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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期间关于“唯爱主义”的争论

编者按

唯爱主义思潮产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它基于基督教圣爱思想反对用武力来解决国际及地区争端,将爱与和平作为处理社会、国际关系的最高准则,唯爱主义思潮在20世纪20年代传入中国,吴耀宗出任中国唯爱社主席,并与徐宝谦等人主编《唯爱》杂志,该杂志自1931年出版第1期到1935年共出版17期,其中多篇论文讨论了日本侵略过程中,中国教会和信徒的立场问题,这里辑选多篇,以飨读者,其中包括吴耀宗、徐宝谦、张雪岩、谢扶雅等人的论文及信件。

吴耀宗(1893—1979),广东顺德人。1913年进入北京税务专门学校,毕业后在海关供职,1918年在北京公理会受洗入教,1920年任北京基督教青年会学校部干事,参与组织唯爱社。1924年赴纽约协和神学院及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神学、哲学,获哲学硕士学位。1927年回国任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校会组干事,后又兼任基督教唯爱社中国分社主席。1938年改任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出版部主任。1950年9月起草、发表题为《中国基督教在新中国建设中努力的途径》的宣言。1954年,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成立,吴耀宗出任主席,1979年9月17日在北京去世。代表作有《没有人看见过上帝》等。

徐宝谦(1892—1944),浙江上虞人。中国基督教思想家、宗教教育家。1913年受洗入基督教,1914年加入北京基督教青年会,1915年毕业于北京税务专门学校。1920赴美国纽约协和神学院、哥伦比亚大学进修神学,回国后在燕京大学任教。1930年赴瑞士日内瓦,任世界基督教青年会研究干事,他于1934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任燕京大学哲学院院长,同时参加江西黎州农村建设实验,任实验区总干事。1941年到华西大学任教,兼任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总干事,1944年因车祸去世。其著作主要有《宗教经验谈》等。

张雪岩(1901—1951),原名张松峰,山东潍坊人。幼时入过私塾,后考入潍坊文华中学,1917年10月,他在文华中学读书时,被法国当局招募到欧洲战场。1922年回国后,在天津正记轮船公司任职,后参加国民革命军北伐队伍。1928年回乡组织革命军。1929年春,他任职于上海的广学会。1930年,考入南京金陵神学院,毕业后任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总干事。1935年到华北农村事业促进会担任《田家半月报》副总编辑。1938年,赴加拿大康乃尔大学攻读法学,4年后获法学博士学位。回国后,蒋介石聘请他担任西南五省考察团顾问。1944年底,他与许德珩、劳君展等组织民主科学座谈会,号召人们发扬“五四”精神,为实现民主和发展科学事业而奋斗,并在之后组建了九三学社筹委会。1946年5月4日,九三学社在重庆正式成立,他当选为九三学社理事。后被国民政府通缉,避难前往美国。1949年9月,他毅然抛弃国外优厚待遇,返回祖国,出席了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并复刊了《田家半月报》。1951年因脑溢血在北京去世。

谢扶雅(1892—1991),浙江绍兴人。中国当代著名的基督教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幼年熟读中国传统文化经典,深受中国传统思想及佛教影响。青年时期先后留学于日本的高等师范学校、立教大学,美国的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在日本立教大学学习期间,受洗于圣公会。回国后,开始从事基督教青年会文字事工,继而先后担任岭南大学、中山大学、金陵大学、东吴大学、湖南国立师范学院、广州华侨大学教授,1949年移居香港后先后任教于崇基学院、香港浸会学院,曾教授国文、哲学、教育学、伦理学、宗教学等课程。他涉猎广泛,曾出版过《人格教育论》《个人福音》《人生哲学》《道德哲学》《中国伦理思想述要》《中国政治思想史纲》《经学讲义纲领》《中国文学述评》《修辞学讲义》《宗教哲学》《基督教纲要》《基督教与现代思想》《基督教与中国》《基督教与中国思想》《巨流点滴》等多部学术专著,发表过数百篇学术论文。此外,他还发起组织了“基督教历代名著集成”的编译工作,并以耄耋之龄,亲自翻译了这套丛书中的《康德的道德哲学》《祁克果人生哲学》《圣多默神学》《东方教父神学》《许革勒宗教的神秘要素》《安立甘宗思想家文选》等多部名著。谢扶雅留存于世的著述及译文不下千万言,它们至今仍在汉语基督教界、哲学界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上海事件与唯爱的主张

吴耀宗

自从一月二十八的晚上,上海的战祸爆发以后,许多朋友问到我个人对于这次事变的态度。他们知道唯爱社是不主张战争的,同时他们心中有不少的怀疑;在现在全国一致的主张以武力抗日的时候,在十九路军已经得了胜利,日人已蒙重大损失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还能够“高谈唯爱?”有一位朋友对我说:我很同情于你,因为我们大家只有一重痛苦,而你却有两重痛苦。他所指的两重痛苦大约是:第一,暴日侵略我国的痛苦。第二,我国不能用非武力方法抗日的痛苦。又有一位朋友给我写信说:“唯爱”!“唯爱”!给人欺侮到这般田地,我决不相信应当“不流他人之血”的不合作自卫之抵抗!并且我相信,武力抵抗只能增进中国在国际间的“人”气,挫折帝国主义的“兽”气,促进列强的尊敬及东北事件的解决,促进世界和平及真理的实现,而绝没有什么坏处。这两位朋友都是“北方之强”,而且都是身历沈阳惨变的过来人,所以他们的话,都是有所感而发的。因为这些原故,我就觉得有表示我个人态度的必要。

在过去一个月的工夫,我个人的情感,与不主张唯爱者的情感,可以说是没有多大的分别。二十九日的早晨,听说闸北没有被日军占去,听说十九路军奋勇抵抗,我是极度的高兴。四个月来胸中的愤闷,至此才得到一点消解。自此以后,同大家一样,每天急着要看报,每看到中国军队的捷报,和日军的败绩,就兴奋起来,甚至起居也失了常度。对于日人残杀我们无辜的同胞,我自然是痛恨,但是对于日军整千整百的死亡,我却以为是应当的,似乎无所动于衷。我只是希望中国继续抵抗,抵抗到底;胜固然是最好,就是一时败了,我相信我们还是要最后的胜利。

这样的态度,岂不是完全与唯爱的主张矛盾么?平时主张彻底的唯爱,等到真正的试验来了,马上就改变态度,这是何等浅薄?我想读者必定有这样的感想,所以让我来详细地解释一下:

在去年十月十五日的《唯爱》里,我们引了甘地一段话说:“如果我们所能选择的,不是懦弱,就是武力,那么,我们应当选择武力。我宁愿冒险用武力一千次,不愿使我种族失却丈夫之气。但我相信,非武力比武力高超至于无限;饶恕比惩罚更为豪侠。”这几句话,可以完全代表我对于此次事变的态度。

自九一八以后,最使我们痛心的就是:张学良辈所主张的不抵抗主义。如果这个不抵抗主义是根据唯爱的原则,不肯用战争的方法去抵抗敌人,同时要用精神的方法,非武力的方法,——如不合作,——去促敌人的觉悟,我们是十分赞成的。无如他们所谓不抵抗主义,不过是(一)怯弱,——怕日本人的威力,望风披靡;(二)顾全实力,——恐怕自家军队,抵抗日本以后,力量消失,将来在国内没有发言的资格;(三)苟安的心理,——放弃东北,希望保存华北的地盘。这样的不抵抗主义是懦弱,是自私。照甘地所说的,我们“宁愿冒险用武力一千次,不愿使我种族失却丈夫之气!”

这种不抵抗主义,为全国人所唾弃,是很明显的事实。不过,既然不主张不抵抗,就应当抵抗。抵抗只有两种方法:——武力的方法与非武力的方法。非武力的方法,从以往的经验看来,大家只认为不得已的消极方法,能够用武力的时候,还是用武力。现在大家普遍的心理,是觉得我国有用武力的可能与必要。自从十九路军抵抗得到胜利以后,这种心理已经得了有力的证明。事实既然是如此,所以武力抵抗,已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至于非武力的方法,如果没有真确的信仰,和唯爱的骨髓在里面,是没有用处的。方法是内心信仰的工具,没有根本信仰在里面的非武力方法,实际上等于张学良辈的“不抵抗”。

从我们的立场来说:非武力的方法是最上,武力的方法次之;消极的不抵抗是最下。但是从一般人的立场来说,就不同了;不抵抗固然不成问题,非武力抵抗也不是唯一的办法;武力抵抗毕竟是个上策。武力的方法虽然不是我们所能赞同,但是究竟能够表现我们“丈夫之气”,所以我们承认它是一般人所能接纳的最好方法,而对他们表示我们的同情,给他们以精神上的援助。

至于我们的本身就不能抱同样的态度了。我们仍然坚决地相信:“非武力比武力高超至于无限;饶恕比惩罚更为豪侠。”我们的唯爱主张,不但没有改变,而且在大家觉得非用武力不可的时候,我们的使命更觉重大。大凡一种理想、必须有人去主张,必须有人去实行。如果这个理想是不错的,即使现在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去主张去实行,终久这个理想也必定能够实现。反之,如果这一个人,觉得他的理想太与事实相左,他的力量,太过微薄,因此放弃他的主张,与时代妥协,这样,就等于把理想埋葬了,使它永无实现之期。

我们看见上海整千整万的人,悲惨地牺牲了性命,这是应当的么?我们看见无数的家室,物产,财富,以及文化的精华无端的被毁灭了,这是应当的么?两方面的人民,本来没有仇恨;两方面的将士,本来也没有仇恨;他们在“九泉”相见,也一定相对愕然,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彼此相杀。日本少数的军阀,野心家,用宣传的方法,用高压的手段,把人民蒙蔽了,驯服了,发动了当前的巨劫;中国少数的军阀政客,因为他们的自私庸懦,把国家弄得一团糟,以致引狼入室;这一切,难道都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么?难道黑幕一定不能揭开,腐恶一定不能打倒么?如果两国的人民觉悟了,——觉悟两方的利益本来没有冲突,觉悟两方应当合作,——那时候我们还需要什么战争!

所以我们的态度是:如果大家觉得只能走武力抵抗的一条路,就让他们去走,我们要向他们表示同情与敬意;但是我们自己却不能参加武力的斗争。我们要尽一点微薄的力量,去宣传实行“爱的福音”,希望经过这次的痛苦以后,能够觉悟,能够相信这个福音的人更多,也希望“爱的社会”能够更快的实现。

在现在的时势中,我们要注意到以下几种工作:

(一)我们要尽力去救济及抚慰因这次事变而遭遇患难的人们,并且尽力参加战后一切建设的工作。

(二)我们要利用国际舆论的力量,使目前的战争与东北整个的问题,能用和平的方法得到公平的解决。

(三)我们要联络两国有觉悟的青年,使我们了解两方实在的情势,共同打倒两国的恶势力。

(四)我们要唤醒我国民众,叫他们努力于“自强”的一切工作,使强暴的邻国不致有机可乘。

(五)国际联盟、非战公约,军缩会议等国际的和平组织与主张,虽然现在没有多大的力量,但在过渡时代,也有它们相当的地位,我们仍然要尽力赞助。

(六)我们对于社会制度根本改造的问题,要彻底的研究,并且要结合同志,大胆地去试验,使世界祸乱的根源早日清除。

(原载《唯爱》,1932年,第4期)

和平的代价

吴耀宗

现在的世界,需要和平,这是大家都公认的。自从欧战以后,国际联盟,非战公约,军缩会议这一类的办法,都是国际间要求和平的切实表示。即在我国,因为历年继续不息的内战,也有废战同盟的组织,足见人民厌乱恶战的心理。耶稣素称“和平之君”;他的福音,处处示人以爱人息争的道理,所以我们做基督徒的,更有促进和平,实现爱的社会的责任。

但是我们在主张和平的时候,要先认清楚和平的意义。和平的本身虽然是可贵,但是我们如果在实现和平的时候,牺牲了比和平更可宝贵的公义和仁爱,这样的和平,只是将来扰乱的祸阶,没有真正的价值。

和平不是放着问题不去应付,躲在“愚人的乐园”里!和平不是调和敷衍,贪图一时的苟安;和平不是忍气吞声,屈服于暴力之下。我们如果是这样子去取得和平,我们的人格先已丢失了,和平只是暴露我们的羞辱。

和平不是,不应当是一个目的;和平只是一个“副产品”。我们所求的是公义与仁爱。如果我们因为追求公义与仁爱的原故,而需要反抗,革命,流血,我们就不要避免这些与和平相反的扰乱。古今来的志士仁人,都不怕为公义与仁爱而杀身,却不肯为和平的缘故而牺牲了仁爱与公义。为公义与仁爱奋斗,则和平将随之,如影之随形;只求和平而不问其他,则世界必将益趋于纷乱。耶稣曾说过:“我来不是使世界太平,是要使人纷争。”又说:“我把火把丢在地上,若是已经着起来,不也是我所愿意的么”?惟具此积极奋斗的精神者,方足称为“和平之君”而无愧。

处在今日的中国,空谈和平,而不知所以取得真正和平之道,或知其道,而不肯付应有的代价,这样子不是痴人说梦,便是自欺欺人。我们先从国际的情形来说。现在国际的形势自然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局面。如果战事没有爆发,这只因为列强的均势还在保持,破裂的时机,没有成熟。在这样情形之下的中国,军备竞争,固然绝对没有可能;即有可能,从基督徒的眼光看来,亦非谋国之道。但是在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只采取所谓不抵抗政策,以土地拱手让人,这样子不但要引起亡国之祸,而且必将为世界大战的起端。我们所要先认清楚的,就是救亡之道,在于自救。国际的同情和主持正义的公约与组织,我们固然应当重视与拥护,但是问题的解决,终在我国国民的自身。我们对于侵凌我们的强邻,必须反抗,长期的反抗。反抗之道不一:如果我们不以用武力为非,则武力的抵抗,即使一时没有惊人的效力,也是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的表示。如十九路军之战,东北义勇军之战,能直接参加者固佳;即不能,亦应当充分予以物质与精神的表示。如果我们还是垂拱无为,视东北健儿的苦战,如秦人视越人的肥瘠,我们便是麻木不仁,虽亡国也是罪有应得。但是从基督徒唯爱精神的立场来看,非武力的抵抗,更胜于武力的抵抗。假如我们能够相信,全国一致的推行,则大规模的经济绝交与不合作,实在是最有效力,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在这样主张的时候,不要被爱国的情绪蒙蔽了,而犯了狭隘和近视的病。第一,我们要知道,现在国际一切的纷争,实植根于现在错误的社会制度,如果全世界的政治和经济不能走一条新路,——无论是用革命的方法或是用“改良”的方法,——则局部的解决即能成功,亦不过等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第二,如果我们因为爱国的原故,把侵略我们的国家里面的人民,不分皂白,一概视为不可救药的仇敌,而不求觉悟的联合与努力,则狭义国家主义成功之日,即国际关系益趋紧张之时。我们只有在这样清晰的头脑,宽宏的度量中去努力民族自救的工作,才能对于世界和平,有所贡献。

以上所说的对外的方法和态度,究竟不是我们根本的问题。根本的问题,还是在中国的内部。自从“国难”以后,我们就晓得,对外的毫无办法,实在是由于在内的纷如乱丝。内战,……水灾,旱灾,官吏的贪污,言路的闭塞,工业的不振,农村的破产,人民的流离,生活的艰难,道德的崩坏,青年的彷徨,……这一大堆的问题,从何说起!但是,问题虽然多而复杂,如果国内有志之士,能够团结起来,以中国的复兴为己任,不畏难,不灰心,不图近功,不求急效,以全局的眼光,各个的从事于局部的改进,终于成为有组织的,能建设的,在野民众的有力集团,内则监督政府,巩固国基,外以训练民众,御侮抗敌,假我以五十年,则自存的基础确立,而世界的和平亦因我能图强,而多一线的希望。

这一切的事功,究竟与我们基督徒、基督教会、整个的基督教运动有什么关系?在这里,我们愿意大声疾呼,唤起全国基督徒的注意。我们现在和以往的宗教信仰,实在太过唯心:我们所注意的是个人灵魂的得救,是来世永生的保证;我们的宗教是纯情感的宗教,不求理解,不务实行。我们每日只是在耶稣上帝一些烂熟的名词上,和礼拜祈祷一些干枯的仪文上讨生活;社会的状态,国家的问题,世界的趋向,似乎都与我们莫不相关。即使我们偶尔做了若干“社会”事业,我们也以为只是附带的工作,不是宗教的本务。在这样错误观念之下,我们的信仰,只是生活的麻醉品;我们的祈祷,只是个人情感的一时的兴奋,而绝无社会的意义;我们的教会只是一些不会积极作恶,也不能积极行善者,不痛不痒的一个集团。我们的口号是“中华归主”,是信徒的增加,是灵性的提高;不要说这些目的不易达到,就是达到,——假如我们传统的观念没有改变,——也无非是添了一阵热闹,与国家民族在生死关头中的当前问题,丝毫没有补救。这样麻木的宗教,终究必为全国人民所唾弃!

宗教与生活本来是绝对不能分离的。现在我们的机会到了。我们高举基督,说他是和平之君,然而我们举目四望,处处都看见使我们不能得到和平的现象。如果我们应付这些问题的方法,只是一些照例的祈祷和空泛的愿望,那么,我们的提倡和平,实等于容许现在社会的罪恶,倘使基督生于今日,必以我们为和平的罪人!

和平是有它的代价。和平能否实现,在乎我们能否付这个代价。如果我们有觉悟,有决心,我们自然能够找到应付问题的办法。

(原载《唯爱》,1932年,第6期)

鼙鼓声中的唯爱

吴耀宗

自从榆关和九门口相继失陷以后,华北风云,日益紧急。最近敌方已开始进攻,我国抵抗的宣言,亦已发表。自兹以往,双方二十余万大军,便要在热边喋血。这一次的战事,要扩大到什么程度,恐怕没有人敢预言,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事变,决不会在短时期间解决。这一次的冲突,只是反映了全世界正在尖锐化中的矛盾,或者竟变成了未来更大纷乱的导线。

在这样的局势中,还有没有唯爱主义说话的余地?我们不相信现在国内还有人愿意主张——或敢主张——不抵抗,甚至非武力的抵抗。就是在唯爱主义的信徒当中,恐怕也会有人搔首踌躇,对于现在的局面,不知道应当怎样应付。我国现在的决心抵抗,似乎已经到了俗语所说的“赶狗入穷巷”,不得不反噬的地步。如果大家再取消极不抵抗的态度,那不是丧心病狂,便是国民人格的总崩溃。

我们以为理想是理想,事实是事实,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从现在的局势而论,从一般人的立场而论,除了抵抗,似乎没有别的办法:这是事实。不管抵抗的物质结果如何,只要我们能够坚持到底,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我们。因为暴日的强横无理,目空一切,久已使我们忍无可忍;现在的抵抗,正是我们人格重生的表示。并且我们相信,我国现在的抵抗,才是真正的“死里求生”;日人利用侵略,以期打破本国的危局,却是步入死亡的道路上去。这一类的意见,我们从“九一八”以后,已经多次在《唯爱》上发表过。

事实既然如此,唯爱的理想,是否便要束诸高阁,等到世界没有战争的时候,再拿出来应用?这却又大谬不然。唯爱社不是升平时代安乐椅中的产品,它是在欧洲大战的当中,一般目睹战事惨状的人们所发起的。它所要应付的,正是这个罪恶充盈,互相残杀的世界。没有战事的时候,它固然要作和平的努力;有了战事的时候,它更应当认定立场,作鲜明的主张,从事活动。因此,我们在这个大战已经爆发的时候,便有重新表明我们自己的态度,研究我们应有的工作的必要。

关于我们的主张,我们愿意再提出以下两点:

(一)我们始终认定战争——无论是侵略的,是防御的——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战争的出发点是仇恨;它的目的是对方的惩罚或消灭;它的方法是暴力;它的结果是仇恨的增加;是问题的含糊解决,是未来斗争的酝酿。不管争斗的两造,谁是谁非,结果的总合,总是双方同受损失。换句话说,战争不能有“胜利者”,因为对方实没有被征服,只是因力不足而暂时认输罢了。欧洲大战,是我们一个很明显而有力的教训。现在德国国社党的崛起,中欧诸国复杂错综的关系,法意等国的军备竞争,与其他欧洲大陆合纵联横,勾心斗角的现象,都是表明上次的大战和一千七百万人的牺牲,除了消极的教训以外,对于参战诸国所标榜的东西,可以说是毫未实现。我们所反对的,不只是战争的惨酷。假如战争是唯一有效的办法,加入战争的惨酷是必不可少的代价,就是死去了更多的人,弄成更大的毁灭,我们也决不以为非。我们知道在现在的世界,杀人不一定要到战场去,也不一定要流血;错误的社会制度,每日不知要杀死多少人。我们反对战争的最大理由,是因为它从来没有把什么问题彻底的解决。

(二)我们以上所说的话,恐怕不容易得人赞同,因为战争总是似乎能够解决问题,而且是比较迅速地解决。唯爱的办法,不用暴力,不事强制,总是似乎迂回曲折,迟缓寡效。既然最大多数的人不能相信唯爱,主张唯爱,这样的事实就使我们不能不相对的赞同他们认为最有效的办法,——如淞沪之战与今日热河之战。我们曾经说过:只要一个人做了他所认为最好的事,从他的本身上论,我们便不能说他有什么错处。我们曾引过甘地一段话说:“如果我们所能选择的,不是懦弱,就是武力,那么,我们应当选择武力。我宁愿冒险用武力一千次,不愿使我种族失却丈夫之气。”这正是今日中国所处的境地。但是甘地接着又说:“但我相信,非武力比武力高超至于无限;饶恕比惩罚更为豪侠。”因此,我们在相对的赞成我国现在的抵抗以后,我们便要希望大家从这一次痛苦的经验当中,可以得到一个更彻底、更深刻的觉悟,就是觉悟武力不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却是根据唯爱精神所用的种种非武力的办法。这一次战事之所以成为不可避免的,是因为日人的侵略;日人所以敢这样侵略,是因为我们自己不争气;我们所以不争气,是因为我们缺乏积极唯爱的精神;从立国这一方面来说,这就是不苟安,不放任,努力建设,努力图强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日人便不敢欺负我们,即使占领我们的土地,也决不能征服我们的国家,正如今日日尔曼民族的精神,不在乎它的武力的强弱,而在乎它的不屈不挠的魄力。有了这种精神,我们更能够将强敌同化,使它不但不能作恶,也没有作恶的必要;这便是使问题根本的解决。如果有人以为这样高超的理想无非是一个美丽的梦,我们可以回答说:如果没有人相信它,实行它,它自然只是一个梦;但是即使只有少数人相信它,实行它,它的实现,就可计日而待。唯爱社的信徒,就是要向着这个梦境里追求的傻子!

在这两种主张的范围里面,我们便要问:在这样的局势中,赞成唯爱主义的人能够做什么?应当做什么?假如唯爱主义只是一个逃避责任,畏惧牺牲的别名,我们就不需要这种主义。我们所要认清楚的就是:唯爱主义者,根据他的主张,不应当参加战事,和一切与战事有直接关系的工作。如果唯爱主义可以在这一点上妥协,唯爱主义便没有存在的价值。除此而外,一切救国爱国,与根本改造社会的工作,都是唯爱主义者应有的事。以下随便举出几种,以供参考:

(一)不合作运动。我们相信:这是一个抗拒强暴很有效的办法,在最近几期《唯爱》上,屡有讨论,可以参看。我们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我国已经决定用武力抵抗,便忽略这一种工作,——尤其是经济绝交。我们觉得很希奇:在淞沪血迹未干,华北战云又起的时候,在上海和长江一带,——北方更不用说——日货的倾销,居然可以进行无阻。那些唯利是视的商人,和贪图便宜,不分皂白的顾客,除了用锄奸团一类部分不能持久的办法以外,我们要怎么样应付?大家似乎都不很注意这个问题,其实它的关系是很大的。

(二)中日觉悟分子的联络。恐怕无论哪一个人都不敢说,日本人当中没有觉悟的分子。日本政府尽力禁止所谓危险思想,而近来因“危险思想”而被逮捕的,还是成千整百,而且其中大多数是知识分子。无论所谓危险思想所主张的是什么,我们知道反对日本政府的黩武主义,至少是他们的一种表示。至于其他不带色彩,以人道或唯爱的立场反对现政府的政策的,数目一定也不少,——虽然他们不能有很露骨的表示与活动。这样的人,虽然未必与我们的意见一致,但是至少对于现在关系的不满足,是我们所共有的。我们以为无论什么时候双方有接触,讨论,研究的机会,我们都应当利用;即使当时看不见什么效果,我们能够保持这一点诚恳友谊的关系,也是很值得的。

(三)华北的战事,如果蔓延开来,一定有许多紧急的需要,在这异常的状态里呈露出来。难民救济的工作,社会秩序维持的工作,安定人心的工作,以至前线救伤慰劳的工作,都是我们一般平民在本分上应当担任的事。至于那一件是与战争有直接关系,而不合乎唯爱精神的事,我们只好自己去决定。因为严格说起来,国家既是一个有机体的组织,无论什么事情,彼此都有相互的关系。我们做一个国民,绝不能采取一种绝对超然的态度。

(四)国家战时的生活还是要靠国民许多平时的工作去维持。所以我们每一个人经常的事业,只要它没有直接受战事的影响,能够忠实地继续下去,都与国家的生存有帮助。每一个人在本分上尽了职,是我们最低限度的救国工作。

(五)我们在本文开始的时候说过:这一次中日的冲突,只是反映了全世界正在尖锐化中的矛盾。中日问题很清楚的不只是远东局部的问题,而是全世界的问题;中日的纷争不只是两国间因为某种问题一时的冲突,而是现在整个社会制度所呈露的一种必然的现象。现在社会制度的弊病在那里,它与中日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根本救治的方法是什么,以后中国的建设与复兴应当走哪一条路,——这些问题与目前的事变都有密切的关系。虽然这些都是很远很大很复杂的问题,非一时所能认识,更非一时所能解决。但是我们如果在这些问题上,没有一些基础的知识,恐怕我们一切的工作都是盲目的努力,与时代的需要不免背道而驰。因此,我们对于现代的社会问题,至少有从事研究的必要。

在这样紧张的时局中,我们希望大家不但能够有热烈的心肠,更要保持冷静的头脑;不但要注意目前的需要,更要瞻前顾后,从世界以往的经验中,认识前人的错误,为未来的世纪,开辟一条新路。

二月廿三日
(原载《唯爱》,1933年,第7—8期)

唯爱主义与社会改造

吴耀宗

(一)

今天所讲的,我知道必定与许多人的胃口不合,因为现在注意社会改造问题的青年,大都趋向阶级斗争,武力革命的思想,这与唯爱主义,未免南辕而北辙。但因为这次演讲的题目,是听众所特别要求的,所以我相信在座的诸君,即使不赞成这种主张,也必能平心静气地拿它来思想一下。

中国人向来是主张中庸的,过与不及,他们都不以为然。唯爱主义是一种极端的主义,所以根本上就与中国向来的思想冲突。墨子主张兼爱,其理论与唯爱虽不尽同,但其为极端的主义则一。墨学之不能在中国发扬光大,其原因固不止一端,但是它的反乎中庸,恐怕是原因中的最主要的。兼爱之说既如彼,则唯爱的主张,在我国能否避免同样的命运,这也是我们所要研究考虑的一个问题。但我们现在姑且把这个问题撇开不论,先谈唯爱主义的本身。

唯爱主义并不是一个很高深的主义:它无非相信人类应当以爱为一切生活的原则;在个人关系上应当这样,在社会关系上也应当这样。这一种主张虽然是很简单的,但因为它处处与我们现在的生活方法发生冲突,所以有详细解释的必要。

人类的生活大概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是讲强权的时期,第二是讲公道的时期,第三是唯爱的时期。所谓强权就是指弱肉强食,强者征服弱者,奴使弱者的那些现象。正如野兽一样,这是以爪牙相搏,武力致胜的时候。虽然这是人类没有文化以前的特征,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脱离这个时期。社会上和国际间强者欺凌弱者的事,真是平常的很。但在大体上,我们已经进入第二个时期,那就是讲公道的时期。所谓公道,就是划定范围,各不相扰,凡超出范围的,就绳之以大众或一部分人所认可的法律和刑罚。这一个时期的生活态度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我们现在整个的个人关系,和社会关系,都是建筑在这种观念之上的。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说,我们连这一个阶段都没有达到,因为现在的社会,还不是一个彻底公道的社会。第三个时期就是唯爱的时期。唯爱的特征是互助而非竞争,是服役而非剥削,是同情而非报复;它非不讲公道,但却超出公道之上;它不只以直报怨,乃是以德报怨。这样的社会,我们自然相信是最理想的社会,我们也希望它是将来必会实现的社会。这些唯爱的特征,我们现在未尝不看见一点,例如在家庭里,在朋友关系里,但在其他大部分生活里,特别在社会和国际的关系里我们离开这个理想,还是遥远得很。我们的问题不是这个理想是否应当实现,而是它何时可以实现,我们怎样把它实现。唯爱主义者的态度是:我们不必等,我们马上就要实行这种主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它实现。

唯爱主义之成为一种运动,虽然不过只有二十年的历史,但自人类有史以来,信仰这种主义的,实在是无时无地没有。印度的释迦牟尼,我国的墨子,犹太教的以赛亚,基督教的耶稣,圣方济,霍士和他所发起的桂格教派;近代的人,如俄国的托尔斯泰,印度的甘地,日本的贺川丰彦,英国的罗素,法国的罗曼罗兰,美国的荷慕时,潘琪,留德时期的爱因斯坦——虽然他们的主张未必尽同,但他们的反对战争,反对暴力,和主张以爱及调解(Reconciliation)的方法去消灭人世间的罪恶,却是一致的。他们未尝不知道他们所处在的社会和时代,与他们的主义格格不相入,但他们却是即知即行,无所顾忌。人类满染血污的历史中,所以还能放出一线光明的,就是因为这些人的信仰和生活的原故。

在欧战开始以后——一九一四年年底——英国有一些人见得战争的残酷和不合理,与他们所信仰的宗教完全相反,于是他们拒绝参战,并成立唯爱社(Fellowship of Reconciliation)的组织,其宗旨在以爱与服役的方法,根本改造人类的社会。后来这种组织在美国,欧洲大陆,和远东先后成立。到现在有组织的共有二十余国,我们中国也是其中之一。中国的唯爱社是在一九二二年成立的。各国的唯爱社员,虽然为数不多,但他们崭新的理论和诚挚的生活态度,是对现社会一个严重的挑战,已经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我们若要知道唯爱社最初发起时的旨趣,可以看以下的一段宣言:

“我们以为从耶稣的生和死所表现出来的爱,其涵义之广,远在我们的想象之外。我们认为这爱是战胜罪恶的唯一能力,也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唯一标准。

为要建立一个爱的世界起见,凡相信这个主义的人,都应当把它在个人关系和社会关系里充分实现,并且预备接受从实行这种主义而发生的一切危险。

因此,我们做基督徒的人,就不能参加战争。我们为要忠于国家,忠于人类,忠于教会,忠于基督起见,便不得不另取行径,尽力使爱在个人,社会,商业,和国家的生活里,成为至高的准则。

我们相信上帝的能力,智慧,与爱心,渺无涯际;他时时刻刻都等候着用更新的方法,更普遍地向人类显示他自己。

因为上帝只能借着这个世界的人来显示他自己,所以我们情愿献身作他救世的工具,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来役使我们,我们都准备着受他的差遣。”

最初发起唯爱社的人,全数都是基督徒,所以这篇宣言,也完全是基督教的口气。直到现在,唯爱社中心的信条简直就是基督教固有的信条。但是奇怪得很,虽然相信唯爱主义的基督徒,以为唯爱主义就是耶稣原来的主义,但一般的基督徒却不以为然,因此,自罗马王君士但丁入教以后,宗教的战争和残杀,史不绝书,大战时基督徒的参加战争,大家也看作一件寻常的事。所以,我们如果把基督教和唯爱主义混为一谈,那是最错误的。

(二)

我们现在再来谈一谈唯爱主义的哲学。唯爱主义有三点基本的信仰:人的价值,人的可能,和手段与目的之应当一致。所谓人的价值,就是说人不是草芥,可以随便被践踏被毁灭;人的生命是有意义的,所以也就是有价值的。因此,一切抹煞人的价值的东西,无论它是风俗,制度,个人,团体,阶级,唯爱主义者都要把它打倒。所谓人的可能,就是说,人都有向上的可能,前进的可能。一个做强盗的人,并不是生出来就要做强盗;强盗是家庭,教育,制度,种种东西的产物。改变他的环境,使他不能做强盗,不必做强盗;改变他的心境,使他在还不是理想的环境里转变生活的方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就是唯爱主义者的任务。所谓手段与目的应当一致,就是说,手段是目的的过程,目的是手段的终点,这二者不能截然分为两件事,因此,目的即使是正确的,如果手段错误了,原来的目的就不能达到,或要受它的影响。这个道理,十分鲜明,似乎不必多所解释。

为要使大家对于以上三点有更清澈的了解起见,我们可以拿共产主义的立场和唯爱主义的立场来比较一下。第一,这两种主义都相信人是有价值的。耶稣诅咒财富,痛恨伪善,指斥统治者的罪恶,拥护平民的利益,这是尊重人的价值;马克思研究社会的病因,指出改造的方向,努力唤起民众,促进革命,这也是尊重人的价值。但是共产主义所看重的是大众(Collective Man)的价值,而非个人(Individual)的价值,为大众利益的原故,个人的价值,可以完全牺牲。自然,个人的价值也就在大众的价值之中;并且,牺牲一己,以成全大众,如果出于自动,它的自身,也就是一种价值。□□□□□唯爱主义认定个人人格的尊严,以为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也有他的价值,而不当抹煞,因为可恶者是他的罪,可贵者是他的人,二者似乎不能分开,而实在不当混合。这样看来,唯爱主义与共产主义,虽然同是尊重人的价值,但因为注重点之不同,所以表现的方法也就各异。

再讲到人的可能性。□□□□□唯爱主义……对人有无限的信仰;它以为人有无限的可能性;只要给他相当的机会,他便可以有意想不到的转变;即使因为采取这种态度,似乎延误了社会前进的速度,它也不以为过。它认为罪恶应当消灭,但人却不必消灭,因为人同罪恶,是可以分开的;人是可以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不然,所谓改造社会,根本就不可能。

最后,论到目的与手段:在共产主义,什么手段都是对的,只要它能达到目的;换句话说,手段之正确与否,是因着目的而具有相对性,并没有自身的绝对性。唯爱主义却要把衡量目的之标准,同样地拿来衡量手段,而要求二者之一致。例如暴力革命,可以推倒旧社会,建设新社会,但暴力是抹煞人的价值的一种手段,所以便与建设新社会的动机——尊重人的价值——不能一致。因此唯爱主义就反对暴力革命。它以为即使在形式上革命的目的是达到了,在实质上,它所结的果子也含着不健全的成分,要经过若干的努力,才能消除。

总起来说,在出发点方面,在目的方面,共产主义与唯爱主义差不多是完全一致的,但在哲学方面,手段方面,二者便有许多不同的地方:一是近于悲观的,一是近于乐观的;一是近于严峻刻薄的,一是近于宽厚慈祥的;一则以力服,一则以爱胜。但虽然二者有这许多的不同,唯爱主义却没有把共产主义看作一种不同调的主义。把共产主义看作“洪水猛兽”,把共产党看作“匪”,我们以为是一件最不幸的事。以为共产党可以用武力去消灭,更是一种愚拙的见解。并且,唯爱主义对共产主义的批评,也就是对其他许多别的主义的批评。许多批评共产主义的人,他们自己的主张,也犯着同样的病,或更甚的病,所以他们实在没有理由可以批评共产主义。

(三)

唯爱主义既然是相信人的价值,人的可能的,所以他待人的时候,就必须采取与这种信仰一致的手段——这就是爱。因为爱,所以它就反对武力,反对战争。它的所以反对武力,一是从动机方面着想,一是从结果方面着想。我们先从动机方面说起。用武力的时候,大多数是因为恨的;恨与爱是相反的东西,所以武力与唯爱是不能并立的。如果有人真正因为爱而用武力,这样的武力并不悖乎唯爱的精神:一个小孩快要掉到水里,父母用力拉住他,这是爱的表示;把一头病入膏肓,呻吟痛楚的爱犬,用枪打死了,这也是爱的表示。但是除此以外,因爱而用武力的,就绝无仅有了。拿起枪来打死一个敌人,也许是因为爱国家,爱社会的原故,但对于那个敌人,却不能说是爱他。因爱国家,爱社会而恨敌人,在唯爱主义看来,也是错误的。我们再从武力的结果方面来说。假如武力是可以达到它所标榜的目的的,我们还可以原谅它,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比如欧洲大战,在协约国方面,他们的托词是“战以止战”,但在事实上它是第二次大战构成的因素。我们敢大胆地说,国际的战争,从来没有彻底的解决过什么问题。并且在现在这资本主义的世界,战争已成为资产阶级和他们的爪牙——统治阶级——的工具。因战争而得利益的是他们,为战争而被牺牲的是劳苦大众。现在许多人都觉悟了,反战的空气也弥漫于全世界了。虽然个人的立场未必尽同,也是值得我们欣慰的。或者有人说:武力与战争有义与不义之分:帝国主义者的战争和军阀的混战,也许是不对的,但为抗拒强邻,解放民族而用武力,那不但是正当的,而且终久必定会发生效力。东北义勇军之战,淞沪抗日之战,所以深得民众的同情,就是因为大家认为这是御侮的义战。唯爱主义并非不承认这一类的战争的价值,但只是相对的承认。自然,抗争而死,不失为丈夫,即无补于爱,亦无伤于义;忍辱而生,则沦为奴隶,人格不存,爱于何有。但那只是因为抗战是弱者御敌的最高的表示。作了他所能见到的最好的事,那自然值得我们钦敬。但在唯爱主义者看来,御侮最高的方法不是武力而是唯爱。有人以为武力是强者的方法,而唯爱是弱者的方法,但事实适得其反。唯爱者不为恶所慑服,不肯以暴易暴,这正是大勇者之所为。他的所以不肯用武力,不是不敢用,是因为它不能解决问题。武力是情感的,是盲目的,所以容易把人的理智完全消灭;并且,武力发动于仇恨,彼此均以仇恨相待,则冤冤相报,永无已时。但唯爱绝不是纵容罪恶,束手待毙的。唯爱主张革命,因为不革命不能创造新社会,但它所要的是非武力的革命。非武力的革命不是和平的革命,是流血的革命,但它不肯流别人的血,却准备流自己的血。唯爱也不反对阶级斗争,因为革命就是阶级斗争,但它的斗争是建立于爱,而非建立于恨的。

(四)

唯爱主义既主张以非武力革命的方法去改造社会:这种方法究竟是什么,它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唯爱主义不是改良主义,这一点,经过上文的解释,应当是没有疑问的了。但唯爱主义是不是乌托邦主义呢?乌托邦主义的特色是有想象而无事实,有希望而无办法,但唯爱主义却不是这样的。拿唯爱主义应用到社会问题上去,这是一种新的尝试;因为这样,所以它在理论方面,自然是没有成熟,在实行方面,也缺乏经验。不但唯爱主义如此,其他一切的主义,在最初的时候,也必定经过这个阶段。但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把一个主义断定是空想主义。唯爱主义所企求的社会是共劳共享共有的社会,这一个目的,和其他的社会主义是没有分别的,但是唯爱主义实现这个目的的方法是非武力的方法。唯爱主义在这一点上恐怕要引起许多的误会。有的人想,唯爱主义是帝国主义者的烟幕弹,标榜着好听的口号,而内容是空洞无物的;也有的人信,唯爱主义的作用是把人民麻醉了,使他们的革命意识模糊起来。许多相信共产主义的人把唯爱主义认作比资本主义更危险的敌人,就是为这个原故。但是这些误解,我们都不必去管它。

(原载《唯爱》,1934年,第12期)

唯爱与武力果不相容吗

谢扶雅

自吴耀宗先生在本刊发表了《唯爱主义与社会改造》一文后,引起知我先生严重的抗议,现在又得读吴先生的答辩。据我看,问题的焦点,倒不在双方立场(一是基督教的立场,一是共产主义的立场)的异趣,而只在“爱与武力真的不能相容吗?”的一点。唯爱主义者已经赞成资本社会制度之应根本推翻,已经赞成阶级斗争,已经赞成流血革命,所保留的,只是“不肯流别人的血,却准备流自己的血。”换言之,他们所要的是“非武力”的流血革命,非武力的斗争。这一点,我认为很有深入讨论,不厌求详的必要。

最近美国唯爱社主席Reinhold Niebuhr宣告脱离唯爱社及该社干事J.B.Mathews的去职,其原因便在武力的一点。他们以为生存在现社会情况之下,不容许你丝毫不用武力,所以只能挑选比较少的武力之一途。但大多数唯爱社员主张绝对不应采用任何武力;以致该社主席及干事皆不得不因公意而离去。其实一种社会学说,原不能如此呆板。在自然界纵或有准确不变的自然律(如水可还原为H 2 O,暴食一定会生胃病等等。)但在人事界(或社会界)则现在尚无精密得像自然律那样的社会律(Social laws),虽然将来希望其也有。科学方法还没有完全占领了社会领域。严格地说,今日还没有所谓社会科学。

“要诚实无欺”,“不可杀人”,“爱人者人恒爱之”等等,似乎可以说是社会律。但这些定律,应容许不少的例外。非比“二加二等四”,“饮酒会脸红”一类自然律的绝对无有例外。社会关系比物质机械复杂到不啻百千万倍;积几十万年的人类经验,对于社会现象还只能约摸地,粗枝大叶地定出几条通则,决不够应用于人生各种活动。所以细节上的运用如何,仍待我们临时斟酌情形,谋相当的应付,再经过若干的尝试和试验,或者渐渐可望更立细则。爱,自然是文明人所公认的一条社会通则,不但基督教中人,即连最过激的波尔希维克派,也并没有以为社会律反是“恨”,“仇视”,而不是爱的。共产党也都深认他们所欲攻打的是资本制度自身,不是资本家个人。

“诚实”自然也是社会律之一,但母亲骗小孩吃药,医生骗病人安静,很不容易判定他们为不诚实。对于这种两难问题,中国的儒家倒有一个应付的方策,叫作“通经达权”。诚实是“经”,有时不得已讲句违心的话是“权”。权仍无背于经,因为它的动机原和“经”在一条路线上。这里所应当心的是:“权”决不可滥用。权原是例外,是万不得已时的临时应急,准此而推,“爱”是“经”,有时不得已,不能不用武力是“权”。动不动便用武力是滥,滥决不是“权”。然在万不得已的场合,亦拘执不用武力,也未免太迂愚;愚也不能算是“经”了。所以“通经”固难,“达权”尤为不易。

大盗来强奸我的时候,我如有枪,弹发强盗毙。这种临时应急的武力是“权”,是无背于唯物主义之“经”的。当瞥见兽兵要强奸幼女的时候,迫不及待;有石在地,即拾而击,有枪在手,即拔而发,我对于此兽兵之死在我手,固抱十分遗憾,顾我原无杀人之意,蓄乎方寸之间;反之,若拘执于绝对不用任何武力,始终要取爱的手段以达爱的目的,则试问其时对兽兵将用何种感化的方法乎?据我所知,感化教育只适宜于平时,若在对方已发凶猛的武力时,其神经已兴奋至非常变态,感化绝无可用之技。历史上宋襄公之所以为人所诟病者在此。

临时应急,——尤其是临时崛起抵抗强暴时所用的武力,例如一二八我十九路军之应战,东北义勇军之抵抗暴日,一九一四年比利时小国之御强德,都不能说有背于爱之原理。唯物主义着重在动机,着重在本心。“权”的武力,只从手出,不从心出,故于“经”无伤。“权”好比浮云,其来也骤,其去也消,绝不着一点痕迹。若“有所着”,便损害了爱心,便违反了唯爱主义。王阳明解释大学中“心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一句,着眼在“有所”两字上。他以为七情六欲,乃是人心本有,但不可有所着。如忿懥之情,人心怎能没有?但若忿懥“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便不得其正。须知“爱”固是宝贵,“义愤”也是宝贵。义愤不但不和爱相冲突,或竟与爱为一家人。武力若只为在义愤时的急遽表现,决非与爱绝不相容。“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这个怒,决不是仇视,决不是恨。

读过三国志演义的人,大概都记得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一段故事。诸葛亮当时是否猫哭老鼠,是否用谲诈之术,我们不得追问,但若诸葛亮果存着真的“挥泪”之心,而去“斩”谡我以为这把刀也是爱的。我觉得:彻底唯爱固难;而用武力的爱,则尤难之又难。虽然使用武力,而仍保有大爱的绝对,这种心境是很不容易修养到的。要能修养到这种心地,才可以谈唯爱。

(原载《唯爱》,1934年,第14期)

答扶雅论唯爱与武力

吴耀宗

谢扶雅先生在最近发表了《唯爱与武力果不相容吗》一文,特别提出“唯爱与武力”那个问题来讨论,兹谨将个人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写出来,以供谢先生和读者的参考。

谢先生那篇文章的大意说:“爱”是“经”,有时不得已不能不用武力是“权”,所以他以为唯爱与武力并不是不相容的。我大体上可以赞成谢先生的意见,但觉得谢先生的话在有些地方还应当修正。我所以赞成谢先生的意见,是因为我认为唯爱与武力并不是绝对不相容的,因为唯爱所注重的是爱的动机、爱的精神;因爱而用武力——如母亲用力拉住小孩,使他不掉到井里去,或主人将病入膏肓的爱犬打死,——这都不悖于唯爱的精神。这一点,我在唯爱主义与社会改造里说得很清楚。同时我又指出来:“拿起枪来打死一个敌人,也许是因为爱国家爱社会的原故,但对于那个敌人却不能说是爱他。因爱国家爱社会而恨敌人,在唯爱主义看来也是错误的。”这就是说,即使用武力的动机是爱,但如果对于用武力的那个对象的态度还是恨,这也是反乎唯爱精神的。这一点,似乎是我和谢先生意见不同的地方。我以为“爱”不能说是有“经”有“权”,——这是说不通的,因为爱就是爱,非爱就是非爱。照谢先生的主张他应当说:有时可以爱,有时可以不爱。这倒直接痛快,不必牵强的说:“权的武力,只从手出,不从心出,故于‘经’无伤。”我以为因爱而用武力,武力也是属于谢先生的所谓“经”的。

虽然我们以为有时可以用武力,而仍不悖于唯爱精神,但大体上我们仍然是反对武力的,其理由如下:

第一,因为我们不承认所谓坏人是不可救药的,而武力——特别是杀人的武力是抹煞了他的上进的可能的。

第二,因为用武力的时候很难避免恨,而恨与爱是相反的,——虽然纯粹因爱而用武力,如上文所举的例,我们并不反对。

第三,因为武力不能达到我们原来所企望的目的,并将引起不良的社会影响。

这些话我在《唯爱主义与社会改造》一文里已经说过。我们认为对付坏人的正当办法,是改善他的心境和改变他的环境,而不是用武力。所以拿兽兵的强奸幼女一事来说,发出义愤是应当的,但从唯爱的立场来说,义愤的表示应当限于言语的斥责,即使用武力,也应当以阻止他的暴行为限,超过了这个限度,便不是唯爱。自然,人的心境和环境,常常不是马上可以改变的,所以唯爱的代价必然是牺牲,——被害者牺牲自己(第三者)的牺牲;但这样的牺牲一定比武力的牺牲小得多,并且它的作用是防止未来因崇信武力而必不能避免的更大牺牲。

谢先生还举了几个历史上的例。一个是宋襄公,这大约是指宋楚战争的那一段事。

宋襄公并不是一个非战者,他所主张的,只是“不重伤,不禽二毛”一类的道德。这当然是一种不彻底的主张,所以批评他的人说:“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换句话说,如果不欲伤杀敌人,那就不必要战争了。然而宋襄公的态度未尝没有可取的地方,因为那就是体育场上的“Sportsmanship”梁山泊式的“道义”,中世纪骑士的任侠,——这些都有唯爱的成分在里面的。

谢先生举的第二个例,是大战时比利时之抗德和我国之淞沪抗日等那几件很悲壮的事。我们对于这些抗争,决不能否认它们的价值,因为一个民族假如还不能用唯爱的方式去抗敌,那么武力的方法,在可能的时候就是最上的方法。但我们还是相信甘地的这一段话:“如果我们所能选择的不是懦弱,就是武力,那么我们应当选择武力。我宁愿冒险用武力一千次,不愿使我的民族失却丈夫之气。但我相信,非武力高超至于无限;饶恕比惩罚更为豪侠。”关于这一个问题,我们在《唯爱双月刊》里曾数加讨论,恕不在此多谈。

谢先生所举的最后一个例,是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那一段事。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纯粹的唯爱的表示,而绝不是“猫哭老鼠”一类的把戏。然而这是多么罕有的事!历史上没有几个诸葛亮,然而假公义之名,行残杀之实的,则比比皆是,并且,大规模的武力,即使以爱为出发点,也是得不偿失的。谢先生说得对:“彻底的唯爱,固难;而用武力的爱,则尤难之又难。”因此,我们虽承认唯爱与武力并非绝对不相容的,但我们还是不得不反对武力。

(原载《唯爱》,1934年,第14期)

续论对日的态度与办法

吴耀宗

雪岩先生:

承你提出对日的态度和办法的问题,这是很值得唯爱主义者的研究的。虽然我在前几期的《唯爱》里已经发表过一些意见,现在再为提出,分两点答复,以供参考:

第一,对日不合作,是否一个正当的办法,就是在唯爱主义者的当中,也还没有一致的主张。在我个人看来,如果实行不合作的时候,并不是要拿这种办法去“教训”或“惩戒”我们的敌人,只是表示我们恨恶他们的暴行,而且心中并没有存着对人仇恨的意思,这样的行为完全是唯爱所认可的。诚然,仇恨的心理,不是容易完全除掉的。在现在一般抵制日货者的心中,恐怕除了仇恨,没有别的东西;但即使假定不合作是带着仇恨的,它的害处比战争的害处,的确是有天渊之别,这是三尺之童所能知的。你说:抵制的办法,“直接的影响,并不及于造祸的罪魁,——资本家和傀儡的军阀,——吃苦的倒是无辜的小工商,和一般的日本民众。”这是似是而非之论。国家是整个的机体,每一个国民都是这机体的一分子;日本的国民,中了军阀的毒,盲从他们,拥护他们,这便是间接参加了军阀的罪恶,焉能说他们是“无辜”的,此其一。不合作是要促对方的觉悟,使他们知道他们是违反公理的,如果他们执迷不悟,这是他们咎由自取;但是他们无论什么时候觉悟了,停止侵略了,不合作便可取消,一般民众所受的害,便可停止,此其二。你说资本家和军阀不会受害,这是违反了事实的。日本侵略中国的军费是从哪里来的,岂不是从民众来的么?没有,还可以打仗么?抵制日货,难道不会影响资本家么?此其三。至于日人利用中国的抵制,作反宣传的资料,这一点,我们就没有方法去限制他们了。其实日人又何必等我们有抵制才有反宣传的资料?所谓沈阳拆毁路轨事件,中村事件等等,哪一样不是“深文周内”,或竟是无中生有的事件?日人制造反宣传的机会多着呢?我们不必替他们过虑;但是,如果我们的不合作是理直气壮的,日人的反宣传,又能奈我们何呢?此其四。

第二,我也承认不合作一类的办法,不是彻底唯爱的办法,我在《唯爱》第五期复檀仁梅先生的信上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你的左脸也给他打,”这才是极端的唯爱主义,至于不合作的方法,已经是唯爱的退一步的办法了。这个主张,与你所说的“任其横行,随其宰割”的极端无抵抗,似乎是相同的,然而我们所以不敢作这样的主张,乃是因为现在中国的民众实在没有认识唯爱主义,所以我们只能提倡不悖乎唯爱精神的不合作。极端的无抵抗,我曾说过:“除非与大勇者积极的爱的精神(如耶稣在圣殿中赶出做买卖的人)相附丽,其结果将等于阿Q式的退让与苟安,不但对方无所感动,即身受者的人格,亦将随之而毁灭。”现在乱纷纷,死沉沉的中国,我们只怕她不能动,不能团结。如果国民真能团结,真能动,我们宁愿他们用武力去抗日,而不愿他们俯首就死,如被宰的羊。因此十九路军的抗日,东北义勇军的抗日,我们都是站在客观的地位,表示十二分的同情的。我们知道这绝不是人类的出路,我们自己也绝不肯去参加这样的抗争,但是两害相衡取其轻,相信唯爱的人尽管宣传唯爱,实行唯爱,不相信的人,只好采取他们所认为最高尚,最有效的办法。这是唯爱主义者所应当认清楚的。

以上所说,不知尊意云何,还祈请赐教!

吴耀宗谨启 十二月二日
(原载《唯爱》,1932年,第6期)

怎样解决中日问题?

徐宝谦

“欲求中日问题之解决,日本必须放弃她的侵略政策,中国必须学习饶恕!我们知道日本所需要的,不外乎扩充实业的原料,和一个推销商品的中国市场。日本如能用和平与合理的方式对付中国,我想中国是愿意供给她的需要的。从另一方面来看,中国所需要的,便是国家的统一;但所谓‘统一的中国’,其目的不在于对日持报复的心意。依我个人的见解,要使日本酷爱和平,要使中国大度包容,这两件事不容易办到的。世界各国的民族,其初都是爱好和平与大度包容的,后来因为谬误恶劣的宣传到处流行,致使一般民众——甚至那些有智识的民众——都被情感所激动,失去其平衡的中心。”

为求解决上项问题起见,我个人认以下各点,为紧要的步骤:

(一)使中日两国的自由思想者欢叙一堂,使彼此之间有真正了解的机会。(余所谓“自由的思想者”,系指一般思想能超过国界,同时能以人类主义或基督徒大同主义的立场,去观察中日问题的人们)。

(二)中日两国的自由思想者,须平心静气地应付一切包藏危险性的严重事实,并为这些事实寻找基督教的解决方案。

(三)这两国的自由思想者应在平时筹设一适当的教育机关,以较高的思想培养一般民众,使他们胸有成竹,不致受宣传和情感作用的影响和转移。(下略)

(节译徐君致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的一封信)
(原载《唯爱》,1932年,第4期)

对日的态度与办法

张雪岩

耀宗先生:

自去年九一八后,醉生梦死的基督教徒或说教会——不是基督教的本身——受了很严重的挑战。热血的青年基督徒,特别是学生,以为在这严重的试验之下,应当表示态度,因此就产生了主战与非战两大派别。这两派别,无非各执一端,并好像永无调和的可能,但实际上却不见得有什么可以悲观的,因为他们为了巩固自身的立场,争相引用吾人信仰中心之基督的言行来作护符。不论其理由是圆通或是牵强,总之都是在高举基督,若说这是基督教的复兴运动,我看也不算过,因为真理的出现,只有这样争辩才是催生的利器,所以我并不希望两下鸣金收军,到愿意他们相持不下,除非最后的真理证明了。

唯爱自然是属于非战一派的,我自始也是这样主张。不过宗旨虽同,意见的程度上却总有些不一致。这就是我屡次被邀加入唯爱社而至今还没有实行的一个大原因。我所主张的不同的地方是耶稣所讲的爱,其博大原本连国际界限都没有,换句话说:基督教所标榜的爱,乃是道地的一视同仁的大同主义。它的登峰造极处,就在我们的教主把自己的言论在最惨痛的十字架上十足的表证了,充分的实践了,——为杀害自己的仇敌祈祷:“父呀,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明白!”

惟去年阅唯爱社对日的态度,也主张用抵制日货的手段,并说明这样抵制是出自爱的动机,意思是不过借此予以教训,给以悔祸的机会。但结果却适得其反,因为你尽管如此存心,日本却志在眉飞色舞拿此作向国联控告吾人挑战的真凭实据,并以此为猛施侵略的借口!上海闸北之精华的付之一炬,恐怕就是这件事体的赐予吧!况且这种抵制,直接的影响并不及于造祸的罪魁,——资本家和傀儡的军阀,——吃苦的倒是无辜的小工商,和一般的日本民众。所以结果不但不能促她悔改,反倒供给了她不少向国民反宣传的有力资料。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不容讳饰的。所以想来想去,我总觉这不是彻底的态度,更不是最后的办法。

我以为唯一应付的办法,还是任其横行,随其宰割!不过在无抵抗的当中,基督徒应当竭力作促醒政府和国民悔罪的工夫,并努力使大家真实的踏上自强的创造的新路途。还有件急要的工作,就是基督徒当多多纠合同志,将无抵抗的彻底唯爱的主张宣布出去,特别向日本,并常常为他们祈祷,这样一来,我想总比任何抵制的手段容易得到日本基督徒和国民的同情。倘能坚持到底,我想在举世渴望和平的当中,一定可以引起不少的同志,而把运动扩大开来。试问假使全世的基督徒都能宁死不屈的一致如此主张,还怕和平不能实现吗?基督徒绝不应当骑墙,彻底点说:更不应当有国际,——如有人在这一点上问难,容后详答。——总之,我的意思是主张唯爱的基督徒应当宁在不爱国的罪名下授首,为了把天国实现人间,也不该把主张牺牲!有人以为日本已具征服全亚并称霸全球的野心,这样示弱,完全是促使暴行和野心实现的捷径。我敢说句人以为梦呓的预言,日本倘赶快乘机缩迹敛翼,也许还能保其存在,倘使不顾一切的向前蛮干,那就是张大眼睛向着坟墓进行了!强横的巴比伦那里去了!自跨欧亚的罗马帝现在何处!称雄世界的强德何以上了呻吟的病榻!总之,横暴的爪牙虽舞张得厉害,公理的眼睛也并没有合闭。话很多,一时写不完,恕暂搁笔,顺颂撰安。

张雪岩上
(原载《唯爱》,1932年,第6期) 3zHE8MUFIYJU/wYzIB4T6jdudh3+8GDz04gMR4IYI3fQepXHVNl9SzQdxQ9yAt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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