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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折戏 含珠

七个工作日后,甄真把“梵香云”的面料检测报告拿到手,有效期长达120天。

一共十页,绝大部分指标都符合行业要求。只有纤维成分分析那一栏,显示得清清楚楚:蛋白质纤维。

真丝确实是真丝,但它不是莨纱。香云纱不能用工业染料,仿制的面料就缺不了染色。

“可分解致癌芳香胺染料”检测,共24个测试项目,一大串普通人看不懂的化学名词密密麻麻排列下来,其中氨基偶氮苯和二路联苯胺两项的数值,略高于标准要求0.3。

这已经足够。

“梵香云”的临街门店,被挂上“黑心商家”的抗议条幅,很快引起新闻媒体关注,各大门户网站实时跟进。以假乱真曝光,购买过这种成衣的消费者纷纷前去退货,处理结果并不令人满意。无论如何投诉,店家不肯承认商品有假,只答应原价补偿。

能花好几万买条裙衫的客户,通常不好糊弄。只要有人牵头,顺理成章地开始联合维权。香云纱是假的事小,丢了面子事大。拥有一定购买力的消费群体因此受到抨击,被嘲笑贪慕虚荣,人傻钱多活该被骗。奢侈品市场的不良风气引起众怒,舆论很是沸腾了一阵。

欢喜把那堆二十万天价的衣服退掉,反手就拿着面料检测报告提供给联合维权委员会,把品牌给告了。

售假事件里,高端商场既是受害者,也是责任人。不知情不等于无过错,同样受到不小的波及。

一周后,“梵香云”关门撤柜。商场的调查结果公示,指认这件事最大的责任方在品牌代理商。他们办好入驻商场的资质后,会给商场返点。专柜服装类,一般按盈利的30%,多则过半。奇高的吊牌价,可想而知里面的交易利润有多大。

一线购物中心专柜售假丑闻,对商场的口碑和信誉度打击很大。把造假品牌引入商场,跟众多国际大牌的专柜放在一起,恶劣影响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很多原本积极参与招商入驻的品牌裹足不前,暂时抱持观望态度。这给了欢喜趁虚而入的机会,把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梵香云”原店址拿下。

签完合同那天,她听从连越的建议,让冲突到此为止,不去涉及“梵香云”背后更深层的经济账目问题。

连越说,“你如果只想要那家店,做到这步就可以了。一场战斗里,总免不了要先砍断敌人的旗,但那杆旗并不是我们的敌人。真正的敌人,无法靠这种方式撼动。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玩火容易烧身。”

她很敏感,飞快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你一直觉得我不是她的对手。”

连越一面摇头一面笑,“你的招数很聪明,也很凌厉,可是太急了,不适合你。上次表架的事,是他们主动找上门设圈套,还击也无可厚非。这次不一样,是你先找的茬。入驻商场只是个借口,谈不下来这家也可以去试别的。非要搞掉‘梵香云’,难道你没有一点私心?”

“那也比吴丝桐的肮脏伎俩光明正大多了。我只是个凡人,不是圣母活菩萨,有私心很正常。”

欢喜推开只动了两口的餐盒,起身去倒一杯热水,随手往里面丢进去好多片青柠檬,“让作恶的人付出代价有什么错?只是赔掉一家店而已,才哪儿到哪儿。如果这就叫报复,绿萝被撞断的腿怎么算?”

她把唇印咬得更深,听起来颇有意犹未尽的衔恨。

连越则更加冷静,“那只是你的猜测,谁都没有证据证明是吴丝桐做的。”

“有些事不需要证据,人的心会作出判断。难道你们不这么觉得?”

“我们怎么觉得不重要。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把吴丝桐当成自己唯一的对手?跟她无休止地缠斗,时间精力全部投入到寻找对方的把柄上面,比走好自己的路更重要吗?有时候人和人的区别,不是看他得到什么,而是看他从能得到和舍弃的里面选择什么。”

“沈望回来了。”连越忽略她的沉默,说,“你放不下他,就主动去找他,比把怨气发泄在另外的靶子上更有用。”

“师父……”欢喜不愿接这话,握杯子的手微微颤抖,“我可以为自己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不是以争抢为乐趣的人。可是现在不同了——”

一定有什么事令她措手不及,本能地竖起浑身尖刺,自保的同时不在乎伤人。欢喜喝一大口柠檬水,酸得牙根都哆嗦。胸口仿佛有重物沉坠,无法继续说下去。

连越没有追问她究竟哪里不同,坚持态度道:“一个人站得越高,对手就会越多越强。但不要把吴丝桐当成你的对手,如果你这么觉得,未来还将遇到无数个吴丝桐。狐狸会渐渐忘记山顶的风景,停在半山腰,穷其一生去跟鬣狗缠斗。”

连越的话在欢喜心里向来很有分量,她思来想去一整天,决定主动给沈望打电话,在江知白离开一个半月以后。

该跟他说些什么呢?原来交付秘密比保守它更难。很少有秘密会受欢迎,大多数时候,人们对充满不确定的事物,态度都很抗拒。

握着充满电的手机,迟迟不能拨出号码。欢喜试着理清思绪,觉得还是当面告诉沈望比较好。

有些变化在悄然发生,已经超出她能独自承担的范围。因为生过重病,欢喜对身体的知觉异常敏感。腰腹一直有种微妙的坠胀酸痛感,生理期推迟了将近两个月没有来。时不时牙龈出血,整个人暴躁不宁。种种迹象表明,她应该是怀孕了。

从怀疑到确定,最初的震惊过去,只留下日渐复杂的忐忑。浅浅的喜悦和浓重的不安交织,扰得心神俱疲。欢喜没有经验,身边也缺乏女性长辈的呵护,不知该如何应对和安排以后。

不能完全算作意外,也不能怪他不小心。某一刻,她非常渴望拥有跟他的孩子,对这种可能性,亦有过模糊的预感。然而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才发现自己并非做好充足准备。

真是奇妙的感觉。她和沈望之间的缘分,兜兜转转看不清未来,却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紧密相连。

身体的不适还能克服,随之而来的是情绪很不稳定。前一刻还高高兴兴,下一秒就莫名其妙陷入低落,动辄蒙头大哭一场。也不见得为什么事伤心,哭完了自己都觉得没劲。

想着想着她困倦不已,歪在床上昏睡过去。两个多小时后被饿醒,天都黑透了。强烈的饥饿感抓心挠肝,半刻都不能等。用最快的速度烤好面包片,做一份简单的火腿三明治,嚼两口又索然无味,抱着垃圾桶哇哇狂吐。

漱完口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扶着墙重新躺回去,抬眼就看到和那晚一样明亮的星,疏阔地散缀于夜空深处。

温存蜜语犹在耳畔,他曾那样满怀期待地说起:“我们以后的女儿,会长得像你。有比星星还漂亮的眼睛,头发又密又长。”

她觉得好笑,揽着他的脖子问,“你怎么就能肯定,一定会是女儿?”

沈望认定的事,有种没来由的自信,仍自顾娓娓地描绘:“你们是我最珍爱的宝贝。说不定她比你还淘气,手指上长着看不见的翅膀,总想要去征服全世界。那时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你那么倔我还那么爱你。”

等待的忙音响了很久,就要自动切断的当口,突然被接起。

在她的紧张中,沈望缓缓地说:“我九点半还有个会,只能休息十五分钟。”

事实上这次通话并没能持续十五分钟那么久。欢喜问过沈顾北的病情就找不出别的话,剩下大段空白的沉默。

举足轻重的人物,健康状况向来是个迷。沈望不方便在电话里透露太多,听起来像是无大碍,又像是不太好。

冷静缜密的措辞,让欢喜感到浑身一阵发冷,沸腾的期待消失无踪。讷讷地“嗯”一声。她刚吐过,气息萎靡,喉咙异常嘶哑,说话也瓮瓮的。他听出来了,问她:“你生病了?”

她忙说没有,又迟疑地补充,“可能有点着凉,鼻子不通气。”

“照顾好自己。”

欢喜听到那边隐约有人唤了声“沈总”,或许是被手势制止了。但他的心思显然分不到这上面,匆匆道:“忙过这阵子,我再去看你。”

这阵子是多久?她等不了了,必须要尽快见到他。欢喜心里发苦,却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只想到旗舰店的开业典礼,日期定在六天后。

“你会来吗?”欢喜咽一下嗓子,“我希望你能来。”

她的声音干涩,自己也无法控制惴惴太过明显,令人难以忽略。

对面沉默了两秒,极轻微叹气被她捕捉到耳里,“时间不凑巧。那天是妙吉在国内的婚礼,我不能缺席。”

他的语调仍然温和,不像是毫无余地的拒绝。

“晚一点也没关系。”她沉声坚持:“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很重要的事。”

他略加思索,没把话说死:“我尽量。”

沈望从不食言,那么就当他是答应了。

这六天欢喜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总是魂不守舍,拿了东又忘西。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白天就很困,随便找张桌子就能趴着睡着,怎么也醒不过来。味觉和嗅觉都变得异常挑剔,食欲却愈发不振。

开业前诸多琐事,店面装修一直是绿萝在盯着,仍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大到陈设的摆放,跟礼仪公司的确定流程,小到气球的颜色和数量,都需时刻操心。

欢喜强打精神忙前忙后,劳累加上受了寒,竟真的感冒了。虽是小病,也很难缠。免疫力下降得厉害,拖拖拉拉总也不好。又不敢乱吃药,一味生扛着,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憔悴下去。

圣诞前夕异常阴冷,风也潮乎乎的。上海是很西化的城市,对这个节日历来重视。一年一度的Silent Night,各大商场推出隆重活动,到处张灯结彩,装点得喜气洋洋。

欢喜在晨曦来临前睁开眼睛,那么重要的日子,不能有任何差池。

剪彩仪式定在中午,是商场的第一个客流高峰期。

她和绿萝八点就到场,最后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看还有什么疏漏,不亲力亲为总是不放心。

店内面积很大,布置得别有意境,新中式元素古雅而不失时尚。落地橱窗边甚至摆了一台老旧的缂丝木机,可以供感兴趣的客人即兴尝试。

缂丝挂屏隔开的区域,是一间九平左右的版房,供驻店样衣师使用。可以随时为顾客量体,对成衣作出及时的修改调整,成为旗舰店的特色服务。欢喜坚持要绿萝来坐镇,这也是上次非要叫她去向杨定芳请教经验的原因。

面料的奢华独特当然很重要,而一件衣服的灵魂更在于版型。不懂的人眼里,无非就是一块裁好的布,所谓好与不好,都是不直观的东西。懂的人却知道,它们绝不是几片布缝一缝那么简单。

摆放展示是一部分,衣服只有穿在活人身上,动静之间人衣相合,才是最完整的展现。再精美的人台模特,再考究的灯光都无法达到这种效果。

高级定制成衣的一小部分,几乎每一件都有几个部位,要经过不少于十次的调整。譬如腰线和臀部的剪裁,版师本人最好亲自上身试试是否合适。

很多品牌出于效率和节约人工成本的考虑,不会主动向客人展示这些,给店员培训毕竟太烦。事实上能一眼看到细节深处的买手也不多见,很多门道不是仅凭肉眼就可以辨别。更常见的情况是,他们会直接介绍这个款有没有被明星穿过,从销售记录来看是否够亲民。

这样一来,最终陈列在店里的独立设计师的衣服,究竟有几件能让真实的消费者真正去了解,体会到设计师们独具匠心的精妙之处呢?一掷千金买椟还珠,对衣服对人,都是种浪费。

欢喜认为,旗舰店的意义正在于此。如果可以,要让顾客在版师的帮助下尽量上身调试,感觉衣服和人体的融洽之处。

他们是做独立原创的品牌,跟去档口进货的小老板经销商有本质区别。而绿萝经过很长时间买手的实践,懂得一件衣服为什么穿起来舒服或好看。设计师在版型细节上投入心血,不断挑战自己的上限,在终端完成产品推广的环节,必须要重视这一点。除了绿萝,交给谁做她都不放心。

绿萝在身后替欢喜拉上礼服裙的拉链,动作很轻很仔细,声音低柔地承诺:“我会做好这件事,不让你失望。”停顿数秒,第一次没有叫她的名字,而是清楚唤了声:“姐姐。”

欢喜心下触动,便转过去静静揽她的腰,“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你没有让我失望过,从来没有。”

开业大吉的日子,搞得太伤感就没必要了。绿萝拿出化妆包,把她拉到镜子前补妆,“你看你累得,才几天工夫瘦了这么多。眼睛底下一大圈青影子,不遮一遮怎么见人。”

上完遮瑕又要补唇膏,欢喜注意到她手里的缂丝口红盒子,拿过来细看,纳罕道:“设计蛮别致,手工也上乘,是谁做的……琮平还是景明?学徒应该没有这种水准。”

绿萝抿着嘴笑,“他们订单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做这个。”说罢指一指角落的纸箱,“里面有六百多个呢,等会儿做活动的时候送给注册会员的礼物。还有那些花,你一直没瞧见啊?都是他让人送的。”

“……谁?”欢喜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么大手笔,还能有谁?”

她环顾四周,才察觉满坑满谷的异色蔷薇堆得到处都是,花影朦胧。每一捧上都附着卡片,全世界蔷薇的品种共有一万三千多种,都能在里面找到。除了常见的粉团、峨眉、七姊妹,还有比较罕见的刺玫、金针和金樱子。其他闻所未闻的就更多,根本数不过来。

花香被商场的暖气熏得似云蒸霞蔚,触目所及之处,一片斑斓迷离却不显滥俗,带来惊心动魄的壮观。

欢喜看得直眼晕,故作镇定地垂下头。

她想念他。想念像一双无从捉摸的手,在心脏最隐秘的位置反复揉搓,攥紧又松开。有时一阵尖锐生疼,有时只是隐隐作痛。从未如此清楚地感觉到,对他的感情是如何化出实体,成为体内深埋的果实,嵌入血肉,融在一呼一吸之间,日夜形影不离。

最后的步骤完成,绿萝弯下腰,双手按上她消瘦的肩膀,“你教我的,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抵达它唯一的方式,是把握好现在。”

欢喜抬头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抚上小腹,“我会等到他来,多晚都可以。”

时间差不多了,姐妹俩挽着胳膊从试衣间走出来。欢喜很久没有打扮得这么用心,身上穿着他们为早春时装周准备的概念款抹胸礼服裙,肩膀和长袖拼接半透明薄纱,剪裁风格有种迷人的异想天开。薄荷绿,石灰和海泡石的颜色混合在一起,与缂丝一贯庄重的配色大相径庭,凸显纯粹而浓郁的华丽。

连越注意到她没有换配礼服的细高跟,只踩了双缎面平跟的单鞋,显得裙摆有点过长,总体还是好看的。

甄真来得很迟,却带着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她争取到明唐旗下子品牌跟工作室的第一次正式合作。

在此之前,连越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既然出来自立门户,是好是坏都该独自承担。无论景况多艰难,他没想过要回去向家里开口。母子一场,彼此都太了解对方的脾气。求助就等于认输,生意场上的唐舜华,绝对公私分明。

靠人情周转只能支撑一时,终究走不长远。这次合作,意味着工作室目前做出的成绩,已经得到她的认可。

上半场进行得相当顺利,剪彩过后还有一系列开业酬宾活动,折扣力度很大。程嘉人请动诸多媒体前来捧场,气氛极热烈。

欢喜从早上忙到现在,一直站着连水都没顾上喝,小腿突然阵阵抽痛,脸上的笑容便僵了一瞬。连越察觉了,把她拉过一旁低道:“你先进去休息,这里有我和甄真,不用担心。”

她弯腰捏了捏小腿肚,觉得很难强撑,歉意地点头说好,却听身后有人扬声道:“沈小姐请留步。” uiuG33clWj/v1sy0Q+hEGzFJrEpZLh/AtO5uW8lUCv3H1GwCFm9elFv6XEovUZ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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