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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折戏 垂野星

绿萝告诉自己要冷静,开始用冻僵的手指编辑信息,简单把情况说明。写到一半时,沈望突然打来电话。

大雪荒寒的夜色里,男子沉稳的声音如同幻觉。欢喜离开后,这是沈望第一次主动跟绿萝联系。他知道她们之间的心结难以消解,又不好直接去问欢喜是否已同绿萝相认,两人如何相处。

误打误撞地,得知绿萝竟身在几千里外的偏僻乡里,还拖着个九岁小女孩,被暴雪阻滞寸步难行。

手机不断提示即将断电,他省去寒暄,言语简要直接,让绿萝立即把详细地址报出。黑屏前的最后一秒,绿萝听到他说,留在原地不要乱跑,我会尽快抵达,想办法带你们离开。

剩下的是等待和无尽焦虑。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情况有多糟,丹棱乡早就停止往外发车,同样也没有外面的车进来过。恶劣天气太容易出现意外,万一沈望路上出点什么岔子,她简直不敢想要怎么面对欢喜。

手机彻底没电,她无法再联系任何人,只能等他。

漫长的二十七个小时过后,大雪放晴,乱云成团的天空恢复宁寂。

郊野的风仍冷冽刺骨,沈望在晚上八点多抵达。只有他一个人,开了辆租来的越野车,轮胎有防滑措施。他言出必行,跟欢喜有关的事,从未大意落空过。

绿萝从旅馆老板处打听过,从上海乘搭飞机到省会,再到最近的镇上,最多只要九个小时。她不知道沈望当时并不在上海,是从更远的地方辗转而来。

天天退了烧,人还昏沉着,一直缩在床上睡觉。房间简陋冰冷,突然有了响动。清晰稳定的脚步声,简洁而条理分明的低声交谈,预示着窘迫和混乱即将结束。陌生英俊的男人出现在昏暗烛光中,暖热手掌贴住她的额,说:“我给你们带了衣服和药,别担心,很快就能回到城市。”

旅馆已没有多余房间,沈望今晚没地方睡,决定连夜赶路。绿萝从楼下打了半盆热水给他洗脸擦手,水温并不高。她们将近一周没有洗澡洗头发,困难是明摆着的。

沈望凑近烛台,打开导航研究路线,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到镇上找家条件好的酒店,先住一晚,然后开去省会,直接搭飞机回上海。”

雪随时可能再下,天气变幻莫测,出去的路会比进来时更糟。他计划周详,已拿定主意,并非同她商量。

沈望向来如此,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处理问题的态度太过自负强硬。绿萝早就习以为常,决定听从安排,默不作声地收拾行李。他千里迢迢赶来,一言一行都落在实处,让她惶恐的心终于安定。

“一个小时后出发吧。”沈望关掉手机,用手掌揉了揉前额,“我一天一夜没睡了,要恢复一下精神。”

绿萝抬起头,为难地四下打量。屋内只有张窄旧的硬木床,天天睡在上面,不知道哪里可以让他休息。

没等她开口,他径自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闭目养神。头微微向后仰,靠着冰冷的墙。松弛中亦有随时保持的警觉,眉头并不舒展。绿萝知道他只是小憩,不会放任自己睡着,还是轻手轻脚吹熄了蜡烛。合上行李箱,她无事可做,安静地坐回床边。

旷野风声呜咽,大颗冰凉的星子悬垂在天际。澄澈雪光从窗外映进来,在沈望消瘦的侧脸染上一层柔和的银。

狭窄的空间共处一室,却没有丝毫紧张生疏。

寂静中有他轻微均匀的呼吸,双手自然交叠放在身前,领口松散开,裤脚溅满零星泥点。隔着冷冽空气和茫茫夜色,她一直在看他。他们见面次数不多,印象中的沈望一贯矜贵整洁,应对任何状况都游刃有余。绿萝从未看到过他这么筋疲力尽的狼狈模样,心里涌上一丝伤感。

他此刻出现在跟自身完全不相称的落魄脏乱之地,开了很久的车,冒着生命危险在冰雪封冻的穷乡僻壤里穿行,因为她是欢喜在乎的人,他承诺要把她带回去。

某个同样寒彻骨髓的雪夜,当欢喜决定同过去彻底告别,她仍毫不怀疑地说,“尽管发生了这一切,我从未怀疑他是爱你的,也请你相信。”

相信爱,相信它的存在,如同相信它的终结。这份力量不会消亡,会在时间里留下断续线索,等浪迹的脚步一一辨识、寻回。

或许有一天,当他们都老去,不再怀抱年轻时的剧烈和偏执,才能对彼此有更多悲悯。懂得分开无关欺骗或背叛,只是生命里必经的荣枯。懂得无须为做过的选择寻找理由解释,懂得对方所有的空虚、失望、软弱和困惑。懂得曾经互相付出过的代价,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抗争和无奈。

那一晚,绿萝从未如此强烈地预感到破碎和即将到来的别离,却无能为力。

一个小时后,沈望精准无误地醒来。转动酸痛的脖子,轻声说,“走吧。”

他没让绿萝再做任何事,先把行李箱搬去车上,又腾出手来抱天天。

路况恶劣,突发状况频出。盘山道逼仄弯曲,拐弯的锐角都是视觉盲区。沈望集中全部精力应付,中途不与她们交谈。怕熏着小姑娘,偶尔停下去车外抽根烟提神。

沿途景致荒凉,积雪下裸露一块块黧黑的岩石。路面被太阳晒化,冰屑混合着泥浆堆积在车辙两旁。轿车撞向山崖留下的残骸,突兀地出现在眼前。绿萝心惊肉跳,忍不住去想车里的人如今是死是活。

“别去看那些。”他透过后视镜看她,从前面递过一瓶水,“困了就睡一会儿,到地方我叫你。”

他们翻越了一座海拔三千多米的山头,前方开始清理道路,只留下窄小的单行道,行驶速度不得不慢下来。抵达县城,比预计的多花了四个小时。

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两个风尘仆仆的男女,带着一个感冒中的小女孩,出现在小县城的路边饭店。

打着呵欠的老板娘把三碗面条端上桌,顺手在沾满油污的围裙上擦了擦。沈望毫无胃口,也吃不习惯,随便喝了两口热汤就放下,出去外面接电话。

天天饿得厉害,埋头就吃。身子暖和了,才想起来偷偷问绿萝,“那个叔叔是谁?”

绿萝摸摸她的头发,附在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天天神情茫然,似乎不大能理解。她还记得那年跟欢喜同去清江村的江知白,连齐伯伯也说,他们看起来像她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但她什么也没再问,只是好奇地透过帘子打量。

十几分钟后沈望回来,神情略有为难,“斜对面就有酒店,不过现在去的话,也睡不了几个小时。最早一班回上海的飞机是六点二十。”

绿萝知道他急着回去,或许有公事不能耽搁,却于心不忍,试着劝道:“可是这样赶路太勉强了,你需要休息。”

“没事,我可以在飞机上睡。”他顿了顿,“欢喜那边可能有点状况,还不确定,我不太放心。”

绿萝就明白了,立即说:“我没问题,直接去机场吧。”

从县城开到省会的路比较畅通,两个多小时就到。沈望一直没吃东西,在机场买了杯浓咖啡匆忙喝完,直到过完安检登机才松一口气。天天的座位挨着沈望,她对这个叔叔很好奇,绿萝也想让他们多熟悉,便没有提出调换位置。

天天来时睡了一路,精神很好。她是头回坐飞机,一直在小声地问东问西。沈望很有耐心地照顾她,问空姐要热牛奶和毯子,一路也没顾上睡觉。绿萝累到脱力,不知不觉眯着了。

落地前一阵气流颠簸,她惊醒过来,下意识探头去找天天。头等商务舱空间宽敞,舷窗紧闭,小灯柔和的光洒落两人头顶。天天伏在桌板上用本子写字,沈望凑过去,不时低声同她说话。一大一小相处融洽,他的细心妥帖,让漫长的航程不至于太枯燥。

沈望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完全没有敷衍和不耐烦,这让绿萝十分意外。降落时空气压力变化,耳膜传来阵阵刺痛。他亲手替天天戴上耳塞,又教如何她张口用气息调节。

钻出机舱,阳光明媚温暖,令人精神振奋。绿萝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在写什么?其实……作业没做完也没关系,以后会有新老师和新学校。”

天天看了看沈叔叔,害羞地低下头,怎么也不肯说,像是在保守共同的小秘密。

“ A pleasant surprise。”沈望替她答了,“给欢喜的。”

他们就这样马不停蹄地颠簸,终于在次日晌午赶到。

礼堂晨会上,欢喜收到了这份情深意重的礼物。是天天在原来学校最后的作业,一篇命题作文:《我的理想》。”

“理想是即使心里害怕,也要去做的事。”

她从来没试过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小姑娘看着台下黑压压的脑袋,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我现在就有点害怕,可是我有想告诉你们的话,所以来了。”

纵然千里万里,不顾疲惫恐惧。

天天在飞机上写下了她的经历,以及和欢喜姐姐的故事。她很爱看书,阅读面比同龄孩子宽泛,开篇就十分惊艳,引用了约翰▪欧文在《新罕布什尔旅馆》的一段话:“我该如何述说噩运,特别是我们的噩运,除了诉说它如何天经地义?”

褚校长用眼神鼓励她继续念下去,在旁用手语同步翻译。

早经离丧,让小小的女孩敏感多思,更能共情他人。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跟学校里这些身有残疾的哥哥姐姐们,都面对着相似的苦难。

欢喜一字不落地听完,泪盈于睫。

天天念完作文,乖巧地站回连越身边,好奇地看他重新调试投影仪。褚校长在做晨会总结,语调依旧温柔有力:“你们今天,提前上了一课。以后从学校毕业,去到社会上,这样的情形或许还会遇到……”

被罗以凌打断的流程再度接续,老师们开始统计报名人数。

褚校长的态度已很明确。钱只能暂时解决眼前的问题,孩子们之所以被送来这里,最重要的寻找关于未来的可能性。

应该让他们去尝试学习和创造,在精力和体能最充沛的少年时期,接受关于审美、灵性的训练,培养真实的自我认知。这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终极问题,贯穿一生。将来当他们长大,也许会陷入贫穷困顿,也许艰难谋生,也许仍然无法避免被主流社会排斥,但不管如何辛苦无望,他们会懂得爱与被爱,以及怎样汲取灵魂深处的光明。

沈望轻轻揽过欢喜的肩,两人悄然从侧门走出礼堂。景明忙乱中抬眼一瞥,怔在当下,直到那对亲密的背影消失。虞琮平也看见了,露出恍然的神情。啊原来如此,他和她。许多细小的疑惑都有了解释,时至今日,也不是不能理解。

景明为他的哥哥感到遗憾,更多的是释然。一个人做了什么,永远比说了什么更重要。欢喜身体力行的实践,坚持对错,为此不惜跟心爱的人对抗殊途,才带领大家走到今天,实在很不容易。

墙壁被雨水浸得灰黄斑驳,垂满了绿幽幽的爬山虎,风一吹过,泛起层层波浪。

沈望默默伸出手,摸到她脸庞湿漉漉的泪痕,“还生我的气?”

剧烈的日光让她觉得晕眩,努力集中视线,才看清了他疲惫憔悴的模样。身上衣服好几天没换,压得全是褶皱,总是笔挺的领口有点软塌,下巴冒出淡青的胡茬,还来不及清理。

“我其实……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真的生气。左秘书一直跟欢喜私下有联系,尽量从客观的角度去分析局面,也愿意倾听她的想法,提供建议。

他们之间确实夹杂很多事,所有矛盾的产生无非是理念分歧。现实压力总会存在,而她对他的爱,是独立完整的存在,与这些通通无关。

“费这么大劲去接绿萝和天天回来,也是有私心的。”他自嘲地笑笑,“我怕找不到你,也怕你不肯见我。”

欢喜轻轻摇头,皮肤被他温柔的手指摩挲,逐渐从一片虚无中恢复知觉。主动拦腰抱住他,微微发凉的脸埋入他的胸膛。眼泪止不住,她孩子气地扯过他的衣襟去擦,上面还残留少许冰雪气息,比任何浮华的香气都更有真实质感。

他明白她为什么难过,慢慢地拍抚她的头发,柔声说:“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吵架吵得再厉害,也别让我找不到你。”

欢喜刚想回答,就听到身后响起生硬的咳嗽,有点刻意。

慌张地分开,就看见连越抄着兜晃荡过来,“不好意思啊织女,耽误你们几分钟。”又拍拍沈望的肩,语气一秒变冷淡,“借一步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操场走出去老远,确保交谈不会被任何人听见。欢喜看不懂连越闪烁的目光,只觉得他们的肢体动作隐忍焦虑,并不像愉快的交谈。

没多久沈望一溜小跑回到她身边,神色倒是安稳如常。

她却无端感到忐忑,“师父找你聊什么啊?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连越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跟吴丝桐还要拖多久,到底打算怎么解决?”

“我也想尽快,现在还说不好。”沈望确实深受困扰,道理他都懂,这也不是能够快刀斩乱麻的事。

“你这么一而再地招惹欢喜,只会越瞒越难收场。”

“吴丝桐不是你交过的那些五花八门的女朋友,给足了分手费就能爽快甩脱——”他太疲劳,被咄咄逼问难免焦躁,语气便不自觉有点冲,“再说我也没跟她在一起过。”

“可你跟她订婚了。”连越指出无可辩驳的事实。对沈望的态度,也不愿继续深究,“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欢喜她……挺不容易。”说完这些,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回礼堂。

沈望自然不甘被吴丝桐拿捏在手,暗中已有所打算。但计划尚未成熟,更牵扯到集团重大决策,因此不方便对外透露,谈来谈去都是一团乱麻。

欢喜灼灼注视下,他的面庞轻微紧绷,很快便恢复安然,“工作上的事,没什么要紧,怕你听着闷。”见她压根不相信,又笑着解释:“去年的债务问题,连越帮了不少忙,我跟明唐还有些账目往来没解决。”

连越怎么可能在这时候上来催债?沈望言辞闪烁,显然隐瞒了什么。她攒起眉头,知道再问他也不会多说了。

在学校折腾大半日,招收新学员的事才算捋出头绪。虽一波三折,亦称得上收获满满。

褚校长让学生们都回教室准备下午的课,然后亲自送他们出来。天天对环境感到新鲜,这么老旧的校区,条件也比她在山村里上的小学要好很多。

小姑娘连蹦带跳走在最前,这儿看看那儿看看,虞琮平带着景明跟在后面,远远朝这边打招呼。

沈望突然蹲下身,握着她的脚踝仔细察看,“你脚上的伤好了吗?还疼不疼?”

欢喜哭笑不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更觉不好意思,赶紧往后退开半步,“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早就好了……你什么记性啊!”

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用只有让她一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可是我车停在外面,走出去还很远。”

她还是没明白什么意思,“就……多走几步啊。这有什么——”

沈望不等她说完,伸手揽过她的腰,强横地把人抱起来,“我舍不得你走那么远的路。”

众目睽睽下,他就这么抱着她肆无忌惮地往外走。

风和阳光如此剧烈丰盛,令人心慌目盲。炽热的怀抱中,欢喜觉得整个人都快被烫融化消失了。

天天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惊讶地捂住嘴巴。下一秒,也被连越轻巧地抱起来,“她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了。走啦,带你去找甄真姐姐,然后去吃好吃的。”

连越把小姑娘扛在肩上旋转,让她发出快活的尖叫,在操场上空回荡。欢喜越过沈望肩膀,一直在寻找绿萝的身影。绿萝还站在原地,笑中带泪,轻快地朝她扬了扬下巴,口型是:“去吧。” XlBx8PceoaFyOboaSJtayr9hyuslkSG1ybcqf3oebXmkvgFcAyhSyjIsqgXqvn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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