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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折戏 烟花易散

附近是主题游乐园,摩天轮的轮廓若隐若现。大城市光污染严重,几乎不可能露出星空。欢喜很茫然,“那边什么也没有。”

“会有的。”他说。

话音方落,远处传来破空呼啸之声。晦暗的云朵突然被火光点燃,漫天烟火绽放。斑斓颜色猛烈地升腾至高空,照亮了人间乐园,幻觉的城堡和迷宫。

烟花秀持续十分钟左右,设计新巧别致。花火交汇成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又迅速熄灭和沉堕。看时心怀震荡,明知这盛景不可长久。

“真美。”她轻声感叹。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京都祇园祭的夜晚。

万籁俱寂时分,欢喜抬手抚摸他湛亮的眼睛,孤寂脆弱的唇角,回答了那句模糊的梦呓:“盛宴都有散场,才能分辨什么能够记得,什么可以被轻易遗忘。”

她说:“我爱你。”

这是需要被记取的确凿之事。除此之外的别的,都不重要。

有些话,说出来就在空气里消散了,没说出来的,隐藏在血液中汹涌静默。不需要加以说明、解释和伪装,她在岑默中等待他确认。

爱是暴露的伤口,羞耻、纯洁、脆弱又强盛。要具备怎样的勇气,才敢直白坦荡地交付给另一个人。

沈望把她的手握回掌心,眼神深沉难辨。他没有如寻常般回应“我也是”,只是不动声色地轻声微叹,“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从未怀疑。

他亦爱她,然而在沉重的现实面前,爱太微不足道。海誓山盟、长久、忠实、完整、有始有终,这些标准,注定无法从沈望这样男人身上被全部得到。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临别前,他替她把车门拉开便又坐回驾驶室,仍有别处要去,来不及进屋喝一盏茶。想起什么似的,胳膊搭在窗边细意叮嘱,“李妈说你最近都很晚才回,以后还是让司机接送,一个人不安全。”

木芙蓉摇摇落尽了,她站在树下不肯走,隔着藤蔓垂落的栏杆,见他坐在车内呵手点燃一支烟。微弱红点闪烁许久,才传来车轮碾过梧桐叶的脆响。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是中秋。

人们用团聚来庆贺的传统节日,亦是他们最后的花好月圆。

沈家注重旧礼,当晚照例在云容山庄举办了盛大晚宴。欢喜隔日在公司听到同事议论,娱乐明星的消息向来传得最快,沈望在中秋宴上相携的女伴正是谢桥。两人被抓拍到交杯同饮的瞬间,话题度爆表。

此等正式场合,沈老爷子竟不在国内,据说身体抱恙需要静养。吴丝桐便有了最得体的借口飞往瑞士探望,避免了二女同框却亲疏错落的尴尬。

这些欢喜是无从知晓的。她只从网页上看到了那张照片,背景亦有烟花燃放,影绰绰陪衬他们完美的笑容。

关掉屏幕,她仍然觉得这一切同自己毫无关系。那是沈望生活的另一部分,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存在。她记得的是他手心的温度,是黑白荧幕前的沉默,是灰暗街角上空亮烈可焚城的烟火,是他们共同度过的当下此刻。

四季轮换,万物逐渐凋沉。小花园褪去绿意,显出水墨般的留白。

某个清晨她醒来,内心有莫名预感,掀起帘子,果然发现窗外一片锦重,刹那温柔没顶。

围栏前新栽了来自越南的复瓣蔷薇,赤色云霞般灿烂。李妈每天去挑选一枝开得恰到好处的,清水插瓶放在卧室。花是只影方好赏,热热闹闹剪出来一大捧就容易蠢相。等不及枯萎便要及时替换,想必沈望早已特意吩咐过。

等一朵花开,等一封锦书自云中来,都是老派庄重的情怀。他不在而如同在,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惦念。

欢喜半生颠沛,总能很快适应不同的生活,仿佛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因为无从比较,她也不大懂得旁人定义里的“正常”都有什么内容。

始终悼怀亡人的江知白,历尽劫波才找寻到内心安宁的甄真和连越,一起努力试图在这座城市扎根的绿萝和周宇凡,势均力敌的唐舜华和顾秀谦……红尘里诸般情仇,万千色相,唯独爱无法被某一种标准所定义。无论何种身份,有钱没钱,各有各的困境要面对。

待八风都止息,要分明面对的无非是自己的心。沈望是她真正经历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在爱上他之前,她也曾泛泛地以为,爱就是朝夕相伴,是嘘寒问暖,是一日三餐生儿育女。后来逐渐明白,这样的想法不太可能在他身上实现。就像绿萝曾说的,他不是日常生活里可以随随便便遇到的普通人。

选择一个爱人,就是选择一种人生。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她甚至从未想过去向沈望要求婚姻和长久的承诺,也不愿仓促给这段关系寻求结果。这个年代,婚姻对某些极少数的人而言,并非必需品,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加持。她只想与他并肩同行,看看这世间的风景。

没有陪伴的日子,也是一样地过。

足够多的财富,触手可及的名利,让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物质层面的麻烦,精神上的默契和呼应就变得至关重要。那也是欢喜唯一最在乎的东西,使她时时用旁观之心自省,保持警醒。

鲜花和珠宝俱是有价之物,算不上奢侈。要放纵自己,从他身上索取一种轻松虚荣的生活,简直不要太容易。但那并非她所认同和甘愿的存在方式。

离开佘山别墅,回到工作间,她还是那个心有猛虎的沈欢喜。

拿出全部精力应付着堆积如山的工作,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咽下忐忑和郁闷,告诉自己,必须把这些事都做好。仿佛将所有难题完美解决,就能离他们共同的追寻更近。

她固守自己的位置,不束缚,不追问,不作判断,不放任自己做出不成样子的举动,甚至从未主动在沈望面前提过谢桥的名字。

日夜不分地伏案整理手稿和图片,即使孤立无援,也没有踟躇停滞。

叶秋成眼里看到的沈欢喜,似一头蛰伏于森林深处的猛兽,在世界边缘保持疏离。目视前方,一直默默地用力。同时保持慵懒和警觉,自幽暗的晨曦中缓缓踱步而来,抖擞华美皮毛。

跟大都会精致的海派女孩不同,她的工作台从不收拾,也不放任何装饰摆件。凌乱中生成难以察觉的秩序,总是知道自己要用的小物件被埋在哪里,然后准确地找出它们。

众人热烈讨论时,她只管神游天外,过后问起却无一疏漏。记得每一个同事喝咖啡的口味,自己就只喝茶。装束多是净色衬衫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或者随便松松抓个髻。唯独偏爱穿自制的缂丝平底鞋子,图案和配色都不落窠臼,一眼撇过便极惊艳。

谈不上多沧桑或多稚嫩,如同被古老时光遗留在现世的一炉檀香屑,表面静凉,内里深埋滚烫。

他不会主动同她讲话,她却敢主动接近,把亲手做的白茶送他品尝,当中秋节礼。

跟包装精美的礼品茶袋不同,像一堆零碎落叶,乍看丑得要死。据说是产自云南的一种大乔木青茶,百年树龄,一芽三、四叶。要等它自然凋萎再轻度发酵,不揉不炒,摊凉后日光晒干。喝时省却烹煮的全套工夫,只拿沸水冲滚,冷萃亦可。出来的汤色薄翠,能保留鲜叶的轻盈回甘,入口毫无苦涩感。

她从没提过这种习惯是从哪里养成,还取了个名儿叫“秋月白”,大大方方泡给同事们喝,也不介意被暗中取笑是在拍叶秋成马屁。大堆枯树叶子卖相实在简陋,大伙儿刚开始都嫌弃,喝完第一杯后却有落差极大的惊喜,很快瓜分殆尽。

叶秋成不关注八卦,对她的过往一无所知。这样子大繁大简的突兀反衬,必然在暗里经受过一番跌宕。是何人何事曾予她起伏?何所期盼何所冀?投靠过谁的臂弯?有过怎样的得到与失去?

待回过神,时常把自己也吓一跳,心里乱极了。这算什么呢?不知为何,分明骇然得很,于是对她更没好脸色。

奈何留了心,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根本避无可避。

然而她给出的全部信息,也不过是独来独去地存在于此。坐在木织机前,把千丝万线密密罗织。困顿时皱起眉心,指间拨转一把光润的紫檀木梭,看得出是有些来历的物件。抬手拨额前滑下的刘海,姿势流露不经意的冷淡妩媚,却是她自己所不觉。

想到解决的法子,就粲然笑起来,伴着手舞足蹈的小动作。原来她笑时最美,眼睛里有穿透冰雪的明亮,仿佛蕴藏一个发光的梦,推着她不断向前。

他极少在成年女子脸上看到过这种纯粹自若的神气,不会时刻想象身边有关注的目光,即使有也不在乎。她不把自己视作矜贵,加班太晚,拖过睡袋就往沙发深处睡去。

有次开会到凌晨,不知谁订了外卖生煎做宵夜。欢喜见也有她的一份,开开心心道了谢,就拿起来吃。一口咬掉半个,表情瞬间凝固,捂着嘴直冲洗手间。

四下响起零落笑声,叶秋成皱一皱眉,将那盒生煎逐个掰开,发现里面的虾仁馅儿全被换掉,塞满了榴莲果肉,热烘烘气味一言难尽。

他没多想,拔脚追出去寻她,在走廊便听到不停的呕吐和冲水声。等了半天,见一个人影急匆匆晃过,上去就问:“你要不要紧?”

那女孩突然被拦下,猛地吓一大跳,见鬼一样瞪大眼看他。叶秋成尴尬地发现认错了人,他也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别人。女孩很面生,并不是这层楼常见的职员,又仿佛在哪里见过。

又过了五六分钟,欢喜低着头从里面晃荡出来。嘴唇泛白,刚用冷水洗过脸,几缕额发荡来荡去滴着水。抬眼见他杵在门外,诧异地一指左侧:“男洗手间从那边进。”

原本要说的话全被倒噎在嗓子眼,半晌瓮声道:“我又不是不识字。”

她竟然还点了点头,刚想明白似的,“哦……也对。”

他彻底没了脾气,闷声从兜里掏出纸巾递过去,“头发,擦一擦。”

欢喜恍然明白他是在等她,十分意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叶秋成不大会安慰人,一径地沉默。还是她主动开了口,“我知道跟你无关。也不是什么大事,又没下毒。”

一摇头,发梢未干的水珠便沿着脖颈滑落,把竹节棉白T恤洇出一点透明。叶秋成微愣,赶紧挪开视线,心头莫名跳得嗵嗵。

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他而起,多少觉得歉疚。心知十有八九是景明那小子干的,便道:“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榴莲其实挺好吃的,我平时也常吃啊。就是夹在生煎包里……”她抽一下嘴角,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实在品不动。”

“这玩意儿很多人都接受不了,原来你口味那么重。”

“我刚开始也觉得难吃,慢慢就习惯了。医生说热性水果活血散寒嘛,能缓解痛经。”

叶秋成脚下一个趔趄,她是不是压根就没把他当成男的?

回到会议室,叶秋成依旧绷紧着面孔,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忍不住咯噔一下,“都吃太饱了对吗,那就有力气干活儿了。”

那天晚上,整个部门集体多加了俩小时的班,累到人仰马翻。

诸如此类的恶作剧并非头一遭,什么桌面上涂胶水,茶水杯里撒海盐……真要计较又显得小题大做。她既表示不愿追究,他也就没把景明当众拎出来道歉,只在事后私下严厉告诫,下不为例。

后来才知道,原来女孩子每月例行要承担的痛楚可以那么严重,比酷刑尤甚。

他亲眼见她伏在织机前脸色青灰,痛到汗如雨下。像突然被捅了一刀,紧捂腰腹硬生生抵受着,失血的下唇落满牙印。

下午要做织样演示,她正准备材料,给织机缠上生丝经线,挑选尺寸合适的梭子和竹拨。腰眼寒意流窜,紧接着疼痛寸寸浸入,简直要吞没她。由是不得不停下来,一丝一丝吸气。

恰恰在他面前,叶秋成看得心惊,过去低道,“这事改天吧,你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要不要帮你叫个车?”

她勉力仰起头,说不用,然后从随身的包里翻出布洛芬吞服,“……过几分钟就好。”

他不便多说什么,就不再管她。回到自己办公室,却一直心神不宁,无法静下来做事。时不时隔着半合的百叶窗朝外望,她仍旧保持弯腰蜷缩的姿势,将脸枕在膝上,睫毛微微颤抖。

时间尤其缓慢,好不容易捱到午休结束,欢喜终于能坐起身,演示如常进行。

缂丝之繁琐艰难,难以尽述。每变换一种颜色都需要更换一支梭子,一幅作品完成,至少需要几十上百只梭,多则成千上万也是寻常。精工细作,才使得这种独特的织物经得起摸、揉、搓,素有“千年不坏”之称。从古墓里挖掘出土的缂丝陪葬品,经纬依旧紧实,色泽华美入幻。

这次演示至关重要,决定参与竞标的面料将采用何种织法。欢喜的提议是另辟蹊径,细尾澈的创新西阵织大放异彩,其中便采用了“圆金”织金缂,带给她很大启发。

“元代的缂丝在工艺上没有太大创新,在用料上却别具一格。缂金线有赤圆金和淡圆金两种,每根丝线的细度只有0.2毫米,每平方厘米的金线密度可以高达96根……”

此种高难度的操作,整个团队除了她之外,目前尚无人能够做到。

而她的想法,是在圆金的基础上继续融入日本“螺钿织”。技法跟“通草缂”也有异曲同工之处,是将坚硬的贝壳细细打磨成薄片,一点一点贴在和纸上,再将其切割成细丝,织入面料。要想让图案更细腻,还可以切好的贝壳薄片贴在对应的图案上进行点缀。

这样织出的面料,在不同光线下能呈现出流光溢彩的绚丽效果。以贝壳质地的硬脆,比蚕丝更容易折断,困难无异于百上加斤。

欢喜缓了缓,打开一幅样料:“这是吴氏苏绣研发的缂绣一体面料,几个月前最早的版本,仿乾隆年间《九阳消寒图》。当时是谁负责提供的技术支持?”

小胡子虞琮平敲个响指,“我。”

“还有景明、霍舟和阿旭他们,都是吴丝桐点名借去的人。由琮平带着,临时组了个队。”叶秋成补充道。

景明突然往前一步,像是有话要说,肢体动作也比以往激烈。虞琮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可想而知并非什么愉快的合作经历。

欢喜心中大致有数,低下头继续分析:“里面缂丝的比例很少,大部分由苏绣完成。说白了就是纯素缂打底,人物、花草、宫殿都在缂丝上加绣。即便如此,苏绣里最传统的几十种针法,也只挑了相对简单的来用。比如图案主体,出现大量打籽针、鸡毛针。还有这里……纳纱针加挑花针,已经算其中最复杂的一种。我对数码机绣排版不太了解,只能猜是因为他们的机器还无法做到将机绣完美融入缂丝。”

她举起面料对光展平,“你们看孔眼就知道,边沿留出大量空白,像狗啃一样。所以就需要霍舟的‘敷彩加染’,用人工画笔填色完成,弥补机器的不足。”

体内的疼痛让欢喜气息虚浮,说话时有艰难停顿,但举止沉稳,描述相当精准专业。

霍舟在旁漠然道:“这种料子,粗看也精美华丽得很,不过是糊弄外行。挂个缂丝的幌子,明眼人一琢磨就要露馅。”

欢喜抿唇笑笑,没有顺着话茬对“缂绣一体”大加贬低,只从纯技术角度做分析,秉持中正平和的态度。她说:“说别人的东西不好,并不会让自己显得更高明。苏绣是他们的优势,这个无法否认。手艺才是最公平的准绳,半点掺不得假,我们都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就够了。”

接下来她亲手演示,指着桌面上从大到小依次排开的工具:“我在打稿时做过预估,完成一方普通尺幅的‘螺钿织’缂丝,梭子起码需要上千把。最常用的是这些型号,尺寸都比较小,我今天把它们全都找过来……”

众人围拢过去看,一边提问一边讨论。匠人们大部分学的是明缂、宋缂,后来又主攻“本缂”,对元代“纳石矢”的织金锦技法只有耳闻,从未有机会亲见。

自从她加入以后,冷清的工作间渐渐恢复以往热闹。

令叶秋成真正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张《九阳消寒图》竟会出现在欢喜手里,就这么不避人地拿了出来供团队参考。

毕竟是吴丝桐参与竞标的重要物品,按道理废弃版本也不可能外流。虞琮平他们只需完成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无法知道全貌如何,更别说对原物件拍照或直接带走。 hlbhnMYephDBMxgwcVp3JtGMtOdWW9tnrtTAntmFKK0WDQZ+x/DthuXvgS2fb/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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