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又烈又野地咆哮,不断把雪片吹向挡风玻璃,又被摇摆的雨刷扫除。
欢喜紧捏着方向盘,视线一时朦胧一时清晰。那么用力,也抑不住浑身剧烈颤抖,关节白得似失血裸露的骸骨。泪水沿着下巴滑落,由滚烫变冰凉。
她脑子很乱,耳朵里全是嘈杂轰鸣。过往的记忆支离破碎,一幕幕浮现又消失,郭碧漪的音容从未如此清晰。
自记事起,奶奶就是个离不开轮椅的迟暮之人了。双腿早已萎缩失去知觉,苍老下垂的眼睛却极其净透。如同她对待苦难的态度,从容不急迫,骨子里有坚韧而纯简的力量。
是这个老人从医院捡回毫无血缘的弃婴,给她取了名字,在缝纫机前起早落夜劳作,抚养她长大。也是这个老人用病弱的身体,支撑起一份朴素洁净的生活,教给她任何在清贫中保持自爱与尊严。
一生坎坷的大家闺秀,经历家道中落、青年守寡、独子早丧的种种痛苦,仍然保持心地淳善,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人。简陋住所也要打扫得纤尘不染,把身上收拾清爽,还会在院子里种满山茶和兰花,做好吃的红豆糯米圆子。
每个星期天,奶奶带她去破落的戏园子看戏。要走很远山路,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台上有身披重孝的青衣跪倒哭坟,咿呀唱的是:“青烟日落更黄昏,路火堆堆处处痕。寄与亡魂焚币尽,冥途冷远念家尊……”
她还小,听不太懂,被绵绵无尽的哭腔唱得心头好凄惶,就问:“漂亮嬢嬢为什么哭?”
老人微微眯起眼,神情平静,说:“因为她的亲人死去了。”
“你也会死吗?”
“也会。每个人都会。”
她紧张地眨巴眼,“那人死了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
不等老人回答,小女孩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奶奶不要死,你死了我就没有亲人了……”
温暖柔软的手掌落在背上,深切地,一遍又遍抚摸,“小囡伐要哭呀……”
回家的时候天就黑了,仰头就能望见满天明亮的星斗,闪啊闪啊,繁密灿烂。她睁大眼睛使劲找,指着最亮的一颗说,“那个是爷爷吗?”
老人笑着点头,“他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
再过很多很多年,奶奶死了以后,也会变成旁边的另一颗星,看着小欢喜。
死去的人成为天上的星,照亮夜路,告诉还留在世间的牵挂,不要丧失勇气和希望,我会在时间尽头,永远真诚地爱着你。
年幼的女孩觉得受到庇护,于是不再恐惧。
那是欢喜第一次隐约感知到宿命的力量,主宰着世人的生老病死,万物的兴衰荣枯。它是如此难以捉摸,神秘、威严,强大不可抵挡。
老人会老去,小女孩会长大。谁也不知道路有多长,一朵花如何开放。当她离开童年,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去到多远的地方,将如何历经悲欢聚散,阅遍世故与沧桑。
欢喜用手背狠狠擦一把脸,继续踩落油门。
路面铅灰色,荒而静。落雪的缘故,车辆很稀疏。兵荒马乱都只发生在心里,铁蹄轮番践踏,直至寸草不生。
脑子里轰隆隆滚过闷雷,她不愿再想,然而那画面烙在眼前避无可避。
黑色纸盒里放着一台手持摄影机,卡内翻存了不到5分钟的小段视频。镜头很晃,角度诡异,画面并不十分清晰,仍能看出是场冷冷清清的葬礼。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沈家的私人墓园里,由沈望主持。黑白遗照一晃而过,赫然出现郭碧漪的脸。
棺葬入穴掩土前,沈望同身边的女子起了争执。拍摄距离太远,只能勉强听清只言片语:“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跑去医院刺激老人家……”
女声则尖锐高亢,“大奶奶本来就一把年纪又病得起不来床,你凭什么把错都推到我头上?!沈欢喜当时快死了,我不想让沈家的东西断绝在她手里!”
镜头位置太低,没拍到女子的脸,但沈妙吉的声音欢喜绝不会忘记。
是啊,她是天之骄女,生来高贵,永远正确,理所当然应该拥有一切。无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天经地义。她怎么会错呢?如果发生糟糕的事情,问题一定出在别人身上,而她总是饱受委屈,最不被理解也最无辜的那个。恐怕连出现在葬礼上,都是迫于压力勉强露面的妥协。
欢喜不敢细想,沈妙吉是怎么能做到,在病床前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字字诛心,透露自己找不到骨髓配型命不久矣的消息,又是怎么理直气壮逼问《绫锦集》的下落……郭碧漪走得好孤单,连最牵挂的孙女也没能扶枢送一程。
墓碑前除了这对心怀各异的兄妹,实在是没别人了。
死亡,真实的死亡,何等决绝爆烈。用重锤把钢钉砸入眼睛,顷刻之间光华俱灭,剧痛如盲。
她在这一瞬懂得了。
死就是肉体的消损,是天人永隔。是彻彻底底的寂灭,从此归于尘土。不能再听,再看,再触碰和回忆。青天黄土,陌路殊途。这一世缘分,好的坏的,爱的恨的,全部终结落幕。
是无可挽回的痛毁与断绝。
摄录机就放在副驾座椅上,她身子冷得出奇,额头却发烫。一切疑惑都变得可以解释,那么久以来,沈望一直用各种理由拖延,不让她去同奶奶相见。
什么等你把身体养好,等你头发再长一点,等老人能开口说话……等不到的。他骗了她。
郭碧漪早就亡故,而他选择了隐瞒,为了维护造成这一切的沈妙吉,和所谓沈家的“颜面”。姓沈的每一个人,都是共谋,包括她自己。是她轻信了沈望的承诺,签下解除收养关系协议。是她同意把奶奶接去国外,以为能得到更好的治疗的和照顾。是她无能不孝,贫病交加,才亲手把奶奶推进狼窝。
醒悟时已经太迟,她想。
欢喜转头向窗外望一望,树木飞速后退,雪雾寂寂飞扬如尘。天边黑云被撕裂成残絮,像烧过的纸钱灰烬。
千里孤坟,冥途冷远,何处寄亡魂。此生已不可期,来世也不必等。
视线再次模糊,她心里一片黑,没有任何声音。
轰然一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巨大的阴影扑面,天塌地陷她也无法作出反应。魂魄起了火,飞快地皱缩成一团。
眼睛看不清路,车轮在结了薄冰的路面打滑,失控地冲向隔离带旁的石墩。好在是限速路段,撞击并不重,连气囊也没弹出来。不能思考的一瞬,欢喜没有遵循本能用手护住头脸,双臂都拢在身前挡着肚子,额头直接撞在方向盘上。
隔半晌,她勉强定住神,解开安全带推门出来查看。左侧防撞杆轻微变形,前灯碎一地。欢喜整个木木的,左半边脸从眼眶处开始青肿,也觉不出痛。在那碎片旁边站了会儿,又重新钻进去试图发动车子。
她对甄真的车不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怎么都打不着火。试了又试,只得无奈放弃。
导航倒是没坏,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不到两公里。欢喜咬咬牙,弃了车一路狂奔。
存心要找一个人,总能找到。心不死一次,不会开窍。不亲耳听到亲眼看到,她还是不愿相信。
一城乱雪寂静汹涌。青苍苍天空中,雪片放肆地挥洒。
凛冽的风吹得她踉跄退却一步,没办法,只能顶着风继续往前。刚开始还跑得动,渐渐地体力不支。她穿得太单薄,皮肤冻得针扎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几乎喘不过气来,也不敢停下步子。
寒冷和疲惫如影随形,随时要把她拽倒在地。手脚都失去知觉,泪水一层一层干在脸上,紧绷绷地牵扯。她顾不上自怜,什么都置之度外了。
一个多小时后,接待人员惊讶地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在天寒地冻里异常艰难地挪到跟前,像山野钻出来的女巫。样子很疲倦,冻紫的唇有种绝望的妖异。
女巫来历不明,又拿不出请帖,无人敢擅自放她入内。可她自称是前来赴宴,车子在山脚下抛锚,连手袋也不慎弄丢。
会馆灯火辉煌,照得雪野亮如白昼。
沈家办婚宴,邀请帖不是一张卡片那么简单,种种信息核对得相当仔细,一处差错都不能有。负责接引的人做不了主,又去把管事的叫来商量。
欢喜就站在积雪里等,雕塑般一动不动,静定而疯狂。她生得俊美修长,即便形容落魄,也有一股摄人的气度。侍者无比为难,硬要拒之门外又恐平白得罪人——谁知她究竟什么来头?正僵持不下,欢喜突然灵机一动,让他们去通报昂山廷。她说:“我是昂山先生的私人助手,名字叫方亚楠。”
人在接近目标的时候,往往会更加谨慎。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如果直说找沈望,这些人未必肯搭理。就算沈望出来了,也不会让她有机会见到沈妙吉。
昂山廷素来待人和气,安保寻思片刻,觉得去打扰一下也无妨,便把这奇怪的女客让进檐下暂避风雪,还给她拿了块毛巾。
又等了十几分钟,昂山廷从夜色深处走来,撑一把朴素的黑伞。
他看到欢喜,依旧是那副温存和善的神情,反倒是欢喜警觉地往后连退了两步,不想离他太近。这个男人如今已是沈妙吉的丈夫。小楠的警告在耳边响起,“你要小心他——小心昂山廷。”
昂山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打量,把她的狼狈都尽收眼底,也在盘算这种突兀的出现会造成什么后果。真是越来越有趣,居然够胆马上跑了来,他多少还是有点吃惊。
欢喜站的地方已经积出小滩水渍,身上还穿着单薄的礼服裙,披肩被化开的雪淋得湿透,鞋上裹满泥浆。头发散乱,从鼻梁到整个左脸都有淤青伤痕,两手空空——哦不,还拎着一台黑色的手持摄录机。
他当然认得那东西,眼风扫过却不曾停留。沈望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放弃她,那么只有让她来放弃沈望。
欢喜扔掉半湿的毛巾,满脸都是阴云,只说:“带我进去。”
把她拦在门口,闹得多大里面的人也不会听见,就不好玩了。昂山廷点点头,口气平和:“晚宴快开席了,你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
料定她未必肯,便不再多言。
走到室外无遮挡的地方,昂山廷把伞递给欢喜,她也不肯接,说不必。反正都湿透了,多淋一点少淋一点,没多大区别。他看出她一直小心地保持距离,便自己撑着伞走在前面。
穿过空旷的青砖阔地,两旁的草圃积出一层薄白。再绕经人工假山和环形瀑布,左旋右转都是赏心悦目的美景。昂山廷带她走的,是一条特意清过场的偏僻道路。
婚礼也是交际场,宾客如云却分出好几等,大部分走的是正门和西、北二门。政商行事低调,不愿在媒体前过度曝光,身份要紧的人,则从此处入场恭贺,同沈立会面私谈。
飞雪连天落红墙,也是蓬莱一景。欢喜无心观赏,也觉不出哪里好看,触目都是乱雪癫狂。二人辗转入内,昂山廷将她带到角落空置的座椅,歉意道:“我抽不开身,你可以在这里等他。不过,估计要很久。如果改了主意,可以从右手边的小门出去,让司机送你回市里。”
见她面色凝寒,完全不作搭理,又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欢喜费很大力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来得及什么?”
昂山廷立定不动,一字一顿地答:“真实有时候很残酷,不是每个人都有直面它的勇气。把面具下的脸看得太清楚,只会大失所望。”
欢喜咬紧牙,决定留下来看看,还有多少被美好包裹的谎言在等着她。
昂山廷浅浅一笑,回到他花团锦簇的新娘身边。
他俩前几日刚在国外举行过注册仪式,中式婚礼的排场摆得盛大至极。这日会馆内展筵开百席,来客多达上千,耳熟能详的明星纷纷前来捧场。
沈家所有人都忙于招呼,连新人也半刻不得闲,令婚宴延迟到将近八点还没开始。
纵目四望,布景骄奢如巴比伦黄金城。珠贝、琉璃、钻石交相辉映,鲜花和锦缎织成铺天盖地的辉煌。
欢喜一动不动,坐在宴厅最阴暗的角落里。红肿的眼睛直勾勾地,里面全是纷乱人影。
炫目的灯光花样百出,大屏幕上播出名流录制的祝贺片段,又晒出新人合照。一对青梅竹马的小儿女,自幼一起长大,留下许多甜蜜的影像记录。
可她什么也看不进去,手里紧紧抓着那台摄录机,脑子里不断重复的,是郭碧漪的葬礼。
知名钢琴家做开场表演,下一个环节是轮番致辞。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通常只在新闻媒体上出现的头衔和名字。
她等了很久,沈立终于念完发言稿。
接下来,沈望和他的女伴挽着手出现,态度举止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在司仪的介绍里,他们是“新娘的哥哥沈望携未婚妻吴丝桐——”
霎眼间,恩怨情仇都迫在眉睫。
她微张着口,努力地看。他的衣衫、笑容、眼神……仍觉得前所未有地模糊。这真的是沈望?那个同她历尽千帆许下海誓山盟的男人?她无法确定。
他们的祝词不算太长,很快便在掌声中结束。走下台时,沈望忽然握一握未婚妻的手腕,笑着说了句什么。吴丝桐莞尔垂首,神情妩媚。他当众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虽只有短短的瞬间,也清楚落进每一双眼睛里。很快有机灵识趣的助理迎上前,将皮草递上。沈望接过来,亲自披在女伴肩头,是担心她着凉。
做完这些,他托着她的手下台阶。只走出几步,脚步便刻意放慢。吴丝桐会意,在他停顿的刹那,不着痕迹地跟上前,自然而然挎上他的胳膊。
两人不时默契地低声交谈,活色生香的吴丝桐,对他的所有殷勤受之无愧。每往前走出一步,就像践踏在欢喜的心上,碾出深深的血印子。
远远看去,真是一幅美好不容亵渎的画面,如同梦幻倒影。他在对吴丝桐微笑,专注的神情第一次让欢喜感到遍体生寒。多么柔澈清莹的眸子,仿佛能感受到炽热的呼吸和温柔的嗓音,处处妥帖周到的呵护,不是对她。怎么会傻到,以为那只属于她一个人。
把欺骗、索取、利用,伪装成安全、爱和尊严。这就是昂山廷所说的,面具下的真相。那张温情脉脉的脸,此刻欢喜已然看得分明了,还是觉得陌生,牙齿咯咯打战。
砭骨的冷痛从脚底升起,瞬间蹿遍全身。锋利的钢丝勒紧心脏,她对自己说,不许失望。为欺骗和背叛,为谎言搭建的镜花水月,不值得。
好像只是很久很久以前,陪他演了一场阴错阳差的戏,现在落幕了,该换上新的主角。她和她的孩子,都被遗忘在无人问津的台下。浑身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继续观赏他在戏中高超的伎俩。
他和吴丝桐有婚姻之盟,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正式的,公开的,既成事实,无可置疑。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在很早很早之前。在欢喜还目不能视的时候,吴丝桐就故意把她引到小林苑,说了许多含义莫名的话。还有其后的种种冲突、构陷、针锋相对……原来是这样。
从来就没有什么屠龙少年,那只是伪装成少年的另一条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