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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折戏 畸藤

湿润的空气中,雨声湍急。

叶秋成回到家冲过热水澡,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桌前打开电脑。粗壮雨点噼里啪啦甩在窗玻璃上,街面昏黄的灯影映上他苍白脸容,好斑驳又好静。

信息时代,任何存在都会留下痕迹。他挪动手指,在搜索区输入沈欢喜的名字。

这么夜了她会在何处流连,是暖或寒,载他同去的男子可曾予她臂弯。

平日总见她独来独去,看起来像单身。没有需要避人的电话,桌上更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鲜花和礼物。但这样出色的女孩,身边想必不会落得冷清,只要她愿意。

也有同事打听过她的住址,听起来平平无奇的外环旧城区,附近没有地铁,通勤特别远。叶秋成某天无意开车路过,诧异地发现那片废墟上正建造商场,一片乱糟糟工地,哪有半点居民楼的影子。只好把车泊在路边,苦笑着揉一揉额头。这神秘女郎,究竟从哪里凭空冒出来?简直跟聊斋里的精怪女狐有一拼。

意外的是,就连浩瀚网路也芳踪难寻。

在被当成手望的招牌C位出道之前,沈望把她的背景洗得非常干净。包括曾被偷拍的绯闻、跟江知白的cp拍档、给山寨电商做模特、大学退学等等……所有不够完美或有可能引起争议的痕迹,统统抹除。

关于个人介绍的通稿,翻过去全部千篇一律,不可思议的完美近乎苍白。叶秋成看了半宿,至多知道她有在日本游学的经历,曾供职明唐集团,最高职衔做到先锋部门总设计。拿下官方大奖又被取消,迅速沉寂,中间空白近一年。所有转折,反而自她出国后才正式开始。起点高得令人咋舌,出手就是联名西阵织第十三代当家细尾澈。

他最想知道却是,那一年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呢?

浪里淘沙似的,终于从海外网站找到几段不完整的视频。还需复杂的转码处理,清晰度不高。

是两年前南京博物馆比赛的专辑内容。国内首次由官方举办的缂丝织物创意大赛,盛况和影响力都空前。不巧的是,时间正赶上景明要出国进行最后一次耳蜗再造手术,叶秋成无暇顾及别的,不得不失之交臂。他深以为憾,刻意不再关注此事。

公司里流传的结果很模糊,大部分人说是沈二小姐赢了,也有人对此讳莫如深,提起时神情颇有不屑。

他戴上耳机从头到尾看完,试图从遥远的碎片里拼凑出真相。

沈妙吉同沈欢喜,是当时最有希望拔得头筹的参赛者,呼声都很高涨。前者一贯作风张扬,自谓胜券在握,放话要隔空对赌,筹码加得可怖。输一场付出的代价是,下一幅作品里不许用超过三种颜色的丝线。

欢喜毫不犹豫应下赌约,记者追问她对此有何看法。二十一岁的沈欢喜,面对镜头尚生疏,孤僻桀骜的性情已见端倪,直接说:“跟她不熟,没有看法。”

不知是生病还是过于疲劳,她脸色不佳,肩胛瘦得要戳破衣裳。像一柄剑锋,眸光依旧灼灼,比烧透的煤炭还烫。

“柳丝缂”在业内名动一时,创造者却被剥夺了首奖资格。这个头衔依次顺延,才落在沈妙吉头上。

叶秋成按下暂停键,让画面定格在惊鸿一瞥的侧脸。那时她身边已出现江知白,他是知名摄影师,也是专业的角色扮演者,自然成为她登台展示作品的最佳搭档。

经此一役,沈欢喜和沈二小姐的势同水火已成定局,她又是为什么突然转投了对立阵营?叶秋成冷眼旁观,亦承认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站在公司角度考虑,仿佛把那些事全部忘记,内心毫无芥蒂。

手望集团能提供的资源当然很有诱惑力,但凭她的才华,完全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平白担上难以预估的阻碍,真令人费解。

叶秋成拆开新买的烟盒,姿态生疏地点了一根,吸一口就呛得想咳嗽。原来她以前有过那么长的头发,垂落腰际,漆黑如云团,看久了会盲。

后来又因何故尽数绞去?凛冽锋芒的意志之下,必然深埋某种薄弱和失陷。她不会轻易袒露,他也不可能毫不费力地找到。

欢喜从不诉说个人经历,用一种竭尽全力的当下来填满日常。工作时如同侍奉信仰般坚执,忽视自身,仿佛生来强大而完美。但事实上不可能,世上没有这种存在。她让人看到的是结果,却隐藏了其中深重的代价。

叶秋成将目光停留在屏幕上,反复流连,火星烫了手指亦未察觉。

头顶有大片阴影悄然笼罩,叶秋成反应过来时,指间仅剩的烟头已被景明拔掉,凶狠攥进手心。

他心中惊跳,第一反应是赶紧合上笔记本,动作快得有些仓促可笑。很快闻到肌肤烫焦的气味,景明这样粗暴对待自己,非血肉之痛不能表达他的震惊和不解。

“你以前也从不抽烟。为什么,为那个女人吗?”

景明偏着头,手势很缓慢,掌心的伤口像一只流血的红色眼睛。

叶秋成冲进卧室找急救箱,又从冰箱取出冰袋包进毛巾里,涂好药以后让他握在手里敷着。忙忙乱乱,借此逃避回答和争执。

叶景明冷眼看他的举动,让沉默在彼此之间盘旋。太多晦涩心事,不过化成一句:“何必呢?你比我清楚,她根本不需要你。”

说完他转身进房间,咔哒落下门锁。很长时间,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秋成知道他是真的伤心了。小弟单纯直接,以前生气,至多不过拿起靠垫随手丢到他身上,从不曾这么安静,安静又剧烈。

景明比他小八岁,生来失聪,声带却是完好的。大概因为听不见,内心比别的孩子更为脆弱敏感,如同惊惶不安的小兽,动辄生病,对外界充满怀疑。又很容易伤感,眼神太多忧郁。

他悄无声息地,就长成为叶秋成的翻版,更加苍白瘦削。

也有过尚算富足安定的童年,是叶秋成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好日子。父亲生意失败后,家里经济压力剧增,疏于维护的夫妻关系出现裂痕。一个有先天残疾,需要不停进行手术的孩子,无疑成了巨大负担。两个疲惫的成年人彼此埋怨,深夜大打出手是寻常戏码。

叶秋成小小年纪已懂得承担照顾幼弟的责任,在家里打得碗盘乱飞时,抱紧他幼小身体,一起躲进壁橱里瑟瑟发抖。景明什么也听不见,外面天塌地陷都无所觉,只晓得钻进哥哥怀里,感受他的心跳直至睡去。

父亲在景明十岁那年抛家弃子,再未露面。婚姻破裂的羞辱加上生活重压,母亲很快郁郁病倒,拖了一年多才死去。

祖父母不肯相认,唯一的外祖母年纪太大,早就住进老人院。他们只好被亲叔叔接去抚养,两个半大小子,只喝西北风也免不了惹婶婶嫌弃。

叔叔家条件一般,膝下有个独女亦十分宠爱,拥有单独房间。兄弟俩在阳台搭了张上下铺,在粗暴的喝骂和苛待里战战兢兢度日。饭也常吃不饱,还要包揽全部家务,一旦学校催缴费用,简直是场灾难。小堂妹学着母亲的态度,把欺凌当取乐。故意打坏东西推到景明身上,只有当大哥的代他受过。令景明从小就讨厌女生,认为她们聒噪,刻薄且蛮不讲理。

捱了五、六年光景,景明实在难以忍受,在一次激烈冲突后离家出走。动静闹得很大,叔叔半夜报了警。后来他俩被一齐送往寄宿学校,任何节假日都不再回去。拮据和匮乏导致窘迫,几乎成了所有不安全感的来源,身为长兄,叶秋成自觉承担起这一切。利用所有空闲时间打工,尝尽人情冷暖,最青春的年纪过得灰头土脸,从未获得女孩青睐。

他本身并无多少物质欲望,只对古典绘画感兴趣。天赋过人,奈何一直挣扎在生存的困境里,没机会得到栽培。从三流大学毕业,只能在私人小广告公司找到一份设计类工作,活多钱少日日消磨。被环境所困,未来不过是沉入社会底层,毫无想象空间。

命运却对他另有安排。叶秋成未放弃对理想的期待,把过往经历的一切在内心储存起来,转化成一种强大的自我意识。不愿随波逐流,不甘沉堕。在给画廊打工的时候,终于遇到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画廊老板的朋友陶焕文。

由于行业发展前景不明朗,当时很少有人愿意学习缂丝。陶焕文对他说,缂丝这门手艺,比刺绣还要枯燥无味。不专心,无恒心的人学不了缂丝。文化素养不高,没有美术功底的人,缂丝上不了档次。

陶师傅曾经也为挽救式微的行业而开班授徒,结果不出所料,一年未满,学徒就走了一多半。创造一幅像样的作品,过程漫长,需付出极大心血精力,且无法获得短期回报。他不愿答允那些怀着强烈功利心的人,只道:“学这个,我不保证你能达到什么成就。唯一肯定的是,日子会过得比上班还要苦,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叶秋成回去考虑了一天一夜,决定拜陶焕文为师。同时提出要求,必须带景明一起。这是绝不让步的底线,他毫无把握能获得理解。

陶焕文到底同意了,对两兄弟一视同仁。教是一样地教,虽然一眼便看出两人天分差异极大。或许是出于怜悯,愿意为身有残缺的年轻人多提供一条出路。

叶秋成感激不尽,对这个逐渐衰老的手艺人,怀有对教父般深沉的感情。他上手很快,正式织出的第一幅作品,耗时两年多,卖了个不高不低的价钱,用来给小弟做了耳蜗再造手术。

相比面对庸俗而千疮百孔的现实,他更愿意独自一人,用一丝一线缝补生命缺损之处。这门手艺华美孤绝,成为一道坚实屏障,将人群隔离开。钻研来自远古的技艺,日复一日与木梭织机为伴,叶秋成仿佛天生属于它们,在这个过程里感受到自如和完满,不再流离失所。

人们所身处的时代,始终是一个错漏百出而难以被改造的囚笼。唯独性灵的创作,能冲破藩篱,超越生活种种限制,找到真实自我。

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最能消磨野心和妄想。他不再为与人世格格不入而痛苦,渐渐认识到,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景明对大哥至为依恋,任何关系都要排在后面,容不出多余位置给旁人。他们相依为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

叶秋成这个年纪,感情生活不可能一片空白。也曾有过数任女友,关系都不咸不淡,彼此互不干扰影响。他自认不是个擅长制造浪漫惊喜的人,对人缺乏热情,更愿意让生活保持一种安稳不变的规则和习惯。

有些人向往惊天动地的爱情,非要掏空心血死过一回才作数,否则就枉费了青春。他不是。即使确定交往,也从不成双成对出现在人前。那种和理性背道而驰的冲动,会打破独立世界的完整平衡,他从一开始就拒绝发生。节奏单一,波澜不惊,就正正好,不觉枯燥乏味。

三十六岁的叶秋成,长成为心性寡然,状态单纯的男子,还能做一手好粤菜。

即使经济优渥,他对工作依旧勤恳专注。得到陶焕文提携推荐,进入手望两年后,在宝山买下房产,才算有了自己的家。不用再寄人篱下,动辄被房东驱赶搬家,为低廉租金忍受与陌生人混住。这套上下两层LOFT公寓,地方宽敞,布置简洁。不做多余修饰,一切以方便实用为主。一望而知是两个男人的居所,缺乏女子存在的痕迹。

除了阅读专业书籍,绘画和听古典音乐,叶秋成别无爱好。

休息时跟小弟一起看球赛,做可乐鸡翅给他吃,花六小时煲一盅老火靓汤。景明打游戏打到忘乎所以,他就在耳朵里塞耳机,边看资料边听杜普蕾的大提琴。最喜欢《缠绵往事》的悠扬和深沉,曲调幽幽如梦,略带伤感,但其实他没有过什么可称得上缠绵的往事。

景明对出现在大哥身边的异性一概持有敌意,非常排斥。本来已经那么不快乐了,还有无数要坚持的界线和固执。会故意制造麻烦,装作看不懂眼色,去哪里也要跟着,不让他跟就大发脾气。有时叶秋成约了女孩去看电影,灯光一暗就发现隔壁座出现景明熟悉的身影。冷着脸,嘴角噙一抹讽刺的讥笑,仿佛在说,看吧,你甩不掉我。

他只当弟弟闹小孩脾气,不急不恼随他去。

什么活动搞到最后都变成三人行,女伴没多久便会察觉异样,当然无法忍受。越哭闹他就越抗拒,不耐烦纠葛,通常选择快刀斩乱麻分开。叶秋成对人的信任度很低,没有亲密需求,更无余力维持长久关系。无法交付的代价是难以获得凭靠,他早已决意偿付。

所有交往都是由对方先主动,他无可不可地配合。年轻女孩对爱情抱有幻想,根本受不了这种冷漠。

五年前,最后一个女友以分手告终。那女孩情深意重,在他身边坚持最久,分分合合耗费近三年。叶秋成一度想给予她婚姻做交待。尝试组成家庭,过一种遵循主流的正常生活。他坦言终生不愿要孩子,女孩震惊但仍然决定依从。

这样的未来显然不会被景明接受。他没有父母,没有恋人,没有交好的同学也没有朋友,精神的全部重心都围绕在大哥身上。

也是一个秋天,难得遇上阳光晴好的日子,叶秋成同女孩去挑选戒指和婚纱。他知道和自己这样的男人共同生活,对方放弃良多,难以想象她是如何说服家人,勇气诚意都令人感动。他不知何以补偿,物质上不吝计较,一切以对方的喜好为主。

回到家已是深夜,两人吃惊地发现,叶秋成所有物品全被打包扔出,楼道里堆得到处都是。锁芯被换过,怎么敲也毫无动静。

叶秋成生起糟糕预感,找来锁匠把门弄开。满地都是水,从二层卫生间漫出来淌到楼下。景明在浴缸割腕自杀,身上还穿着他的衣裳。

此生不愿回想的惨烈画面乍然出现,他但愿从未目睹过那样失色的容颜,世界塌陷般的受伤决绝。把景明从水里捞出来时,他仍有呼吸,只是意识沦入模糊。涣散地眼神仿佛在说:“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何至于此呢?叶秋成无法面对他痛楚的眼神,慌乱宛如做错事,像个负心者。他彻夜蹲守在病房外,惨绿惨白的光里,抬手捂住眼睛,遮盖无人能够分担的滚烫泪水。

人活着是不可以太较真的。他从未深想景明对他的感情是否超出常理,或许是刻意忽略。二十几年的竭尽全力负重前行,只想凭自身的努力,去获得一份简单平静的生活,像普通人那样就好。不要大起大落,不要旁逸斜出,不要任何戏剧化的爱恨悲欢。

事情闹得太大,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只好同未婚妻提出分手。

那女孩失望至极,临走前大力推搡他,用尽浑身力气咒骂:“你根本就不会爱任何女人,你和他……简直是两个变态!”

叶秋成自欺地想,真是天大的误会。虽然兄弟俩自幼亲密,形影不离,这种揣测也未免过分。可他不作解释,也不曾用心挽留。明知这种状态非一朝一夕,恐怕很难改变。他们像两根深埋在地底的藤蔓,黑暗太漫长,为了互相取暖只好越缠越紧,根本毫无出路。

从那以后,便一直保持独身至今。

然而景明旁观者清,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大哥最近的反常,让他觉得很不对劲。那些露水情缘都不作数的,即使没有他掺和也早晚要散。但这次叶秋成一味否认,举动又处处口不对心。多么可怕,全都因为沈欢喜,一个借用卑鄙手段而无往不利的入侵者。

滑稽的是,叶秋成对此同样困惑难当。小弟一次又一次直白逼问,迫使他不得不直面心底最隐秘的裂缝。

过往经历对他造成诸多限制和局限,轻易难以分辨。真的爱上了那个女孩吗?健康的明亮的正常的爱,究竟该是怎样。若说没有,理由多得车载斗量。若说有,连自己也不敢信。这确然是个危机,但用“爱”来形容会不会太夸张。

他低头打扫冰块遗留在地上的一滩水,懈下双肩,仿佛失去一口真气。有些无奈地承认,好吧,原来他没有爱过,所以无从比较。 ua9J7wYHGg8IOE//zCQwp2rBmg2g7JMQUXHje300h05t/1Punc7njFQPumi7qD0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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