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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折戏 故人终场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连欢喜自己也说不清楚,真正知道底细的人就更少。熙攘看客,只晓得意外的过程和结果,却由此衍生出各种香艳恶毒的揣测。

大致的过程是这样——

下午两点左右,她独自前往蓬莱会馆与江知白见面。

接待处做完登记后,很快收到他发来的一条信息,写着湖心岛独院客房的具体门牌。她没觉得哪里不妥,天气阴冷透骨,总不能为了避嫌跑到凉亭里去吹风。

欢喜记得通往湖心岛的路。过了曲桥,卵石小径通幽处,沿途不见半个人影,只有鸟雀不时在花枝叶影中跳跃。

左拐右拐,没多久就来到僻静的小院门口。花墙栅栏内,是一栋风格古雅的两层小楼建筑。

风渐起,摸约要落雨。天光透着一种发青的暗淡。屋里已亮了灯,在帘后影绰绰浸出黄晕,门却没锁。

欢喜叫了两声不见回应,疑惑地脱鞋入内。楼上传来曲调伤感的英文歌,从唱机里蜿蜒流泻,温柔又寥落。

那是最后清楚的记忆。后来就像魇着了,跌入混沌。

她和他问心无愧,却挡不住有人心中有鬼。看不见的手悄然伸出,在暗中恣意摆布,把欢喜不愿玷污的跟江知白有关的过往,变成一桩彻头彻尾不洁的噩梦。

她朝木楼梯走过去,脚步很慢,像是应和着乐曲的节奏,轻得发不出一点动静。心底抑不住涌上酸楚的伤感,不必再猜了,这就是他们的最后的告别。离与散从来如此,就该是悄无声息的。

秋酿酒不温不火,没有大红也不至于毫无动静。像他们之间的很多事,被时间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说不上多好多坏,动荡过后归泯沉寂。

答应做酒品联名,是不想让他为难。拒绝跟舞团的合作,是不想令自己为难,不能在他的伤口上继续开花结果。

他终于还是要离开。各自岁月长,难闻衣衫薄。欢喜想着不免难过。

那难过不知何时变成实体的,看不见摸不着,压力却大得惊人。那天她有一点伤风,本来就鼻塞呼吸不畅。突然被困在这可怕的逼仄里,肺部的空气快要被抽干,气息粗重十分艰难。试着换个姿势,手脚又仿佛捆着千斤巨石,疼痛乏力。

空气不断变得凝重,阴谋险恶的重量,黑雾一样淹到身边,无声渐至没顶。

欢喜有点害怕,分明察觉不对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头好痛,后脑像浇注了滚烫的铁汁,堪堪要炸裂。从那裂缝深处,传来似曾相识的苍老女声,“快醒来。”

幽微如叹息,令人觉得恻然且孤独。

冰凉气息吹上她颈窝,低喃仍在耳畔似远忽近盘桓:“快醒来。你看,那盏灯要熄了。”

欢喜正寻思说话的是谁,一股力量朝她的背心猛推一把。又痛又冷,欢喜忍不住憋出咳嗽,就醒了。

醒过来依旧动弹不得,她疑心那咳嗽原是喉咙里发出的尖叫,只因力气太衰微,变成几不可闻的一点杂音。

心中满是不祥,昏蒙的痛楚还在寸寸拧绞骨骼。猝不及防地,欢喜浑身一凛,头皮麻木缩紧。

很奇怪,一定是出了事。

她艰难扭动脖子,发现自己躺在柔软大床上。另一侧是无知无觉的江知白,双目紧闭,唇色红得诡异。

极微弱的意识缩成一个很小很小的核,是在那一刻,她洞悉了秘而不宣的疯狂。

书桌边有一只金属壳座钟,秒针是静止的。连时间也把这个房间彻底遗忘抛弃。于是她就放慢了呼吸,微微张开嘴,扑通滚落在地。麻木的肉体撞击床柱,皮肤被羊毛地毯粗粝地摩擦,钝钝的,知觉要很久很久才能传递回来。

叫也叫不出声,根本来不及恐惧,也顾不得身上衣衫不整近乎半裸,本能地要去寻找一口新鲜空气。

手脚都是软的,一脊的寒毛却硬刺刺乍立。是有人要她死,还要捎上他。用这种极不光彩的死法,造成一双偷情男女在裸眠中意外中毒的假象。

想到这里,欢喜几乎要发狂了。不甘和恨意是被囚的兽,在体内奔突冲撞,声嘶力竭咆哮。她清楚她绝不能,也不愿这样死去。

挣扎着爬到窗户边,抠住把手又推又拉,完全难以撼动。或许被锁死了,也可能是她颤抖的手指扳不开。

窗外大雨磅礴,狂风吹折了树枝,横七竖八断落在卵石小路中间。透过模糊的玻璃,她看见两个穿工作服的身影正在冒雨清理。咬牙定住神,伸手摸到那只冰凉的金属座钟,拼尽一口气狠狠砸过去。

垂下手臂她重又软跌在地,晕眩铺天盖地聚拢,把仅剩的一点神识拉入昏聩。彻底失去知觉前的一秒,欢喜听到玻璃清脆崩裂声,如同她破碎的延伸。

冷风携着雨水争先恐后涌入,浇灌在苍白垂死的身体上,她已尽了全力。

沉下去的沙子再度泛起,会把水搅得污浊不堪。

那是一个晦暗的凌晨。

千军万马乱蹄声响,好似雨疏风骤仍在频频敲窗。欢喜在惨白的灯光下猛睁开眼,如遭电击般,从胸腔里吸进一大口空气。

啊她仍活着。

活着就要面对更多问题。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手背上插着输液针管。靠在床前盹过去的甄真被惊醒,见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睁着眼,吓一大跳。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去叫护士……”

“他怎样了?”欢喜扯住她的袖口不让走,马上要一个答案,甚至来不及去想是否承受得住。

“江知白没事。”甄真知道她问谁,说:“轻度一氧化碳吸入过量,万幸有惊无险。他中毒时间比你长些,应该还没醒,连越在看着。”

甄真什么也没问,事实上她不晓得该从哪里问起,只把知道的说给欢喜:“厨房里在用明火煮咖啡,沸出来的水把炉子浇熄了,摩卡壶烧得焦黑。你拿钟砸破窗户,被园丁看见,疑心出了事就去敲门。据他们说,到处都是好浓的煤气味,在院里都能闻见。你和他在二楼房里……”

“我没有……没有跟他怎样。”欢喜垂下眼打断,憔悴的脸容遍布哀伤纠结。

后来的事她还能记起。她和江知白,几乎是未着寸缕地被摆在床上。多么像激情过后拥着倦意沉睡,以致忘记了炉灶上还煮着东西。若他们死去,整件事便顺理成章地盖棺定论。就算他们没死,一样酿造出了百口莫辩的丑闻。

究竟谁布的局,又是谁亲自动的手?心思何其龌龊歹毒。

欢喜揉了揉酸胀的额角,使劲回想却一无所获。去蓬莱会馆的路上,她根本没遇到过任何人,跟江知白连话都没说上半句,醒来已经并排躺在一起,更弄不清是什么时候因为何种原因失去知觉。

“如果是被敲晕,肯定有哪里会痛吧?”她又摸摸脑后,连皮也未擦破一块。

肯定不是物理攻击,身上没有伤口,也不记得跟谁打斗过。她是去见江知白,在一个不算陌生的地方,根本毫无防备。

欢喜说不下去,困惑的呢喃就此停住。

“事情出在蓬莱会馆,又跟江知白有关,自然有人忙着封锁消息,倒不至于扩散出什么恶劣影响。不过……”甄真眉间显出不忍,怜悯地轻叹一声:“你还是得想法子跟沈望解释一下,这事瞒不了他。有人把话传得很难听,说江知白是因为爱而不得,一念之差想拉你一起殉情。”

“我没想瞒。不过……”欢喜直直盯着她身后,语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情绪:“你是否需要我的解释?”

甄真惊忙回头,见沈望无声地僵立在门边。

她顿了片刻,替欢喜掖好被角,说:“我去给你买点吃的,你们好好聊……别吵架。”

甄真出去后细心地把门掩上,病房里顿时静得可怕。

风雨声忽高忽低,逐渐在两人中间升起一道透明屏障。透过凝成冰壳的沉重,他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在等我解释吗?”欢喜再问。

她的声音似乎没有力气,唯独一双眸子又灼又亮,看得他痛,只好转过面孔。

雨夜沁凉,他高大的身形令小小病房显得逼仄,气氛却并未因此和缓,反而更加疏远冷淡。

昂山廷对人心的把捉向来精准。给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以致命一击,只要让他感到羞辱和背弃就够了。

沈望来了有半个多小时,一直在门外徘徊。欢喜醒后,跟甄真的谈话他都听到了,但并不能消解这件事造成的冲击。绝大多数时候,感情是理智的对立面。尤其是跟她有关,他没法做到心平气和完全客观地去看待。

意外也好被人陷害也罢,她为什么非要私下去跟江知白见面?还是在那么私密的环境。左说不听右说也不听,最后搞成这样,沈望既觉得心疼,亦有深深懊恼和难言的耻感。

“我知道你对沈家有怨气,并没有勉强你一定要去跟戈雅合作。只是想不明白,世上可做的生意那么多,为什么次次都跟江知白搅合在一起?这就是你自力更生不接受任何帮助的方式?”他努力抑制心跳,胸腔有明显起伏,喉咙越来越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人,总是出于令人难堪的理由被嘲笑议论,留下有损名声的话柄。”

对面声息全无,沈望并不知道自己期待一个怎样的答复。时间缓慢流逝,他甚至认为此刻的沉默就是最好。

灯把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黑茫茫罩在她脸上,不依不饶地动荡。

欢喜眼神一黯,咬紧嘴唇又松开,嘴里尝到血腥。良久良久,才仰起脸来,像是发出一声轻叹,又像是一声轻笑。

很短暂,在死寂中飞快地消失了。他一开始没听清,过了会儿才明白,那就是她给出的回应。

欢喜很疲倦,缓缓道,“看来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定论。”

她静静看着他,就像从未认识他。

沈望肩膀僵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怀疑自己再也发不出声音。他想告诉她,他从没有怀疑过她,可是心脏像被乱麻死死缠住,微动了动嘴唇,没有一个字能顺畅地流出来。

只好带着复杂的神情,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她显然也没有等到期待中的回答,惘然地闭上了眼。

他们几经生死波折才走到现在,说是知彼若己也不为过。不知识破过多少阴险的离间,跨过多少几乎不可能化解的阻碍,才建立起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

原来只是她以为。

十几分钟后,甄真拎着附近便利店买的热粥回到病房,发现欢喜蒙进被子里,身体皱缩成一团,好似沉睡的孤婴。

甄真看一眼窗外的天,暗云簇成团,雨下个没完没了,一时恐怕收不住。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今天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

买东西回来时,她在医院门口看到沈望铁青着脸,淋着雨步履匆匆往外走。一个神情焦灼的青年紧跟在他身后,两人在大雨里压低声音急切地交谈。甄真听不清,直觉不像是好事。而沈望压根就没发现她,径直钻入车内绝尘而去。

在最薄弱的地方精准地打入一根钉子,缝隙就会以想象不到速度冰裂延展。

欢喜和甄真都不知道的是,那天夜里十一点,沈顾北在会议桌前突然倒下。额头磕在桌角见了血,眼镜也掉落在地,被杂沓涌上前来的脚踩成碎片。

沈老爷子须发皆白,但身骨向来强健。不知是什么疾病发作,竟如此来势汹汹。会议开始前,就有人发现他脸色不大对。

老人嘴唇发绀,衬得面容异常苍白,说话时语声气促,整个人烦躁不安。一小时后有过一次轻微呕吐,沈顾北以为是熬夜疲倦所致,仍不以为意,只是在私人护理的建议下,把浓咖啡换成参茶。没过多久,他的恶心腹痛之感愈加明显,牙龈和鼻腔都开始出血,细细的,沿着口唇流下。

沈妙吉最先看见,当即失声惊叫。沈顾北觉得鼻端发痒,抬手一抹,手指染上血迹殷红刺目。他下意识猛站起身,似一截失去知觉的木桩,摇摇晃晃栽倒。

听左一鸣说,当时情况异常混乱,沈望又不在场,是昂山廷实施急救,又与沈妙吉一起把人送入医院。老人家再硬朗,毕竟年纪摆在那里,是吉是凶不好预料。

会议被迫终止,本该明晰的结果再次变得遥遥无期。

作出决定还未表态的人重归沉默,持有不同想法的人暗自庆幸没有草率发声。他们都不约而同意识到,这是风云突变的前兆,却没有人注意吴丝桐留在最后,把那杯喝剩一半的参茶悄悄拿走倒入马桶。

无论夜多深,风雨多嚣狂,她依旧是个谨慎聪敏的好学生,对学到的一切本事都能善加运用。

林下参醒神提气,药性甘平温和,没有太多燥性的副作用。跟它长得一模一样的元参就很不同,尤其是参顶端的芦头,需要单独取下入药,过量服食会引起气逆。

这一刻,她长久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浊气,终于能徐徐吐出。

用毒当然不是最稳妥的法子,太容易引起怀疑,万一败露后果相当可怕。但她实在被沈望逼得快要发疯,不得不铤而走险。

一年已过,承诺中的联姻不仅遥遥无期,看沈望的态度,大有过河拆桥将吴氏一脚踢开之意。他从来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同盟,她也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们势同水火的对峙还有缓和余地。

吴氏的加盟,令手望集团扛过了强制退市的危机。沈望却对目前的局面日渐不满,着手进行“主动私有化”。他想把小股东手里的股份全部买回来,扩大已有份额,最终使集团除牌退市,重新变成私有公司。

这类并购操作比较特殊但并不算罕见,通常在市场估值偏低的情况下启动,目的无非是通过吸收合并,实现管理层私有化。除了带来巨大的节税利益,还能使管理权和控制权再结合。简单说,沈望想自掏腰包回购公众股东的股份,夺回这艘航船唯一的掌舵权。

到那时候,吴氏的持股占比被稀释,所有决策都能被轻易作废,完全无法与之抗衡。

以吴丝桐为首的利益集团反对声很委婉,却一致而倔强地坚持异议。但这并没有多大用处,不过是拖延时间。只要沈顾北肯出面,毫无疑问会说服绝大多数人。

老董事长很少再参与重大决策,把空间留给年轻人去各显神通。就像他曾经对沈望说的那样,话多了,关键时刻就没人听。

所以,吴丝桐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只能是堵住这张嘴,让他暂时说不出话。

从半年前开始,元参芦头就开始频繁出现在沈顾北的饮食里。量很轻微,日积月累地影响着老人的身体,这杯浓茶不过是最后一击。

欢喜更不知道的是,沈顾北毫无预兆倒下,让沈望筹备已久的股权私募化,推迟了足足四年。零散股份难以回购,就拿不到有足够分量话语权,意味着吴丝桐的揽权之路还会进一步扩张。

而这最终造成了他们之间,最漫长的一次分离。 KCJICLOkCxRZxsa6WSR9Uq642k/JNM4TrTQSE7Srl4XAFieADztgQnQNhEdKVLH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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