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里。”
欢喜走过去,在沈望膝旁蹲下身,从画稿里抽出最底下的那张,指一处给他看。
十年前的手稿很旧了,有毛边和轻微折页的痕迹。她指出来那张却相对较新,右下角浸出一块水渍,干透以后凹凸不平,边缘明显泛黄。
“是茶水。”她说。
那天景明带着手稿去找欢喜,大概太紧张,沟通时动作幅度较大,不小心打翻茶杯。两个人手忙脚乱抢救,还是被水泡了一角。
这张比较新的纸,是手绘稿设计小结,明显跟画图的纸张不大一样。内容包括主题、类型、来源、素材标注、灵感、寓意等等,全都是手写字体。
茶水把字迹晕染模糊,欢喜去洗手间用烘手机及时吹干,景明又重新拿笔再填补一遍。他说,大哥的手稿他看过无数遍,记得很清楚。
沈望和欢喜对视一眼,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可以通过笔记鉴定,确认这几行字是谁写的。签字笔墨水的氧化程度,一两个月前和十五年前,成分区别也相当明显。
潘嵘的原始手稿,是怎么到了叶景明手里,上面还留有他的字迹,本身就耐人寻味。只要朝这个方向去深挖,哪怕把水搅浑,总比坐实了故意抄袭要强。
短短一瞬,他脑中飞转过千百个念头。所有关键点都集中在叶景明一个人身上。沈望沉吟,“还是得先把人找到。”
上哪里去找呢,欢喜对此根本不抱希望。她知道,叶秋成会不顾一切保护弟弟,哪怕他自己也被牵连其中。选择对现实不听不看,或者就是不敢看。因为扭过头去的成本更低,还不用经受良心的折磨。
总算有了初步的方向,离拨云见日还远着。过程完全是不可控的,吴丝桐那边不会放弃。
“我现在担心的是,叶景明的消失会不会也跟吴丝桐有关。如果是这样……”
“不会的。”欢喜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应该不可能被吴丝桐藏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叶秋成最早知道这件事,他会第一时间带弟弟远离危险。
她想了想,“因为他对吴丝桐已经没用了。”除了真正关心他的大哥,没有人会去为弃子奔波周全。
冷静下来以后,她觉得叶景明其实也很可怜。一念之差,被人诱哄利用,没想到连累了最在乎的手足兄弟,现在里外不是人。
欢喜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样品已经投入生产,江氏酒业那边……”
紧张的气氛尚未完全消散,再次凝结成冰冷的沉重。
那边的情况当然不容乐观。沈望放下手稿,淡声道:“全部停产,预售时间无限延长,已售出的紧急召回。他们正准备打官司,也在搜集证据。”
“啊……”欢喜掩口惊叹一声。虽然有心理准备,听到实情的那刻还是百感交集,“损失岂不是很严重?都是被我连累的……”
“你在担心江知白吗?”沈望气不打一处来,“自己都还被人摁在泥坑底下,有工夫不如先想想怎么爬出来。他的损失是损失,我们的损失又怎么算?你不是第一天入行,难道不清楚抄袭两个字有多严重?处理不好,前功尽弃永不翻身都算轻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做事就是做事,不要把人情掺和进去,否则怎么会让旁人有可乘之机!”
她不擅长跟人急辩,被突如其来的教训噎得哑口无言。浑浑噩噩地听着,看起来更像默认。他用毫无温度的眼神看着她,神情有微妙变化,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气恼。
“不存在无辜的企业,合作除了考虑收益,还要考虑风险。在江知白给出那份合同的时候,就代表已经默认考虑好了,认为利益值得承担相应的风险。现在出了事,是他们的风控部门和经营战略部门有问题,如果考虑到了却没写进合同里,那是法务部门有问题。”沈望继续冷冷地重复,“不存在无辜的企业,只有判断失误的决策人。”
欢喜讶然于这些男人们权衡利弊的想法,总是出奇地一致,“不存在无辜的人,更没有人真的在乎事实怎样。很抱歉,我也是你判断失误的一部分。让你的英名有亏,让所有人为难,也让公司蒙受重大损失。”她浮起一个朦朦胧胧的苦笑,“我一直学不会像你们那样聪明地活着,机灵地做事。是我错了,对不起。”
双腿酸麻胀痛,她抓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蹲久了突然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闷闷的轰鸣混沌交杂。
身体很轻又很重,努力集中视线也看不清四周晃来晃去的乱影。有那么几秒钟,彻底失去对外界的反应。最后的意识是,还好铺了地毯,摔下去应该不会太疼。
再回过神时,看见沈望咫尺的脸,被他横抱在膝。欢喜打个激灵,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要紧。”生过重病的人,总是特别在意,不敢随意显露虚弱。她已经给他造成太多麻烦,不想继续成为负担。
见怀中人醒来,他隐约松口气,小心地把她放在沙发上。脑供血不足导致的短暂晕眩,让欢喜脸色异常苍白,笼着一层黯淡。这才察觉她的憔悴,眼角眉梢的神采几乎被消磨殆尽了。是他把她留下来独挑大梁,一个人对抗重重阻碍应付所有事情,实在很不容易。
要是别人也还罢了,原以为跟江知白的合作,肯定不会出任何岔子。出于复杂的心情,他也不愿多过问,怎料千算万算,到底栽在人心不足上头。
沈望沉默一会儿,“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嘴角艰难地动了动。
他又道:“你想补偿叶秋成,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做这么重要的决定,为什么不事先问问我呢?”
欢喜失神地眨了眨眼,还是没有言语。
当时犹豫不决,确实是准备同他商量。拨了十几个电话,接通时却传来谢桥醉醺醺的声音。她很意外,又想起叶景明一再请求,即使不同意也别宣扬出去,生怕大哥因此颜面扫地。
背景很嘈杂,谢桥喝得话也说不清,倒是如往常一样亲热地叫欢喜姐姐,呓语连连。欢喜跟她说不清楚,随便找个理由应付几句。那边突然失去声音,再拨无法接通,过后沈望也一直没有打回来。
一大堆未接来电记录,即使谢桥忘记转告,他也一定会看见。那么就是不想回了,又或者……压根就顾不上吧。她当时是这么想的。一时心凉,索性作罢。
那晚谢桥确实喝断片儿了,不记得欢喜打电话来这件事。欢喜当然也不会知道,她当时被人撞一下子,脚底失滑,把沈望的手机扔进了花园的露天泳池。轰趴人数众多,一时半会都捞不出来。次日沈望换了台手机,更对此一无所知。
她努力控制呼吸,告诉自己,他说得也没错。她确实容易分不清公事与私人情绪之间的界线。大祸已经酿成,除了接受,辩解还有什么意义呢。
“……算了。”沈望端过一杯水,触手发现是凉的,正要去换,欢喜似有力似无力地拉住他,用神游般的口吻说:“不用麻烦。”低头默默啜饮,凉水流过喉咙,精神才恢复少许。
屋角也有一缸金鱼,优柔地摇摆着,潜入光线照不到的阴影。水面细碎的银鳞倒映在墙上,也有一些溅落进她的眼睛里。太过明亮,漆黑瞳仁被水光浸润,仿佛随时会有泪水悬垂而落。
他坐在一旁,心头怃然,迟疑着伸手去抚她的头发。只是很轻的触碰,也让她忍不住深深呼吸。确定这不是错觉,不是神思飘忽时,因思念而生的幻影。
不知是谁先妥协,被彼此散发的强烈意念吸引,再次不由自主拥抱在一起。他们无声地看着窗外夜色愈发幽沉,都不去提时间的流淌,屋外众人的烦忧。
他的胸膛很暖,坚实宽和。心跳均匀沉缓,并没有一丝特别的起伏。她数了很久,渐渐数不清楚,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沈望不是一个会让自己轻易言行失控的人,更何况在公司。这已是他久别重逢后能表达的极限。又过了几秒,他冷静地松开她,“我让珈陵送你回去休息。”
欢喜半晌无语,终于点头说好。留下来也于事无补,只会扰乱他的节奏。
那么近又那么远,如相隔关山万重,遥不可及。他们之间,永远夹杂着太多事情。理性时刻跟感情撕扯,远不得近不得,对两个人都是折磨。
拉开门,左珈陵和司机都等在外面,无须示意,也知道此刻该做什么。
欢喜亦被夹在他俩中间,神色倦怠萎靡。脸变成了一张茫然的面具,仿佛丧失所有感知。左珈陵见她衣衫单薄,眼底沉重的青晕浓得化不开,便脱下外套给她披上,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别气馁,他会处理好的。”
谋算、利用、反抗,每个人的为所欲为、所有的精准计算跟巧合,全部碰撞在一起,形成无法抗拒无法改变的世态炎凉。她痛恨自己的无用,每每以为做好了准备,其实对这些状况根本毫无经验。
晚上的天气阴凉,云朵愈发厚重,笼罩了月亮。
十几米外,黑色的身影从拐角处疾步走来,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瞥见一张坚定惨白面孔,突然而凶悍地迫近。
叶秋成对这一干人完全视而不见,径直朝楼内狂奔。如同背后有火,追缠着他不依不饶在烧,整个人干涸又暴烈。
惊诧中她回转身,神色骤变。
欢喜蓦地明白他要干什么,来不及解释,扔下外套紧跟着跑进去。左珈陵反应慢了半拍,根本拦不住,拼命去按另一部电梯,只剩司机留在原地呆若木鸡。
所有宿命的转折,往往都源于某次奋不顾身的回头。
她趔趄着扑进门时,叶秋成已站在沈望面前,说了句谁都想不到的话:“不要再找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找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又松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一直在微微地抖。
沈望让其他人先离开,语气一变,阴沉沉地问:“所以,你带来了什么更好的解决方式?”
叶秋成不是能言善道的人,略打扫一下沙哑的喉咙,说:“编个合情合理的故事,我相信刚才离开的那些人里,很多都能做到。只要最后有人能站出来,承担全部责任就可以了。那个合作设计,用的是我的名字。”
秋之酿,秋成。倒也说得过去。叶秋成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多年,并非对资本的力量一无所知。障人眼目、颠倒黑白、偷龙转凤、引战集火……无非都是手段罢了。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要保沈欢喜,就绝不会放过叶景明。
“总要有人被推到最前面,就我吧。”他说。
沈望沉吟片刻,显然对这个提议很动心。事情之所以陷入死局,不是因为欢喜的疏忽和轻信,也不全在于叶家兄弟的各有私心,只因为对手是吴丝桐。意味着他所有能给出的筹码或威胁,对方同样能办到。所以潘嵘成了一块无处入手的铁板,咬不动踢不断。
一年之期将至,吴丝桐要求让他们的婚礼如约举行,是放过沈欢喜唯一的条件。若不顺遂其愿,就像上次手术那样,把她往绝路上赶,往黄泉里撞。一个背负抄袭污点的设计师,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
他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来保护欢喜,却无法抓住一双实实在在的黑手来给她洗白。谁担下天雷,就等于断送前程。官非缠身,巨额赔偿……足以把余生拖入深渊。反将一军谈何容易,叶景明显然不具备这种能力。
现在叶秋成肯为弟弟主动揽责,让事情有了更多操作余地。
欢喜用力摇头,“不行!”
沈望的神思被扰乱,突然对着她,姿态凌厉地抬手一指。虽没有出言喝止,“闭嘴”的意思已很明确。目光冰冷,令人遍体生寒。
他转眼对上叶秋成,态度已然恢复客气,“兹事体大,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理由。”
“这事她原本不知情。我想,站在公司的立场上,也不会倾向于先放弃她。”叶秋成的苦笑比哭还难看,“景明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我而起……”他顿一下,又换了更的夸张措辞,“是受我教唆。我嫉妒沈欢喜突然受到重用,对她的顺风顺水怀恨在心。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把我名字用在那份设计里,可能这就是天意吧。”
完全破罐破摔的态度,对欢喜的维护之意也很明显。沈望当然察觉了,眼神在他俩脸上轮流扫过,不过他现在不愿分神琢磨这个。
现在还不能跟吴丝桐直接撕破脸,就算找到叶景明,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说服他咬出吴丝桐,也会引起极大的震荡。
做这块靶子,没有人比叶秋成更适合,且他愿意。
沈望疲惫地闭一回眼,用乏力的声音低道:“兄弟情深,令人羡慕。也——”他不无遗憾,“值得成全。”
每次都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吴丝桐已经乐此不疲地用卑劣手段逼走了多少人?
所用的无非是排挤、明升实降、获取的信息不对等、任何需要沟通配合的过程都受到刁难……然后等事情演变成最糟糕的局面,再揪出几个无关痛痒的人来处罚,连累一些职位不高但最忙最累的人倒霉。
这次,又会有什么不同?
那些怀着失望离开的工匠,霎时间全都浮现在沈望的脑海,他已经厌倦到提不起精神。
他们的对话字字如刀,叠加着无穷无尽的阴影、谎言和秘密。这就是她遍体鳞伤竭尽全力也要追寻的东西吗?欢喜咬着嘴唇,猛然跨步上前,“不是天意,是人祸。这里没有人抄袭,我们都是清白的。”
沈望倏然睁开眼,“在还没有成为强者之前,做好人没用。谁都不愿看到这种结果,想平息风波,总要有所牺牲。”
“可你凭什么就认为他应该被牺牲?”她指着叶秋成,后悔把他牵扯进来,“我编不出最合你心意的那种理由,可我知道,杀死一只知更鸟是有罪的。为了粉饰太平,选择向恶意构陷的那一方妥协,是不对的!不去追究罪魁祸首,却惩罚没有错的人,去压迫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发不出声音,这样是不对的!”
沈望深深地皱起眉。她总有太多不肯让步的原则,然而世上很多事,不过是妥协和周旋的结果。
哈珀▪李在《杀死一只知更鸟》里这样写:“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要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握枪支就是勇敢。勇敢是:当你还未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输,可你依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要把它坚持到底。你很少赢,但有时也会。”
生活的荒诞之处就在于,很多时候它看似平庸乏味,像一潭沉沉死水,却藏着无数漩涡暗涌。一旦掀起狂澜,远比小说更残酷。
叶秋成从未见过她态这么度激烈,对着沈望出言不逊,震惊之余生怕她惹出更大的乱子。
“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他想把她往外推,情急之下厉声喝道:“我来扛这个罪名还不够吗?就非要逼死景明不可?!他不是一张废纸,被欺骗利用过后撕碎也无所谓,他是我弟弟!”
“那你呢?”欢喜眼睛里的光一闪又黯淡,如有星跌落,“你自己,还有整个团队,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张废纸吗?”
他颓然往后退了一步,“相信我,没有人比我的理由更充分。”
叶秋成抓住她的手腕,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沈望面前突然就拽着欢喜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