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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2002年9月[荷兰,格罗宁根]

船长夫妇的自在生活

粗大的缆绳被缓缓解开。虽然缆绳表面已被磨得绽裂,却丝毫不妨碍它的结实。生了锈的铁锚被同时拉起,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这是一艘大号帆船,除了船身覆盖了一层铁皮,其余用料都是结实耐用的棕褐色木头。帆船驶出码头,把岸上的风景抛在身后。

船上载着船长夫妇,还有两条黑白纹路相间的大狗,一条叫Hello,一条叫Goodbye,还有十来个和我一样临时客串海员角色的游客。我们要和船长夫妇生活两天,一起扬帆出海,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感受海洋的浩瀚。

帆船一路向西驶去,目的地是荷兰与英国之间的一片广阔海域,今晚要在那里过夜。天气晴朗,只是风向不定。每个海员都有自己的分工,谁负责解帆布,谁负责拽桅杆,大家按照船长的指令在顺风时扯起风帆,逆风时又赶紧拉下。来来回回七八次,人人头上都沁着汗水。

船长和船长夫人

船行三个小时,已是黄昏时分,前后左右再也看不到一块陆地。西边的天空像一块烧红的炭,灿烂的火苗要将世界吞没一般。

船长说,已经抵达今晚过夜的地方,大家可以休息了。一些人到船舱做饭,剩下的擦干额头上的汗水,裹紧衣服,坐在甲板上看日落。我也挤在他们中间,虽然可以相互取暖,可傍晚的海风仍让人瑟瑟发抖。

一直忙碌,还没看清船长的模样。他坐在船头,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灰白的头发和胡子,红褐色面庞。他仍穿着短袖,露在外面的胳膊上随处可见疤痕和刺青。船长老婆站在他旁边,脸上的皱纹竟然多过她的丈夫,也和丈夫一样把上衣扎进牛仔裤,显得十分干练。

船长和船长老婆并不互相对视,都把目光投射向幽深的海洋。他们的神态让我想起海盗,那豪气冲天的北欧海盗。

拜伦有一篇著名的诗体游记,叫作《海盗生涯》,诗篇的开头这样写道:

暗蓝色的海上,海水在欢快泼溅。我们的心是自由的,我们的思想无边。

量一量我们的版图,看一看我们的家乡。这全是我们的帝国,它的权力到处通行。

我们过着粗犷的生活,在风暴动荡里。从劳作到休息,什么样的日子都有乐趣。

船长夫妇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吧。日日辛苦劳作,与海浪搏斗,与海鸥嬉戏,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把笃定的目光投向深海,就像骄傲的君主,无边的大海就是他们的疆域版图。

莫非他们就是海盗的后裔,遗传或者宿命让他们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我崇拜这样的人,向往这样的生活。

大学时代结束了,那人生最华彩的篇章。为了把四年中最宝贵的记忆定格,我用2001年暑假的两个月时间做了一个个人网站。网站内容分成三个部分:大学、家人、天下。其中大学板块分量最重,记录了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而天下部分只有大学时代的几次旅行和沿途所拍的一些风光照片。没想到正是这个网站,成了我职业旅行生涯的起点。感谢那个暑假,那个天天宅在家中学习Flash、Photoshop、Dreamweaver等网页设计软件的暑假,那个把我的想法画成草图,然后在电脑屏幕上实现的暑假。

暑假结束后我没有马上找工作,而是先用之前打工剩下的钱去了趟五台山。记得在庙宇中吃素斋,吃坏了肚子找不到厕所,就在五台山山顶拉了一泡,正所谓来于此地还于此地。还记得在网吧上网,看到一条新闻占据了所有网站头条,那画面如同恐怖大片:纽约世贸大厦正轰然倒塌。

回到天津后,我找了一份与海运相关的工作,这是我的第二份工作。工作内容就是每天给客户打电话询问舱位情况,再制作成Excel表格交给网管更新。两个月后辞职,不是不能胜任,只是觉得无聊。

2002年的春天我一个人来到北京,找了第三份工作,在一个咨询公司做物流分析师。每天从网上搜集各种与物流相关的信息,从网站配送流程到仓库分布是否合理,然后制作成简报,公司再通过销售卖给客户。

当时租住在北京工业大学附近的一个高楼地下室里,每月房租一百五十元,公用浴室每次五元。后来发现,那个浴室几乎只有我在使用。三个月后,我再次辞职,背起行囊去了南中国的广州和深圳旅行。记得交接工作的那一个星期,想着马上就可以重获自由,我的心已经提前飞了起来。

2002年的那个暑假我又宅在家中,把网站升级到2.0版本。增加了“电影”板块,又在“旅行”板块增添了许多页面。旅行和电影,一直是我仅有的两个爱好。旅行,让我可以真切地感受世界;电影,告诉我世界有无限可能。

暑假过后,我来到荷兰攻读研究生。上面那篇文章写的就是和同学们一起出游时发生的故事。

2002年12月[英国,爱丁堡]

第一次入住青年旅舍

抵达爱丁堡时天色已近黄昏,街边的路灯犹如被哈利·波特的魔杖一扫而过,闪耀出温暖的淡黄色星辉。

时值圣诞前夕,纬度位置比哈尔滨更靠近北极的爱丁堡都可以用出口成冰来形容了。我把黑色大衣的领口往上拉到鼻尖,帽子下檐盖过眉梢,只有眼睛不情不愿地被冷空气包围,还得不停眨着,因为担心视网膜上那层薄薄的润滑液也会结冰。其实我这时的造型颇像一个冷血杀手,只是头上那顶特别喜庆的帽子出卖了我。那是一顶蓝色圣诞帽,后面还挂着一个白色绒球,是买了两罐促销的百事可乐送的。

我在长途汽车站旁边找到一间电话亭,它的橘红色外衣在夜色下非常醒目。我钻进电话亭,从背包里翻出电话本,抄起听筒,按下一连串号码。

这次来英国旅行,一路都有同学照应。心想不一会儿又能看到老朋友的亲切笑容了,不一会儿又能坐在温暖如夏的暖气房子里了,不一会儿又能吃上已经准备好的美味晚餐了。应该还会有甜点吧,我有点不知足了。

“Hello!”听筒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小鹏!已经到了爱丁堡,在长途汽车站,好冷。”“你的具体位置?”就在我从电话亭探出头来想要找个路人打听街道名称的时候,电话突然断了。再打过去,是占线的嘟嘟忙音,像是一串省略号,紧凑却含义不明。

显然他也正在打给我。于是放下听筒,安静等待。十分钟过去了,电话仍然很安静。我多么盼望它能冷不丁地叫起来,给我一个惊喜。十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我再拨回去,仍旧是占线的忙音。省略号的点点点开始无限循环起来。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哈在电话亭玻璃上的热气马上结成冰晶。我不得不把已经卸在脚边的巨大背包重新扛在肩上,然后绕着电话亭来回走动增添热能。

又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我最后一次按下电话号码。

我实在琢磨不出他不接电话不想见面的理由。他应该知道外面的温度,也应该知道我心里的温度。


找到的青年旅舍在爱丁堡最繁华的皇家麦尔士大街,相隔不远就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城堡。淡黄色的灯光把城堡映照得像是舞台上的模糊背景,百态众生就在它的注视下上演着一幕幕离合悲欢。

旅舍不大但便宜干净。我住在男女混住的三十人大间,十五张上下铺铁床,床上嵌着柔软的床垫,床垫上铺着干净的床单。房间里的木地板擦得又滑又亮,房客都穿着棉袜子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打了一轮招呼,知道大家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

贴在布告栏上的广告和剪报

这是我第一次住在青年旅舍,因而有兴趣研究每一个房间的功能,甚至会仔细看墙面上贴着的每一张纸条。房间的木门上贴着住宿须知,告知客人如果夜间晚归不要影响他人休息、不准在房间内吸烟、饭后记得刷碗之类。

客房左边是厨房,厨房里有冰箱、电水壶、燃气炉等,可以自己开火,这样就能节省一笔旅途开支。厨房的左边是工作人员休息室,门上贴着一块公告牌,“外星人活体解剖实验室!危险!勿进!”写的人和看的人都很年轻。

客房右边是公共娱乐室,角落处的老式壁炉里燃烧着熊熊炭火。圣诞节已近在咫尺,装饰一新的圣诞树上挂满彩带、铃铛、人造雪花。可这份融融暖意却无法让我感到暖和。

公共活动区,也是青旅里人气最高的地方

娱乐室一角有一台苹果电脑一体机,住客可以免费上网十五分钟。上网,登陆MSN,那个朋友没在线。我给他写了一封电子邮件:你究竟在哪儿?我在Brodies青年旅舍,一个人。

我蜷在娱乐室的沙发上。身边有人看杂志,有人读小说,有人对弈国际象棋,有人玩益智游戏,有人弹吉他,有人在旁边唱和。有人问我,你是中国人吗?扬子鳄生长在长江还是黄河?

突然想去看看爱丁堡的夜色,那黑暗、冰冷却华丽的哥特式建筑群落。反正已经凉透了,再冷点儿又何妨?可还是不死心地在出门前拨了最后一通电话。

清冷夜色中,建筑物失去了过渡和层次,与黑暗混为一体,只剩下嶙峋的尖顶在月光、星光的映照下呈现出诡异的轮廓。

任何事都有两面,若不是这次意外,我可能还不知道青年旅舍的种种美妙,它不仅让我获得各种旅途信息,还能交到许多新朋友,这也是我和青旅结缘的开始。不过是一次旅行,能够知道冷暖,就已经很好。 YqO6RnDVg9Kp7Ez5XCFBXx/ZXUWJWKyF9RrCxA1a1GvgEH2Xc1Np60zWjDgPWK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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