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开始正儿八经跟那家公司接洽,表现出兴趣浓厚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合作细节迟迟拉锯不下。直到对方主动让步,定金数额拉高五个百分点,是最后底线。于是她顺势提出,要去工厂实地考察。
连越不放心,决定亲自陪她跑一趟。十一月中旬的东北早就下过几场快雪,已经冷得呵气成冰。对方全程接待,食宿行程都安排得周到至极。
但这无法打消他们的疑虑。高额利润都是纸面上的核算,落实到具体商品,必须考虑货品挤压的风险。书卖不掉可以打成纸浆,衣服卖不掉,好一点的进奥特莱斯,样品、瑕疵品、过季款可以去线下工厂特卖会继续卖一段时间,卖不完第二年再卖。
这种不锈钢镀银的材质,实用性不高,上面又有织物,说难听的打成纤维都不可能。融掉的成本比东西本身的价值还高,到时候风险是共担的。
到了工厂,情况跟他们想象的确实有很大出入。车间机器老旧,人员稀稀拉拉。估算一下产能,不可能达到他们订单上的量。
连越直接提出,成品卖不掉的话要怎么善后?打折倾销,势必会影响品牌形象和利润。
对方让他们放心,言称有地方集中处理,绝不会因此拖欠尾款。仓储成本太高,甚至连国际一线大牌都会成堆销毁卖不掉的商品,这是业内共识。
这让欢喜心头一动,工厂呈现的规模设施,显然不具备处理金属制品的能力。
三天后启程他们回上海,这个品牌的法人背调也同时递交到连越手里。
欢喜猜得大差不差,他们果然有问题。企业注册不到一年,几乎是个空壳,地址选在那么偏远的地方,无非为了钻当地政策扶持的空子,避税率很高。
法人的妻子,名下另有持股比例高达百分之六十的实业公司,而此公司的法人是其妻弟。那才是真正进行生产加工,包括销毁的库存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的广西。
关系绕了好几层,若不是有针对性地调查,绝想不到跟南方那家企业有过业务往来的,是吴氏苏绣旗下的子公司。
只要沾着一点,事情就绝不简单。欢喜渐渐看清了自身的处境,她不会再轻易相信所谓的“巧合”。商战里没那么多巧合,屡见不鲜的是伪装成凑巧的阴谋,而这不是她第一次与阴谋共舞。
“果然是这样的。”她没十分惊讶,自言自语似地轻笑道:“在我刚做出缂丝吉他时,她觉得这点小能耐翻不出浪花,不足以造成威胁。后来沈望想用螺钿缂跟她的缂绣一体分庭抗礼,就利用叶家兄弟栽赃抄袭,要把我的职业生涯置于死地。当风口浪尖消弭于无形,她发现离开了手望的人更不好掌控。沈老先生一时的兴致,让她倍感威胁,终于使出浑身解数去做最后一搏。”
一切的根源都是沈望。他一天不解决婚约,吴丝桐就会一直把欢喜当成肉中刺,跟她离不离开手望集团无关。连越心知肚明,忍了又忍,不带情绪地说,“在她眼里,你连活着都是罪过。”
“今时今日,就算她容得下我,我不见得能容下她。”欢喜悠悠地说,“避开了这个陷阱,她也会再耍别的花招,怕是没完没了吧?我不想以后做每件事都战战兢兢,去猜测她的一举一动。一次又一次,拿我当傻子愚弄。直到我想起她,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呼吸。”
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用柔和的语气说出尖刻言语。嘴角依然挂着几丝浅笑,仿佛在谈论愉快的话题,眉头却清楚拧起,冷冽中有决然之意。
连越知道这件事必须结束了,最终的较量将要拉开序幕。
“早该有个了结。”他脸色微沉,眼底藏着不知名的感触,“只是,值得吗?”
弦外之音缠在上面,欢喜的心思却飞去老远,没听出来。吴丝桐一而再纠缠不放,本该是沈望的责任,他却仿佛隐身,变成两个女人的战场。
“值不值得重要吗?反正都不能逃避。就像在道场练武,有人上门踢馆不接着,以后别想在这行立足。”
“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静默片刻,重提一口气,铿锵地说:“再查。干干净净的企业有很多,但我相信这种奇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什么样的人,就会做什么样的事。”
忍让只会引来变本加厉的践踏。被打落悬崖再九死一生地爬上来,徒劳地原地打转,平白消耗自己,何其不值。井河不犯这种天真的念头,她以后再也不会去想了。
欢喜佯作不知,跟东北那家公司继续保持联络。谈了几个回合,她拿出设计成稿,要求对方先支付合作意向金,数额是订金的三分之二。等第一批金属胚架到货后,会当成订金的一部分,这样对彼此都比较有保障。
再又一周过去,这笔款子如约打入公司账户。
一切都在按计划发生,吴丝桐最懂以小博大,不会吝惜这点甜头。欢喜则顺从地咬住鱼饵,让对方以为事已成了一半,逐渐放松戒备。
金属胚架的发货地在广西,工厂原是两年多前从广东挪过去的。
广州经济开发区商业发达,集中了全国一多半的实业加工,不乏世界五百强企业。数年前环保力度不断加大,管控愈加严格。光是电镀银的场地价,猛涨到三百多块一平米。稍越雷池,处罚力度极大。化工企业渐渐难以承受高额成本,只能挪。
挪到更贫穷偏远的地方,不愁招不到廉价工人压缩成本。广西山多地少,远离几个主要城市的农村,大多靠养殖种植维持生计。男人们外出打工,留守的妇女尤其便宜,更愿意下力气干活。她们累死累活砍几百斤甘蔗,摘几十亩火龙果,收入只有几百块。工厂支付的薪水再苛刻,也比这要多。
但她们不知道的是,惟利是图的奸商把工人视作用过即抛的人肉电池,污染处理毫无改进,比在广州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工们文化水平普遍不高,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频繁出现奇怪病症。她们在加工劳作时受第一次污染,有毒金属废弃物污染的水土通过食物链循环,最后又沉积在人体内,造成二次重复污染。
工厂日进斗金的繁荣,造成周边林木凋敝,河水恶臭熏天。为逃避监管,连排污许可证都是伪造材料申请的。
偏远地区,监控网络的智能化技术水平跟大城市没法比。巨大的利益驱使下,企业主没想过花力气减排,而是把心思花在数据造假上,企图蒙混过关。人为干扰采样装置、随意篡改数据……无所不用其极。
连越各行各业的人脉很广,把消息放料给了南方某家深具公信力的严肃报纸。他的朋友是知名记者,冒着危险深入虎穴调查,终于拿到第一手资料。
半个月后,纸媒曝光出首批造假企业名单,这家化工企业的名字首当其冲。
欢喜说,“还不够。”
连越深深看她一眼,“那你想做到什么地步?”
“这话你该去问吴丝桐。如果她说我会得饶人处且饶人,以后不再用阴谋诡计戕害别人,我就收手。”谁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欢喜的态度仍然是,“刀不扎进肉里,不会晓得有多疼。她的回答,就是我的答案。”
公平不会自己从地里开花结果,要从贪婪的人手里去抢,让他们连血带肉吐出来。
这家化工企业,目前与吴氏苏绣仍有深度合作,为高端服饰和箱包提供五金件。遭到查处后,必须关厂停工。东北那家空壳公司受此牵连,所有订单都面临违约。先前支付的诚意金无须退回,还将被告上法庭,付出合约金额数倍的赔偿。
这是漫长的扯皮官司,能不能获得赔偿欢喜其实无所谓,大概率是拿不到的。如果她轻信了这次合作,最后无非是空壳公司申请破产保护,法人一走了之,所有损失都要自己负担。
现在是对方理亏在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接连不断的曝光,引起一串连锁风波。
当地环保部门从源头查起,化工厂相关负责人很快被刑拘。这家企业购置了存在造假缺陷的设备,给数据伪造和篡改留下空间。有的环境监测设备生产商甚至扬言,能做到“监测设备电源关了,数据还在上传”。
质监部门助力,对存造假缺陷的设备予以曝光,直至将违规生产商全部剔除出采购名单,斩断其利益链。
牵丝扳藤地追究,挖出萝卜带出泥,吴氏苏绣也难独善其身。他们未完成的大笔订单无一幸免,鎏金银扣饰、拉链、挂件和五金的货源全部受影响。虽然不用负法律责任,难免元气大伤。
欢喜终于对结果感到满意。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吴丝桐出手还击,意思是,看清与我为敌的下场,别再惹我。
“做到这步,你觉得够了吗?”连越又问她。
欢喜点点头,的神情微妙地动了动,“我是局外的棋,管不了棋坪内还留了多少险恶的伏笔。但即使重来一遍,我一样要这么做,不会后悔。”
他觉得他再次看懂了她,知道她已经做好应付更多艰难的准备。欢喜不是那种会妄想“如果”的人,从今往后,只能加倍小心那些试图操控她、打压她、陷害她的存在。
连越轻吁一声,“故伎重演是很容易的,尝过甜头就再难停下。我不想有一天,当你回过头时才发现,自己成了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听了他的话,欢喜仿佛出神,片刻之后才苦涩地笑起来,“但世界并不会对一个弱无还手之力的人格外开恩。当我学着虚与委蛇,当我学着用谎言达到目的,当我明知道那是个陷阱,还面不改色要求对方先支付诚意金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这些污糟的手段,就是在他们制定的游戏规则里最合适的生存策略——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我憎恨吴丝桐,无法忍受她。相比起来,对沈妙吉却只有讨厌而已,你知道为什么吗?”
连越从来没跟她深入讨论过跟沈家人有关的一切,露出不解神色。
她微微转过头,目光却仿佛穿透那堵墙,直视遥远的天光,“沈妙吉从不掩饰对我的敌意,也不畏惧她视作仇敌的人。总是那么张扬大胆,好像从来没对任何事妥协过,当然,她也用不着妥协。因为这个缘故,我不恨她,甚至还有点羡慕。我知道我也许一生也做不到像沈妙吉那样随心所欲,更看不见以后的我会是什么模样。现在所做的一切,并非渴望变成吴丝桐,只是不想步入她的后尘而已。”
说完这些,欢喜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心里异样平静。
冤冤相报必定没完没了。跟屈辱顺从比起来,她永远会毫不犹豫选择抗争。
当时她以为已经见过最糟糕的事,不过是因为,更糟糕的还没有发生。而连越的担忧,很快便要成真。
沈二小姐大婚,排场极尽奢华之能事。除了在国外私人海岛举行,国内也会有一场盛大仪式。
昂山廷凡事都由她拿主意,甚至不介意将场地定在蓬莱会馆。
欢喜在秋酿酒事件平稳解决后,头回答应与江知白见面,却跟婚礼完全无关。
开设实体旗舰店,仍是工作室急需解决的重中之重。招纳大批学徒后,生产线的产能提高不少。新手匠人的技能尚且生疏,只能完成最基础的工序,比如素地打底和平缂,稍微复杂的技法纹样都难以驾驭。
为了让他们增加收入,欢喜接下很多工艺相对简单的订单。比如将羊绒加入缂丝中,做iPad包和玩偶手办之类的商品。零售价格低,能以最小的成本让缂丝走入大众生活。
但这些没有大品牌加持的合作,无法成为入驻一级商场的资本。
江知白联系连越,想让他们跟江寄余见一面。
江寄余的女友,是知名舞团“怀让舞集”的首席舞者,将要和泰国一支舞蹈团队合作,在上海演出大型水下舞蹈。江寄余从中牵线,提议让猛虎蔷薇品牌为演出制作特别服饰,联合首秀,这对品牌在市场上打开局面是相当难得的助力。
或许是江家对私生子怀愧的补偿,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将这个机会留给了欢喜。
“江知白已尽量置身事外。”连越说,“即使拒绝,我想你还是亲自跟他说清楚比较好。”
欢喜张了张嘴,木讷地答,“我确实……不想接受。”
“这大概是你们能见的最后一面。他打算带老江离开上海,没说要去哪儿。”连越不无遗憾地看着她,“你知道吗?楚光云没有死。”
“什么?!”欢喜由衷感到不可思议,惊诧之中说不出话来。
她在脑海中试着拼凑回忆,关于素未谋面的楚光云的一切,只停留在甄真的描述里——像一场遥远而悲情电影,毫无真实感。仅仅只是知道多年前,确实发生过这件事情,江知白的生命里,有过这样一个青春早夭的白月光。
可连越说,楚光云还活着。
沙美岛洞深潜拍摄,女孩因风暴突至不幸罹难,令江知白愧疚至今。谁也想不到上天的玩笑如此吊诡,动辄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间。女孩被渔民所救,但大脑缺氧过久,导致记忆受损。她醒来后记不清自己的来历身份,也回不去了。
渔民一家有个因出海而死掉的女儿,捡回这个少女以后,就把自己女儿原来的小名namu(水的意思)给了她,接纳其成为家庭成员。
楚光云过往的记忆残缺不全,却没有失去对舞蹈的肌肉记忆和天性亲近,所以学了水舞。
她长大成人后,已是行业内小有名气的Underwater dance。第一次代表舞团来中国演出,江知白在幽暗的舞台上认出了她。光影杂错间,一张隔世的脸,惊梦乍醒。
江敬川对养女的死而复生十分惊喜激动,一心希望能继续撮合两个孩子,让他们再续前缘,甚至也想借此化解自己和私生子江知白之间的积怨。
这显然超出了江知白的承受范围。他无措至极,更没有信心处理好如此复杂的关系,只能决定离开。为宿命的无常跟狂暴,无一例外。
欢喜听完还是觉得恍惚,这些事仍然跟她没有真切的关系。胸腔里却像塞了一团无法调顺的郁结,不知道是该为他悲伤还是庆幸。
“去道个别吧。”连越说。
然后彻彻底底,从彼此的生命里退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想,这次应该能有一个,以后回忆起来,不至于遗憾和痛苦的告别。
这是早晚的事。怎奈每一回,都与愿相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