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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折戏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生命不宜打开,就要适时合上。

在作出决定的时候,她也没有落泪。反倒是甄真神色哀致,揽过她瘦弱的肩,“这孩子长得这么结实,又是煤气中毒又是大闹婚礼,还好端端的。多少次死里逃生闯都过来了,说明你们缘分深,你真舍得?”

怎么可能舍得,可是不舍又如何。欢喜努力平复呼吸,炫然日色直直流泻在脸上,有种曝光过度的惨白。她也曾锋利激昂,调动全部心血力气,在自以为是的幻阵里扑杀。都是因为这个孩子存在,给了她勇气和力量。现在想来不过水中捞月,什么都是虚妄。

要不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哪个母亲愿意放弃自己的骨肉呢。

孩子是今生今世的羁绊,一场可以预见的悲剧。要断就断个干净,快刀斩乱麻,她跟沈望就彻底结束了。

欢喜闭上眼睛又睁开,做了决定不会轻易更改,“这孩子生下来,无非是走跟我一样的老路。不如让他留在天上做星星,安安静静不被打扰,我一抬头就能看见。”说完这些,痛如利刃剜心,她只能生受。

就在一年多前,欢喜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谜底在生死抉择之际揭开,结果比永无音讯更残酷。跟奶奶相依为命长大,她太明白其中的苦。孩子的父亲不能担当他的存在,连公开承认都做不到,注定是充满缺陷的身世,以后不知还要面对多少坎坷。

打不赢命运,也改变不了过去,还要带着这些伤痕活下去。此生已老,再快乐也不会太快乐,如同焚毁过,便无所谓热烈。

气球钻入云层深处,早已不见踪影。树叶停止摇晃,鸟雀也不再啾鸣。

在这莫名寂然的时刻,甄真的面孔有微妙变化,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失落。手从欢喜肩头滑下,很轻很慢地抚在她的小腹间,“不久之前,我也有过一个孩子。”

欢喜惊讶地把脸转向她,半晌说不出话,再开口时舌头都僵了,“什么时候的事?我师父他……”

“就在今年夏天,连越知道。”

甄真脸上看不出情绪,无悲无喜的样子。只是眼眸笼上一层薄纱般,口吻亦很伤感:“我们都太忙了,见面的时间少得可怜。我生理期一直不太准,自己也没察觉。跟唐总在外面跑来跑去,筹备新品发布会、谈合同……每天睁眼就是一大堆事。身体不舒服还要硬撑,以为是中暑。”

欢喜抿紧了唇,听得一动不动。

“后来我在会场晕倒,被送进医院,才知道子宫里长了个东西。肌瘤破裂导致大出血,孩子无法保住,只能流掉。医生说是平时积劳太过,把小毛病拖成这样。如果能早一点去医院检查……”甄真黯然地哽住嗓子,“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们并不想这么快有孩子,也认真商量过,是彼此一致的决定。你知道的,连越有个那么不堪的生父,从小跟着唐总满世界漂,对家庭的想法很复杂,心理上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欢喜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把她的手合握住。自己做了母亲才知道,面对这种惨痛,语言何其苍白。

甄真动了动嘴唇,算是挤出苦笑,“一个原本不在期待中的孩子,我还不知道他的到来,就永远失去了他。”

“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很相爱,婚期在即,彼此坦诚相待,没有任何阻碍。这孩子……这孩子来自沈望的骨血,跟沈家有脱不开的关系。我自己深受其害,不想他以后搅进同样的漩涡里。寻常人家或许不必如此战战兢兢,但我不能拿他冒险,这太自私了。”

“我不是要说服你改变心意。”甄真缓缓吁口气,“你做这个决定,当然有你的理由。作为过来人,我只想告诉你一些,你还未经历过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母亲,也都短暂地做过母亲,有过再失去,和从未有过,是完全不一样的。当你真的亲手放弃了,会发现结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难以面对的问题依旧存在,只不过是换一种形式痛苦。”

“可是……”欢喜若有所思,嗓音很迷茫:“我连自己都搞得这样糟糕,怎么有能力保护好孩子呢。”

“起码你还有得选。”甄真注视她的脸,温柔而惋惜地说:“刚开始我只是懊悔自己粗心大意,甚至还有点庆幸,觉得这件事不会给连越造成什么伤害,毕竟他也没想要孩子。就当生了一场重病,慢慢就会忘记。直到我发现……那天晚上,他躲在洗手间哭得那么伤心。他觉得自己是个糟糕的父亲,跟我说了无数个对不起。我才明白,他不是不愿承担为人父的责任,而是没有信心,害怕做得不够好,让孩子再受一遍他受过的苦。我很自责,一直走不出愧疚。我们都清楚,即使以后再有孩子,也不会是失掉的这一个。”

欢喜的心愀然缩紧,替甄真感到难过。这年夏天,她刚回国不久,住在佘山鼓捣那把缂丝吉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方寸悲欢之间,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人和事。对他们身上发生的变故,竟无半点察觉。

冬天日头短,透过枝叶的光斑变得稀薄细碎。连越不知何时走到身后,手轻轻搭在甄真的肩上,“起风了,我来接你回家。”

最后一线晖光倏然没入天际,他的笑容却给这旷冷的黄昏带来暖意。

欢喜在旁看着,眼神里不无羡慕。

人总是要在正确的事和艰难的事之间做选择。可谁也不能预料,究竟怎么选才是对的。

“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事,也是最残酷的惩罚。”

甄真留下的这句话,在欢喜耳边不断翻腾,吵得她难以入睡。翻来覆去大半宿,天蒙蒙亮时才迷糊过去。晌午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在地上晃动。有人拍她的面颊,边摇边唤:“好了欢喜,快醒醒,只是做梦,没事了。”

她挣扎醒来,发现绿萝满脸焦急,含糊问:“……怎么了?”

“你一直抽搐,跟溺水似的,还边哭边叫,吓坏我了。”

欢喜勉力定住心神,齿关咬得格格响。一手抚上心口,却是个探不到底的深渊,空洞得发不出声,比静还静。

她脸色仍然差劲,面孔细小苍白,眼窝里遍布暗青深影。精神也是恍惚迟滞的,刚刚自噩梦里抽身,马上记不清内容,唯独那张脸无比清晰。她知道自己梦见了谁,血液一股一股冲上脑子里,眼前金星乱闪。抬手一揉,才觉又湿又凉,全是残泪。

这辈子没掉过这么多眼泪,那些她清醒时发誓要断绝的泪水,终于还是在梦中全部倾泻而出。怎么都流不尽,还不完。

是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无论醒着睡着,根本无处可逃。细密静默的悲哀长满了身体,似厚重苔藓,自有绵绵不绝的心血来滋养壮大。不由分说的绝望之爱,快把她消耗至死,症状终日无解,如同癌。

这样就再也睡不着了。欢喜坐在床边,用手指一点点梳理头发。枯瘦手腕上晃荡一双老银镯,半张脸被浓密的发丝覆盖,忽明忽暗不可把捉。

绿萝小心翼翼开口:“我听甄真说,你不打算要这个孩子了?”

欢喜稍作停顿,答案仍然不变:“我别无选择,这对我和他都是解脱。”

“可你连睡着了,叫的都是他的名字。拿掉孩子,真的能放下吗?”

欢喜偏过头,认真地思索了很久,疑惑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会后悔?我只是不想恨他,也不愿再作践自己。感情里面从无侥幸,那些以为的值得,全都是活该。或许我追寻的那种东西,世上本来是没有的。”

抵死缠绵,不过造作一场。余下原形毕露的疮痍,罪孽仍要有人来担。

绿萝无言以对,便知她还在分裂和撕扯中挣扎。有时心平意淡,至多不过流露几分怅惘,还是努力摆脱悲伤的样子。有时就刻薄尖锐,完全自暴自弃,什么都听不进去。连医生也说,怀孕初期受体内激素影响,情绪容易大起大落,比常人更难控制。

欢喜仗着一口气硬撑了一夜,此刻十分疲惫且不耐。暴戾趁虚而入,瞬间袭遍全身。

“我已经做完检查,定好手术时间。他们说,过程很快。睡一觉醒来就结束了,不会有什么痛苦。”

心脏被挖出来一刀刀凌迟过的人,多痛也痛过,还有什么可害怕。她走到窗前,语调那样冷静,却透着彻头彻尾幻灭的灰。沈望无法承担超越现实的期许,也无力让彼此的感情脱离秩序的藩篱。她不肯忍受屈辱,又日日被沉重的精神折磨绞杀,终于熄灭了眼睛里的星火,开始放任自己折堕。

没有尽头地,一直落下去,越陷越深。像被河流裹挟的泥沙,自以为一生向大海,可大半都中途沉了底。掩埋进没有光的地方,再也看不见斑斓的珊瑚和游鱼。

“如果不是想要螺钿缂,程嘉人不会去动潘嵘。我曾问过她,对背叛自己的人,为什么要忍那么久,而不是亲手赶尽杀绝。你猜她怎么跟我说的?”欢喜一边嘴角掀起来,极短促地笑了,露出牙齿白森森。

“她说‘妹妹,以后多谈几次恋爱你就晓得了。铁打的女王流水的伴,男人可以再换,姿态不能难看’。我那时候不懂,直到现在才明白,当事情发生了,再完美的解释也是敷衍。看走眼了自己认栽,追着问就是不懂规矩。”

欢喜仰着脸看天空,无边无际压顶的蓝扑落下来,映得眉眼郁烈。瞳孔深处烧着蓝色的火,俨然已经不像她了。

“你不是这样子的人,游戏人间的姿态不适合你,装也装不来。”

话出口才惊觉,眼前的女孩早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欢喜。她差一点就亲手杀死了沈妙吉,不是幻想不是失手过重,而是真的付诸行动。起过杀心的人,看待事情的眼光从此会变得不同。

她语调中的怜悯,令欢喜胸口涌上阵阵烦恶,弯腰干呕了几声,微弱地喘着气说:“你也看到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好像永远都在被他控制,要受他的折磨。我只想结束这一切,留下孩子,倒像对他余情未了似的。”

“难道你不是吗?”绿萝看着欢喜,慢慢地走过来,靠近她:“奶奶的事只是借口,你不过是失去了面对往后人生的勇气,连自己也不再信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欢喜终于转过头看她,冷冽的声音令绿萝忍不住打个寒噤。

一直以来,绿萝是她的追随者,听从她的意志,相信她的安排,依赖她解决问题,总是支持她的所有决定,从未有过质疑和反对。

绿萝再也不能假装平静,鼓起勇气继续道:“一年多了,那么长时间难道你一点都没有过怀疑?你不敢求证不敢追问到底,也不敢去要确切的结果,是因为早有预感。有那么一瞬间,你心里选了沈望。”

“这些话是谁教你的?沈望吗?”她冷哼一声,努力压抑着情绪,“我不想跟你吵架,你回去吧。”

绿萝没有动,怆然道:“谁都看得出来,沈望在你心里比什么都重——最起码在那个时候,你觉得就算手术失败,也可以带着一份没有瑕疵的感情离开。”

“别说了!”

“没有人比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更长。我不敢说多了解你,你们之间的事我也都看在眼里。你是我姐姐,你肚里的孩子也是我的亲人。就算你不愿再把我当妹妹,孩子总归是你唯一的至亲。只要活着,总会有好事发生,你教我的不是吗?你对现实无能为力,现在又要拿孩子自我惩罚。当初他跟吴丝桐订婚,我一直没告诉你——”

话没说完,欢喜回身一掌打在她脸上,“你早就知道?!”

她目光惊痛,身子不住发抖:“你什么都知道,却眼睁睁看着我像个傻瓜被骗得团团转,怎么有脸说是我妹妹?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把流血的伤口严严实实捂着,只会溃烂化脓,永远都好不了。绿萝宁可被记恨,也要做那个动手挑开的人。

她被打得身子晃了晃,脸色居然不变,依旧把话说得很重:“不光我知道,连越、甄真都知道,难道我们都要害你?你能活下来,真的是很不容易的事。我爸妈还有弟弟对不起你,你拿我出怨气我也无话可说。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能骗自己。我今天说这些已经违背了诺言,不是在当沈望的说客,只是为你。”

欢喜紧闭着嘴瞪她,绿萝坦然对视,反而再走上前一步,“我们活着,再怎么使尽浑身解数,能得到的终归有限,失去却可以没有尽头,只会越来越多,然后更多。我不能让你捡起别人伤过你的刀,继续往身上捅。等以后冷静下来,什么都晚了。”

欢喜终于失去力气,手指紧抠窗台也站不稳,颓然滑落,发不出声音。

绿萝发自内心地叹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奶奶若还在,看见你这个样子,心里该有多难过?她肯定也不想的。杀沈妙吉和杀自己的孩子不一样,那不是解脱,你会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可你们不该替我去做决定。”欢喜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用力推开她,“我没办法再相信你!”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她已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绿萝被推到在地,失神的片刻,欢喜早就夺门奔出。她惊骇地张大嘴,一言不发爬起来就追。可欢喜跑得太快,她赶不及,刚跑下两层楼就跟丢了。

是谁说逃避可耻但有用?没有用,脚下只有一条越来越狭窄的路,看不见往后的日子。

万物静止,耳边都是凄厉风响。欢喜惊惶地逃窜,像躲避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眼前黑影铺天盖地。往事历历,在身后纠缠不休。

穿过走廊,绕开人群,小花园有老人晨练听戏。收音机旧而嘈杂,在放一段《锁麟囊》,流水般淌过稀薄的雾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偏要起婆娑,炽艳火,自废堕,闲骨格,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刹那交汇,如流星之于夜,曾予过生命莫大的丰盛浓烈。然而有升起就有坠落,无论如何都会走向注定的结局。熄灭后的残骸,只令她感到透骨的无望以及悲哀,找不出半点快乐。

还有什么能够相信,并让这信与愿成为救赎。如果以为有,不过是幻觉。

她咬牙跑过好几条长街,终于浑身脱力。背抵着墙,跟石头似地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入膝。以鸵鸟的姿势把自己藏起,这样就不必面对真实。

街市热闹起来,烟尘搅动。

小弄堂有风,薄薄的日色照不到这里,寒气湿而重。欢喜只穿了病号服,奔跑带来的温度褪去,就觉得冷。她往墙根再缩进去一点,不在乎蹭上泥巴。反正什么东西最后都会被弄脏。

头昏脑涨坐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忽高忽低的抽泣。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又像是捂着嘴巴不敢哭出声。

欢喜听了一阵,越来越疑惑,分不清真假。最近身体太虚弱,彻夜未眠后总是幻听,耳朵里轮番出现各种奇怪的声音。

她被那哭声扰得心烦意乱,决定去看看怎么回事。循声拐过两个弯,赫然望见几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正把一个女孩围堵在墙角。 OYNUu4BP53RD9zJZQwQbfbpXFLqsduVlEfzNtS3RZBbFGoe5ydbksZRh2m7oVy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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