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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折戏逆水行

青山小夜子死去将近十年,怀念逐渐变成一种义务。十年生死两茫茫,对的错的,都再也找不回了,他想。一枚在恨意里浸泡了太久的标本,给不出更多感伤。

灰墨色的天际线沉得很低,如同此刻的心情般压抑。而他已很久不去追究所谓“爱”——摧毁只需以爱之名,人终将毁于他所热爱的东西。被心中的神明抛弃,是应许之地堕落的开始。

昂山廷同样回避了她的问题,淡淡地说:“你每次都棋差一招,并不是沈欢喜绝地重生的本事有多高,而是因为,她的本钱只有一条命。一无所有的人落入困境,一定会拼尽全力地挣扎。你却自认为,再不济总能找到可退之路。仔细想想,又能往哪里退呢?”

“可这条命是底线。我是说——沈望的底线。”吴丝桐勉强牵动嘴角,“碰也碰不得。沈欢喜要是在这时候不明不白死了,他能绕过谁?”

“生命其实很脆弱……明明白白还是不明不白,没多大区别。”

昂山廷这番感慨来得莫名其妙,或许是因为,他所经历过的死亡,真实而残酷的死亡,比她多很多。

吴丝桐看着他开合的嘴,只一刹就微微睁大了眼。冰冷的念头浮现在脑中,四肢百骸都禁不住寒颤。她强迫自己压下去,不愿深想。

良久,踟躇地说:“不至于吧?这不是小事,跟让她病死还不一样,搞不好我俩都要搭进去。”

从她的神色里,昂山廷看出来,这种反应并非出于对生命的敬畏,仅仅只是顾忌实施之后高昂的代价。这世间必定还有她最深切的牵挂。心里装着放不下的人或事,就做不到彻底豁出去。

他安闲自在地笑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杀人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

昂山廷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两个字,吴丝桐却听出了另一种意思: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也不介意这么做。但不是现在。

摇摆不定的微光中,她的眼神飘忽,脸色褪为苍白。只有跳跃的烛火,还在替她变换忽明忽暗的表情。

“让沈望哀莫大于心死。”见吴丝桐不大相信,他又分析道:“像你说的,对沈欢喜牵肠挂肚的男人不止他一个。但他婚约在身,谁都比他更有资格去追逐心中所想。只有他自己不这么觉得,甚至幻想隐瞒周旋就能好事占尽。”

“让他死心,恐怕比让沈欢喜去死还难。”吴丝桐始终观察他的眼角眉梢,觉得他这次没有在撒谎。

“感情也是很脆弱的,比生命更甚。”昂山廷缓慢而含蓄地下了结论,“他首先是沈望,然后才是一个痴心不改的男人。本末倒置的事,不具备长久的可能,更不该长久。”

“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细节我不需要知道得太清楚。”吴丝桐努力让语气显得平静,却控制不住脸颊的颤抖。慢慢地躺下来,避过他的目光直视,埋进蓬松的枕头才觉得踏实。冰冷犀利的筹谋,让她心头生起难以名状的失望,只想快些结束话题。

“逝者已往。”他也在她身旁侧卧,突然说。

“生者如你我,是他们留在世上的眼睛,要替他们去夺取再也到不了的将来。世上没有报不了的仇,你是靠着这个想法,才支撑自己活到现在,不是吗?”

吴丝桐从镜子里看到两人依偎的身影,还有他无声的微笑,双目有些发酸。有时候她怀疑他简直什么都知道,但他无所谓。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迫切需要她热切体温,来抵抗虫噬般的孤寂。

吴丝桐从胸腔深处发出微弱甜美的呻吟,视线中的一切都动荡模糊起来。心里暗想,“对我说个谎言吧,一个就好。虽然我不会相信,但此刻我需要它。”

他仿佛立即有所感应,声音还是那么动听:“或许有那么一天……”

“……唔?”

“有一天”,他把不确定的“或许”去掉,然后清晰地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他和她的后代,一个不姓沈的孩子……会有那天吗?被恶兽撕扯过,残缺不全的肢体和灵魂,是否还能互相拼凑成一个“完整”。

天色隐隐发亮的时候,昂山廷起身穿好衣服,替她一盏一盏吹熄了蜡烛。

吴丝桐知道他是要走了,想起身相送,被他按下。用手托起她的脸落下唇印,带几分流连不舍道:“在我跟沈妙吉举行婚礼之前,我们不要再私下见面。”

她揉一下眼睛,语调充满落寞,“两个多月……那会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高空走钢索,出意外频率最高的地方不是中间,而是在快要抵达尽头的时候。百分之九十九的杂耍艺人,都死在最后一步上面。因为他们觉得目的地近在眼前,不自觉地开始松懈警惕。”他最后亲吻一下她的脸颊,“小心驶得万年船。”

沈顾北打算提供戈雅副线品牌的订单给欢喜的工厂,不过是个初步成型的想法,也是许多大大小小的合作中不大起眼的一桩。别人都觉得无可不可,甚至懒得去关注,只在吴丝桐这里激起千层浪。

沈望带着绿芦和天天抵达县城的那个晚上,已从左珈陵处得知,心头百味陈杂,有喜有忧。一条艰难漫长的道路,终于出现些微曙光。可欢喜到底怎么想呢?

他斟酌着说:“老人家一直对你有所期待。”

有所期待,却无视吴丝桐一次又一次用卑劣手段把她逼到绝境。有所期待,必须建立在她有能力洗脱污名重整旗鼓的基础上。他们不会向没有价值的人施予善意,这是沈家人一脉相承的傲慢。

不,她不需要向沈顾北证明自己的价值,不在乎他的期待,也不愿接受他的任何馈赠。这会成为她负债,而不是拯救。

欢喜关上龙头,水声戛止,变得非常安静。她抬眼看他,“我堆满竹筐的方式,跟你们不大一样。我想自己把事情做好,不可能一直靠这样的订单续命。那年进明唐之前,本来也能找到别的工作,可奶奶对我说,拉磨一年,永远成不了千里马。”

沈望想不到还有什么可说的,她也沉默。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种令人懊恼的寂静,欢喜手上堆满泡沫,顺势支开他:“你去帮我看一下,这么早不知道是谁。”

沈望依言放开她。一旦脱离彼此的怀抱,他们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在繁杂的人和事之间出入裕如,迂回自保是本能。思维设下界限,主动屏蔽了大部分悲喜,杜绝盲目的热情。这样理性和充满规则的世界,从来都不属于欢喜。沈望投身其中,自知无法脱离,又对此充满复杂的怀疑和厌倦,所以会一再被她的纯粹坚定所吸引。

电话接起来竟是左一鸣。沈望的手机从昨晚就一直关机,谁也找不到他。只有左珈陵知道他和欢喜在一起,不想被打扰。

他从未出过这样的状况,令身边的人无措又为难。任性代价是,沈望错过了年度第三次季报会。沈立大为不满,当众怒斥他因私废公放浪形骸。

道阻且长,道远则迷。能被逆境阻止的追求是软弱的,那不是属于沈欢喜的方式。

褚校长为工作室挑选输送了六十多名年轻学员,落实到具体教学方式,还需要不断摸索实践。有叶景明在,这方面的困难降低了不止一点半点。

欢喜从未把沈家的祖训当成约束,什么女子不可学,外人不可学,非机敏健全者不可学……流派之间隔阂深如江海,技艺早晚会在故步自封中面临枯竭。

新学员中成年女生也占了相当比例,几乎超过半数。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带有一定程度的听力和发声障碍,有些是先天如此,有些是幼年时期不幸罹患疾病造成。

招纳残疾人入职,在税务上能获得一定程度的减免。欢喜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们无需为学习缂丝缴纳学费,每月还可领取补贴。虽然数额不大,多少也能缓解他们家庭压力。这是王玉良他们那辈就有的先例,当时只有国营缂丝工厂的学徒才能享有,属于国家津贴。私人企业采用这样的模式,相当大胆。

她和连越一起制定了学习流程和试用期限,即使签了正式劳务合同的,中途解约也无须赔偿。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人里,最后正式入行的能有三分之一,就算很顺利了。

被拘禁的种子发不出根芽,强留有没必要。心思不在这上面,或者就是没天分,条件不适合,根本也做不出好东西。

设计、打样,都有以虞琮平为首的熟手匠人来解决,新学员在头一年内只能从事相对简单的缂织。

但没关系,有人,就有未来。他们力图建立标准化地织造过程,保证任何人离开后都能迅速找到替代者。把内容高度细化,拆分成最简单且重复的小环节,每个人只需要负责其中一环,能令效率数倍提升。

跟程嘉人的合作进展顺畅。节目组实拍学员班的学艺和工作,经过精良的剪辑制作后,出现在第二季真人秀节目《穿着高跟鞋奔跑》中。这些都有力地促进了杂志宣传,也让程嘉人今年的风云榜排名提升一位。

生来不在云端之上的人,双脚最先懂得泥泞滋味。而穿高跟鞋的资格,要靠穿平底鞋奔跑的资格去换。

欢喜所坚守的阵地,只不过是沿窗一字排开的几十台木织机。跟志同道合的手艺人们一起执掌的门庭,代表着缂丝这门千年绝技,目前在国内所处的最高水平。

生活总是这样充满动荡,有起有落。貌似随机而混乱,背后却隐藏着某种森严秩序。她拿出最顽强的意志和能量来推动,一步步活在当下。如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以信念作利剑劈开红海,面对命运的旷野,始终一往无前。

这门与世隔绝的技艺,投身现代文化和经济浪潮的洪流,也将面临世俗热闹的浸染。或许若干年后,它会在传承中彻底改变模样。无人再记得这些负重跋涉的先行者,想象不出他们丈量过的道路,看不见在支离破碎的废墟上,是如何建立起全新的世界。包括他们的付出、痛苦、卑微和挣扎。

桑田会变成沧海,海水退去,高原又将重现。

而灯塔,灯塔无需始终伫立在肉眼可及之处,它在人的心里。

欢喜拒绝了戈雅的副线品牌,沈望也无法说服她。左一鸣并不感到意外,还是那句话,“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

沈顾北倒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那只是个心血来潮的决定。对方既不领情,就此揭过不提。

无论欢喜是否接受,这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念头,势必会引来吴丝桐的紧张和戒备。谁也猜不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却知道她一定会有所动作。

连越居安思危,生怕她在同一个坑里栽两次。

“你要多作提防,千万别像以前一样心软犯糊涂。”他反复提醒,“职场就是这么残酷,不管是背后有人存心害你,是自作孽还是单纯躺枪,又或者完完全全被冤枉,只要处理不好,就得从现有的位置上退下来。还能不能再站回去,就不一定了。”

她说,“缂丝班现在刚起步,主动挑事没有胜算。我们要做的,是等她犯错。”

举止多么审慎高明的人,也有缺陷和弱点。欢喜擅长空手道,知道机会只有在对方出手的一瞬间,稍纵即逝。而急于进攻的人,最容易暴露失误。

这一年的初冬,天寒得很早。欢喜脱离手望,彻底自立门庭。舍弃缂丝吉他的版权,带走螺钿缂和良将三十七人,算是有得有失。工作室声誉水涨船高,已有挑选合作方的余地,各种接洽应接不暇。

短暂的平静,只持续了不到一周。

那天欢喜拿把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摆在桌上,看来看去地琢磨。

绿萝凑过去,纳罕道:“这是什么东西?”

“你猜。”

绿萝拿在手里掂了掂,线条流畅的圆弧形金属环,三厘米多宽。底部有一块长方形的切割平面,像个底座,说是镯子吧又套不进手腕,拉丝镀纯银面喷磨砂,有点沉。

欢喜友情提示,“这东西的售价4899人民币,如果把内侧平面镶上缂丝,再加上带缂丝的盒子,能卖到12999。”

绿萝咋舌,赶紧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我见过沙漠下大雨,见过活在树上的鱼,没看过这玩意儿。到底干嘛用的?后现代艺术品?”

“表架。”欢喜不再卖关子,“还不是纯银的,不锈钢镀925银。这只是个金属裸胚架,其他工艺一概没有。”

“这就要卖一万多块?什么牌子的表才配得上它啊!”绿萝吸口气:“有钱人的世界我真的理解不了,毕竟我没有那么多钱。”

“我也理解不了。”欢喜挑眉道,“投资不过山海关,我从来没听说在那地方还有做高奢代工的品牌。”

这类奢侈品,做出口转内销的比较多。因为国内经济发展迅猛,富裕阶层不断增多,需求量也逐年增大。很多高端品牌包括服装行业,会把低廉的材料和辅料制作丢到经济不发达地区的贫民聚集地,以极其低廉的成本支付人工费,然后运往米兰和巴黎完成最后工序。比如印度的手工钉珠、亮片绣,东南亚的编织和植物染。

层层代工,层层分销,一线工人的工资水准跟打发要饭的差不多。成品摇身一变,却成了光鲜亮丽的高端商品。被剥削的血汗和罪恶,都掩盖在精美的包装和品牌文化背后。

欢喜之前也以为,这些世界血汗工厂基本都在东南亚。直到一家注册实地在东北的品牌找上门来寻求合作,要做的就是这个缂丝表架,定位成高端商务礼品。

价格优势非常大,售价4899的不锈钢镀银裸胚,量产成本只有不到一百块。即便如此,对方要求的供货量与定金数额仍旧不成比例。

在金属面拼嵌缂丝面料,加上包装盒设计,单品成本能控制住千元以下。去除出口渠道、广告运营等等费用,利润额却能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且他们的需求量非常大,几乎是稳赚不赔,这笔订单最大的诱惑就在于此。

初次合作,定金数额偏低也有人肯接受,就看愿不愿意为了长期利润冒这个风险。

绿萝听完觉得蹊跷,迟疑地问:“你想做吗?真做的话,公司得先自己往里垫钱。单品成本就算一千吧,按订货量我们也得垫出去上百万,万一后期货款收不回来可麻烦。”她声音越来越低,“还不如跟戈雅合作呢……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大牌,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高奢’没法比的。”

欢喜微笑着偏头看她一会儿,说:“别去想戈雅了,我们肯定能找到比它更合适的品牌方。”

欢喜知道她在愁什么。“猛虎蔷薇”的知名度,借助程嘉人的媒体渠道迅速打开,可拿得出手的品牌合作却没几个,导致他们一直无法入驻高端商场。品牌没有实体店是当务之急,连越谈了小半年,却屡屡因条件不合而遭阻。

按国内商场分级,顶级店譬如恒隆广场,想都不必想。连越的意思是宁缺毋滥,第一家旗舰店至少要开设在一级店,久光、太平洋百货、巴黎春天都行,二级到以下的就没必要考虑了。定位一旦往下放,以后要再抬起来几乎不可能。

商场对入驻品牌的要求,是“产品销售收入”、“利润总额”和“销售利润率”这三项指标的企业申报资料审核。在所有他们能挑拣的合作方里,这个做奢侈品表架的利润率空间最大。

欢喜拿着表架去找连越和甄真商量,甄真直言不妥,“我怎么觉得像个坑?这牌子我听都没听过,就算出口转内销,到时候全变成库存积压,他们更有理由拖欠尾款。花得起一万块去买缂丝表架的有钱人,更注重的是品牌背后的企业文化价值。”

“所以很有必要查一查,这家远在山海关外的公司到底什么背景。不是因为想跟他们合作,而是——”欢喜的微笑里带着些嘲弄,“我觉得,我们的机会可能来了。”

发现了陷阱,光绕道避开远远不够,意味着还会有更多,防不胜防。最好的做法,是把制造陷阱的人拉进去,让他们尝尝自食其果的滋味。 fS4f2gz/DTkmsrBJPE38yDnnX8qWm7blSjHBBURxh3bEKPPULbOcWLEwnoRXAZf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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