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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折戏 忒休斯之船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多说无益。”沈望心不在焉地回一句,冰冷的目光还是定定望着吴丝桐,形成无声的压力。

后者不甘示弱,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咄咄道,“她不懂事,你不能也跟着胡闹吧?这种产品模式,会让我们在成本端长久处于劣势,因为现金流会一直面临一块刚性成本。而这部分支出,在资产端永远不可能进行资本化。”

吴丝桐倩巧地转个身,眼风扫过在场众人:“还有他们,人力资源当然是宝贵的财富,在有些的情况下也会变成负担。亏损的教训这么快就忘记了吗?时间和人工成本居高不下,就不可能成为固定资产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现金流不构成实际意义上的权益减损。而我作为投资方——当然拒绝为此买单。”

沈望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资本的天性就是无限复制自己,削减成本,扩张血淋淋的利润。但是在任何系统里,无底线的自我阉割都不可能带来好结果,欢喜也是明白的。怔忡片刻,很快就冷静下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轻道:“现在还来得及。”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过来,他还是没有出声。

她不搭理吴丝桐,从头到尾只对着沈望一人说话,“他们本来有才能,换个别的方向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他们选择留下,不为名利孤军奋战,最后反而要落得一无所有,难道是脑子进水了活该吗?这种选择或许注定是悲剧,但他们的力量,会在必要的时候启发到一些人。哪个时代都不能缺少这种精神,他们都是英雄,不应该被逐利的短视当成负担,也不是吴丝桐排除异己的牺牲品。”

气氛萧条惨淡,又处处透出紧张。他眼中挣扎着一股竭力掩藏的苦涩,忽然说,“向吴总道歉。”

她吃惊地望向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却听到他又说:“你适可而止。”

沈望的态度已毋庸置疑,他要她适可而止目前的损失,还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再继续闹下去,恐怕连累更多人。

阿旭实在忍无可忍,“凭什么要道歉?这难道不是事实,她又做错了什么?谁都知道所谓‘抄袭’是怎么回事!”

景明挣脱虞琮平,试图证明此事跟吴丝桐脱不了干系。一着急,发音变得更加怪异短促,几乎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叶秋成大惊,赶紧上前安抚小弟。

在局面更加失控前,欢喜快速而坚决地说:“如果我向她道歉,并独自承担全部责任,是不是就可以收回成命?”

“一码归一码。”沈望的声音低迷,“我现在只是让你向吴总道歉,至于最终怎么处理……也不是你能置喙的。”

欢喜耳旁重又响起连越的告诫:“所有你觉得不合理,却怎么也不会被废除的规则,都是因为有人能从中获利。那些利益方形成同盟,比你个人的意志更强大。他们会联合起来,不约而同地维护这种规则。”

吴丝桐目前的地位不可撼动,在这个关键时刻,更不能沾染任何丑闻。若她受到质疑,势必阻碍集团海外资本的运营重组,也会影响到这次竞标成功的胜利果实。

“那我明白了。”欢喜容色宁静,强将辛酸掩去。

她说她明白了,但并没有按他的话去做。吴丝桐等得不耐烦,眼角透着莫测的神气,悠悠催促道:“晚上还有庆功宴,我很忙的。”

欢喜转过头,安然看着沈望:“不管什么流派,缂丝都是要经过长期严谨刻苦的训练,才能传承下来的技艺,也是寄托精神审美的象征。你想让它得到维护和发展,就要直面它现状的虚弱。掌握它的除了你的手还有你的心,如果这颗心在诱惑中反复摇摆,只会加速它的瓦解。”

眼角有一点湿润,她转过头飞快地擦掉,“这就是我想说的话。很抱歉让这次竞标失败了,责任在我,跟叶总监兄弟俩无关。还愿意留下来的匠人,也请你以后善待他们,不要让这种事继续发生。”

欢喜说话时虽然伤感,气息却很安宁,仅仅流露轻微的颤动。说完这些,当即摘下脖子上的名牌和门卡,狠狠掼在吴丝桐脚下,浑身涌上一股失落和轻松。

那些摆在台面上给世人赞赏的荣耀,都是胜负心。她要离开手望,宁可承担抄袭的污名。叶秋成所受的震荡无以言喻,跟小弟面面相觑,眼底都是惊涛。

“算我一个。”虞琮平率先打破了死寂,“哈,老夫聊发少年狂。”也跟着摘下胸牌。

第三个站出来的是阿旭:“还有我。”

再然后是叶景明。

“还有我。”

“我也是。”

……

有些人没说话,却用行动表明了决然的意志。胸牌噼里啪啦摔在地上,很快积出一堆,目测已超过了三分之一。

曾经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英雄们,慨然齐卸甲,是为了对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的不公和屈辱。

“很好啊。”吴丝桐冷笑道,“人各有志,强留无益。不过合同都还未到期,如果是被裁员,还有‘离职致意金’作补偿。主动提出终止劳动关系的话……”她话锋一转,“还是可以按正常N+1的标准来结算。财务核算过后,人事部会挨个找你们谈话签字。”

她摆出一副仁至义尽的口吻,实际上是迅速截断了所有人的退路,让大规模请辞当场落定。

虞琮平随意看她两眼,笑容带着痞气,“官司或许不会得到公正的判决,但良心和公理不会因此消失。每个人眼里心里,都有一本清楚的账。”

“车早就备好了,我先过去。”她毫不在乎地撇嘴,眼睛只看着沈望,再次提醒:“这么重要的活动,不能以任何理由缺席,别又让我等太久。”

言罢踢开地上碍事的工牌,昂然旋身而去。大堆磁卡和塑料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刮擦的声响。

沈望定定站了几秒,眼中闪过一抹隐约又遥远的恸色。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谁之过。

大多数时候,人并不会意识到某个时间点,某种决定,是生命中关键的转折。只有当回首往事时,才惊觉那些时刻的重要。

在群情激昂里,叶秋成反而是最冷静的。他处事向来谨慎,甚至没有任何明确表态。直到人都走光,才开了车去找欢喜。她的脚踝崴伤还未好,速度应该不会太快。

秋风很冷冽,向后吹起她的头发猎猎翻飞。欢喜在朝逆着风的方向行走,抱紧胳膊,微微弓身的姿势,很慢却很用力。

他从前面十字路口调头,加一脚油门刚要追上去,却发现有点不对劲。一辆黑色宾利很慢地并行在她身侧,一点一点跟进。欢喜分明看见了,但不愿搭理,还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自顾走着。

那车也很有耐心,足足跟了五、六条街。对面又是一段斜坡,看得出她很累了,有点喘,才终于放弃对峙,拉开车门坐进去。

叶秋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已认出那是沈望的座驾,不是不吃惊的,又有不出所料的惘然。于是他继续跟在后面,要亲眼看到答案,去寻找,去坠入。

浓云如巨兽成群迁徙,行人步履匆忙面无表情,红绿灯变换不停,是个处处难以安身的年代。

直到天色擦黑,宾利径直驶入别墅的黑色铁门。叶秋成想起她酒后坚持要出租车先送他回家,为难地说,我住得很远很远。

真的是很远啊。

他没有继续靠近,往后倒了百十米,停在路灯难以涉及的阴影里。远远看见三楼的窗户亮起来,便俯身将额头搁在方向盘上。脑子很乱,感觉到一股酸涩的屈辱,又明白这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情绪。毫无道理,心痛就这样开始了。

很多刻意忽略的蹊跷,此刻都有了答案。难怪她能拿得出缂绣一体的初版《九阳消寒图》,偷出来的才叫商业机密,由沈望交到她手里的东西,说破了天也就是个私人物品。

又记得她说过,她自襁褓里便是孤儿。孤儿为什么会姓沈?那些搜遍网络也无迹可寻的过去,还有每一次跟沈望态度强硬的争执,同沈妙吉的针锋相对,对吴丝桐毫无畏惧……别人想都不会去想的事,偏她就敢做。怎样的渊源,才能成为足以支撑的底气。

身负绝艺的孤女和豪门少董,想象力足够丰富的话,已足够脑补出一段红尘大戏。然而毕竟离他的生活太遥远,没有衡量标准,也失去所有判断的依据。

讲起来也真好笑,他并不是没见识的男人,然而自从遇见她,凡事都一惊一乍动魄得很,竟越来越不懂女人了。看到她的第一个瞬间,叶秋成就知道她有秘密。此刻答案揭晓,更多的谜团他已不愿再去深究,只剩劫后余生的错觉。趁一切尚未挑明,还好从未开始。

过了没多久,沈望从里面出来,如常驱车离开。他今晚要陪吴丝桐出席晚宴,过后还有新闻发布会,不能迟到。

欢喜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整个人木木的,不晓得该干什么。打眼看见沈望遗留在桌上的烟和打火机,捡起来点一支,想了想还是掐掉。

某些相似的场景一再重复,时间仿佛有微妙停滞。他们像两颗安静的棋子,遵循各自无法改变的轨迹。重负当前,势必会很艰难。所以他总是不得不先一步起身离去,留下她独自一人。

反复回想方才的对话,没有争吵也没有质问。她知道自己该有所取舍,只对他道:“随便说点什么,当作对这件事的交待吧。”

沈望沉默地顿了顿,问她:“你知道‘忒休斯之船’吗?”

这是个哲学问题,也是最古老的思想实验之一,又称为“忒修斯悖论”。【The Ship of Theseus】

公元一世纪,普鲁塔克曾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船上的木头,在漫无止境的航行中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再是原来的木头,那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需要不断地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有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那么它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是原来的船了?”他极短促地笑一声,充满无奈和自嘲,“你从来都没试过,这种身家性命都被别人捏在名利场里的感觉。从跟吴氏苏绣的合作确认开始,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这艘船能尽量走得更远。”

即使船板被一块一块地拆卸、替换,变得不再是最初的那艘船,甚至连航向都改变,他也不能让它沉下去。

欢喜抬手摸一摸面孔,睫毛如惊惶的蝶翼在手心扑腾。良久,低低道:“我想你其实能够明白,这不是裁掉几十个人的事。我得对他们负责,不能再若无其事地留下,苟且自保,去粉饰毫无意义的残局。”

说完便不再做声。沈望的手指抚上她的鬓角,在一片浓密黑发里,温柔而伤感地穿行。鼻息与温度都很清晰,微凉的唇似远似近,轻轻触上她的眉梢眼角,掠过前额,停留在细洁耳垂。最后埋入清苦的中药气味里,深深吸气,隔许久都没有动。

肌肤相贴,带来情欲般敏锐轻颤的触觉。他知道她永远会顽强地与他对抗,带着甘愿的勇气去趋近热与光,为认定的事甘愿付出代价。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纵身扑入去一探究竟。

他理解她的内心世界,尊重她的价值观。这是他们之间,能够超越肉身欢愉、男女情爱和世俗形式的认同,也是最重要的联结。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他说,“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请你体谅。”

随即他就放开她,在黑暗中转身走了。

沈望的世界,是经过验证的,被量化和衡量过的秩序。受控于一种严酷而沉重的力量,精准无误地运转了数十年。他也曾耗费过无以计数的心血和力气,却无法推翻它。海里有暗潮有浮钉,还有漩涡和礁石,无穷无尽的矛盾,只能夹在妥协与坚持中两难。

哪怕疲惫与厌倦与日俱增,依旧无法脱离。但他从未怀疑,她可以。

这女孩的身体内,蕴藏着比狂风巨浪更汹涌的力量。这种纯粹而坚定的存在,不能被禁锢和降服,是沈望最隐秘的精神支撑。他做不到亲手打碎它。

就像万伬海底的怪兽,永远会被灯塔上的号角所吸引。一次又一次地穿破浓雾,在寒冷旷寂的深水里重复泅渡。

那天晚上,沈望神色从容,言谈举止都很自在放松,仿佛丝毫不被这件事所影响。众人对谢桥在他身边形影不离早就习以为常,艳光四射的女明星出席捧场,任何时候都很相宜。

觥筹交错的间隙,吴丝桐款款行至跟前,从手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拍在桌上,“敢不敢跟我赌一局?”

“赌什么?”他喝了不少酒,眼神仍然清醒。

“字或者花,任选一个。如果抛对了,潘嵘会撤诉。我知道你很想让沈欢喜留下——”她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早就说过,可以接受她在你身边存在,这话仍然作数。”

吴丝桐的慷慨大度,从不无缘无故出现。果然她接着又说:“妙吉一直想让她把《绫锦集》交与总部,一起做技术研发。虽然我不认为那有多重要,不过……如果她懂得接受教训,保留一席之地也未尝不可。毕竟在她身上,公司也投入了大笔的资源。好不容易才打造成个人品牌,半途而废多可惜。”

沈望嘴角微妙地向上轻提起,像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也没说选什么,只是随手将硬币挟在指间,让它滴溜溜转动。金属摩擦玻璃,发出嗡然震颤。十几秒后,竟没有倒下,精准地竖立静止。

“一枚硬币,分正反两面。你看到字,我看到花。虽然这枚硬币摆在我俩眼前,但我们看到的东西可以完全不同。世上的人和事,远比硬币复杂多面。”他说:“不要拿你的那一套来衡量她。一个连桌子都敢彻底掀翻的人,不会有兴趣玩别人制定规则的无聊游戏。”

吴丝桐面孔轻微涨红,旋即飞快地冷下来,“一个人尽皆知的抄袭者,没有任何一张桌子能容下。”

沈望好整以暇,玩味地眯眼打量她:“她走人不是更好,你也不用再整天提心吊胆。在她身上的所有投入,既然失败了,就证明决策错误。挽回损失最好的方式,是迅速舍弃沉没成本。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从小没学过?”

沈欢喜的跌落对他而言,仅仅是无须再费心打捞的“沉没成本”,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她定定看过去,试图从近乎完美的平静里找出蛛丝马迹。沈望一只胳膊搭在沙发靠背上,任她揣摩着,一副无心恋战的样子,形成诡异的僵持。直到那作风大胆的女明星,带着咯咯娇笑和一阵香风将他卷走。

吴丝桐仰头吞一大口酒,目光锁住谢桥妖娆的背影,又落在她的腰间紧贴的手上。

耳边突然响起沉稳低醇的嗓音,“刚打了胜仗,这么快就没信心了?”

转过头,就看见昂山廷气定神闲地立在近旁。穿一身伦敦萨维尔街老牌裁缝店定制的西装,看上去斯文儒雅,风度翩然。只是隐藏得再好,蛮荒凌厉的底色还是会时不时浮出冰山一角。 FVeUvXxMebaF9EasE61xhpMrmPw49cpDWMvltNwWBkAenWmSABDhp3zK0gcpE3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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