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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折戏 此身曾怀烈火

众兽竞逐于莽莽群山,谁也顾不上去在乎,狐狸想要怎样的胜利。

那当然是一段更加危险的旅途。

缂丝华服在水舞演出之后再次引起轰动,盛况空前。“怀让舞集”的声名令他们的原创品牌一夜之间广为人知,加上名设计师的个人效应,订单开始暴涨。

联名是近年最常见的营销手法,能提升品牌熟悉度,以最快速度打开市场。跟程嘉人算得上趁火打劫的合作不同,这次交易有实实在在的利润可赚。

按谈好的合同,联名费根据成品预售的价格来确定比例,从市场盈利中分润,大大降低了成本风险。

万事俱备,一级商场却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位等着。

晴冷的周末,欢喜把连越从大中午的热被窝里拉出来,兴冲冲奔往淮海路。

街市繁华依旧,车如流水马如龙。她指着那幢尖顶耸立的西洋风格建筑,豪情万丈地宣布,“我们的第一家店,一定要开在那里。”

那是世界第三大奢侈品和零售业巨头旗下的高档连锁百货公司,某种程度上,也是现代时尚工业的象征。

连越前晚打了通宵游戏,呵欠连天,去买了杯热奶茶提神,“你自己进去逛逛就知道,这事儿有多难。”

商场有八个营业层,二百六十多个时尚品牌。除了售卖的服装、珠宝和化妆品之类,还售卖艺术品,尤其以高奢产品为重。他们跟经典老牌长期合作,新晋品牌想要跻身入内,不亚于千军万马去拼独木桥。

品牌的含金量不仅仅体现在知名度和风格特色,更要求实体店能提供更专业的服务,让客户享受到更很好的体验。能在这里面占据一席之地的品牌,集时尚、新潮、前沿各种优势于大成,且缺一不可。

他们一层一层往上扫楼,F1一般都是高端化妆品和贵价珠宝,F2是品牌服饰,从F3起开始有时尚女装和潮流配饰,F4是经典女装、内衣之类。越往上,品牌价值越低,要求也相对较低。

连越咬着吸管,慢悠悠说,“招商都是公开的,但竞争太惨烈,符合他们标准的牌子一大堆。当时我谈的都卡着快要往五楼奔了,还是不行。”

“为什么那家女装就可以开在一楼?模特身上穿的,看起来很中国风啊,又不是香奈儿那种级别的牌子。”

欢喜趴在栏杆边,指着一层东南角的一家成衣定制店。连越顺着她指的方向眯眼细看,赫然发现一家名叫“梵香云”的品牌店不知何时开设在那里,想必刚入驻不久。装潢确实很高档,却被一大堆顶级奢品牌挤在角落,门庭冷落乏人问津。

“咦?”他疑惑地挠头,“我前两个月来的时候还没见着这家,太突然了吧。”

欢喜又问:“租金超级贵吧?单品价格肯定也低不了,又不是多有名的牌子,真的会有人买吗?我们都在这儿坐了一个多小时,连一个进去的逛都没有。”

连越挑了挑眉,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这种店能开起来,一般不是为了卖东西,有没有顾客无所谓。成本高,定价又匪夷所思,大概率是用来洗钱的。”他嘬着牙花吸口气,“好家伙,回头我得多留意,到底何方神圣赶在咱们前头钻了空子。”

欢喜无声笑笑,对这家店的来历显然并不好奇。连越还不知道的是,她早就一个人往商场跑了不下十趟,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

她托着腮,语气不无感叹:“我也想洗,可是我没有钱。”

连越白她一眼,“你跟绿萝真不愧是亲姐妹,共同的口头禅就是‘我没有钱’,一天要念叨八百遍。”

“实不相瞒,上礼拜我刚跟她来过一趟,就去的那家店。”

连越狐疑地看她:“然后呢?”

“店员火眼金睛,把我俩这对破产姐妹客客气气赶出去了,连衣服的边儿都没摸着。”

“这么牛气的吗?就算是爱马仕,不买也得让逛吧。”

“那可不,一点儿都没夸张我跟你讲。”见连越一脸不信,欢喜把他拉到一家童装店的镜子前,问:“你见过这么朴素的狐狸精吗?”

连越朝镜子里打量几眼,发自内心地被自己的美色给迷住:“不得不说为师我真是玉树临风不减当年,此貌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又嫌弃地拿俩指头搓了搓欢喜身上的法兰绒外套,“你就像给我拎包的,离狐狸精的排面还差了一千多个猪八戒。”

“所以为了保全师尊英名,是不是该给徒弟也置办一身看得过去的行头?”

“行吧。”一通马屁拍得连越很受用,大大方方挥手道:“用不着那么省,个把徒弟我还养得起。”

欢喜等的就是这句,朝一楼的“梵香云”吹了声口哨:“我想要那个,你给我买那个。”

“不就是条裙子吗,买。”

“要模特身上那件,四万五千块一条的。我都好久没穿那么贵的衣服了。”

连越被奶茶里的珍珠噎住了嗓子眼,憋着咳嗽道:“刚才说的不算,我养不起你。要不你去让沈望给你买,说不定他一高兴能把整家店买下来。”

欢喜听完,神情不变,只是略微沉默了一瞬。随即踮起脚,在连越耳边嘀咕几句什么。也不知道她怎么游说的,十几分钟后,两人挽着胳膊姿态亲密地下了扶梯。

连越苦着一张脸,嘴里还不住地唧哝,“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个不省心的孽徒,掐指一算,天天命里破财。”

“托您老的福喽。”欢喜把头靠向他肩膀,努力扮好一个刚傍上冤大头的乡下狐狸精。

不得不说,真有钱和打肿脸充胖子,底气完全不一样。连越风致潇洒,容貌身段都出色,哪怕穿一身看不出牌子的休闲装,也是个金光闪闪的纨绔子弟。

这次他们没被客气地“请”出去,但也没受到多么热情的接待。导购们无事可做,宁可穿高跟鞋在店里懒洋洋地转来转去,仰着长脖子比天鹅还骄傲。

连越忍住肉痛,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豪迈道:“你自己挑吧,看上哪件就拿哪件,不用担心价钱。”

此话一出,店员的态度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请他挪步到贵宾休息区。热茶很快沏好端到面前,还有三层精致果盘。年轻的导购殷勤介绍,这是一千块一串的葡萄,那是四百多一个的进口蜜柚。

欢喜在衣架前挑挑拣拣,一会儿功夫试了十几件。导购耐着性子在旁伺候,既瞧不起她又想从她身上把钱给赚了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梵香云”店如其名,是一家主打香云纱高级定制成衣的品牌。

香云纱自古产自广东,世界纺织品中唯一用纯植物染料染色的丝绸面料。因制作工艺独特,耗时又长,产量十分稀少,在纺织界素有 “软黄金”之称。穿着这种料子裁剪的衣裳,走起路来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所以最初又叫作“响云纱”或“莨纱”。

欢喜把每件衣服的吊牌都翻开看,一件肚兜状的吊带也要卖到一万八,忍不住咋舌:“这么贵?”

“这是纯手工香云纱,跟机器织的不一样。”导购扬起下巴,神情无比倨傲,“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现在能做的越来越少,好多识货的客人想买还要等配货呢。”

这是话里有话嘲她不识货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几个字一蹦出来,连越憋笑憋得好辛苦,听见欢喜谦虚诚恳地配合,“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穿过遗产,你懂得真多。”

导购皮笑肉不笑,“高档时装,拿来送人也好有面子的咯。”

店里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欢喜从上到下挑好一身,再加上“配货”营销搭着卖的丝巾、手帕之类,一毛钱折扣都不打,刷卡共计十九万八。

拎着一堆购物袋走出商场,他半天都没缓过劲,对着后视镜咬牙切齿,“你要是无以为报,就给为师唱个小曲儿。免得我想不开,把车怼进黄浦江里。”

欢喜端端正正坐直了开始唱:“祝贺你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

连越差点就没看清红灯,猛踩刹车一个急停。她被惯性带着往前冲了一下,安全带勒紧胸口,顿时泛起恶心。没来得及说话,哇地吐出一口酸水。

连越面露担忧,赶紧递了个卫生袋给她:“你怎么回事,以前不晕车啊?”

欢喜扯过纸巾擦擦嘴,按开车窗透气,“可能昨晚没睡好,总觉得乏。”

暮色中的车流开始拥堵,恰有一抹夕光映上她的脸,苍白中有种少见的柔和之色。

“那我送你回去歇着,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中午见你也没什么胃口。”

“不回。”她摸着身旁的纸袋,“去明唐,我要找杨叔。把绿萝也叫上吧,让她取取经。”

制版师杨定芳一直是明唐设计部的定海神针,一双历尽千帆的手堪称神奇,只摸不看,就能分辨出面料最细微的差异。他在被唐舜华请回明唐坐镇前,曾力挽狂澜救活的国营老厂的往事,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即便如此,杨叔拿到那堆天价衣服时,也费劲地琢磨了很久,神色愈加微妙。

甄真看一眼价签,口中啧啧做声,“你俩可真舍得。”

欢喜只是微笑,“舍不舍得不重要,要看值不值得。”

她将身体靠在桌上,言谈如往常那样爽利,连越却听出几分有气无力的勉强。目光不由停留在她不断冒出细汗的额间,眼睛轻轻眨动,像在打量什么全新的事物。

“二十万啊!买一堆灰扑扑的中老年女装?”绿萝拿起长裙试着品了品,刚品十分钟就实在品不动了:“能退吗?埃及艳后穿越回来都救不活这个版型,别挣扎了,没治。”

杨叔幽幽叹一口长气,“完全偷换概念嘛,‘提花香云纱’跟‘香云纱’,根本不能算同一种东西。”

绿萝深以为然,“多加一道提花工艺,就卖得死贵。又不是三十年代的上海,现在很少有年轻人爱穿这种面料了,复古风也带不起来。”

杨叔却摆手说不是这个缘故,“真正的香云纱上头,提不出花来。但是光靠手摸眼看,也不能认定它是仿香云纱。”

真正的香云纱,“出淤泥而染,灼烈日而华”,是一定要过泥的。

靠泥土和阳光成就的面料,距今有六百多年历史。成品经历三蒸九煮十八晒,很依赖自然环境。用于织物涂层的薯莨的汁水,跟广东特定区域被未经污染的“过河泥”产生化学反应,让黑色沉淀物凝结在绸缎的表面,才能形成特殊的质感。软糯轻盈垂感好,还能滋养肌肤。

浸泡、日晒、火煮、泥封、河洗,必须集齐种种天时地利,所以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香云纱。

按杨叔的说法,这种面料摸在手里,应该有种片儿纸的感觉。凡是太闷、太刺,或者太轻飘的,都不是香云纱,最多能称为桑蚕丝。少了后面很多工序,价格相差如云泥之别。

香云纱入选非遗之后,也走起缂丝当年的老路。短暂的风光持续了没多久,便从云端跌落。

市场陡然升温,晒莨厂如雨后春笋般遍地都是。传统工厂制成的香云纱,往往要耗时半个月、历经数十道工序。而大量新进入市场的投机者用机器生产,只用三四天便能制成大批量的香云纱。

这种产品低价劣质,对传统香云纱工厂造成严重冲击。香云纱产业衰落,市场再次经历大洗牌。2011年,原产地顺德只剩下4家香云纱工厂。其中一家名叫艺成的晒莨厂,正是杨定芳过去供职的国营单位。

国内产能一再萎缩,到了2017年,杭州、广州和深圳等地的香云纱,主要依靠从伦敦进口,年产量能达到200万米。香云纱市场,几乎全被进口面料占满,价格居高不下,成本同样令人望而却步,利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同时国内做高端成衣的品牌,诸如旗袍、中国风元素女装等,对这种精美面料的需求又相当大,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厂家为了追求利益,不肯把精力用在好好制作东西上面,往往会选择重新“开发”足以乱真的高级仿制品,鱼目卖出珍珠价。

欢喜的想法再次得到证实,用微弱的声音感叹:“她太相信机器,总是忍不住要去重蹈覆辙。”

“你说谁?”绿萝一惊,终于恍然明白:“这个‘梵香云’是……我还以为吴家只做苏绣。”

制版间里歇了半天,欢喜总算恢复一点精神。她抖开香云纱裹裙朝自己身上套,两根长带子穿过裙腰孔,在左侧系成飘逸的蝴蝶结。

“颜色倒也蛮好看,挂羊头卖狗肉定价六万多就过分了。”

连越若有深意地望着她:“你绑松点儿,腰够细了,当心勒着。”

欢喜愣一霎,避开他的眼神,表情有点不自在。很快换了个话题,“师父你不是说过吗,故技重施是很容易的。”

让“意外”出现也是很容易的,要压下去却很难。无孔不入的铁板并不多见,只要拿着放大镜去挑,总能找出意想不到的刺。

甄真也心领神会,欢喜的想法很难用常理揣测,思路跳脱没有规律可循,偏偏每次都能正中要害。

杨叔告诉他们,提花属于在面料上再次添加的纺织工艺,但香云纱本身的制作就很特殊,需要“晒莨”。一旦晒莨成功,面料也就定型了,很难再有改进。再对香云纱进行提花,无论机器还是人工都无法做到。

香云纱根本没有所谓的提花工艺,市面上销售的提花香云纱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

“就凭提花来判断是不是有点草率?”甄真对面料的了解不逊于杨叔,谨慎地提出质疑:“可是据我所知,也有用提花织造好的面料去过泥染色。”

“我想打个赌。”欢喜要进一步验证,拿起剪子问连越,“内衬拆掉以后,这些衣服就没法退了,输了我赔,你来决定试还是不试。”

都到这个份上,当然只能奉陪到底。

杨树手巧,亲自操刀沿着暗线挑开边沿,很快便拆下半幅裙身,不多时便摇头笑了,“要加内衬就是心里有鬼,只能糊弄外行。”

香云纱是可与肌肤直接接触的A类面料,所有晒莨香云纱,背面都是有天然颜色的。与河泥发生反应之后,背面乌黑油亮如陶。仅仅经过晒莨,却没有进行“过乌”环节的仿制品,背面也会呈现出薯莨汁液特有的棕褐色。而杨叔拆开的这种面料,背面却是白色,所以要加真丝内衬遮掩,又可以借此提价。

“它仿得很高明。”欢喜接过来,举着面料对光辨别,“确实很像莨纱面料的花纹,可本质上还是一种机器提花织物,染成香云纱的样子。”

她拿缂丝来打比方,“纱罗织物跟普通机织物不同,每根纬纱跟相邻的经纱互相扭绞,形成一定的空隙,要通透才会有过风生凉的效果。这个太密了,根本看不到背面。真正的香云纱,对着它用力吹一口气,气流对它几乎不会有影响。”

在面料成分上,仿香云纱通常只会标注100%桑蚕丝,但“梵香云”的吊牌上,实打实地写着“莨纱”。

“经验组成的‘聪明’很有用,每一次成功,都会让卖弄聪明的人更加确信,不好的意外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欢喜脸上笑嘻嘻,两手撑在桌子上,声音却异常坚决:“很多人以为拿鱼目混珠当本领,只要坐在某个位置上,能不能把事做好便再也不重要。既然这样,就把位置给我让出来。”眼底那股冷若冰霜的戾气,让绿萝不自觉缩了缩肩膀。

“咄咄逼人地斗狠,实在不像她平时为人。”趁欢喜和绿萝去洗手间,甄真的目光同连越相接,“我觉得她最近……和以前不大一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是很不一样。”连越有自己的猜测,却犹疑不敢确定:“突然就杀气腾腾,像护崽的母兽。”

甄真微眯起眼,“哪有人能一直忍辱负重打不还手呢?我知道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只看她愿不愿意。”

“他们这局棋啊,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魔障里。要解脱很难,除非自己想开。” xE16mwthXLLxcJtP8Zv/I3AIusKA7pXVOTgGiPfm3gfR3FxEX5jWh0IbdepaDg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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