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的声带完好,耳疾经过反复治疗后,听力恢复了七、八成,也曾在叶秋成的坚持下训练过听和说,却不大愿意开口说话,总爱用手语交流。
这种特殊的沟通方式如同屏障,将他们的世界同旁人彻底隔绝开,只有彼此能够懂得。他要的就是这点隐秘,宁可抱守残缺,让语言功能在静置中废止退化。
直到小弟发完脾气,蹬蹬跑回楼上,叶秋成才惊觉,那头发上的水迹不是洗过头的痕迹,是雨水。
他并不愚钝,将今晚的种种细节复盘,当即猜到小弟今晚的行踪。他到底有没有在加班,是很容易打听清楚的小事。结账时刷的那张卡同副卡关联,消费提示信息便发到了景明的手机。
而他太过纵情,没察觉一墙之隔的窗外,有一张隐入夜色的过分苍白的脸孔,疲惫,隐忍,灼痛,沦入无可避免地衰竭之中。
有血缘的两兄弟,互为人生,也互为代价。他不敢戳破那层薄纸,可一味逃避并不是办法。倒也不全是为沈欢喜,他尚不至于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赌上后半辈子。
可是若没有她,这一天会不会来得更晚些?自上一段关系结束,他断绝了对恋爱婚姻的念头,维持现状也没什么不好。无论如何,小弟是唯一的亲人,除了感情,他亦对他负有责任。然而从什么时候起,这压迫感越来越重,勒得他无法呼吸。
叶秋成好累,松开两颗衬衫扣子,在沙发上坐了半晌,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头隐隐作痛,仍强撑着,去厨房拿拖把收拾残局。
景明次日回公司销了假,没事人一般,早晨照旧搭他的车一起走。
叶秋成彻夜未眠,已把前因后果考虑清楚。总要有个决断,老这么耗下去算什么呢,何日才是了局。
等红灯的间隙,他淡然道,“过几天我搬出去住,车留给你开。以后照顾好自己,少吃外卖。”连借口也无须找,只是心意已决。
没有想象中的争吵,景明重又变得听话驯顺。后视镜里的脸容安宁,垂目静坐如石像,哑声应道:“好的。”
叶秋成仓促找好房子,付过一年租金,拎了只行李箱便住进去。
景明似乎毫不费力地接受了这件事,在所有公共场合,对他的态度一如往常,私下却再无交集。
凡事都需要适应过程,慢慢会习惯的。叶秋成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庆幸生活开始回到正轨。他当时怎么也没想到,景明会瞒着他去找欢喜。
在他搬家的这几天,欢喜几乎吃住都在公司。她有自己独立的工作间,有时实在太疲倦需要睡个好觉,就在附近开个房间休息。
那晚送叶秋成回了家,她靠在出租车后座,从车窗玻璃上凝望自己的脸,看见一种持续深入的孤独。把壶里最后一点秋酿喝光,让司机改道开往最近的酒店。
不能坦然说出住所,让她突然意识到现状的漏洞百出,有诸多被刻意忽略的缺损之处。越来越不愿意回到佘山的别墅,仿佛留在那里,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
欢喜想过重新寻找住处,建立一处真正意义上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自从奶奶被接往国外,老宅焚毁于大火,她经常觉得,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无非是住别人的房子,用陌生人用过的家具,睡陌生人睡过的床。漂泊成为骨子里习以为常的存在,东奔西顾,可以停留在地球的任意角落。
这个愿望日益清晰,却因有所留恋,迟迟未能下定决心。
除了隐秘沉默地约会,沈望几乎不与她联系。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起,她这样问过。沈望说,那是两回事。而她尚且难以理解,渐渐无法分辨安全与禁锢、自由与归属之间的界线。关于爱的本质,也找不到能够明确证实的连结。
缱绻之中,他一时意乱情迷,亦曾殷殷唤她名字,柔声请求,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欢喜瞬间清醒,说不。这不是合适的时机。然后问他,如果有孩子,你打算如何安排我们?
他无话可对,唇角自嘲的微笑难掩惆怅。把头埋入她胸口,说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或许沈望同样对前景感到强烈的不安,但不知如何解决,便自然而然地想要获得更多确认。孩子是血脉相连的凭证,能让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从此不可切割。欢喜一直不肯同他谈论这件事,意味着无法回避的现实障碍。内心寥落而洞明,肉眼可见的现状与未来里,根本不可能有合适的时机。
如果有孩子,就必须给予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让他们能在正常的环境中长大。遵循主流的规则,未必完善,却代表一定程度的明确与稳固。
短暂的对话没有结果,最终不了了之。显而易见的是,他已经无力控制他们之间的局面。各自都有无能为力的立场,在时日的延续中,被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沉重惯性拖曳着下坠。
他们不能往前,也无处后退。分裂不断地凸显成一道分界线,不能依靠彼此的存在来弥合。
镜花水月触手易碎,她不愿咄咄相逼,能做的只是回过身,用沉默和极大的忍耐来维持平静。
眼前所经历和承受的种种缺憾,只有一个原因,即使在日渐深入的相处中,已触碰到他性情里最黑暗难解的部分,仍旧爱着他所不能爱的自己。沈望并非无所不能,自身亦有困惑、软弱和不足之处。
而她所一直坚信的,那种长久坚定,不会消减也不会扭曲的爱,是否也只是世人用以麻醉失望的妄想。
江知白对她提出的问题,更为尖锐直接。
酒庄的活动结束后,他载她去往酒厂车间,了解新酒酿制的过程。进入厂区,雨势已渐微,空气里弥漫酒液发酵独特的馥郁味道。一种烂醉的熟甜,略带辛辣,还隐藏着一点青草味。
尖顶厂房建筑由青灰砖石构成,在夜色里成排伫立。欢喜连蹦带跳地走在前面,逆光的背影充满好奇和雀跃。阔腿裤早被雨水打湿,贴在小腿的皮肤上,有少女般纤细秀致的轮廓。
老旧的厂区,显然比身处奢华酒庄或摄影镜头前更让她感觉自在。
他远远看着,这样的时刻,会一再被她身上单纯明快的能量所感动。澄澈、明亮、真心实意感受细微的当下,专注于一切感兴趣的事物,不怕把自己弄脏弄痛。
很多人会觉得,不讲究规则的思与行,过分自由散漫。但他能够懂得,她遵循的是实践中不断完善的内心的信念,追逐一束光源逆流而上。
他打开沉重闭合的铁门,低声说:“酒液发酵的过程,会产生一种声音,像唱歌。白天听不见,只有夜深人静才能察觉。你把脚步放轻一点,不要吵到它们。”
她贴近了,聆听到寂静中活跃的传递,在耳边如潮水般起伏。低沉律动,在静默中兀自延伸,趋向饱满。古书里提到过,数千年前的人们为了酿造出绝美的佳酿,会让精通琴艺的美貌少女守在酿造池旁彻夜弹奏。他们认为万物皆有灵,酒神将因此赐予新酒最动人的滋味。
这款顶级秋酿,出自酒厂目前保存最完整的古法酿制生产线。就像缂丝,有些东西永远无法被机器替代。匠人的经验、感觉、判断,每一点细微差别,都对品质起到至为关键的作用。
江知白在旁领路,边走边把秋酿酒的酿造过程解释给她听。传统酿酒的必经步骤,要经过选粮、蒸粮、下曲、糖化、发酵,最后才是设备蒸馏。
头一天将浸泡过的秋高粱清洗干净,中大火初煮,然后闷梁。次日把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开花的高粱从锅里捞起来摊凉,待温度适宜,加入酒曲搅拌均匀,移入糖化区内进行3——5天的糖化。
糖化完成的高粱,继续倒进一人多高的发酵池静置。半个月后,才由酒匠一撮箕一撮箕地从池子中捞出,倒进纯粮酿酒设备,烧火蒸馏。
半小时左右,液体开始通过冷却器的引流导管缓缓流出,清泉般甘冽的秋酿,就此汇入酒缸。
“那些高粱呢?就是沉在容器底下的酒糟?”
江知白点点头,说对,“只会剩下很少一部分,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完全看不出粮食的形状。”
他把第一道出酒的秋酿留了一壶给她,欢喜小心翼翼打开盖子闻了闻,“被美的、珍贵的东西碰撞、消耗、改变、定义,都是值得的。”
“如果那样东西,并不像你想象当中那么完美珍贵呢?是否也值得一再地消耗损伤。”
醇酒带来的灼热与愉悦骤然冷却,她知道他有话要说。
果然他紧接着问:“你知不知道沈望现在在哪儿?”
“他上周去了香港,总部有内部会议和展销会。”
“如果你肯把目光从缂丝机上挪开,稍微关注一下身边发生的事,就会发现……”
“发现什么?谢桥吗?我知道她这次一起同行。”她打断他,只想立即结束这个尴尬的话题。
当然还有更多内容,譬如香港的行程结束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前往巴黎看秋冬高定时装周首秀。坐在头排VIP席位,是镜头躲不开的完美画面。据说一场秀看下来,沈望当场为谢桥下的订单,足够摆满一间限量版陈列室。
江知白怔一霎,好不容易开了头,还是决定把话说完,“你想要的感情,或许他短时间内可以提供,但时日久长,人和感情都会变,谁也不能担保。他身边的诱惑太多,选择也太多,永远不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环绕。他甚至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你的存在,再过几年,你还要跟那些层出不穷的花花草草争奇斗艳吗?到时候你们之间还剩下什么,你又以什么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继续做他名利场上的红颜知己?不如趁现在及早抽身——”他深吸口气,“我对你的感情从无隐瞒,你一直都知道。”
他想好了,不管结局如何,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心情。
“我晓得的。”她把面孔转向光线稍亮的那一边,长睫半掩,心隐秘地牵痛。
然而爱到底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没有人能够完整清楚地向另一个人解释,更无法感同身受。执迷不悟也罢,只能守着各自的隐晦和皎洁,只能是这样的。
“你今天说这些,让我很为难。我无须向任何人分辩自己的隐私生活,也从未主动要求过这次合作。当时舞台上的情况你很清楚,如果因此而让你产生误会……这真是个糟糕决定。”
“你会因为我而拒绝,但最终还是会为他,选择继续完成这件事。”他清醒了,往后退一步,口气变得温柔而伤感,“爱可以让人忘却尊严,我又何尝不是。”
酝酿的过程,幽暗、深邃、不动声色,同时隐藏了急促、饱满、激烈和丰盛。这是把灵魂置于情爱的容器中,注定会发生的淬炼。百转千回不能停止,直至粉身碎骨。
她在心里轻轻说,“不一样的。这同尊严无关,只和信仰有关。”
关于秋酿酒的缂丝设计,跟威士忌又有不同。古法原浆,主要突出是的东方元素。欢喜一直无法静下心工作,反复而徒劳地修改,废稿无数。
江知白的追问带来困扰,如同揭开一层丝绒布,暴露底下被刻意遮盖的矛盾和缺陷,也让她看清自己真实的处境。如果不能确信用以支撑坚定的这份力量来源纯粹,她将靠什么平复恐惧,跨越障碍,时刻面对深渊的勇气又从何而来。
叶秋成偶尔露面,给她带杯热豆浆或粢饭团。明明是关怀的姿态,偏要说:“不小心买多了,怕浪费。”
有时门没锁,探头就看见她在沙发扶手上胡乱趴着。睡姿紧张,一条胳膊屈起来垫在额上,另一只手还握着绘图板。是很不舒服的形状,仿佛随时都会惊醒。叶秋成在角落里静静站了会儿,扯过椅背上一块大围巾给她掩在身上。
窗户常年开一道缝,丝丝寒意灌入。她在浅眠中伸手将围巾扯紧一点,突然就醒过神。想起这还是那年刚查出脑瘤复发,被江知白带去公园晒太阳,亲手替她系的。后来一直忘了还给他,天一冷就当披肩裹起来御寒。这里那里辗转颠连,竟也跟了她那么久。
颈椎肩膀落下劳损,是做缂丝的职业病。办公室空调温度总是太低,多亏有这块围巾,四季都好用来搭肩膀。而她始终没能跟他学会,要怎么系成一个漂亮的团锦结。
又记起江知白说:“你不可能再爱上我这件事,我一早知道,但我受得了。”他只想陪伴她走完最后一程,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那时欢喜正同沈望决裂,病势又来得汹汹。以为自己快死了,不肯再贪图更多,仍坚持拒绝了他。善意的谎言,虚假的希望,都是最大的残忍。她想她不能。
他们从未没来得及真正地亲近,就这么一而再地错过。于是事情只好走到今天这一步,无法再靠近,无法再彼此述说爱与痛,缺憾或温柔,变成生命里诸多无能为力的僵局之一。
欢喜能做的所有,就是竭尽全力完成好这次设计。江知白在知晓身世后,还是把跟江氏酒业有关的合作牵好线交到她手里,背后有过多少矛盾挣扎,当真不堪细想。
一时间她心下泫然,不自禁将脸埋入围巾,默默流了几滴泪。
快入冬了,昼短夜渐长,黄昏来得迅疾。
楼宇间荡起风,她又伏在桌面睡着了。恍惚中有人在耳边咳嗽,便醒来扶了扶昏沉的额头。视线还模糊着,看见叶景明拘谨地立在门边,身影有些佝偻。
他平时从不踏入她的办公室,令人纳罕。
欢喜茫然请他在对面坐:“你找我有事?”
他点头,视线落在亮着的电脑屏幕上。页面没有关,昏暗中的光源异常清晰。Behance Pinterst,学设计的都知道,上面有世界各国优秀设计师分享的案例,是纯粹的寻找灵感来源之地。
她知道他能听见她说话,于是拿出纸笔:“抱歉我不会手语,你可以写在这上面——”
景明摆手拒绝了,从兜里掏出手机,意思是打字更快。他显然早有准备,连电子记事本里的句子也事先写好,同时放在欢喜面前的,还有一叠设计图稿。
“我来找你,大哥不知道。无论你能不能接受,也请不要告诉他。可以吗?”
他表情紧张,眨眼很慢,像怕碰了眼珠似的。说出来像是有点吃力,仿佛已不抱希望,只是执拗地要试一试。
欢喜慢慢翻看那些图纸,是为江氏酒业合作而做的缂丝设计。从草稿开始一点点成型,快速表达绘画和最终上色效果一应俱全。
“这是大哥的心血,我不忍心让它们从此埋没,再也难见天日。”
叶秋成大半年以来辛苦付出的成果,全在这里了。自从项目被拦腰截走,对方执意要求改换主设计师,他便打算把手稿毁弃,是景明好不容易才设法保全下来。
欢喜当然知道它们的重要性,轻叹一声,由衷感到庆幸。
对真正的设计师而言,所有伟大的创意设计都起源于手绘。手绘稿是他们最重要的思维表达方式和创作的过程。最终目的,是勾勒出设计作品的思想和灵魂。
这些绘图流畅熟练,强烈的感染力扑面而来。每一笔一划,都突显了叶秋成艺术素养和表现技巧的综合实力。
但直接用他的图……若非本人亲口答允再落字为凭,实在是不合规矩。
“我要考虑一下。”欢喜为难地咬唇,“现在还不能答复你。”
“我没有说你的设计不好的意思,请不要误会。”景明有点急,手指在手机上飞快掠动,打错字也顾不上,“让他设计的主要元素同时出现,能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并不会对你造成妨碍对不对?他的名字已经被从这次合作里彻底抹掉,这起码是个安慰啊!”
任何人看到如此完美的存在,都舍不得让明珠蒙尘。可她仍有疑虑:“我当然尊重他的付出,只是……叶总监亲口说过,绝不会再参与这件事。如果他改变了想法,为什么不自己提出呢?”
“他有他的骄傲。宁可一把火烧了这些画稿,也不可能来找你。我了解他——”他望着她,面孔焦渴苍白,喉咙里发出喀喀揪心的声响。
“如果这些手稿就这么荒废了,会是他永久的遗憾。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冒昧,当然,拒绝也是你的权利……请当我没有来过。”
景明对她的态度从来强硬,这样恳求,已经是他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