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会上气氛微妙紧张。欢喜冷眼旁观,见他们一边裁退资历深厚的老员工,一边不加甄别地吸纳毫无经验的应届生。一旦过了试用期,这些人大概率会被扫地出门。“缂绣一体”倚重的是机器取代人工,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
工作室的招聘台前人迹寥寥,偶有驻足,也是怀着对沈欢喜本人的好奇,连简历都不愿留下。
猎奇揣测的目光,善意或恶意的指点议论,她全都平静接受了。有人上前询问,便耐心解答,即使明知他们不会考虑加入,也愿意让更多人近距离地接触和了解缂丝。
一天下来口干舌燥,连水都不敢多喝,怕老跑洗手间会耽误时间,依旧毫无进展。
欢喜不曾沮丧,还是每天第一个到场,最晚离开。就像她复出之后,在《V.G》专访里说的那样:“亲手创造出一样东西,被成千上万的人看到。其中有年少的,也有年老的,从十几岁到八十岁,那么这个创作者面临的误解会有多少?人一辈子,可做可不做的东西太多了。直到有一天,意识到有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去坚持。也许不会成功,也许并不值得自豪,但我会去做。哪怕整个行业最后只剩我一个人,它让我成为我自己。”
千锤百炼,让灵魂成为一片呼啸着风声的原野,坦荡中一往无前。敢于破茧回望,就没有任何东西再能束缚住她。
沈望偶尔会打来电话,大多数是在午夜。寥寥数语,最多的是问候和叮嘱。通常很短促,说不上两三句他那边就有事情需要挂掉。他们驾驶不同的航船,中间隔着湍急水流,需要面对各自的困境,无法倾诉无法共鸣。
她很想念他,丰盛而强烈爱从未减退,却不知道可以跟他说些什么。哪怕彼此有着同样的方向,内心的情感和思省也被现实隔绝。
为期一周的招聘在惨淡中结束。
校招都如此艰难,社招更不必指望。非常规的障碍,只能用非常规的途经来破局。
没有办法就去想办法,叶秋成兄弟俩的遭遇,给了欢喜很大启发。她向陶焕文请教,尝试订制一套独特的教学方法,打算招收有聋哑残疾的青年学徒,让这些很难融入正常社会生活的人,学得一技之长傍身。
所有人都很惊讶,连越也顾虑重重,认为这是病急乱投医,过程中会出现太多不可控的因素。
这次景明坚定地站在她这边,对大家说,“如果你们认为我可以,为什么那些人就不行呢?他们并不蠢笨懒惰,只是天生失去得更多,他们需要的也不是同情,而是机会和认可。”
耳聪目明的人到处都是,挣扎在载沉载浮的欲望里,不见得能看清自己的心,最终不过是湮灭于红尘烟火。少了许多诱惑,或许更容易获得沉淀和安宁。
欢喜也不愿争执,只说,“先试一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我也曾经瞎了很长时间,如果手术出现偏差,很可能永远都看不见。”
连越便知道她是认真的,绝非一时心血来潮。从坚持让景明去参与真人秀节目开始,已经在着手铺垫。即使校招顺利,以后早晚也会做这番尝试。
无所不缺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强大。她要让世人看见,不是只有那些聪明、健全、美貌、富有的人才可以成功,才配得到尊重和自由。
欢喜越来越像一个耐心非凡的猎手。身边资源有限,运气时常很糟,看中的目标又很难捕获,经常不得不绕出很大的弯路,但最后总能实现。
虞琮平带头,众人纷纷放下成见,表示愿意配合教授特殊的学徒。
他们联系当地残联,马不停蹄地跑了很多地方,结果发现实际情况比预想中糟糕很多。
这些群体,身体障碍的程度有深有浅。不是每个都有机会进行昂贵手术,像景明恢复得这么好。肢体不灵敏的当然不行,即使只有听力和语言障碍,如果治疗干预过晚,交流能力和理解力都远不及常人,很难从事复杂的创造性手工劳动,意味着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多。
四处碰壁,景明也开始失去信心,陷入低落。私下里担忧地问她:“我们是不是太理想化,万一这条路行不通呢?都快一个月了,再耽搁下去,你不怕影响‘浮生’的订单?”
“怕啊,可是怕又有什么用。”欢喜托着腮,狡黠眨一眨眼睛,“再说,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她认定这是可行之道,不把区区挫折放在眼里。然而压力是明摆着的,在人前尽可以云淡风轻,人后难免犯愁。
景明绞尽脑汁,每天盯着网站上的招聘信息刷新无数遍,没想到误打误撞,还真帮上了很大的忙。他试着联系当年退学的特殊教育学校,寻找免费赠予教材的女教师,几经辗转才打听到她的号码。
褚老师早年从机构离职,创立了一所民办聋哑教育机构,迄今十载有余。经她手底下获得过帮助的残疾孩子太多了,她已经不记得那个只上过几个月课就被迫退学的小男孩,却收看过大火的天才设计师真人秀。知道叶景明就是当年抱着课桌哭泣的孩子时,声音难掩惊喜。
景明忐忑地把情况说明,这个在旁人看来异想天开的主意,获得了褚校长的支持。他们在电话里达成初步意向,又约好时间当面详谈。
天气晴好的周末,连越亲自开车,带上欢喜、景明和虞琮平,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才抵达。地址特别偏远,几乎快出了上海境内。
这所学校以褚校长的名字命名,叫尚洁聋哑青年技术学校。校区不大,各种设施都是肉眼可见地陈旧,连越好多年没到看过这种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操场。没有塑胶跑道,也没有宽敞整洁的教学楼。
半营利半福利性质的学校,资金困难显而易见。有残疾孩子的家庭,大多陷入拮据,学费总是很难按时缴纳,经常拖拖拉拉一欠好几年。但也不能因此就把他们拒之门外,学校一直在想尽办法减免费用。教师的工资偏低,流动性就大,难以长期留任。即便如此,仍有很多人最终无力负担,不得不中途退学。发生在叶景明身上的悲剧并不鲜见,还在不断地重复着。
褚校长在门口迎接他们。气质温雅的中年女子,皮肤白皙,戴一副圆形玳瑁边眼镜,衣着朴素干净。她和景明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身材已略有松懈,眼角生起细纹,笑起来依然很美。
办公室陈设简单,黑色皮革沙发靠在墙角,全部破裂爆皮。窗台下摆着几盆植物,盆口都有破损,没一只是完整的。种的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好养活的绿萝和蔷薇、酢浆草,在悉心照料下长得茂盛鲜活。
褚校长找出干净的玻璃杯,沏上茉莉花茶,给他们介绍学校的情况。
“我们这里只招收聋哑学生,跟景明当年的情况差不多。”她看一眼操场上追逐跑动的少年们,声音不疾不徐,“除了听和说有障碍,这些孩子身体其实非常好,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智力发育都跟得上。有些多少能听到一点,程度比较高的,学东西也快……”
学校规模不大,只设了小学和初中,每个年级一、二个班,班级人数不超过二十。学生最小的只有几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八。这里文化课程占比不大,重点集中在各种职业技能培训。父母把孩子送到学校,无非是希望他们学一门技术,将来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但普通岗位很难接纳这些“异类”,想进办公室做白领几乎不可能。大多数人只能学一些诸如按摩、点心制作之类的技能,能考上聋哑人大学的更是微乎其微。大多数家庭并不会对这些孩子的将来抱太多指望,勉强供他们学几年简单技术,学费已欠下一屁股债,往往就得让他们早日进工厂流水线。
褚校长带他们去看了影像资料,许多年轻人坐在惨白的灯泡下,用热熔胶粘合出口工艺品,手速极快。胶水挥发物气味刺激,做一天下来眼睛会发痒刺痛。批发小商品市场上那些千篇一律的头花、领结、发卡子,很多是出自他们之手。日日重复消磨,纯粹为了谋生,跟天分兴趣毫无关系。
近几年互联网兴盛,学校也开设了电脑编程班,可学生报名的极少。一来学这个很难掌握,软件技术更新换代特别快,再则费用比其他传统科目要高。
就这么风雨飘摇地支撑着,也送了一届又一届的聋哑学生进入社会,基本都能获得一份还算过得去的生活。
再多困难,褚校长从没想过放弃。为了让学校继续开办下去,在资金短缺时甚至卖掉了自己名下唯一的房子。丈夫难以理解,为此跟她离婚,褚校长就带着女儿住进学校宿舍。直到女儿考上大学去了北京念书,年年都拿一等奖学金,压力才逐渐缓解。
优秀的女儿,让褚校长眼中满满都是骄傲,跟说起那些残疾学生时没什么两样。
欢喜环目四顾,白墙上挂满各种锦旗和奖状,先进教育工作者、全国优秀教师……在时光里付出的点滴,都在这里了,却不是只有这些东西能够评判和结论。
在困顿的环境里,敞开一扇能够让这些残缺少年遮风避雨的门。这是她的“道”,认定了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某种意义上,也是只有她能做的事。有道有术,仁心恒长。
“公立的特殊教育机构,能招收的学生有限,排队要等好几年,最后不一定能进去。也有很多条件好的私立,学费都比这里贵。学校要是关了,让这些孩子去哪儿呢?他们以后怎么办?”
连越暗自叹息,眉目间颇为动容。
这个疑问没人能回答,事实上也不可能靠一时的怜悯或捐助来解决。他们需要更完善的高品质教育和社会整体的接纳,褚校长一人之力,根本管不了那么复杂的宏观问题。她只能竭尽所能做好自己的教育,用意志驱使行动。数十年教书育人,甚或倾尽一生。
景明忍不住眼圈发红,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几本书,小心地放在褚校长面前。是当年那套教材,书已旧得卷起毛边,里面有用她用圆珠笔划线的记号和教学笔记。
褚校长很意外,没想到他还保留至今。翻开几页感慨道:“看到你们兄弟俩都长大了,现在那么好,我也觉得安慰。”
景明神色恭敬,弯腰鞠了一躬,字正腔圆地说:“能做您的学生,是我一生的荣幸。”
正午将近,褚校长邀请他们一起去校食堂吃午饭。
学生们下了课,纷纷拿着托盘排队,四周很安静,秩序井然。午休时间能够自由活动,高年级的男生吃过饭便忙不及抱着球冲向操场。虞琮平技痒,兴致勃勃地加入球队,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
中秋举办活动的装饰还留在天花板上,精巧的彩带、玻璃纸花随处可见。墙边贴了很多小幅画作,末尾落款写着班级和姓名。有国画也有油画,线条大胆奔放,色彩活泼跳脱。
欢喜十分赞叹,问:“这些会画画的孩子,年龄都多大了?”
缂丝第一道工序是打稿,需要有一定的绘画临摹基础。褚校长明白她的意思,微笑说,“都是高年级的孩子。这些副课跟职业技能无关,出于爱好才肯多花精力去学。老师也不是多专业,有些功底的,就尽量挤出时间带一带他们。”
“这些画都画得很好。”连越去小卖部买了几瓶水回来,笑嘻嘻接话:“想象力跟创造力模仿不来,这些东西比技法更重要。”
褚校长仰头看着那些遗留节日欢快气息的纸花,却面露怅然:“长时间从事单调手工,对心性是一种束缚和打击。老这样下去,他们的未来其实没有多少想象空间。”
大家心知肚明,谋取生存才是最首要的。可活着并非只为了赚钱,如果能用劳作技能去拓展更丰富的人生,为什么不呢?褚校长也愿意为这些孩子多提供一种可能。
程嘉人的合作条件很苛刻,利润空间被压缩到几近于无。欢喜仍然决定从微薄的盈利里,留出一部分支持学校运作,跟校方签订合约,定期输送学员。听褚校长说,校区的土地和房屋租赁都快到期,面临商业地产项目的开发,要建一个高尔夫球场。再搬迁到新的地方,又是一笔庞大支出。
连越对此并无异议。新生力量的养成,是整个缂丝行业未来的希望。前期必然有漫长投入,不能指望实现短平快的收益。一旦这个障碍打通,产量就能够翻倍提高,形成一个完美闭环的链条。他和欢喜一起做了详尽规划,认为商业款成衣带来的收入,数年内足以支撑。
选择要不要做这件事之前,首先得让他们知道缂丝到底是什么。褚校长在周一晨会上开展全校动员,工作室印制图文并茂的宣传册,给每个年龄在十五岁以上的高年级学生都发了一份。
校礼堂是一间方正的平房,能同时容纳全校两百多学生。年纪太小的孩子,站起来还没木织机高,这次活动主要面对初中部。因老师们也要到场,上午的课全都调换了时间。难得有机会放松,不用开会的低年级学生很开心,被虞琮平带去操场组织篮球比赛。
多媒体设备来自社会捐赠,款式过于老旧,投影画面模糊不清。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PPT深入浅出介绍了缂丝的历史起源,工艺特点,还用短视频录下缂丝匠人织造的过程,华美的成品引起一阵骚动。他们连惊叹也很安静,至多在台下偷偷用手语交流。
令欢喜欣慰的是,学生大都很感兴趣,许多人跃跃欲试举手报名。
还没等她松一口气,礼堂尽头响起阵阵突兀无礼的脚步声。一行六人,四男二女,大摇大摆地推开门走了进来。为首的男子西装革履,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得木地板咯吱作响。衣角带风的架势,惊得学生们不知所措,往两边让出一条路供他们长驱直入。
校工阻拦不及,一溜小跑跟进来解释,“我说了外人不能随便进学校,他们也不听……”
连越的讲解被打断,讶然抬头:“这些什么人?”
欢喜面无表情说:“吴丝桐的助理罗以凌,其他几个不清楚。”
她认得走在最前的这张脸。刚进入手望缂丝团队的头一天,就是此人前来搅局。景明也认出来了,旧怨霎时涌上心头,眼中怒火腾腾。
连越怕他太冲动,万一动起手来不好收场,忙拉过他道:“这里你别管,去把琮平叫回来……快去!”
景明挣不过连越,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几个男老师见情况不大正常,纷纷跳上台阶护在褚校长身旁。女老师忙用手势安抚学生,要带他们离开礼堂,可孩子们犹豫着不肯挪步,全挤在左右两侧。
罗以凌全不把这人放在眼里,上半身微微后仰,两手交叠在身前,“谁是褚尚洁?”
“我是。”这帮人做派嚣张毫无礼貌,褚校长对他们心生反感。当着众多师生的面,却不便发作,耐着性子问:“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