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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折戏 我亦飘零久

他们在凌虐这个女孩子。

女孩穿冬天的校服,白衣蓝裤上全是肮脏鞋印子,被勒令跪在地上不许起来。欺负她的人一共四个,头发有长有短五颜六色,从背影看年纪也不大。

正是学生们早晨上学的时间,但这么偏僻的弄堂少有人行。欢喜摸了摸兜,才想起手机早就被自己砸碎了,就算马上报警也来不及。

灰粉板寸的少年个子最矮,当即一把薅住女孩的马尾辫往后拉,拽得她脖子反弓,鼻青脸肿的面孔朝上。欢喜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情急之下只好站出来喝止:“放开她!”

飞行夹克一哆嗦,几人齐刷刷回头一看,见是个瘦弱的年轻女子,身上还套着条纹病号服,顿时松一口气。

“操!差点把老子吓死了……”

“哪家医院跑出来的女疯子?少他妈多管闲事!”

“赶紧滚,不然连你一起揍!”

他们脸看起来都没成年,最多十四、五岁,骨架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瘦长。头发剃得最短染成灰粉的,竟然也是个女生。

欢喜见他们年纪都不大,也不想多生事端,便吓唬道:“我已经报警了。”

几人面面相觑几秒,眼神颇有不甘。这么灰溜溜跑掉太没面子,估摸时间还来得及,很快便达成共识,要让不识好歹的女疯子尝点教训。

这是欢喜始料未及的,赶上了也没办法,只好强打精神应付。

都说半大小子打架不要命,戾气十足,仗着人多尤为嚣狂。因为年轻所以不顾后果,脾气上来了更是没轻没重。

他们一拥而上,几乎同时拳脚相加。欢喜体力不支,很快便难以抵挡。抬脚踢飞了两人,动作稍有迟滞,左侧便露出空当。寸头女生觑个空,一捶打中她的肚子。出拳的手上戴着金属指虎,挥出的力道尖锐钝重。

像是忽地变轻,欢喜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弓着腰摔倒在地。缩在墙角女学生突然厉声尖叫,“你们别打了!血……她流了好多血……”

黏稠猩红的血不断从她身下流出,渐渐把裤管浸湿。

少年们见势不对,也有点慌。又恐警察来了不好开脱,在一声唿哨里乌泱作鸟兽散。

欢喜趴在地上,浑身冰冷,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这场景似乎在噩梦里见过,终于真切地发生,宛如宿命。

万物动荡,声与光变模糊。她的头脑渐渐无法思考,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睡过去。

爱与恨都难以言说,唯有以痛以血证明。

痛就真的来了。

不由分说的崩坏,自身体内部开始蔓延,扩散至每一根神经。四肢无限沉重,腰像要从中间断开。她能清楚地感受,却动弹不得。钻心的痛如被火灼,万般狰狞。

绿萝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原来失去是这样。没有尽头,只会越来越多,然后更多。以为狠心舍弃,就可以光明而没有缺陷地重新活一遍,就可以渐渐不再记得。那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欺,余生都要拖着悔恨,在阴影里小心翼翼爬行。

剜心截舌之痛也不过如此。痴迷狂悖之人,要为自己的任性和偏执付出代价,独吞絮果,永葬荒墟。

血液带着体温飞快消失,一去不返。那么鲜浓诡艳的颜色,染在皮肤上惨淡至极。上海最后一场雪也落尽了,她却错失半个春天。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姐姐!姐姐你醒醒……”

轮子滑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刷刷声。意识从无边的黑暗里挣扎浮出,欢喜勉力把眼睛睁开一道缝,只见人影纷乱。她不知身在何方,如溺水之人拼命抓牢浮木,揪住其中一件白色的衣袍,死都不肯松开。大颗汗珠从灰白的额间淌下,跟泪水交融,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医生费好大劲才掰开她的手把大褂扯出来,皱眉道:“她说什么?”

护士把耳朵凑近听了会儿,露出茫然神色,“好像……是在说‘我要他’。”

她要留下这个孩子。在濒临失去的时候才想明白,会不会已经太晚。

绿萝找不见人,马上给连越打电话。那边出事之后,女学生马上奔出弄堂向路人哭喊求救,又从书包里翻出手机拨120,好在医院离得不算远。

甄真和连越闻讯匆匆而来,正撞上她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差点就擦肩错过。女学生的父母也先后赶到,马上报了警,一家人都被带去警局做笔录。连越同他们简单交谈,大致搞清楚来龙去脉,百感交陈。奈何事已至此,这一关挨不挨得过,只能听天由命。

欢喜是稀有血型,手术风险比一般人大。连越焦头烂额,不得不去求助唐舜华,费尽周折找关系想办法。饶是如此,心中也做了最坏打算,实在不行只能舍去胎儿,先保住欢喜的命。

医生出来问病人有没有能主事的亲人,孩子父亲到了没。甄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撒谎:“都在国外……暂时回不来。”说完忍不住一阵心酸。

当时唯一的直系亲属只有绿萝。她反而是最冷静的人,拿笔签下数不清的风险告知同意书,手变得不像自己的,字迹歪扭完全认不清楚。白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每一句都冰冷无情,全是碎裂、鲜血以及沉重的死亡。她来不及细看,但没有犹豫和停顿,咬紧牙关一张一张写,跟死神争取时间。

这种时候,除了医生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让签什么就签什么。手术室门上亮着刺目的灯,里面命悬一线的是欢喜,是唯一的姐姐。回首岁月漫漫,她给予她的陪伴、慰藉和担当,远胜过任何血亲。绿萝满心凄惶,从未那么害怕,觉得这一次或许真的要失去她了。这念头不可触碰,想一想都痛楚难当,却不允许自己有一丝软弱和退缩。

欢喜被命运重创,正经历着巨大的落难,光靠自身力量已无法维持,需要有人来共同承担。那么从这一刻起,她就的她的责任,无论生与死,荣华或落魄,都要支撑到底。

做完这些绿萝才崩溃大哭,浑身冷得直抖却汗出如浆,“都怪我当时没拦住……我只想劝她别一时冲动,话不说重她不会听。我知道她心里其实舍不得。孩子要是没有了,她会疯的……”

入夜刮起很狂的风,从黑云深处倒灌下来,像蛰伏的野兽蓄势待发,不停冲撞咆哮。

他们在等结果,都很紧张焦虑,然而无计可施。

甄真实在耐不住,决定把沈望叫来。

“他明知道有一大堆麻烦解决不掉,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欢喜怀孕?现在事情搞成这样,自己倒落得一身轻松,这对欢喜不公平!”

连越也有片刻动摇,想了想还是没同意。

“哪里就到那一步了,你冷静一点。先等手术做完吧,会没事的。”惨白的白色灯光中,连越揉了揉眉心,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人生是她自己的,该怎么走应该由她自己决定。不管有没有孩子,这个时候把人硬塞回沈望身边,她后半辈子很难有别的选择了。”

不管情况多糟,他就是相信欢喜能挺过去,像以往每一次置之死地,都能绝处逢生。这个坚毅非凡的女孩,几乎成了他们所有人的精神象征。

只要活着,时间就会继续,太阳每天都要升起。世事从来如此,不会对任何人仁慈。

“不要叫他。”一直沉默的绿萝突然开口,喉咙沙哑充血,“欢喜说过,不愿让别人替她做决定。这是她跑出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绿萝扭绞手指,低着头走廊里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惊慌而暴躁,拉磨似地一圈圈打转,根本停不下来。

手术漫长,持续八个多小时,终于等到医生出来。惨绿的胶皮手套上全是血污,口罩后面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低声说了句什么。绿萝整个瘫软在地,站都站不起身。

欢喜后半夜才从昏迷中醒来,麻醉药力还未彻底消退,瞳孔有些涣散。

她一恢复意识就用手去摸自己的肚子,依旧平平整整。下半身全是木的,痛感也没那么强烈了。到底在还是不在,十分拿不准。

可是不敢开口问,生怕最坏的结局成了真。她动不了,哀戚戚地扭着脖子去看甄真,嘴角痉挛般抽了抽。

连越刚买宵夜回来,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话就有点难听,语气却难掩心疼,“现在知道后悔了?都快当妈的人了还那么没轻没重,做事不顾前也不顾后。你要是还想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怎么也得老老实实卧床个把月。”

甄真白他一眼,把削好的水晶梨塞一块进他嘴里堵上。

那就是还在。欢喜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勉力勾着脖子去看,仿佛眼神能穿透厚厚的被子,视线很快变模糊。孩子的缘分跟她这样深,受了这么多折腾都不离不弃。

见欢喜情绪还算稳定,甄真便把当时的情况挑拣着讲了一些。略去很多细节,只告诉她因为腹部受外力撞击,导致胎盘早剥。确实是凶险的,万幸逃过一劫。

又宽慰她:“这孩子命硬,几次大难不死,以后是个有福气的。”

连越听得脑瓜子疼,龇牙道,“这福气给谁谁要啊?摊上个稀里糊涂的妈,胎教全是鬼故事。”

于是他得到了所有的梨,腮帮子撑得鼓囊囊像只愤怒的松鼠,差点上不来气。绿萝在门口看见,忍不住抿嘴笑了。

“还疼吗?”欢喜内疚地抚摸绿萝的脸,“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那一巴掌落得不重,看不出痕迹,却令她愧疚难安。

“我都忘了。”绿萝摇摇头,“你跟孩子没事就好。”

于是欢喜把她的手牵过来轻轻放在腹部,“这是小姨。”又拉过甄真的手,告诉尚无知觉的懵懂生命,“这是干妈。”

“你一孕傻三年吗?”连越终于艰难地吞咽完梨子,含糊地抗议:“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那个说法,差……差辈儿了。”

甄真倒没那么多计较,“我不管,我就要当干妈,你爱干嘛干嘛去。”

欢喜将头轻轻靠在枕上,那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即使这生命与大多数孩子不同,在最初便带着诸多欠缺,却也得到了除了父亲之外所有人的呵护跟祝福,亦算圆满。

孩子是一束光,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各自独立又彼此分明的对照。根植在血肉深处,安静盛大,饱满而轻盈。灵魂的内核由此变重,兀自发芽生长,遵循天地间无可违逆的秩序,无关羞耻或尊严。

过程仍是艰难的负荷。跟任何浪漫诗化的想象无关,人的肉体是血肉所铸,势必伴随血汗、浑浊的气味与污秽,没可能时时刻刻维持表象的优雅,也不会美。

欢喜已瘦得不能再瘦,体重还在不断减轻。喝了太多水,下肢浮肿难消。无时无刻的强烈晕车感,胃液又苦又酸烧灼食道,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煎熬。

总是搜肠刮肚地吐,一直觉得饿,半夜饿到胃痛腿抽筋,对气味异常敏感。医生说孕吐的反应因人而异,有些会吐到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忍。

但她不会再说“我讨厌这个样子”之类的话。一种强大的力量把身体变成容器,坚定地等待着破茧。

连越精通吃喝玩乐,请了个做饭阿姨,变着花样给徒弟弄好吃的,又托朋友从海边运来各色鲜鱼,自己也跟着蹭了不少口福。

两三寸长的小黄花,在石板上小火油煎,嫩滑焦脆。鲈鱼、鸦片鱼和多吉一律清蒸,搁在蒸笼上两三分钟,雪白的鱼肉立刻翻卷开,不必浇烧滚的葱油,洒一点点酱汁就鲜得裹住舌头。最绝的是刚出水的鲜鲅鱼,跟冻货的做法又有不同。油煎就是暴殄天物,只用酱油烹煮十几分钟,鱼肉里的油脂细软香滑,入口即化。

他每挑一筷子便眯着眼赞叹,“滋味好像接吻。”

甄真总不忘打趣他,“跟徒弟抢吃的也是没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在怀宝宝。”

欢喜毕竟年轻底子好,又愿意配合,恢复得比预想中快。一周后已能下床自由活动,会自己到小花园里晒太阳。跟老人一样听收音机里的戏曲,坐上半天甚至更久。

灰紫暗红黄昏里,云霞艳若泣血,唱腔饱含情仇缠绵飘荡。

“一朝春尽红颜老,色衰恩弛情会移。极欢之际生远虑,不由人悲从中起难自己……”

越剧《紫钗记》改了个花好月圆的结局,但欢喜知道真正的故事不是这样。《霍小玉传》里,遭到背叛的霍小玉最终卧病不起,仍挣扎着把一杯浊酒泼在地,厉声相咒,“李郎李郎,今当永诀!吾死之后,必化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由爱生恨多么凄厉动人,声声惊怖。她对情爱的执着幻灭,决绝起来便不留余地。而那不过是个世俗的男人罢了,一样渴望高官驷马,封侯拜相,所以背弃誓言另娶了卢太尉的千金。

世间深情最难背负,焚心以火把一切烧尽了,留下断壁残垣。今既永诀,怨恨和报复都无必要。各有追逐,各有命运,也该各自成全。就像天边的浮云,聚了散,散了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入夜了她抱着毯子回病房,面容宁静如湖水结了冰。一只涉过奈何桥的鬼,已不愿记起前生恩怨。

欢喜在医院又住了小半个月,检查结果基本稳定。努力吃饭,按时作息,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连那个名字都没再从口里出现过。

礼拜六探病的家属变多,走廊比平日热闹。别人的病床前鲜花和问候轮番不休,欢喜这里就显得冷清。有阿姨把多到吃不完的水果营养品分送给她,就忍不住好奇心,一味旁敲侧击地打听。她们对旁人的隐私怀有无限热情,会问一些诸如几个月了呀,什么时候生,孩子爸爸去哪了之类的问题。

欢喜总是不动声色笑着答,“他在国外,太忙回不来。”

说得多了,连自己也有点恍惚,仿佛真的是这样。一个激灵又很快清醒,骗别人是为了避免麻烦,骗自己不行。

要是赶上绿萝在,十有八九会没好气地说:“他死了。”

对方便露出唏嘘神色,“小姑娘太瘦唻,难怪一点都看不出。要多吃点东西,尽顾着保持身材,娃娃哪能长好。”

以他们目光来看,她无疑是个值得怜悯的存在。年纪轻轻怀着孕,自己到医院来治病,身边没有长辈照应,孩子的父亲更是直接隐身,很可能跑了也不一定。

欢喜倒真的无所谓,她的生命从最初便有重大缺失,从未有机会获得世俗完满。这是一种注定,宿命带着强悍的惯性,又重现在她的孩子身上。然而生命并非只有一种形式才叫做“正确”,接受它的变幻和阴影,如同接受月之盈缺,也不过是寻常。 ouRQkdBYN+HkgH5hohUv/M/jjbYhduUe1Q7EvsdQE0bCemnlNaaND3QtViUp07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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