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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折戏 蔷薇孤屿

演示持续进行四个多小时,欢喜准备的一小束贝壳螺钿丝全部用尽。织机上出现摸约两寸多的半成品,果然艳异非凡。管中窥豹,已经可以想象完成后的绚丽风光。

她放下木梭,揉一把酸痛的脖子,“大家真的明白,我们在做的是什么吗?”她总是重复同样的问题,不厌其烦,因为这是她认为最重要的一件事。

阿旭凑上前,一行行抚摸木机上刀刻般的纹路,忍不住低声惊叹:“缂丝啊!这也可以是缂丝,贝壳都能织进缂丝里……绝了。”

“对啊,我们做的是缂丝。”她轻呼出一口气,“它是否能用来证明跟‘缂绣一体’孰优孰劣,都不是最终目的,重要的是‘缂丝’本身。”

叶秋成的视线在《九阳消寒图》上流连,百思难解。颇有意味地斜她一眼,想这女孩到底什么来历,还隐藏多少秘密。

也不见得八面玲珑,欢喜聚餐时很少说话,对交际分明排斥。她不热衷交流娱乐资讯,不分享生活细节,对年轻女孩感兴趣的明星、热剧、社会新闻和奢侈消费品都缺乏兴趣。

旁人高谈阔论,她就动不动走神。只安静埋头吃饭,胃口出奇地好。后来听说她擅练空手道,刚柔流黑带三段。难怪人看起来那么瘦,却不显羸弱,别有一派天然飒爽。

织样演示完成得很圆满。中间她体力不支,不得不休息了两次,又背着人在角落里大把吞服止痛药。

叶秋成不了解这样的女孩,在她亲手织出螺钿缂之前,他都没想过她有跟吴丝桐整个团队分庭抗礼的可能——毫无疑问将是场残酷的苦战。沈欢喜确实具备相当实力,在同辈里足够出类拔萃,但他并不认为她能担负起这次远征。

最后一根螺钿丝融入到经线尾端时,他终于改变了想法。

事关重大,谁都知道这场胜负意味着什么。

自然有人提出反对意见,首当其冲便是叶景明。他认为螺钿织金太过靡费,成本之争又会成为最容易被抨击的死穴。而吴丝桐的缂绣一体,最大优势无非是工艺降级可量产。

欢喜反问他,“就算把经纬全部换成最廉价的柞蚕丝,成本就能降到缂绣一体之下吗?你有没有把握?”

既然没办法用相同的方式竞争,不如反其道而行。那年她还在明唐,跟沈望争夺冬季时装周首秀的机会,就是这样出奇制胜。手望的品牌定位向来主打高端奢华,她偏在当季织料里大胆采用唐代的西北毛缂织,加入大量游牧元素。

“极端的东西,才更容易被记得。”这句宣言一度广为流传。

景明对她成见颇深,很难被说服:“但量产并不一定意味着平庸,成本和生产难度一再拔高,不过是把劣势彻底暴露给对方。”

“我从没说过它平庸,吴氏的苏绣在业内首屈一指,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她兀自坚持,又问叶秋成,“你还记得Gabrielle Chanel在1932年举办的珠宝展吗?”

那是时尚史里程碑式的成功案例。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欧洲陷入经济大萧条时期,巴黎同样不可避免地被晦暗低潮所笼罩,简朴之风盛行。Gabrielle Chanel却推出了她的第一场珠宝展,Bijoux de Diamants钻石珠宝系列。展览盛况空前,公爵夫人、公主、各国大使们纷纷赶来参加开幕式。

经济衰退,令大环境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Gabrielle Chanel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机会,她往年设计的装饰性珠宝,都以人造宝石为主体,这次毅然选择了真钻,试图用一种追求真实的本能欲望去冲破负面情绪。

她在展览前言中写:“在金融危机时期,我选择钻石是因为它以最小的体积蕴含最大的价值。我集中对所有美好事物的热爱,力图把品质、优雅和时尚融为一体。”

闪亮珠宝,衬托在经济崩盘的背景下十分突兀,竟获得令人意想不到的成功。

欢喜说,“这就是我选择螺钿织缂的理由:美只需要被感受,而不是被判断和定义。”

以团队目前的格局,头衔职务都是虚的,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依旧只有叶秋成。匠人们只唯他马首是瞻,得不到其他人的支持,她的任何想法都难以实际推行。却偏有一股执拗,凡事都可将就,唯独在竞标工艺上寸步不让。到激烈处,跟叶秋成对拍桌子据理力争也是常态,看得众人捏一把冷汗。讨论陷入僵局,胶着了半个多月。

这段时间,欢喜依旧埋头于样品织造。不管是不是无用功,结果一天没落实,就一天不放弃。

要是她的神态稍微透出一丝软弱和游移,要是她的嗓音有一丝颤抖,要是她卖弄了任何一点女性的魅力,以为可以依靠性别获得迁就和优待,叶秋成都会更加坚定不可动摇。

但她没有。这种不逊于男人的坚韧和魄力征服了他。那时他突然觉得,这世上出现了一种完全陌生的女子。

叶秋成最后的决定,连欢喜也感到意外。他拿起已经织出半尺的一方螺钿织,跟其他人提交的样品混成一堆再摊开,“再多的织料全部摆在一起,我还是一眼就能选中它。”

叶景明讶异地看着大哥,满脸不可置信,终于摔门而去。

她就坐在那里,静默发力的姿势,像座雕塑,或者幽灵。无言的平等姿态,依旧不卑不亢。

这样子不合时宜的一个人,突然就横空出世,成了年轻一辈缂丝传承人里的第一代表人物,堪称业内传奇。

叶秋成对流言不甚了了,只知道沈欢喜目前很受重视。公司所有商务品宣都要以她为主,最优资源挑拣着轮番上阵——打造明星也不过如此了。

传媒时代,光靠作品不足以成就IP,更需要一个实体的人设来树立品牌格调。许多关系网强大的新生代设计师,作品未出人先红,更何况欢喜这种拿得出耀眼成绩的。力捧一个年轻美貌的实力派女艺匠,比把聚光灯拢在他这个人近中年的男人身上要划算得多,同样的成本投入,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从大局考虑,决策思路没有问题,他能够理解。但景明不这么认为,小子消息最灵通,笃定沈欢喜同公司高层是远亲,一个靠背景铺路的尸位素餐者,轻而易举窃取掉本应属于大哥的前程。

人人为叶秋成抱不平,他反倒越来越无所谓的样子,平静接受现实。

叶景明事后追问,话也挑得很直接:“你是不是对沈欢喜有什么别的想法?别犯傻,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叶秋成面无表情,看他的眼神像看神经病:“你觉得我会对‘祖师婆婆’有什么想法?这次竞标很重要,所有决策只对事不对人。你要是这么揣测,是看低了她也看低了我。”

他不爱开玩笑,所有表达到此为止,当晚却失眠了。辗转到后半夜还是睡不着,也不晓得什么缘故。

左右翻一回身,不得已地,一遍遍想起她。

算定整夜无法入睡,他起身在客厅走来走去。没开灯,摸黑给自己倒一杯冰水,望住窗外深秋夜色,一站就是好久。

景明在楼上冷眼看着,叹一口气郁闷地回房间。

天气转了凉,沈欢喜热度不减,隔三差五又有商务活动。地方定在江氏酒业位于江阴路的醍醐酒庄。

门口摆着硕大的橡木桶做装饰,内里地方不算大,大面积采用玻璃等透明材质做装潢,巧妙利用光影,效果通透迷幻。陈列室主墙上,镶一幅世界威士忌酒产地地图。

鉴酒师接待他们,在一列高大酒墙前殷殷介绍。酒庄同塔州开展业务多年,窖藏的酒多产自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州,是出产世界顶级威士忌酒的地方。SullivansCove一年出产不会超过2500瓶。因产量极低,绝不会流入市场,非拍卖不能得。

这次活动跟每周定时的参观日期重合,顾客可以在酒庄网站预约竞买,但日出货仅10瓶,饥饿营销吊足口味。

酒庄的贵宾休息区,叶秋成看到欢喜,身边围住几个造型师侍弄发型妆容。角落暗影里的男子,身量颇高,外形俊美无俦。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默默保持一种举重若轻的守护姿态。

原以为会盛装以待的,谁知她照常穿一件宽松丝绵小衫,搭泛白仔裤。织料垂顺单薄,领口有暗纹若隐若现,露出纤细的脖子和手臂,耳畔添了对明珠铛。化妆师严阵以待,用大刷子在她颊边扫上透明散粉。

欢喜半仰着头,手里捏厚厚台本稿,还要时不时停下来签一些走过场的摄制保密协议之类。到处忙成团,她应付裕如,言语颇为客气,一直在委婉表示拒绝:“不好意思啊我不习惯刷睫毛,老是忍不住闭眼……”

造型师好不为难,最后只在唇上擦了些口红提气色。这时男子上前解围,“快弄完了吗,还有几个细节要提前对一下。”又自然地蹲下身左看右看,笑道:“这样就很好,已经足够漂亮。”

闲杂人都散去,她才俏皮地吐舌,挡着额头轻轻发笑,“亏得你来了,否则他们要把我打扮成一颗圣诞树。”

男子沉默不语,习惯性地想抬手揉她的头顶,最终克制住,只把垂落的刘海拨到耳后。叶秋成看到那男子看她的眼神,压抑的温柔里,有渐渐沉落的感伤。

她从镜子里察觉他在凝视自己,下意识转过脸,佯作不知,似乎在有意回避什么。

那是叶秋成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江知白,很难想象这也是一个在艺术领域享有盛名专业摄影师。他此刻代表江氏酒业,以一种阶层分明的社会化的形式存在。穿银灰蓝竖条纹衬衫,深色条绒裤,半商务半休闲,让人觉得妥当。

原来他们果真是旧识。呵,又一个裙下之臣。

只是,为什么是“又”?叶秋成被这想法惊着了,匆匆退出室外喘口气,平复震荡神魂。

为联名合作造势,酒庄趁这次活动,隆重推出了一项尊享销售业务。品酒会上,顾客可以专门定制一桶酒,窖藏两年后才装瓶,每桶8000多美元,能分装10瓶。酒桶刻上专属名字,橡木桶、分装好礼品酒和缂丝酒袋,在全球范围内配送到家,处处体现出精致。

这种只求精不求大,只求好不求多的运作模式,看似只图名不重利,反而更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小设计师才会天天发愁自己设计的东西付出太多成本太高无人问津,其实普通人的牌子只能赚普通人的钱,富人的钱永远不是那么赚的。叶秋成刚入行时也做过一阵时尚买手,名流贵妇们每一季在高定奢侈品上的花销,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上不封顶,奢靡得令人咋舌。

不到一小时,预售名额被当场抢购一空,又额外添加了不到二十份,据说已是产地能承载的极限。

采访依旧进行中。欢喜不愿把关注点放在表述自身,更注重介绍团队,“我们身处一个有太多选择的时代,缂丝却不是个热热闹闹的行业,没有灯红酒绿,看不见花团锦簇,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跟现代时尚的规则背道而驰。所以如果一个人有能力发声的话,就要称赞好的东西,让出色的作品和优秀的创作者让更多人看见。否则就是在扼杀创作,也等同于扼杀创作者……这是我今天在这里的原因。”

四周已围得水泄不通,叶秋成走近些,隔着衣香鬓影重重,见她被拥簇在祖母绿丝绒沙发中间,正说到:“好的东西都需要等,酒是这样,缂丝也是。”

女孩姿态洒落,言谈之间牙口清亮,质朴而直击要害。他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刻意要离远些。体内有莫名牵痛,像被一簇幽幽的火苗在烤。

幽暗的环形廊里,仍听得话筒传声一波一波荡至耳边。

“什么样的土壤才能让这门古老的技艺,重新生根发芽?”

她只说,“别人怎样做我不晓得。在我用手指创作的时候,土壤就在我心里。”

记者又问:“那能不能描述一下,您内心的艺术土壤究竟是什么样?”

叶秋成失笑,忍不住探头再看一眼。尚不知已然心折,只是无端替她感到寥落。高山流水可遇不可求,否则伯牙摔琴也不会成为绝唱。手艺人的骨和心,不懂的始终不会懂。

欢喜倒不至于无聊到摔话筒,和气笑出一口白牙,“你觉得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说话时歪着头,耳边明珠乱晃,轻轻拍打在两腮。海蓝宝光泽的射灯自头顶洒下,如同烈日穿透深海。她是对表象之下的本真具备敏感的人,由内散发的精神力度,让眼神通透空灵,周身熠熠有光。

这样的应对当然不够圆滑,但她分明懒得酬唱。桀骜天性展露无遗,恰恰也成就了一种独特个性,更有辨识度。

有深度的采访,能引发思索,需要势均力敌的双方在冲突中迸出火花。显然绝大多数记者并不具备此种能量,欢喜回答过太多千篇一律重复的问题,不愿在类似的事上浪费精力对牛弹琴。

录制好的影像资料不会过度剪辑,通常原汁原味放上媒体,吸引大波相同特质的追随者。这也出自沈望的安排,他珍视她天然的核心,不过分塑造,同时给予最直接丰厚的推动和资助。动用现实层面的能量和权力,把她强行拉进另一种生活。这是他对女人表达感情和践行担当的方式,巨细无遗的周到,丰实无可比拟。

更多时候,沈望不仅作为一个两情相悦的恋人而存在,而是一种阶层或一种象征。他带来慷慨而强势的引领,提供主流范畴内的无限可能。

种种付出没有白费,她的光芒与日俱增,尽管也适应得颇为辛苦。

采访完成后,品牌部安排了签名交流环节。欢喜低头写字的间隙,总是透过人群朝外张望,渐渐心不在焉,好像在等着谁。

半边侧脸躲藏在头发的阴影里,流泻出寂寞。

她光芒四射,但是疲倦且寂寞。

叶秋成想,她在等着什么人,而那人却没有来。江知白正送别客户,余光时不时瞥过,分出心神关注这边。那么必然不是他了,会是谁呢。

活动结束时白日已尽,外面下起大雨。

同事都坐公司的车各自被送回,叶秋成主动留下来帮忙整理物料。

一直等到宾客和记者都散去,酒庄外好安静,只有被淋湿的巨大木桶还伫立在原地。他撑一把长柄伦敦伞,见欢喜边走边拨散头发,在檐下看阴沉的云团越积越厚。她站立的姿势一如幼小落单的孩童,左手垂在身侧,右手自身前穿过,搭在左边胳膊上,形成一个独自的拥抱。

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他便不自觉地走上前。雨那么大,提出顺路载她一程,应该不至于太奇怪吧。

一辆重机车不知从何处钻出停在门前,江知白扬手递去一只头盔。她接过来戴好,翻身跨上后座,动作利落帅气。

他们没有伞和雨披,完全暴露在深秋冰凉的雨水里,双双疾驰而去,并未察觉身后有人目送。

叶秋成跟着车轮卷起的水花,在雨地直走出数十米,才惊觉回身。 6WFyVBexGNMRbX/dA7fYibVaqHG0AOcoctC2kKpkKgDSqwXFoOW12AuelBawNi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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