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与张飞都是涿郡本地人,但家世与境遇都有很大的不同。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三国志·先主传》)。刘备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是汉室宗亲,但是不是“大汉皇叔”,倒不好说。从刘胜到刘备经过了三百多年,其间并无谱牒可查,因此刘备是刘胜的第多少代后裔是无法说清的。《三国演义》中有刘备的家谱,但那是小说家之言,并不可信。
中山靖王刘胜是第一任中山王,是汉武帝的兄长。1968年,解放军某部在河北满城一座叫作陵山的小山上施工时,意外凿穿了一座古墓的右耳室。经考古学家现场鉴定,确认该古墓正是刘胜之墓——考古学界将其命名为满城汉墓。满城汉墓中出土的文物之精美举世罕见,其中金缕玉衣、长信宫灯等都是国宝级文物。满城汉墓也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考古发现之一。
满城汉墓所在的陵山在满城县县城西面,是一座石灰岩小山,自西而来的“天下之脊”——巍巍太行到这里突然停止,再向东就是茫茫无际的华北大平原。
从山脚下走到墓口,有多远我不清楚,但总要有数千级台阶。我爬了许久,直到汗流浃背,才看见墓口。因为浑身是汗,我畏惧墓室的寒凉,在墓外徘徊了很久,不敢贸然进去,正好趁机对这里的环境做一番打量。墓室为东朝向,居高临下,每天能够接收到东方第一缕阳光。站在墓口向东望去,可以俯瞰华北平原,将整个保定城尽收眼底。陵山周围还有几座石灰岩小山,但是已经被开采得面目全非,即使还留下一些残躯断肢,也是光秃秃的没有生气。只有陵山郁郁葱葱——显然因为它是旅游景点而被人们刻意加以保护与装扮。
在这么高的山峰上修的墓,比起刘胜兄弟宗亲们那些在平原上平地起封土的诸侯王大墓,防盗性能不知好了多少倍,难怪它两千多年来都没有被盗掘——但修墓难度也可想而知。据分析,满城汉墓的修建方式是先用火烧岩石,待岩石烧热后,立刻泼上冷水,瞬间的温差变化使得岩石变脆,这时再锛、凿、锤、斧一起上,才在山岩间抠出个墓洞来。满城汉墓因此也被称为天下第一崖墓。
满城汉墓所在的陵山
满城汉墓墓室内部
满城汉墓内部堆放随葬品的耳室
待汗消后,我才进了墓室。果然墓室温度陡然降低,令人顿觉冰冷刺骨。墓内的珍贵文物已经被悉数取走,另行保存,如今摆放在这里的是一些复制品,寥寥无可观者。倒是墓室的结构如渗井、排水沟、回廊等值得一看。
刘备的故里在今天的涿州市楼桑庙村。从满城汉墓到楼桑庙村,直线距离不到80千米。这一支汉室苗裔没有走得太远,依然依傍在祖先的周围,只是地位已经一落千丈。刘备的祖父还做过县令一类的小官,到了其父刘弘,已经“不仕”。刘弘去世后,因家贫,刘备同母亲只能靠织席贩履度日,时常要接受宗族亲友的接济。但刘备的母亲深明大义,待到刘备十五岁的时候,毅然送他到同郡的大儒卢植那里去读书。
范阳卢氏宗祠
今天,如果沿着京港澳高速公路出京,行驶约50千米,在涿州北收费站下高速,再向东行驶500米左右,就马上可以看到路边的范阳卢氏宗祠,汉末大儒卢植就长眠于此。范阳卢氏视卢植为始祖。在卢植墓前有一座石牌坊,左右立柱上的楹联曰:“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此语出自曹操之口。曹操北征时经过涿县,曾对县令说:“故北中郎将卢植,名著海内,学为儒宗,士之楷模,国之桢干也。”(《后汉书·卢植传》)并命县令修缮卢植墓,岁时祭扫。
在三国时期之后,范阳卢氏世代簪缨,声名远播,成为北方四大士族之一,禅宗六祖惠能、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都出自范阳卢氏门阀,而官至宰辅、牧守的卢氏后人,更是不计其数。从三国时期到唐代,正史上留名的范阳卢氏人物就有八百多位。卢植的后裔中还有人泛海东渡,到朝鲜半岛定居。
比起刘备玄远模糊的家世,刘备的师承更加清晰,对他早年的崛起也更有裨益。在卢植门下,刘备不但增长了学问见识,还与同学辽西人公孙瓒结为好友。后来公孙瓒较刘备更先成为一路诸侯,叱咤河北,刘备在事业的起步阶段一直受到他的鼎力相助。
当然,学生时代的刘备学习成绩可能很一般。卢植是纯儒,当年他在名儒马融门下学习,马融“多列女倡歌舞于前。植侍讲积年,未尝转眄,融以是敬之”(《后汉书·卢植传》)。那么多的美女在面前跳舞,卢植居然不斜视一眼,这一点刘备是做不到的。刘备的性格是“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三国志·先主传》)。这种差异使得刘备不能像老师那样做个饱学的鸿儒,而能在乱世中做个枭雄。
刘备离开了老师,去开创自己的事业。他在家乡结交豪侠,乡里少年争相依附他。这些人中最重要的两位就是关羽和张飞。
先主于乡里合徒众,而羽与张飞为之御侮。——《三国志·关羽传》
张飞字益德,涿郡人也,少与关羽俱事先主。——《三国志·张飞传》
今涿州城南有一个小村名曰忠义店,传说此地汉代便有村落,因多有桃树,故在当时被称作桃庄。张飞家世代居于此,以屠猪贩肉为业。张飞成名后,此地改名为张飞店。民国年间,当时的涿县县长认为直呼张飞之名有不敬之意,遂将此地改名为忠义店,并沿用至今。忠义店村中有一座张桓侯庙,俗称张飞庙,始建于唐初。在庙南有一眼古井,人称张飞井。
在张飞井旁,有一通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所立的石碑,上刻有《汉张桓侯古井碑记》。细读这通古碑,读到的竟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
涿州忠义店村张飞庙
张飞井
张飞屠猪贩肉,夏天如果肉卖不完很容易变质,张飞就将肉放在井中,上面覆以千斤巨石,并对周围的百姓说,谁能够挪开巨石,里面的肉随便他取用,分文不收。关羽正亡命至此,听闻此言就走过去搬开巨石取肉。张飞见关羽有如此大的力气,就上前与之角力。这个场面正巧被刘备看见,于是上前劝阻,三人就此结识,惺惺相惜。
这一桥段相信读者都不陌生,但它并不见于《三国演义》,更不见于史料,而只是忠义店附近代代相传的一个民间故事,并被保存在这通古碑上。它之所以为大家所熟知,是因为1994年版《三国演义》电视剧使用了这个情节。
若真去寻找这则故事的来源,恐怕要追溯到元代杂剧《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了。该剧中有类似情节,只是将“井”换成了一把刀。张飞将切肉刀放在巨石之下,声言谁能搬动巨石拿出刀来谁就可以随意取肉。
这就是“三国”故事的魅力——它汇集了我们民族的智慧,始终在自我扬弃,始终在发展变化,从不会停下脚步。
不管是因为怎样的机缘巧合,也无论这期间的情景到底如何,刘、关、张三个人终究是在涿郡聚首了,蜀汉的三人核心集团就这样形成了,历史也将因此变得不同。但问题接踵而来:他们到底结义了吗?
笔者藏汉画像砖拓片:近景中一人推车,一人卖肉,一人当街而立,酷似民间传说中刘、关、张相遇时的情景
刘、关、张三人桃园结义是《三国演义》中最动人的情节,正是因为这场结义才使得汉末的乱世灾难多了些许温情与悲壮。
如今在涿州市忠义店村,汉桓侯庙南侧,有一片桃园,传说那里便是桃园结义的发生地。我去的时候正值桃花乍放,点点鲜嫩的桃花钻出干枯的枝干,更彰显出周而复始的生命是那样顽强和守信。
“桃园结义”的故事史籍不载,也没有其他证据表明汉末有异姓兄弟金兰结义的习俗,我很不情愿地认同这事或许是后人的杜撰。但没有桃园结义的仪式不代表刘、关、张之间就没有结义的情谊。
《三国志·关羽传》载:“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三国志·张飞传》载:“羽年长数岁,飞兄事之。”可见他们之间确实有着超乎一般的感情,亲如兄弟。
之所以出现桃园结义的情节,可能与商品经济发展后大量人口逐渐脱离宗族在外谋生有关。这些人要同原先不认识的人产生密切联系,彼此须要信任支持,故结义之风逐渐兴起,刘、关、张这样重义守信的历史人物就成为他们所崇拜的榜样,故而为三人杜撰了结义的情节。这一情节最晚在宋代就已经产生。1249年,忽必烈的幕僚大儒郝经就曾在重建关王庙的碑记中写道:“王(关羽)及车骑将军飞与昭烈帝为友,约为兄弟。”(《汉义勇武安王庙碑》)但事情的发生地点似乎还没有固定为“桃园”。
到了元代,产生了杂剧《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为什么将刘、关、张结义的故事场景选在桃园?我认为,首先,涿郡是重要的桃树产地,桃园分布广泛,所以符合地域特征;其次,张角在农历二月仓促起事,朝廷招兵榜文传到涿郡,正值桃花盛开的阳春三月,所以符合时间特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即桃的意象:其一,古人相信桃树有驱邪消灾的功能,桃园的这场结义暗含着消灭黄巾军的寄托;其二,桃花代表着万物复苏的春天,象征着希望;桃园结义承载着振兴汉室的希冀;其三,桃还是兄弟情谊的象征——《乐府诗集·相和歌辞三·鸡鸣》曰:“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人们用桃李同生共难,李代桃僵来比喻兄弟同甘共苦,生死不离。
涿州市忠义店村桃园结义遗址——结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