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升起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子,把欢喜跟外界的喧嚣隔离开。她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思维仿佛停滞,这沉重疲倦的躯壳也不属于她。
沈望在天衣无缝的配合中,忽觉心神不宁,偏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人太多太杂,他什么也没发现,于是不再久留,又转身继续走。
她保持原来的姿势僵坐着。他的视线已全被吴丝桐占满,被这满目的繁华盛景遮挡,看不见她。
直到他们相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欢喜才伏倒膝上,如鸟垂死。胸腔发出的哀鸣沉重凄凉,无人能够听见。
你方唱罢我登场,台上永远不会冷清。唯独她被虚无和空洞吞噬,神魂都在支离破碎的痛楚中化作尘埃。
欢喜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告诉他自己怀孕。
很多次,她惶惑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妥善地对待这件事,想问他怎么办。可每回话到嘴边,都硬生生忍住了。
在幻想中,沈望或许会吃惊,或许会犹疑,或许会像以前那样,以呵护之名,把她放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还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全部应验。这不是一个会被期待和祝福的喜讯,反而有很大可能成为难以处理的麻烦。永远都没有合适的时机,但她无疑选择了最糟糕的时刻,让这个孩子来到身体里。
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是吴丝桐。欢喜含糊地低喃,“我好傻啊……”
昂山廷开始上台发言,首先感谢沈立多年的抚养之恩,感谢沈夫人从小对他视如己出疼爱有加,更表示一定会照顾好他们最珍爱的女儿,诚挚令人动容。
背景音乐煽情,新娘几度感动落泪。呵,这花好月圆和和美美,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走马灯般转过几轮,沈妙吉终于被伴娘团拥簇着下来,准备去换另一套礼服。
欢喜蓦地从梦魇中惊醒,擦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像幽灵般轻飘飘站起身,悄无声息跟在后面。
手心一团冰冷,如同握雪。她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贴在身上,裙摆吸了水变得好沉。说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屈辱,从来没觉得如此难过,起伏的呼吸又浅又促。
当她堵在宴厅后廊必经的路上,沈妙吉根本没认出来眼前半人半鬼的女子究竟是谁。几个漂亮伴娘都是沈妙吉的朋友和同学,像一群轻盈活泼的白鸽,轻嬉笑着拥簇在她身旁。
这些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不约而同用冷眼表达了惊讶和鄙夷。跟衣冠不洁的陌生人出现在同一场合,让她们感觉受到冒犯,立即鄙夷地皱起眉,带着大惊小怪的口气交头低语。
“什么人啊,穿成这样跑出来……”
“你认识吗?”
“没见过诶……看着脏兮兮的,不会是男家的客人吧?”
“不可能,昂山是孤儿,哪来的亲戚。”
沈妙吉疑惑地撇了撇嘴:“喂,你找谁?”
对面毫无反应,直直戳在原地。
一个穿水绿长裙的高挑女孩胆子大些,站出来驱赶:“请让一让,我们要过去,你挡着路了。”
到底是谁挡了谁的路,是谁为一己私欲不依不饶,是谁一次次赶尽杀绝,夺去她的至亲把她逼上绝路。
欢喜脸容深暗,通红的双目如血生了锈,哑着嗓子道:“跟你们无关,走开。”
再没有比这更暴烈更癫狂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
“你到底要干嘛,神经病吧?!”
女孩有点生气,犹豫着四下张望,想要叫保安。
谁知欢喜主动往前逼一步,抬手便把她推个踉跄,锐声吼了回去:“滚!”
沈妙吉跑过去扶住闺蜜,才看清不速之客竟是沈欢喜。好一个冤家路窄。
“你怎么会在?”她皱起精致的眉毛,“脸皮真够厚的,这里不欢迎你。”
这时欢喜就停下来,静静逼视她的眼睛。心跳得剧烈,面孔在恨意中泛青。
对峙了十几秒,她努力平复不稳定的呼吸,然后说:“你不是想要《绫锦集》吗?今天你结婚,我把它带来给你。”
欢喜扬了扬手上的摄录机,挑起半边嘴角,继续朝她靠近。沈妙吉愣愣地眨眼,显然也没认出那玩意,更搞不清里头到底藏着什么玄机。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就在她疑惑的瞬间,欢喜拼尽全身力气,把那台机器狠狠砸在她头上。
女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撇下她俩惊慌地跑开。
猛然间,也不知到了什么吉时,庭院里备下的烟花尽数燃放。泼天的热闹照彻了雪夜,琳琅不似人间。火龙齐齐冲上半空,耳边全是电光石火的爆破,把沈妙吉凄惨的尖叫淹没。
多么炫目,飞旋的冰琼也浇不熄那灿烂。震撼至极的日本“四尺玉”,绽放直径七百多米,每秒耗资高达数万,是全世界最华美灿烂的花火。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上欢喜惨白的脸,她彻底陷入癫狂,揪着头发把人拖入墙角,歇斯底里地揍。
沈妙吉被打懵了,完全婚纱里的束身衣太紧,她连呼吸都不够彻底,根本无法大声呼喊求救,只能发出怪异的呻吟。
当头那一下,砸得她血流披面,视线里红糊糊,什么都看不见。很快就分不清哪里痛,无数重击落在她的头脸、鼻梁、下巴、胸口,传来咚咚闷响,意识仿佛脱离肉体。
她边哭边抠住地毯,试图往边上爬,马上又被拽回去。突然一双冰冷的手钳住她的脖子,越掐越紧。奶奶在异国他乡死得那么冤枉,而凶手在若无其事地风光大嫁。当还有一点血性,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在眼前发生。
恨之入骨的力量,灌注进每一个毛孔。欢喜忍耐了太久,所有理智都濒临崩溃。像落入陷阱的野兽一样喘息,盲目而执拗,嗜血又野蛮,只想同害死奶奶的仇人拼命。
沈妙吉踢蹬的双脚渐渐失去力气,怎么都难以逃出生天。意识也开始涣散,只剩肢体一颤一颤地抽搐。
跑掉的女孩们终于把人叫来。
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粗暴地把袭击者从沈妙吉身上拉开。珠光宝气的新娘已被打得不成样子,洁白的婚纱上溅满淋漓鲜血。一口气细若游丝,好半天才从喉咙里呛出。
欢喜的意志彻底崩塌,被某种黑暗沉重的力量控制着,已不知尊严羞耻为何物,再次扑向昏厥的目标。
出现在婚宴上的来客非富即贵,这女疯子身上又穿着礼服裙,安保不敢贸然击伤,只想先把人抓住。不料她打斗起来身手竟出乎意料,一时很难靠近。
以寡敌众毕竟撑不长,欢喜被围堵得,反应稍迟了一瞬。看不清是谁,瞅准空子飞起一脚朝她腰间踢去。
她看得很清楚,但已无力躲避。就结束在这里吧,一下就够了,她想。是从那刻起,她失去了对自己的珍惜。
烟花还在接连不断升空,欢喜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整个人被一股重力压过,有个身体挡在前,替她挨住了。
是叶秋成的脸。她微微张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哭声,叫喊声乱成一片,被血腥和丑闻刺激的看客全围拢过来。叶秋成迅速脱下外套,把她兜头裹住,“不许乱拍!不许拍听见没有!”
昂山廷闻讯赶到,焦急地唤着新婚妻子的名字。那名字再次刺激了欢喜,今天放过她,以后就没机会了。
安保把两人困在中间,所有出路都被堵死,他们沦入哀恸和罪恶组成的战阵。叶秋成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她,只是本能地拖着欢喜往身后藏。她不肯罢休,一把掀开盖住头脸的衣服又想冲过去。整张面孔因悲愤和暴怒而变形,龇着牙,样子比痛失幼崽的兽还悍烈,谁也无法慑服。
叶秋成脑子里嗡地一声,下意识奋力把人抱住,连拖带拽地往回拉。他不操心沈妙吉的死活,只怕欢喜毁了自己。可她力气大得惊人,固执地拳打脚踢。
“都住手!”
听到这声音,欢喜抖一抖,蓦地停下挣扎。透过血和泪,定定地看着他。
突然想不起来眼前的男人是谁。她皱起眉,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气。像是失望,又像是难过,最后凋零成一种地老天荒的悲哀。
在走投无路的绝境,用足以彼此摧毁的力量相爱。在生离死别的前夕,他抱着她泪流满面。彼时的深信不疑,全都化作利刃把她寸寸凌迟,割到体无完肤。
有什么东西正悄然熄灭。声音极细微,他们都听见了——只有他们能听见。
沈望面色青灰,短促地低呼一声。
原来真相是这样揭晓。在他千百次的设想里,从来没有一种,比得过今日的惨烈。
欢喜的衣裙被扯破,披头散发浑身血污。她已经被整个打碎,踩成烂泥。他试着靠近,心里止不住地慌了一刹。
欢喜就在那一刹甩开叶秋成,浑身线条绷得又直又硬,猛地朝他扑过去,“你把奶奶还给我!”
他用胳膊抱住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心痛得几乎语无伦次,状似央求地说:“不要这样,不要在今天……”
沈立拨开人群奔上前,一大群训练有素的保镖很快把场面控制住。又有几个人想动手把欢喜拉开,沈望喝住他们:“都别过来!”
欢喜什么都听不进去,她咬牙切齿地恨他,却没有力气再踢打。终于站不住了,失重地滑跌在地,把头深埋入膝,胸腔发出干涸的哀嚎,比哭泣更令人恻然。
她一定好痛好痛,在酷刑中被剥掉全部皮肤,裸露出鲜红的创口,每一寸都痛不可忍。连旁观的叶秋成都觉得头皮发麻,亲眼目睹之前,他从不知道人可以被摧毁成这样,更无法想象这一幕会发生在欢喜身上。
很少有人能体面地表达痛苦,悲到极致,连哭也听起来像笑。
她抽着气,喉咙里的哀求碎不成句,“你把奶奶还给我……你答应过我要保护好她……你骗我……我什么都不要了,把奶奶还给我好不好……”
生离死别,凡人之躯注定难以承当。世界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悲悯可言。
沈望也半跪在地上,把她颤抖的肩头拨入怀,浑身如坠冰窟。他拼命保存最后一丝理智,想把她带离此处。
欢喜忽然抬起头,双眼睁大到极致,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涌出。烟花照在她漆黑的瞳孔,无比明亮,又像目眦欲裂。她的手用力揪住他的衣领,灰白的手指还染着血。
“给我个理由,随便什么都好。”
她忽然冷静,咝咝地喘着气。已经沙哑失声的喉咙,声音轻不可闻。伤心欲绝的目光里,隐约还有一丝期待。
沈望唇齿都僵住,半晌,终于开口,“……我无话可说。”
沈家嫁女非同儿戏,在婚宴上出了这种事,赶的又是这样的当口,要彻底消弭影响几乎不可能。沈立措手不及,当下忍无可忍暴喝:“你们还要闹到什么地步!”
欢喜什么都听不见,心聋眼盲。感情,她视同生命的感情,不过如此而已。
是啊,爱都是幻想出来的,只有幻灭才最真实。现在连谎言也没有了,余下的日子,不过多添一种新的噩梦。
她微微地抽了抽嘴角,脸上露出一种松弛的表情,“这就是你的答案。”这不是疑问,只是把令人失望的事实重复一遍。
沈望费很大力气握紧蜷曲的手指,不得不看着她的眼睛,“你就当我混蛋吧。”
这无情无义满口谎言的男人。
花好月圆的假象戳破,露出戏衣下累累白骨,丑陋如斯。那些青春年少时执拗过的一切,澎湃的,卑微的,真切的,鲜活的,坚定的,纯粹而剧烈的发生,最终在现实面前粉碎。
爱总是最先被放弃的,最为无用的东西。
她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动作很慢,仿佛从兽再次蜕化成人。退一步,又退一步,那么深地看着他,如同今生今世再没有机会。
红肿的眼睛异常明亮,一种半疯半清醒的冷静,无法无天,教人毛骨悚然。
捱过这一刻就好了,就没那么痛了。她沉重地,长长地叹息,累得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终于漠然转身。叶秋成回过神,赶紧迈步追上前。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只是打定主意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竭尽所能地维护她。
谁也不敢去拦。
“让他们走。”沈望挡在原地,如踏虚空,却坚定不移。
沈立一耳光扇得他身子偏转过去,反手又一下。长这么大,这是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他。
大雪依旧下个不休,空气很重又很静哑。
沈望走到窗前,惨白的脸颊上印着红肿指痕,还沾染了衣领沾上的血点。她的血。什么也是一样,万事万物,只会由热变凉。人活着总有太多身不由己,跟爱或不爱没多大关系。
他盯住风雪里伶仃的背影,连眨眼也舍不得。
风势陡然而起,搅动她的发她破碎的衣,蓬乱如云。
最后一束四尺玉蹿至高空,万艳千红如泣血,在有雪片坠下的夜空深处翻涌。宝光流溢,照遍她的一败涂地。
真讽刺。多么轰轰烈烈,也要腐朽沉寂。升腾得多快多繁盛,折堕便有多触目惊心。
天那么冷,她的衣衫太单,脚步凌乱。
欢喜就这么茫茫然走着,突然停下来看了一眼烟花,不知道在想什么,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往前。叶秋成抓住她的手,又冰又硬,像从雪水里淘出来,鼻子里不断闻到鲜血黏稠腥甜的气味。
冰凉潮湿的寒气淹没了脚踝,欢喜的足印歪扭虚浮,忽然扑倒在雪地里。风卷走氧气,她只能用力呼吸,把雪片里所有的寒凉都吸入胸腔,刺得五脏六腑都激痛。抓起一把积雪在脸上揉搓,喑哑的嗓音在掌心翻滚。
她爬不起来,堪堪用双手捂住脸,强忍不愿被人听见的哭声。可是于事无补,泪水还是不断从指缝滑落。
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宿命当前,这颗星星往昔的光彩倶都损毁,只余一副落魄虚弱千疮百孔的空壳。
说不清是同病相怜还是心有戚戚,万千滋味无法形容。叶秋成一言不发跪倒在雪地里,抱住她的头,用很大的力摁在自己胸前。她已虚脱力竭,完全没有反应,整个身体软软垂挂在他的手臂上,失去知觉。
你就当我混蛋吧。他说。
所有欢愉,最终都要用痛苦来偿还。
凄迷风雪里的两个人终于走出视线,留下一地残局。
沈夫人饱受惊吓,昏厥过去好几次。沈立去看顾受伤的女儿,还不知情况具体怎样。沈望留在事发现场,从沈妙吉留下的血泊里捡起一台手持摄录机。打开来,从头到尾看完,目光逐渐飘忽,明白了这桩事究竟是如何发生。
他按住前额,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抓住,僵硬地一动不动。
但现在显然不是顾着伤感的时候。他已在一天之内接连失太多,不能让事态继续恶化。
沈望叫来左珈陵,“去找人,把今天的监控都调出来。”
左珈陵听他口风不对,有些为难地僵了一下,“硬往下压?听说妙吉伤得不轻,沈伯伯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不需要你来交代。”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四周狼藉,语带双关道:“全部处理干净,要赶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