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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折戏 万盏如炽

欢喜咬紧了嘴唇。

这些天她没空闲去琢磨吴丝桐,总觉得脱离了手望,以后就可以尽量避免交集。然而对方却不这么想,她的存在于公于私都挡了吴丝桐的路,怎么可能被轻易放过呢。在同一个行业里对垒分明,躲总归不是办法,只能打起精神硬抗。

她径直朝罗以凌走去,嗓音沉稳,“有事和我谈,不要打扰他们。”

“跟你谈的着吗?”罗以凌嗤笑一声,傲慢的眼神里写着没说出口的后半句:你算什么东西。

褚校长心念电转,顿时明白这些人是冲谁而来。果然罗以凌很快自报家门,自称代表手望集团,要以企业名义对学校进行无偿资助。阵仗摆得十足,准备亦很充分,连财务和律师一并带着。

企业或私人捐赠善款,并不是没有先例。褚校长办学至今,也接受过社会各界的友好帮助。但她从没见过像他们这样接洽的,财神爷都没这么大谱。无论男女,个个鼻孔朝天,完全是施舍的态度。

褚校长托了托眼镜,对这份从天而降的“慷慨”无动于衷,淡然开口道:“现在不太方便,请你们到办公室稍坐,等我开完晨会……”

“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只有一个要求。”罗以凌打断她,满含讥诮地朝欢喜一瞥,“终止跟她的合作。”

欢喜心头狠狠一颤,用力咬紧了唇。这笔捐赠款项数额之大,确实能解不少燃眉之急,以工作室目前的状况,根本无力做到。

连越就镇定得多,抱着胳膊不以为然,“嚯,好大口气。手望集团几时姓了吴?”

罗以凌当然知道他是谁,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一下嘴角,没还口。来之前吴丝桐着意嘱咐过,不要跟明唐总裁的儿子起正面冲突。

见褚校长毫无反应,又道:“就这么简单。答应了,马上能得到捐款。谁还嫌钱多烫手呢?想干什么都行。修校舍,买桌椅,成立助学基金……随你。我们没别的要求,宣传之类倒也不必,更不会查账。”

言下之意,钱名义上是捐给学校,实际上等于私人馈赠。褚尚洁拥有全部支配权,据为己有也不是不行。

台下的学生觉出气氛紧张,面面相觑,各自比划着问:“他在说什么?”

女老师一味摇头,让大伙不要添乱。几个年纪略大的孩子能听见,也有会读唇的,索性给大家打手语,动作里充满焦灼:“他们是坏人,要欺负褚校长,把我们都赶走。”

罗以凌在跟褚校长说话,目光却陡然扫向欢喜,有挑衅,有刻薄,也有衔恨已久的厌恶。要是眼神能飞出刀子,早就戳得她浑身都是窟窿。上次煽动叶秋成无功而返,吴丝桐没给他好果子吃,这笔账他一直记着。

礼堂寂静得能听到心跳,弥漫着无处不在的敌意和轻视。在这些人眼里,被集团扫地出门的沈欢喜毫无分量,只是一根碍事的,急需被拔除的刺。他们会忌惮沈望,会忌惮连越,但不屑对她维持一丁点虚伪的和气,只记得如何无视她、讥讽她。败军之将,沦落到不得不跑去招纳残疾的乌合之众,这就是吴丝桐和麾下一干人马对她全部的印象。

几个人杵在这里不肯走,意思是要褚校长立即表态。欢喜僵硬地看着地面,一言不发。涉及到学校的利益,她不能令褚校长为难。无论对方做什么决定,都应该得到尊重。

别的她都可以争取,也不畏惧吴丝桐的财势,可这件事她毫无立场,根本爱莫能助。欢喜做缂丝吉他所赚的钱,除了租房子和留出一部分用于生活,全都投入到工作室的缂丝生产线里。别的不说,一台木织机的定制价格也要两万多。吴丝桐拨拨手指就拿出那么大一笔善款,用来成立助学基金的话,很多家庭困难的孩子就不必再忍痛退学。

罗以凌冷冰冰地笑了笑,继续落力游说,“他们这样的小企业遍地都是,论实力么没有,连正经员工都招不齐。想拿残疾人当幌子,无非为了避税。孰重孰轻,您心里应该有数吧?”

僵持了十几秒,褚校长才抬起头。常常温柔含笑的杏目变得严肃,一字一字清楚地说:“请你们出去,不要打扰我工作。”

罗以凌倒抽口气,“是对金额不满意?”他无法理解,送上门的钱财居然会被不屑一顾,蹙眉逼近道:“听说过不了多久,这地方就要变成高尔夫球场了吧?”

褚校长不会恶语相向,只镇定地把话重复一遍:“现在是校内晨会,请你们离开。”

身高体壮的体育老师猛回过神,立即挥手把他挡开:“你要干嘛,听不明白人话?!让你们马上走!”

男老师们先后加入,仿佛褚校长方才的举动给了他们勇气,“几个臭钱烧得慌,再不走报警了啊!”

正不可开交,远处突然响起清亮的童声,“欢喜姐姐!”

混乱中,扎着双马尾的女孩一阵风似地跑入,直撞进欢喜怀里。

“……天天?”欢喜差点没站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一眼连越。

那年川西大地震,一对山村教师夫妇为了先救学生,被坍塌的教室埋入废墟,留下遗孤许天天。女孩当时只有七岁,严重的心理创伤令她很长时间无法开口说话,受了刺激只会不停尖叫。

欢喜那时还在明唐,跟连越、甄真、江知白一起远赴灾区,同当地的蜀锦厂家合作,也是以企业名义赈济毁于一旦清江村,由此认识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天天年迈的外婆难以负担,他们回上海后一直在资助她求学,从未间断。

天天今年已经九岁,因为长虱子被剪短的头发重新长到肩下,比欢喜的还长些。人也恢复了活泼伶俐,往日的惊怯和呆滞全然一扫而空。

被天塌地陷摧毁过的土壤,一样能在废墟上开出绚烂之花。

欢喜愣了好半天,嗓子一哽,把女孩紧紧抱住。想像以前那样把她举起来转圈,却发现力气不够。

“我都抱不动你了。”她揉了揉女孩的脑袋,猛地想起什么,“不是,谁带你过来的?那么远的路……”

小姑娘狡黠地眨眨眼,伸手朝左侧的小门一指。

欢喜转眼去寻。有个人影站在那里,逆着光,脸庞看不大清。姿势很手里还托一只篮球,拍在地上又接回掌心,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弹响。

“手望集团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代表?”沈望面朝罗以凌的方向,冷道:“把操场上那几台车都给我挪走。在学校里横冲直撞,像什么话。”

他身边一个人没带,语调也很安然。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恐怕早已把一场大戏尽收眼底。

罗以凌转动麻木的眼睛,心头突突发慌。冷场了十几秒,才敢硬起头皮上前解释,“是吴总的意思,我们今天来没什么恶意。”

体育老师对褚校长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还是很紧张。见罗以凌对这个衣着考究的陌生男子一脸讨好,更加疑惑,压低嗓子问连越:“这又是谁?一伙儿的?”

连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云淡风轻地摇一回头:“别掺和了,动手不上算,平白多惹麻烦。这人来头大着呢,让他们自己解决。”

罗以凌愈发心虚,嗓门反而更激动上扬,“公司本来也年年都做慈善,吴总是想——”

“滚。”沈望打断他。平静的语气,比愠怒更让人摸不着底。

吴总的意思,吴总的打算,吴总她想这样那样,是为了公司如何如何……他平日里听得多了,仿佛对这套说辞习以为常。指尖还转着那只球,眉宇间已有了萧杀之气,锐利的眼神扫过,令四周空气都变得稀薄。

他将目光落回台上,篮球直接扔进赶来的虞琮平怀里,“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罗以凌心知今儿这趟差事也办砸了,懊恼地带着他的人匆匆开溜。垮着俩肩膀,全不见来时的趾高气扬。

虞琮平抱着篮球一脸迷茫,额角挂了好多汗,“……什么情况?”

连越蹲下身跟天天说话,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他把在场的人挨个给她介绍一遍,一本正经地指着虞琮平:“要管我叫哥哥,那个才是叔叔,你看他胡子多长。我有那么老吗?没有吧?”

天天冲他扮个鬼脸,礼貌地同褚校长问好,又甜又脆叫一声:“褚阿姨。”

许天天父母的事迹传遍全国,当年很是轰动。褚校长看过报道,对可怜的小姑娘留有印象,还组织学生们给灾区捐了好几次款。报纸上黑瘦的地震遗孤,已出落成眼前这般健康漂亮。她怎么也没想到,许天天跟这些年轻人还有一段故事。

或许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说巧合也罢,幸运也罢,一群生命质感更接近的陌生人,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在人海里相遇。

是沈望。他总是会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赶到,把她从可怕的处境里拉出来。欢喜耳边嗡嗡的,眼里水光乱转,什么也听不清楚。

她刚才无计可施,只有自己挺直了腰硬扛,明知会面对最窝囊的打压,已经对结果不报指望。甚至愿意主动放弃,让褚校长毫无负担地接受捐助。纵然憋屈,也明白钱对这些孩子太重要了。无关什么风骨或尊严,理想主义对眼前的困境于事无补。

可他一出现,挥挥手就弹走乌云。她强撑的勇气和胆色也随着阴霾砰然散尽,只剩满肚子的辛酸和感动,还有点说不清楚的委屈。不得不扭过头,飞快地用袖子擦掉颊边湿痕。

她的每个小动作,沈望都看在眼里。早就知道吴丝桐不会善罢甘休,此刻无比庆幸来得及时,还撞个正着,好险没让她吃亏。她是他心尖上的宝,就算天塌个窟窿,也有他无条件地护着疼爱着。

美丽的言语承诺都是水中捞月,陪伴却不止有一种方式。他要让她知道,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他一直都在。

欢喜稍平复了心情,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嘟囔:“你干嘛突然大老远的把天天带来?也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她还上学呢,现在又不是寒暑假……”

他和煦地笑了笑,“天天外婆两个月前去世了,清江村已没有亲人。小姑娘以后就留在上海读书,我会安排好转学的事。”

欢喜呼吸陡然急促,感觉喘不过气。惊忙回头,才发现天天右胳膊上缝着一片黑纱。

“你怎么知道的?这也太突然……”

“不是我一个人带她回来。”

沈望神秘兮兮地朝小门外使了个眼神,水泥地面被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发烫,空无一物。

“……你又在卖什么关子?”

他仍笑而不答,对空荡荡的墙角扬声道:“出来吧。”

又过了十几秒,一条黑色的影子动了动,慢慢凸显,变长。一直蹲在视线捕捉不到的角落,无遮无拦走到太阳底下,需要鼓起很多勇气才能办到。

阔别一年余的重逢,发生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绿萝有手足措地站在那里,表情拘谨不安,如同犯了错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

欢喜目不转睛地凝望她,很用力,很仔细。

女孩满身疲惫,像是从很寒冷的地方跋山涉水而来。身上衣服一层叠一层,有污脏的痕迹。花色艳俗的围巾乱七八糟缠在脖子上,薄棉服开了缝,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棉絮。很落魄,却充满坚韧。

欢喜知道她不会再主动往前了,于是扑上去狠狠拥抱她。绿萝一动不动由她抱着,仰起脸,泪水不断滚落,流过下巴,钻进脖子里好痒。

从没被家人好好爱过,内心深处有一块始终是缺失的,如同羞耻隐疾,与生俱来。这残缺让她找不到自身的力量,总觉得自己的存在不重要,很容易失去信心。只有跟欢喜在一起,她才能清晰深切地感知到接纳与认可。软弱的枝条被注入汁液,重新挺直鲜活。有勇气用独属于她的姿态,在世间立身,并尝试作出选择。

她们是姐妹,是亲人,无论有没有血缘,从来如此。

欢喜心疼地摸摸她发红的脸,有两团被风吹得干燥皲裂的印子,“连越说你到南方出差,最多半个月……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绿萝泣不成声,握住她的手断续地说:“我会回来的……永远都会在你需要的任何时候,和你并肩作战。”

绿萝只身前往广州跟代工厂谈合作,一切都很顺利。期间从连越处得知欢喜脱离手望回到工作室的消息,心情无比复杂。欢喜已选择主动面对,她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逃避,难道真的从此陌路吗?当然不。

她匆匆订下机票,原本可以提前一周左右回上海,临行前却接到村长齐伯的电话,带来天天外婆的噩耗,于是不得不改道而行。

外婆的后事,全村人已帮着料理妥当,只剩这年幼的小姑娘不知如何安置才好。东家吃一餐,西家睡一宿,不是长久之计。

绿萝的想法很简单,把失去依靠的孩子接出来,一起去上海见欢喜。天天是他们几个共同的牵挂,总能想出办法。

十一月已是初冬,白天有日头的时候,只穿一件外套还热出汗。她压根想不到,南方会天气突变。暴雪降下,迅疾不可预料,很快形成自然灾害,阻断了公共交通。

绿萝带着天天滞留在陌生的丹棱乡旅馆。唯一可供出入的公路全部瘫痪,她们无法搭上前往镇里的车。不时传来事故消息,有旅游大巴直接翻坠悬崖,很多路段直接被封锁。

当地乡民开设的民宿,设施简陋条件很差。绿萝从炎热的广州过去,行李箱里全是短袖薄衫,只得去小商店胡乱买了些毛衣、棉鞋御寒。廉价的混纺外套,氨纶袜子,一层层往身上裹,这时候讲究不了太多。

屋里没有取暖设备,墙板又不隔温,一到晚上冷得如同冰窖。她跟天天挤同一张床,把所有能盖的东西全部铺在被子上,两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冷雨和冰粒子敲打在玻璃窗,彻夜发出崩崩的脆响。天天害怕,绿萝只好在床头桌子上点一根蜡烛。

平时出门在外,应酬紧张繁忙,她和宇凡的联系并不频繁,一般只在回程时告知对方航班时间。这次宇凡主动打越洋电话过来,他被临时派往加拿大处理工作事务,不能去机场接她。

绿萝想了想,说广州还有事情没处理完,也会晚几天回去。她没有告诉对方目前发生的状况,说了也无非是让他担心,没有实际用处。

孤立无援的处境,如同被世界遗弃。她不知道可以向谁求助,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但心里是笃定的。她在为欢喜做这件事,必须克服困难去完成。

第三天的时候断了电,热水供应时有时无。空气阴冷潮湿,天天突然发烧,伴有轻微咳嗽。绿萝取出随身带的应急药物让女孩服下,这才开始发慌。祈祷病情千万不要变得更重,否则连去医院都做不到。

手机只剩最后一格电的时候,她决定打电话给连越,可是连着拨了三次都无人接听。连越习惯调成静音,忙起来也经常找不到人,过后才找时间回过去。赶在这节骨眼上,就有点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意味。

充电宝早已耗尽了,她不敢继续尝试,犹豫是否要发个信息过去然后关机,保存最后的电量。 eXcPK3lvoLwmkmrBc9LQqTT9afL5wLw6Om+76grrcWmrLs3DK/Sl8kCxEfoy1Sl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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