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七十四折戏 烧灯续昼

一口气跑出大楼,穿过不息的车流,在人烟繁杂的街道上左奔右突。

喜欢来不及抗议,被他拉扯着踉跄迈步。大脑一片空白,像在草原上仓皇逃生的幼鹿。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在江边。广厦在身后退远,巨轮发出沉闷呜咽。霓虹倒映在水面,四周穿荡着寒浸浸的冷风。

他不得不大口地呼吸,开口时气息仍然起伏不定:“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疯。”

“人有时候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在哪里,但起码要知道错误的路不值得坚持。”她撑在栏杆上,看着江面穿梭往来的渡轮,声音低柔:“如果没有舵,海水会变成船的囚笼和墓地。我总是很难用语言说服别人,刚才竟然有了和你一样的想法……远远跑开。”

叶秋成愣一愣,霎时明白了她为什么没有甩开,“事实上,躺在海底的船,永远比航行在海面上的船要多。我们可以跑到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是他们留给资本阴谋的嘲弄,权力面前微不足道的一场放肆。

他露出微笑,平静地说:“你无法改变上位者的想法,我也一样。往好处想,这已经是最圆满的结果。最起码,他们没打算放弃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我只是怀着私心,希望让你看到一个懦夫的勇敢。这个自私又懦弱的人,也曾经反抗过。就算有一天,我老得再也找不回这点勇气,你还能记得这件事。”

欢喜喉头酸涩,从胸中发出艰难的声音,“我从来不觉得你懦弱。”

夜的凉意染上眼角眉梢,他平静下来,指着江对岸灯火辉煌的塔形建筑,“这些灯每天晚上十点半会准时熄灭,但偶尔有时候,会因为‘私人原因’延迟到很晚。”

“是吗?”欢喜露出吃惊的表情,“我没注意过这些……”

高塔尖入云,像一颗璀璨明珠,是这座东方魔都最著名的地标。外滩的繁华比海市蜃楼更遥远,事实上它跟绝大多数人无关。

叶秋成徐徐地说:“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十几年,一共见过三次延时。其中有一次,据说是沈二小姐的追求者,为她的生日点燃了整个上海的夜空。这都是不能拿到明面上细究的东西,有些事,不是光靠钱就能办到。别跟他们拧巴了,胳膊从来拗不过大腿。算我求你行吗?”

欢喜一咬牙,反问:“你要我保持沉默,把你推出去承担恶名,跟罪恶同流合污。是这样吗?”

“不是的。”他很想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抹平那些不甘和悲愤,却竭力克制着自己,“这么说吧,我和景明都是毫无根基的异乡人,做着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谋生。对这个世界来说,比蝼蚁和灰尘还渺小,什么都不算。我们只想过平淡普通地生活,得罪不起那些人。当时你叽哩哇啦说了那么一大堆,我承认自己被打动,当众拒绝吴丝桐的邀请。结果呢,这就是她的报复,有过一次就够了。这个行业就这么大,我也干不了别的。你比我强,留下来对大家都好。”

她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手指紧紧抠住冰冷的铁栏杆,“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觉得,真相不重要的原因?因为它对你不重要……你根本没相信过,再普通的小人物,也有为自己寻求公道的资格。”

“什么是公道?”他无奈地摇头,“就算我能说服景明去指证吴丝桐,谁会信呢?还是你觉得,景明有本事凭‘良心发现’去扳倒集团大股东?沈望也不会这么天真,所以他马上做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弃车保帅。你们真的是亲戚?他给你的资源和偏袒,实在让太多人眼热。”

欢喜尴尬地绞着手指,“不是。我们……两年前才认识。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不小心拿石头砸破他的脑袋。”

叶秋成被冷风呛住,古怪地看她一眼,随即又自嘲地笑了。他相信她干得出来,沈欢喜这么一身桀骜脾气,简直不知“死心”为何物。真被惹急了,不管对方来头多大,都敢大马金刀砍上门去。

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关于两兄弟小时候的事。

叶景明刚出生的时候,是个长得相当漂亮的男婴,很讨人喜欢。去照相馆拍满月照,老板会主动免费,只要求把照片放在橱窗里当广告。全家因为他的诞生而充满欢笑,父母和长辈都疼爱得不行。

直到他快两岁的时候,母亲才发现不对劲。这么大的孩子都已经牙牙学语了,他还是只会啊啊叫,偶然蹦出几个发音极不标准的单字。后来就越来越沉默,不愿开口,谁叫也不搭理,要很大声很大声地在他耳边喊,才会有反应。

带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先天重度弱听。

“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是全聋倒好了。彻底没法治愈的那种,一开始就断了念想,他也不用受那么多苦。”叶秋成眼眶酸涩,有温热的晶莹闪烁,他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去,不让她看见。

全家带着襁褓中的孩子,跑遍了省内各大医院,结果全都一样。

绝望并不是最残酷的,谁不是强忍着绝望在世上负隅顽抗?最折磨人的,反倒是那一点磨不尽打不散的“希望”。它让人如同困兽,血肉模糊地奔突,并且终于学会,在反复承受命运的撕咬过后,要如何生活。

医生的建议是,孩子已经两岁,要马上开始佩戴助听器缓解病情。可是谈何容易,国内的助听器没有便宜的,什么牌子最少都要三万起步,稍微好一点的就要七、八万块钱。耳蜗改造手术更是天价,十来万只是最低成本,国外的材料价格翻一倍不止。

普通家庭拿不出这笔巨款,更何况他们已经有一个健全的大儿子,多少是个安慰。这也是叶秋成一直对小弟心怀愧疚的原因,总觉得是自己的存在,让景明失去了拥有正常人生的机会。如果父母只有一个患病的孩子,倾举家之力也会设法周全,结果会好得多。

一直蹉跎了两年,只能先买个基础款的助听器对付着,那时候景明已经四岁多了。在那之前,他基本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智力和情感沟通等方面的发育。他不会跟人互动,无法跟除了家人以外的人交流,八岁之前,连长一点的句子都说不完整。

再加上病情比较复杂,随着年龄的增长,耳蜗改造手术要进行不止一次。在叶秋成拼命工作攒到手术费之前,他一次都没做过。

即使戴上助听器,他也不是个正常的小孩,不能上学。普通学校纷纷拒收,让他们把孩子送去特殊培育机构。有重大缺陷的残疾儿童,身边离不了人,随时都要有人看着。上一次培育课要300块,家里依旧供不起。

从景明出生以后,光为他的病就花了十几万,向亲戚朋友借了一大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完的债。父母为此一直争执不断,这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看不到头。而且孩子已经智力发育不全了,以后再怎么折腾也就那样。他们只能选择放弃治疗,把小儿子当成聋哑残疾人养活,也算尽到责任。

“这就是现实。”叶秋成眯眼眺望对面价值上亿的江景豪宅,“住在那里面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小人物的人生是何种滋味。你让我拿什么去跟他们争公平?这些堂皇的形容词,就像一颗糖,富人含在嘴里是甜的,我把在手心是烫的。”

父亲无法接受负债累累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也无法面对孩子的痛苦,选择不告而别,从此再无音讯。

叶秋成和母亲一起,去特殊教育机构给小弟办理退学。景明在学校一共待了不到半年,那里的老师都很好,效果也明显。带景明的老师亲口承诺过,只要给她两年时间,就有把握能让景明的沟通能力恢复到同龄孩子一半的水平。

景明年纪虽小,却有超乎寻常的敏感,似乎知道以后再也没机会来了,抱着课桌死活不肯走。母亲上去硬拖他起来,他拼命地挣扎,在母亲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一家三口都忍不住哭出声,母亲边哭边骂,第一次打了这个苦命的小儿子,不停地大声嚎啕,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除了妈妈已经没有人要你了你知道吗?我们没有钱了……

这种时候,奢谈尊严多么可笑。脸也不要了,母亲狠下心把孩子扛着肩上往外走。

老师追上他们,私下送了一份教材和方案。叶秋成蹲下擦掉小弟脸上滚滚不断的眼泪,给出他此生第一份承诺:“以后我来教你。哥哥是你的耳朵,也是你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景明的人生陷入寂静和混沌之中。

家庭教育跟学校的专业性无法相比,叶秋成不断在艰难中摸索,自己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小弟病情每况愈下,只好又学了手语。渐渐地,他只对大哥的声音起反应,把任何陌生人的发出的声音当成环境噪音。就连叶秋成面对面对着他说话,也需要非常大声,才能让他从环境中辨别出来。

叶秋成眼眶通红,脸上却是难以形容的笑容,“让景明恢复成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跟普通人没多大区别,你不知道有多难。别看他今年也二十多岁,比你还大,其实心性跟十几岁的小男孩差不多。也请你,保守这个秘密。”对这个结果,他无疑是骄傲而自豪的。

这对无依无靠的兄弟,是以什么样的勇气和坚韧支撑到如今。欢喜向他抬起头,嘴唇微翕。此刻有很多话想说出来,可彼此又明白,没这个必要。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所以你能理解我的立场吧。无论如何,我会保护好他。”

欢喜的心不住下沉,还是不作言语。得不到她明确的答允,叶秋成始终不放心,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调侃,“别真把自己当圣母了。苦海无边,泥菩萨又何其多,渡不完的。”

“我不是圣母,我是孤儿。”她坚定地看着叶秋成,一字一句地说:“还没有景明幸运,刚出生的时候就有很严重的病,都说治不好,被亲生父母扔在医院。能走到今天,是因为我从来不逃避,一直在堂堂正正地抗争。除了像我这样的小人物,还有谁更适合押上全部筹码去寻找答案呢?吴丝桐是冲我来的,不能让你和景明代我受过。比真相更重要的,是无愧于心。”

她的神情坦荡,仿佛在陈述一件任何人都应该知道的事。说完这些,便朝来时的方向转身离去。

叶秋成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追上前喊了一声:“你去哪儿?这么晚了,我送你。”

不太明亮灯光照在她摇晃的影子上,几近破碎的语声在风里飘荡,“去跟权力要公平。”

星空寒烁地压在头顶,欢喜今晚有些恍惚,晕乎乎地推门而入。厅堂黑沉沉,只在角落亮了一盏地灯。李妈上前低道:“沈先生在楼上。”

她换过鞋,在昏暗中独坐了十几分钟,才有力气爬上顶楼。

一样是没开灯房间,人在黑暗里比较容易面对真实的自己。沈望在露台上摆弄天文望远镜,全神贯注地调试参数,不时凑近了看,似乎总对结果不满意。

她想说点什么,开口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沈望听见动静,立即回过身,先伸手去探她的额,果然发起微微低热。

“怪我。”他捋了捋她冰凉的发丝,“你们在江边聊得尽兴,我就没让司机去打扰。那地方风大,吹久了容易着凉。”

她去了哪里,待了多长时间,他全都了如指掌。

欢喜深吸口气,问:“即使明知是吴丝桐做的,你也不会去向她发难,对吗?”

沈望沉默一会儿,才用非常轻微的声音说:“我等你回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

“我也不想跟你吵。但是——”

“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他打断她,对着渺远的苍穹极目眺望,“有一颗来自太阳系最遥远的彗星,今晚与太阳的距离,将会是我们有生之年能见到的最接近的一次。下个月中旬,它会穿越地球轨道,返回太阳系外围。眨一下眼睛,可能就错过了。可惜天气条件不好,根本看不清楚。”

她心头微颤,明白他的意思。他们没有证据,在糟糕的时机做冒险的决定,胜算太渺茫。事实就摆在那里,它是存在的,却无法拨云见日让所有人看见。

欢喜唤他的名字,半晌才涩涩地苦笑,“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把叶秋成扔出去代我受过,整个团队就彻底散了。只能保全一个人的话,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眼底沉重的阴云中化开一抹暖意,口气欣慰又难过,“你还是老样子,不管在哪里都不会变。可是,这样一个固执己见的你,注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愤怒和委屈。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不好,难就难在,很容易变成对自己的约束和折磨。”

越是向往美好,越容易沦入痛苦。

欢喜默默地咬紧牙,“你们总是重复一个道理,如果够强大,够聪明,够狠心,就不会被伤害。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可能落到弱势的处境,去欺凌更弱小的存在,并不代表自己就变得强大。”

这只冥顽不驯的小妖怪,他收伏不住。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做不到放弃你。”沈望似已下定决心,“叶秋成肯挺身而出,我也不会让他白作牺牲。你曾经说过,有坏事就会有好事,要耐心等一等。我保证,他将来会得到应有的补偿。”

然后像灰尘一样,被扫进阴谋的褶皱里。沈望做的所有决定,并非为了成为她最公正有力的支撑。选择毁了叶秋成,很大程度上只出于尽量避免麻烦的考虑,以及降低名誉成本的损失。

一股寒意在胸腔弥漫,冰锥般砭骨之疼。欢喜开始失去信心,明知答案不会变,还是低着头柔声恳求,“不要这么做好不好?真为我考虑,就不要让我去背这么大的良心债。是我自己不够谨慎,做了错误的决定,我……”

她越是无措,沈望的神色越是淡漠,“那些藏起来的秘密,并非人人都看不清,只是顾忌它被藏起来的原因。把遮羞的布挑开,说容易也容易。可你要想好,能不能承受直面它的后果。”

“我能。”

“我不能。很多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在她身上倾注太多心血,没法接受全盘倶毁的结果。一箭数雕这么便宜的事,怎么能被轻易放过呢。哪怕现在肯去吴丝桐面前俯首低眉,也不会是交换一顿鞭子那么简单。

“叶秋成是无辜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怎么去蒙上每一双的眼睛,堵住每一双耳朵?只要愿意去查,做过的事会留下痕迹。连试都不试就要放弃,这不像你。为什么不肯追究吴丝桐?因为她代表更复杂的势力,更大的利益,无论如何动不得?”

赤裸裸的诘问,让他心头一刺。 fhm+VpIUCTLwn/cTLC284XkoNmtwGt0SGPoPy5L3Ykm9n2hYPj8bAOL9C3r6QQEy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