽的地方。明白点说,就是目前急待解决的问题,和急待应付的事实,叫我必须注意,叫我不能够在象牙之塔里面安心睡觉,此其一。既是外来的问题,必须思想,发生的事实,必须应付,那么,像我这样一个不中用的人,也就不能以“无有主张”或是“不配有所主张”相推诿,此其二。我既必欲思想之,我既必有应付之,自自然然,我的思想就陷入了矛盾的现象;所谓矛盾现象,就是几个月以前所说的话和几个月以后所说的话,有根本上冲突的地方。即如我在《真理与生命》第七卷第一期所写的“一个基督徒之自述”一文里面,我是站在基督徒的立场上说,应以武力抵抗强暴无理的侮辱与侵略。可是我在“战争与和平”一文里面,却又说基督徒不应赞助战争。前后矛盾,俨若两人!嗟夫!岂徒单是思想矛盾,抑且生活苦闷!朋友们只知我说话矛盾,不像个人,他们岂又知道我心中如焚,苦闷万状。所以我有感想,就必搭记,既已搭记,就必欲与知音者诉说诉说,既欲与知音者诉说诉说,就管不着它鲁莽不鲁莽,此其三。关于第一层是客观环境的条件所逼成,关于第二层是主观良心的要求所驱使,关于第三层就产生了思想的矛盾和生活的苦闷这一回事;而也就引起朋友们的误会与批评这一回事。

在我,并不是没有想到朋友们看了我那篇“战争与和平”不会对我这个人发生误会而且批评,不过是他们对我所发生的误会与批评直不像我预先猜度的那样罢了。我所猜想的是:(一)我无非一个大学的低年级学生而已,我的底蕴和这个不长进的样子,人家全知道。在学识上无建树,在事业上无成绩,在生活上无奇异特出的地方,我如今要表示有个主张——谈“唯爱主义”——人家一定要带着几分看不起的讥笑,说我不自量力。调一个方法来说就是这个主张我不配谈,如果要谈亦无非自弹自唱,白费气力,没人理会。(二)就算我配谈吧,我的言论能博得人家的同情,事情并不在此解决了。人家岂不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说,我是欢喜“唯爱”的人,看我究竟爱了什么人,行了什么爱人的事?调个方法来说,就是暴日现在要攻打热河,我倒主张不用武力抵抗,看看暴日要来侵占华北,我主张武力抵抗不主张?又看看假如有人打我的左脸,我让不让右脸给他打,有人要抢去我的东西,我可拦阻不拦阻他?我直口中说“唯爱”,到底行了“唯爱”没有?在我的意见,以为如果我主张“唯爱”;那么,当前的困难,莫过于这两个问题;然而朋友们却不从此处批评我。

朋友们是怎样的批评我呢?——与其说是批评,倒不如说是忠告。——(一)他们以为谈“唯爱主义”是不可以的。怎么说是不可以呢?就是如今中国所处的环境,除了用武力自卫以外,并无自救的第二法门。试想日本处心积虑,算算盘盘要来逐渐蚕食中国,我们不给她一两回教训,她能够觉悟吗?试想我们中国屡次的丧失土地,不图谋收复,而且敌人来侵,我们就将几万方里的山河拱手奉送,也像个民族的样子吗?试想我们将来一旦亡国大家都做人家的牛马,然后才主张要用武力来做独立的革命运动吗?况且国人无论朝野上下,都一致决心武力抗日,此种气慨,多么壮烈!我这个人倒是好生不识时务,偏偏要跟着唯爱主义者的后头呐喊,不怕引起人家的反感!历来社会上的人士就说基督徒不爱国,假如我还是思想要避免流血的话,即刻是要被人家骂得狗血淋头似的。况且武力抵抗原是出于不得已之一途,所以说谈“唯爱主义”是不可以的。(二)他们以为谈“唯爱主义”是不可能的。怎么说是不可能呢?就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其演进的程序是经过战争的阶段。不特是经过战争的阶段,而且战争的方法,器械,等等东西,更是日新月异巧妙非常。即使人类的好斗的恶根性能以日渐减削,也不知道若干年以后,才可以实现和平,废弛武力的世界;何况历史上的证明,往往指示我们说那个世界尚远呢。所以说“唯爱主义”这一个最高的理想,作算能成功,也该在三五千年之后,今日欲来提倡,实在是不可能;万一要提倡,除了自己吃亏以外,没有一些盼望。他们正不愿中国吃亏,所以反对我谈“唯爱主义”,而以“不可能”三字为忠告。

朋友们批评我的这两段话,实在是中肯,我真十二分的感激不尽;然而我所感激他们的地方,却不是因为他们所持的理由,壁垒森严,圆满充足。我所感激他们的地方,乃是因为他们这样一提醒我,却叫我对于问题和事实,能够多有机会作周详的观察。不特如此,且更叫我思想“唯爱主义”的真谛,以及实行时当前的困难。关于朋友们所指出的这两点意见,我在后面还要作一个解答;兹为叙述方便起见,我还得把我自己所猜度的难题和他们所给我的忠告,加以比较,来看看这个是非得失的道理。我自己认为主张“唯爱主义”当前发生阻碍的有两点:(一)就是我还不够资格谈这种主义。(二)就是我还不够能力谈这个主义。所谓我还不够资格,乃是因为我不过一个无名小卒,才智品德毫无成就。所谓我还不够能力,乃是因为我空口说白话,能讲不能行;即欲勉强行之,种种牵挂顾虑,义务职责把我捆住。叫我迟疑。这两个难题,是在在以“我”为中心,以“我”为出发点。是用自己的眼睛返转来看自己,是着重内省的工夫,是要用一番思想在苦痛中体验出觉悟。是小心翼翼探求真理而欲重新估定我的人生态度。朋友们给予我的忠告,也有两点:(一)就是国家现况若此,谈“唯爱”是不可以的。(二)就是社会人心若此,谈“唯爱”是不可能的。所谓不可以者,是因为纵尔谈他也无效果且有妨碍。所谓不可能者,是我们理想中的世界时机还未成熟。这两点意见,在在是以“环境”为中以“环境”为出发点。是要用自己的眼睛睁开往外头看,是著重观察的工夫,是要就着这个环境而来想方法迁就他。是激激昂昂从事于宣传组织造成一种公众的舆论。这个比较清楚吗?我提出的难题是根本的彻底的;从自身的觉悟做起,而推及中华民族整个的醒警!是从内心发出力量来改变环境。我的朋友们提出的难题,是暂时的不彻底的。他们只要迁就这个环境,是用环境的力量来改变我的人生态度。因此之故,我相信谈“唯爱”,将脚踏实地一步步做去,成功虽慢却有意义。他们不相信谈“唯爱”,乃从半空中做起,虽在救国运动的功劳簿上可以记下一笔账,然而环境一改变,工作也就立刻停顿了。虽然轰动一时,却非常态!历来国人的救国运动冷一阵热一阵,正是因为走在迁就环境这条路上,而不走在内心觉悟这条路上。

我在头一段曾经提到:目前急待解决的问题和急待应付的事实,有逼着我不得不有鲁莽的地方。同时在结尾处我又提到:历来国人的救国运动冷一阵热一阵,正是因为走在迁就环境这条路上而不走在内心觉悟这条路上。岂不是矛盾吗?不是的。我所谓迁就环境这条路走不到头者,乃是说国人不肯再进一层思想,走向第二条路——内心觉悟的路。由内心的觉悟这条路走到解决问题与应付事实。我所谓之“问题与事实”,又乃是含有历史性质的广义多方面的,绝非专把握住一种环境而从半空中做去。说到此处我就还得把我所谓之“问题与事实”加以叙述明白。因为迁就环境并不能解决问题应付事实。迁就环境更不能叫内心觉悟。只有内心觉悟能解决问题应付事实。内心觉悟且能改造环境,打破环境迁移环境。我在下面就要指点出来所谓“问题与事实”究竟是哪一回事;“迁就环境”究竟是哪一回事。

□□□□□“武力抗日”这种空气弥漫海内;数月之中,各地抗日会的组织钢盔运动,飞机运动,棉衣运动之举行,风起云涌。当然这是一种很好的现象,更是一种很好的精神,我不敢加以半句讽刺批评的话。然而我所以往前追问的,就是:日本侵略中国,至少也有四五十年的历史,在此四五十年之中,我们整年整月的作被压迫的弱小民族,为什么独于今日才认定目前的问题与事实,含有严重的意义?此种回答,一定是:日本现在倾其全力攻打热河,考察热河的形势,实为中国北方的屏藩,热河一失,平津不保,中国指日可亡。九一八一役,我国不予武力抵抗,丧地万里,一二八一役,我十九路军抵抗,精神上得了很大的胜利,榆关失陷之后,暴日的野心,更加显露,故此热河方面,必用武力抵抗。抵抗的用意,不一定担保热河不失,不过叫日本知道,强占人家的土地不是一回容易事,须得牺牲性命金钱,才能夺去。不过叫日本觉悟,中国人不是可欺负的,中国人有团结有决心抵挡强暴,护卫公理。所以说目前之问题与事实乃最严重。

我现在要从中日关系上指点出几个被日本拿去的地方,其形势重要正如热河。同时更指点出国人那时节的愤慨激昂认为严重了不得的问题与事实。已往的事不谈,朝鲜台湾的割让,暂且当满清政府办的。只以九一八来论,沈阳锦州算是我国最要紧的地方吧?山海关算是最要紧的地方吧?当前年东北失陷之时,全国不是大为震动吗?各学校,各团体,各机关,不都游行示威,贴标语,呼口号,上南京请愿出兵收复失地吗?热心爱国志士,不也投笔从戎并且打了几个中央的官吏吗?在日兵留学的学生不也一批一批的回国来参加救国工作吗?只要我们回忆回忆,就可以想见那时的情景。问题与事实的严重,有过于当时的吗?然而日本拿去东北以后,稍事休息,国人亦因环境的转变,激昂紧张的空气,也就渐渐消沉下去了。一二八上海事变,外面的刺激引起国人的反应,抗日的工作因之又加紧起来。等到时过境迁,大家又忘了这一回事。于是等到本年元旦榆关失陷热河吃紧,抗日工作,乃又紧张。我可以推测将来热河的问题,告一段落,无论失败成功,国人抗日工作,亦必中断休息。如欲唤起,除非等到日本侵占华北的时候。这是什么缘故呢?不外我所说,我们的救国工作无非迁就环境而已!我敢说,如果我们只是迁就环境从半空中做一种救国运动,也或许有一时的效力,也或许可以写一本报告书,自己称赞称赞自己的功劳;其实并救不了国家!二十年来,中国之不能自救,亦莫非若此!

我现在要进一步说我所认为重要之问题与事。□□□□□农村破产,经济凋敝,军阀猖狂,商业坠落,政治紊乱,交通梗阻,………一切一切,国人全皆知道,我都不说。我要说的还是说我们学生自己,青年本身的问题。自从“五四”以来,青年被认为国家优秀份子,将来的主人翁。没有人不敬重青年,没有人不对青年存着盼望。青年人本身亦自命不凡,往往以救国救民为己任!往往批评政府不好,自己上了台,一定办得好;往往要唤醒民众,到民间去。我所谓之“问题与事实”就在这里。让我们各人取面镜子来照照自己的样子吧,看看我们配不配称为“当代青年”。我们爱国是很热心的,不错,我们甚至自动不考书,不要学分来做爱国工作。我们甚至在百忙之中还要写标语,编爱国文艺,实习救护,慰劳前防将士。一方面看来,我们实在是好青年;国人全知道我们是好青年。我却要在反面指点出我们的弱点来。弱点是什么?弱点是:我们外表上做得冠冕堂皇,其目的乃在迁就环境博取声誉;而行为与生活却一团糟。我们吃饭的时候,敲碗敲碟摔杯摔盘,浪费粮食,作贱东西。我们在寝室内,唱歌唱曲,呼天呼地,吵闹不堪。我们在图书馆,高声谈话,缠绵细语。我们在学舍里居住,夜以继日,扑克麻将;还有蜜丝伴着。我们欠厨役的钱,欠斋夫的钱,欠车夫的钱不给。我们口口声声说组织民众亲近民众;其实我们并没有给民众的好印象:民众最恨的第一是兵第二就是学生,所以称兵丘八称学生为丘九。呜呼!中国四万万同胞,受教育者不过百分之二十,青年学生不过百分之十。以此百分之十的小数目,要领导民众,唤醒民众,其事工已极困难困难。国家之盼望又全系在青年身上;而青年本身尚犹睡梦未醒,则国家又怎样可救!则救国之工作,又安得不冷一阵热一阵,耗些气力,无有效果!所以我说,我们今后的救国工作,必须从内心的觉悟做起,一步一步往前进行,成功虽缓却有意义。所谓内心觉悟,就是“唯爱主义”着重的,用自己的眼睛反转来看自己,从自己实行耶稣的教训,小事上做去,推而至唤醒民众,感化仇敌,建立和平的天国在地球上。这种内心的觉悟,不独基督教的宝训,更是我们中华民族本来的面目。我们这个民族,爱好和平不善斗争,凡事反求诸己。可惜西洋文化,传入中国,就使我们的眼睛往外看,却好处没看得,征服自然的好处没看得;所看得者无非迁就环境而已。

陆志韦先生说,中国人的习惯是“自扫门前雪”。但今日,门前雪不但不扫,且各倒门前灰哩。最是中肯的话。刘廷芳先生素来看重青年,以为青年人唱高调是应当的,青年人如不唱高调,必无高调可听,因为四十岁以后的人只会唱低调。刘先生的鼓励青年,自是很好。在一曲音乐演奏之时,高音,次高音,低音,次低音,应调协和谐,唱得才好听。然而音乐的演奏,不是自唱自听,却要唱给别人听。要是老是如此重要重复演奏,不独会唱哑了喉咙,其实听音乐的人,都要不高兴走开了。再从青年本身来说,专是唱高音,其间无快慢抑扬高下,实在唱得没有意思。如今不是唱高音的时候了,在开会的秩序中尚有其他目录呢。讨论我所谓之“问题与事实”暂止于此,往后,我就要将朋友对我所提出有两点忠告,加以解答。

朋友们所给予我的批评:(一)是谈“唯爱”不可以,(二)是谈“唯爱”不可能。关于第一点,正是说“唯爱主义”不迁就环境,盖一般舆论,以为目前之环境如此,应付而不迁就之必视为捣乱分子,不爱国的份子。可是我已经说明迁就环境之难收果效,因为不是出于内心之觉悟。故于此处,我对于这一点暂不解答,留在后面再说。我现在对于第二点,却就要摇唇鼓舌的了。说“唯爱主义”之不可能,我亦每每想到。我和吴耀宗先生通讯时,就顾忌到这一点;我和徐宝谦先生谈到“唯爱主义”时亦提到这一点。显而易见的就是在眼面前“唯爱”的社会还不可实现。然而我们做基督徒的人总有一种信念。这种信念是维系全世界的人心,是人人共同希望仰慕的。此种信念为何?就是说上帝是天父,人类皆弟兄。由此种信念推得的原则,当然是人类应平等,自由博爱,无所谓国际种族阶级之分。世界好像一大家庭,和和睦睦,战争之事,绝不应有。即有纠纷,也由家人共同裁判,断定是非,决不至于闹到流血。那么我们既然有此信念,此信念如果不是指着另外的一个世界,——死后的世界——当然是现实的这个世界。此信念不单是我们今日所抱定,乃是由耶稣指示我们,二千年来,圣贤名哲传递广布,背着十字架冒险前进以迄现在。此信念绝不至于在我们的时代,地域,半途断绝,必可绵延以及永远,直到目的达到的那一日。我想大家对于这一层,都看得清楚不加否认吧!要是我们否认这种信念,看它是乌托邦莫须有之事,那么,至少我们信仰的宗教,不是专讲来世果报的,就是一种死的制度,习惯,时髦的消遣资料,申引言之,就是我们没有宗教。我以为这是一个绝大的试探,是基督徒思想当前的一个绝大的试探。不要以为我这个人是浮动轻率,思想生活老是矛盾的,其实我倒爱用理性,不愿算糊涂账的人。说到此处,我希望我们基督徒各人考查一下自己的信仰,是不是还带在生活里面。

我们信基督教是持有此种信念,而又大家共同希望仰慕这个世界的来临。那么,我们对于这个信念,不单单保留之实行之,我们且要给它传开推广,这才算尽了基督徒的本分。基督徒人生目的何在,就在盼望这个世界,等候这个世界,努力为这个世界作工。我们能够说,须得三五千年以后才可实现吗?耶稣自己都不知那个时候,他只叫我们准备努力,因为究竟是什么时候,只有上帝知道!现在要问的就是我们准备没有努力没有?“唯爱主义”标了这个名号,就在提醒我们为这个二千年来普天下信徒共同仰望的天国。而此天国实现时之当前阻碍就是魔国。——以暴力压迫他人的国家。——所谓魔国即是世界上一切罪恶的集团与组织。这个组织不推翻,天国就难实现,唯爱即不易行。现在姑且退一步讲,我们对于人类“和平”的这一个盼望总没有完全放弃吧!我们怀疑和平在今日不可能,我们总相信和平他日可能吧。只要大要承认这一点,那就好说话了。我们既然相信善终可胜恶,战争必废除,和平必实现,在那个日子,我们不知道,然相信不疑总是真的。那么,和平在将来的实现,它本身不会自己实现,总要努力追求才可以实现。然则追求和平实现的责任,谁应背负起来呢?是政客官僚吗?是佛教徒吗?是人本主义者吗?还是基督徒呢?试想耶稣的教训,流传至今,二千年来,不是有保留宣传下来,我们怎么知道这个福音呢?那么,我们如不将这和平的福音保留宣传,将来的人又怎么能得着这个教训呢?如此说来,我们谈“唯爱”的立场,并没有差。我们是要迁就这个环境呢还是从内心觉悟来改造这个环境呢?

说到这里,我就要写一段关于我近来的生活片断了。我的思想是最矛盾,我的生活也就最苦闷。怎么有此矛盾和苦闷呢?乃是因为思想“唯爱主义”的真谛。在我对于“唯爱”未加思想之时,我的生活并不苦闷,我也就主张;暴日来侵,枕戈以待,绝不畏惧,绝不屈服。及至我对于“唯爱”深深思想之后,我就主张不用武力抵抗暴日,而生活也就苦闷起来了。我没有思想“唯爱”前,我主张政府且须用武力收复东北失地,然而我也不过是口头喊着“武力抗日”而已。其实我不会,而且永远不会拿枪杆上前线去抗日。我赞成武力抗日,反正是叫别人上前线去自己至多不过写几张标语,呼几个口号,募一点捐款而已。我乐得迁就环境,做个热心救国分子,还可写报告表示自己的功劳。我真心满意足,以为尽了国民的责任,不曾作更深一层的思想。及至我反复思想“唯爱”的意义以后,我才恍然大悟,觉得我是错了。于是我就开始重新思想,人生的态度与真义。我越想就越苦闷,就越看出我这个人的弱点。我的眼睛返过来看了自己认识自己以后,再往外头看。于是所得的印象和以前就大不同。平日我们不是说基督徒学生运动有六条共同遵守的公约吗?公约自公约,究竟遵守没遵守?“唯爱主义”提醒我叫我重新估量自己。我就觉得我在燕京,求学,生活实在舒服,我又看出海甸的一个老乞丐,十分可怜。我有什么权利尽量享受快乐呢?我的同胞又有什么罪过应当受折受磨呢?我就开始对于我的周围的邻舍,加以留意且亲近之。遂决定跑到成府小饭店里用饭。一方面是尝试尝试所谓贫民生活的滋味,一方面借以打听打听社会的消息。开初行之,我犹豫好久。天又冷,路又远,哪有在学校包伙食方便,同时,好像怪难为情似的上小饭店吃饭。终究良心驱使我,叫我去,这样就在外面跑了一个月了。朋友们说我太苦了,劝我回学校包饭,的确,我砰一下,轻了三磅,我这才心中暗暗吃惊。因为外头所吃是烧饼,面,白菜,我于是改过方针一个星期在校内吃几天校外吃几天。那么,我在外面吃饭,就结认几个工人几个农人。从他们口中得了不少教训和新闻。据说海甸和成府,没饭吃的人不多,只要有点气力的人即可赚钱。燕京清华实在养活穷人不少。我又到海甸去跑,就打听那地方只有一个讨饭的老头。那老头年纪七十一岁,名叫刘三。从前是个剃头匠,瞎了眼不能生活,妻子就跟人跑了,现在是一个孤人,讨饭度日。我就奇怪,燕京慈善团体年年办好些事业,何以对此老头,恩不及惠?后来我就知道燕京在那儿办了一个老人院,专为女人,刘三就不能享受的了。我心里不知不觉就思想,“如果我谈唯爱,应当如何对待那个老人”?平日我们唱“天下为公”“……使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平日我们读古人书,五十可以衣帛,六十可以什么,七十可以做什么。平日我们讲解圣经:“因为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给我饮,我作客旅,你们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穿,我病了,你们来看我。我在监里,你们来看我。”现在,这个可怜的老头,需要我的帮助,我难道袖手旁观吗?

我思想好久,就记起刘廷芳先生的一句话;他的大意:“真正爱国的人,绝不口头说得天花乱坠,却一个人不言不语,自己努力去干。他觉得武力抗日是对的。好,一个人去投军!何用着口里嚷,在后方嚷!”我实在相信这个话,于是决意尽我的力量在物质上帮助那个老年人。我便一个人跑去看他,当由两个木匠朋友引我到那老人的地方。真能叫我心中感动呵!那老年人,可怜的老者,从没有人注意他,看顾他,安慰他,他第一次感到与青年谈话的快乐,他那枯竭了的眼泪,流在皱皮的脸上。我呢,从也不曾去安慰过这样的孤独的人;不由得我也有泪欲坠的了。呜呼,中国到处都有这样没人视护的老人呵。平日对于社会问题不加留意,内心觉悟,不加审察;怎能救国?或有人说,中国现在是一个非常的时候,在此非常之时代,一切皆不要紧,只有武力抗日要紧。我就要问,武力抗日是长期还是短期?若是长期,那至少是十年二十年;我们对此目前,即须应付之事实,所谓农村破产,工业不振……种种衰症,不当努力干吗?立国的根本,不能稳固,又焉成一个国家?所以我就引耶稣的话来解答“唯爱主义”的可能性,只要有人对它忠心:耶稣说“所以你们要警醒,因为那日子,那时辰,你们不知道。”

以上所言,皆是从理论方面说明我的意思,现在要就着事实,来解答“唯爱主义”今日行之,是可以的。我认为今日谈“唯爱”究竟可以不可以,乃是着重人的问题,而不是着重主义的问题。所以当前之困难,还是我自己所提出的那两点。(一)我不够资格,谈这个主义,(二)我不够能力谈这个主义。我现在要对我的朋友们发一个问难,就是说:“你们主张武力抗日,曾不曾思想一下,你们够资格谈这个主张吗?你们够能力谈这个主张吗?你们还是只口头宣传这个主张,还是要实行这个主张?”呜呼,我若是一个士兵,我若是一个非基督徒,我若是放弃公理和平最后胜利的信念,我岂不高谈“武力收复失地,”我岂不高唱,“努力杀贼”,我岂不决志参加前防军队作战!无奈我是基督信徒,又立志宣传和平的福音,现在岂可不谈“唯爱”而迁就环境,以获好名?呜呼,朋友们,你们只知我的思想矛盾,却不知道你们的生活比我更矛盾呢?然而你们所以不觉察而认为满意者,正是因为你们的眼睛是往外观看,并不曾返转身去看看自己呵!

站在“唯爱主义”立场上来说话,第一句就是:“日本,你不讲公理,侵略我们中国,实在是太野蛮,不配称为现代文明国家。你现在应当觉悟,好好儿的退出我们的东三省,你有什么意见,尽可用外交的方法,和我们的政府交涉。”然此乃不能行,日本决不会自觉,好好儿退出东北的,不但不退出东北,而且要进攻热河。第二句就是:“中国,我们要万分忍耐,我们也要彻底觉悟,好好儿的努力勉励,建立我们立国的基础,目前热河问题,武力抵抗,尚须审慎,不可作孤注之一掷。若全国上下,内心真有觉悟,丢了热河不要紧,将来还可以拿回,若全国上下内心尚犹未有觉悟,则侥幸能保热河,亦无补益,徒自陷入更大的困难而已!武力抵抗,我且以为下策。”然此不能行。因为中国已计划武力抗日,中国上下,一时尚难内心觉悟。既然内心不能觉悟,丢了热河,直无盼望。关于中国不可以轻易武力抗日者,请参看独立评论第三十七号,丁文江先生的讲词,还有一篇“今日中国之两线希望”。他们虽是主战,立论是很稳健的。

我现在要从历史上略略指点出,我们这个民族是爱好和平,注重理性的。我们用武力斗争不过人家,我们却立国五千年,我更相信,我们这个民族,从今日大大觉悟,不久即可复兴,但复兴之道不靠武力。中国有可靠的历史的时候,当自周秦。秦非汉族,乃是西戎。他统一中国之后,即被同化,而为中华民族。有汉一代,匈奴为患,高祖屡战失败,遂与议和,开公主下降之礼,然而终究汉朝得了胜利。东晋偏安,五胡割据华北,当时殷浩为相,欲出兵收复失地,王羲之上书强谏,后果失败,然而五胡并未灭亡中国。隋唐版图之大,文物之胜,可以称颂,可是杨氏李氏不是胡人后裔吗?其他如元如清,在在都表示我们中华民族的不能消灭,此民族所以能立于今日,全是靠中国的文化。这样看来,我们就不要太悲观了。我记得梁漱溟先生曾说过,他的大意是:“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理性的民族,一向就吃了人家的亏。现在也吃亏,但要紧的问题,还是救中国要人人有最后的觉悟。”他不相信感情能以救中国,以故感情的激昂无非迁就环境而已。请看梁先生的“村治论文集”即是“中国自救运动及其最后觉悟。”呀!“唯爱主义”岂是空谈非武力抵抗,真乃存有伟大的希望在前面呢?我们既然有了“和平必得最后胜利”的这一个探险的信念,我们不妨更进一步探险,相信中国不用武力抵抗日本,可以由他途径收复已失的山河!

走笔至此,我要表示我对于“唯爱”的态度,及应付目前环境的办法。“唯爱”一词,其狭义似乎专指“和平运动”,其广义则包括实行耶稣的教训。广义的,凡是基督徒都应勉励遵行,我现在亦正欲尝试,看看我配不配做个真基督徒。如我们所着重讨论者,即指“和平运动”。我要先说反对“唯爱”者的意见,然后说别人主张“唯爱”的意见,以后再说我的意见。

反对“唯爱”的人,有二个绝大的心理错误。这二个错误是什么呢?就是:他们以为凡不主张用武力抵抗日本者,即是不爱国,即应受攻击,即应受裁判!此其一。凡是不主张武力抵抗日本者。无论欲履行何种爱国工作,皆不与其合作,亦不欲其有何帮助。此其二。我想他们是持有偏见。此种偏见与我与你与他,皆无妨碍,与国家社会却有妨碍。

主张“唯爱”的人,意见也不一样。归纳起来,大约有两派。第一派是吴耀宗先生主张的。他的意见在《唯爱》小刊物上可以看得见。他也是中国唯爱社的主席。他觉得“唯爱主义”的极轨,乃是彻底的超无抵抗。但是不敢主张。除了耶稣伟大的人格,也实在没有谁配主张。所以他就退一步主张:“有人要打你的右脸,你要转过头来,不让他打,但是不要用武力对付他。”换句话说即是“对日不合作”。所谓不合作即是不买日货,对日经济绝交,凡是不悖乎“唯爱”精神的方法,皆尽量采用。第二派即是徐宝谦先生,张雪岩君,蔡咏春君主张的,他们的意见似是要走那一条更彻底的路向,即是完全仿效耶稣的方法。他们认为不合作亦不好。从理论一方面言,实在是当如此,我也曾这样想过。我和吴耀宗先生通讯中就略略提及,但是实在太难,我们都不配这样主张。

我自己的意思是:在今日的情形下,各种抗日工作皆可被动的参加,但是不主张用武力抵抗亦拒绝受强迫军事训练,同时自己进行认为应作的救国工作,从本人内心觉悟做起。捐助义勇军是应当的,抵制日货。是应当的。因为,当前的困难就是你,自己不买日本货而要他人卖日本货吗?你劝人家买日货或是阻止人家不买日货吗?我想决定是不会的,既然不会,那就用不着说不赞成经济绝交了。有人说,因为要贯彻主张,所以就不捐钱慰劳伤兵。我看这也倒不必。我们切不可太小气如同那反对我们的人一样。更不应意气用事。我愿意去看护伤兵,慰劳伤兵,救助爱国志士。这个动机,不是赞成武力抗日。乃是看这些悲惨的事,凡有仁心,即应帮助,何况是主张唯爱呢?如果我对于那些冰天雪地里朋友们,没饭吃没衣穿,能不恻隐于心吗?他们是爱国为国,采取了错误的途径,是因为他们对于“唯爱”未加思想,我们若不闻不问,那么,既不能感之于前,又不能救之于后;“唯爱主义”恐怕没人相信了。

我的思想,走到了这一步,我就自己作个准备,什么准备呢,就是:被动的参加抗日工作,拒绝受军事训练。如果这样进行,必引起人家更大误会,也或许要遇见极大的困难,然而我觉得应当如此做,哪怕学校给我开除学籍呢!有一个朋友听见我这么讲,就责备我的态度不对。他以为我不参加军事训练却愿意抗日,那直等于说,自己不打,叫人家上前线去打。其实他误会了。所谓“叫人家上前线者”究竟何指?是要士兵上前线吗?不是的,士兵他们自己要上前线去。是叫同学上前线吗?试想同学听我的指挥吗?老实说吧,我有品德指挥同学,我就可以实行唯爱的了。上前线不上前线,乃是个人自由的决志,人家不能强迫我受军事训练,怎么我能吩咐人家上前去呢?况且我还是劝他们主张“唯爱”。朋友们不主张唯爱,自可各行其是;但如果他们遇见困难我们却仍愿帮助。除非他们完全拒绝我,那没有办法,我只好做我的“爱国运动”了。还有一句话:就是:你受军事训练,即表示你决意上前线抗日吗?未必,历来学校学生受军事不到三个月,就完了事。我直看透这一回迁就环境获取好名的事!我从前也受过军事训练,也查日货焚烧之,我激昂慷慨的事都干过了。我如今才认识这个干不通!我今年二十八个年头了,转瞬即至三十。我的光阴消磨不少目前如不自己把握住,还是糊糊涂涂,盲从附和,我直可以说是国家没有盼望的人了。呜呼!我对于这个问题,苦思旬日,才觉到这这一点,决不放弃。我愿意自己多有灵性的修养,有活泼的生命力,来推动我这个停滞不前的人生。我也希望国内基督徒和我一同对于“唯爱”多加思想,尝试实行。我知道我不配谈“唯爱”,但愿保持内心这一点光明,不至息灭。深望师友读此文者,多赐指导,不胜感激。最后我就引徐宝谦先生的话,来作我的结论。徐先生说:“基督教是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业。”我就说:“基督徒持着超无抵抗的‘唯爱主义’做积极无抵抗的救国工作。”

二,二十五,一九三三,北平。
(原载《真理与生命》,1933年,第7卷第5期) qDRe/OHCl/TqLuA497NJHMxhODl/MJRC4PdxKmmpHLrpEmM2rdT/LWR+UuFS8X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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