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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折戏 离岸

欢喜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祖师婆婆”是指自己,忙不迭婉拒:“哪能呢,我好好的一有为青年——”忽然转过弯来,“只要你不走,想叫什么都成。虽然我还青春年少如花似玉,免为其难做一回婆婆也不是不行。”

叶成秋拿眼睨着她,脸上笑意愈发玄妙,用来藏起真实的情绪,“是不是真的有本事跟‘那边’叫板,还是未知之数。要论脸皮厚,没人能跟你比。”

被呲几句都是小事,峰回路转得太快,她的兴奋里还夹杂浓浓的不安,生怕再有变故,一径追着他问:“你答应了对不对,真的不走了?”

他挑起半边眉梢,无论神情还是语气依旧拒人千里,“谁编排我要走,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儿。”对杵在地心不知如何是好的助理,反倒和善客气,“吴总的美意,叶某心领了。什么人该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合适的安排。”

说完这些,便懒得在乎对方作何反应,又道:“各有选择,各得其所。谁若另有打算,我也不会阻拦。”

叶景明率先表态,衬衫袖口潦草捋起,作出一串流利手势。

助理脸色已很难看,“他说什么?”

半晌无人应答,一个蓄了小胡子的匠人越众而出,挂着那种不急不恼懒洋洋的微笑:“他在说,‘我们想看看,到底是机器鼓捣出来的缂绣一体能鱼目混珠,还是真正的缂丝更胜一筹。’”

小胡子名叫虞琮平,“通草缂”正出自他手,也是团队里唯一的南通本缂传承人。

这是一群不擅长激烈表态的工匠,各有性格且异常坚持己见,在工作中几乎不会出现众口一词的场面。而难以约束的骄傲一旦汇聚起来是可怕的,能让位高者也束手无策。

所谓大局利益,很多时候只是虚无的象征。真正让这些人站在一起的,是彼此的抱负、在交流中分享的经验和理念。

他们可以被排挤、冷落、边缘化,也可以毫不理会有能力摆布这一切的人,把忠诚留给愿意聆听并懂得他们的存在,譬如叶秋成——团队的灵魂首脑,正是为了这种时刻而生。

未来的日子,注定风波迭起。

吴丝桐的助理把门摔得山响,谁都不去理会。叶秋成拍两下手,清了清嗓子道:“十五分钟以后,所有人在会议室集合。”特意一指欢喜,“也包括你。”

她含蓄地笑一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这些身怀绝技的匠人是为叶秋成才留下,并非为她。这点欢喜心里很清楚,她原本也不是奔着挣权夺位来的。面子乃身外之物,何必自寻烦恼。

叶秋成看了眼时间,用手语同景明交待了几句什么,旋即离开。欢喜目送他的背影,心头涌上复杂感叹。

长时间保持镇定自控的人,大多具备这样的特质。一直在往前走,太用力,太专注,时间在他们身上缓慢凝固,仿佛从未年轻也不会衰老。

叶成秋面容青白,骨架清瘦嶙峋,却有令人安心的领袖气质。一双手是他身上最沧桑的部分。骨节有力,皮肤下遍布凸起的蓝色静脉。坚持做一件与时代背道而驰的事,并甘愿为此消耗生命。强大的意志让他具备偏执而鲜明的辨识度,隔绝了日常的琐碎庸俗。

相应的表现是,他会对现实里的人和事缺乏耐心,拒绝不必要的交谈,对话简洁且常常流露不耐烦。聪明人之间不需要太多语言,同样的话落在愚蠢的人耳朵里,又只会刺痛难当。

在几个合作部门的同僚眼里,叶秋成是那种本事跟脾气一样大的怪人,每当遇上难以解决的问题,大家会第一时间想到他,风平浪静时便敬而远之。所以他看起来人缘不差却没什么朋友,总是独来独往。

欢喜就这么加入手望最初始的缂丝团队。经过这次冲突,众人不免重新打量,也存了试探的心思,看她还能翻出几尺高的浪花。日常工作相处,彼此客气冷淡,没什么冷嘲热讽,也绝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亲近。

沈望半个月后回来,从左秘书处听说了始末,反应平平,仿佛那是欢喜本就应该做到的分内之事。一年之期越来越近,他的眼睛里开始时常透着这种无动于衷的冷静。

“勇于敢则杀,博弈从来不可能用议和的方式来解决。”沈望在翻看最新的数据报告,语调漫不经意,“有些事不见血根本就没活路。”

说到见血,左一鸣心头微震,走过去把工作台的灯调亮些,“吴小姐最近同谢小姐走得很近,有时会去探班。”他观察沈望的神色,话到即止,“听说那天剧组的威压出了点问题,人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差点”是意思就是有惊无险。沈望头也没抬,“吴丝桐那样的女人,总会不停地给自己找到新对手,否则日子便难以打发。谢桥不是好拿捏的脾气,能够应付。”

果然左一鸣接着道:“上周她们相邀去马场,给吴小姐备鞍的是个新手,活儿干得不大妥当。万幸马术师经验丰富,只略微擦破点皮。”他的语调意味深长,“真是多事之秋。”

沈望在沈家长大,自童年起,从来不是一个能够随心所欲的人。亲自做的很多决定,都不一定是真正的意愿。比如频繁高调地同谢桥出入正式场合,比如对欢喜日渐冷落疏淡,到了刻意的地步——或许他认为这样能让她更安全。

“你在做一个将来会后悔的决定。”左一鸣有些斟酌,温和地提出相反意见,“在这个地方,有很多东西总是一成不变:一百种方式的机灵、心思曲折的谋划、精打细算的钻营……是规则之所以能成为约束的根本。而沈小姐这样的存在,注定会打破平衡。你是希望她变,还是不变呢?”

沈望凝目思索,毫无破绽的冷静有了松动的痕迹,“这一切安排,并不是为了让她长长久久留下,最终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而是希望她能尽可能站在足够高的地方,长喜乐、得自由、久安宁。流水浮灯中的愿景,他始终记得。但这些话,不必说出口了。他又翻过一页,淡惘惘道,“或许有一天,她会明白的。那也是我该放她自由的时候”

会明白并不代表能接受蒙在鼓里的摆布,主动放弃的人,永远无法对被放弃的那一方感同身受。左一鸣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花了所有该花的心思然而注定落空的人。整件事演变成这样,其实已经没什么可讨论。

隔着年纪和身份,他很少主动谈及沈望的私事,今夜不知为何颇多感慨,“或许吧。人和人之间,除了爱慕和厮守,总还有很多别的。”

但沈望和欢喜之间,如果没有爱,根本就不会有其他的所有。这一点彼此都很清楚。

沈望失神片刻,缓缓地摇头之后又缓缓点头,揉着额角淡声说,“凡事有因果,到几时,有多远,谁都强求不到。”

竭尽全力只能得到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局,也是种成全。他只是还没想好,彼此该有一个怎样的告别。

他深爱她,宁可与她分离。或许有朝一日她会知道,或许不会。

爱对有些人来说,不是庸俗的长相厮守,在琐碎中生儿育女,吵吵闹闹互相折磨,直到衰老死去。它是幽暗峡谷深处的透明昙花,一种绝无仅有的殊遇。能发现并靠近它的机会,已经稀少而艰难,更绝无可能连根拔起,把它移栽到狭窄的花盆里。

他对她的爱,不是妄想、不是毁坏、不是占有、更不是目的。令人心碎的是,她也同样。左一鸣停了一下,颔首道:“你抓紧时间休息,十点半还有个视频会,先养足精神。”

简短的对话到此结束。左一鸣退出后把门关上,生出一点对世事无奈的恻然。他见过无数种放弃,有一样值得相信的东西存在过,毕竟强于没有。沈望的一生,背负太多责任,也许穷尽毕生精力都留不下一个高山流水般相契的知音,但也会有别的际遇。

外面雨声渐大。

欢喜独自在工作间待到深宵,埋头于无数图稿,反复琢磨推敲。沈望一丝一毫不曾过问,连见面都抽不出空来。她想想觉得,大概因为这个合作跟江知白有关,又或许他实在太忙。

但很快便听闻谢桥在拍戏时淋了太久人工雨,染风寒昏倒入院,沈望推掉工作日日前往探望。狗仔的偷拍无孔不入,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其实也不需要刻意关注,沈望早就吩咐过李妈,每天换着花样煲滋补羹汤。

加班到深夜回来,别墅灯火通明冷冷清清。空气里总是隐约漂浮着药材和食物的香气,然而就连这点家常的暖意,也不是给她留的。他们像各自生活在平行空间里,时间永远合不上。

最接近的时刻,反而是他醉酒至深意识模糊的时候。

沈望卧在浅金色的灯影里,在她身边,微微眯着眼,看上去脆弱安静。欢喜用手指轻轻抚摸他鬓边黑亮的头发,眉似远山,鼻梁挺秀。

他眼底有疲惫的青影,喝得太醉,面庞染上些熏然的绯红,半梦半醒亦不安稳。很快便醒转,用几分钟环顾四周,才确定是被送回了佘山。表情恍惚一阵,说不清是放松还是为难。

静到极致,能听到彼此的鼻息,还有扑扑跳的心脏。她的眼神铺天盖地,不知这样看了他了多久,比夜色更深,细细密密地笼罩。忽而说,“我很想念你。”长久不出声的嗓音有些喑哑,又很温静,怕惊动了什么。

欢喜对感情的表达从无遮掩,向来天真直接,也不会欲拒还迎矫揉试探。

沈望心里很重,坠着他,不能动也不能言语,显得尤其缄默。张了张口,却没有只言片语。

她伸手盖住他欲言又止的唇瓣,然后缓缓移开,吻下去。他有犹豫,亦有渴望,更不知该如何拒绝,这是无法自控又甘愿地沦陷。

一团热气撞上胸口,所有皮肤都敏感地抽紧。接着他把她捞过来覆身而下,呼吸比烙铁滚烫。花树的影一浪一浪,床笫间散落薄衫衣裙。窗户半开着,玻璃上映出模糊交缠的影子,细实的腰线像豹。不慌张不迫切,自然如同天地。

肉体的依恋最为钝重诚实,如火如荼都化作绕指柔。这样就不必有语言,不必交谈。只剩沸沸的温柔与暴烈,驯顺与臣服。

空气里浮起蔷薇科植物甜而厚的香气。他侧过身,低头用一根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面容镀了光,颈项泛起一层薄而晶莹的汗。

水晶瓶插着的花束来不及换,已经枯萎了,掉得一地都是。发黑的蕊心馥郁浓烈,但其实是腐败的味道。

欢喜停留在此处的时间也很少,无暇去在意这种细节。基本只是回来睡觉,取换洗衣物,偶尔自己煮食物,短暂休息。这所人迹寥落的房子,外表华丽,内里空洞。像茫茫夜海上废弃的船舶,具备漂流的属性,也呈现了她生活里所有赤裸的真相。被一种不可控的力量不断推行,不知行至何处。午夜乍然惊醒,会浑身一凛,怎么就到了这里。

沈望的眼神比秋意更浓,像是上一秒才刚刚认识她,突然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你现在快乐吗?”

欢喜想一想,点了头。

成年人的生活,自有诸多琐碎需要忍耐,说也无益。而此刻,她确然是餍足而快乐的。不会有比他更懂得令女子欢悦的完美情人,汗与热的交融契合,可以成为某种虚空的确认和凭证。

他淡淡笑,将侧脸埋入胳膊,喉中发出叹息。许久许久,声如梦呓低微至不可闻,“天下可有宴席不会终结?我是否,一直在给你错误的希望。”

欢喜已有些困了,几乎以为是幻听,抑不住脑后生凉。将他的手指扣紧一点,不确定地喃喃:“……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却瞬间清醒,说没什么。敷衍地亲一下她的脸,“对不起,我最近比较累。”

言罢起身自去盥洗,换好衣服便叫司机备车,即使已经凌晨三点。迷乱的片刻过去,迅速恢复了那种从头到脚无懈可击的冷静。掩门而去的身影毫无迟疑,仿佛他从来都随时可以留下,也随时可以离开。

确实有些变化正在发生。沈望以前从不这样,再晚也会耐下心哄她入睡,前后温存妥帖,零点过后便不接电话。

她在衾褥间的余温里蜷起双腿,细洁脊背弓起,将手细细按上心口,盖住那点避无可避的空洞和伤感。

沉闷的雷电在云层深处涌动,欢喜辗转难眠,闭上眼就看见那对蹈火而舞的修罗男女。每一根线条由她亲手所画,悍然孤勇,冶艳到惊悚的妖丽,注定在烈焰中破碎成空。他们拥抱的只是自身的幻想,身体热烈痴缠,一模一样的面孔却冷漠至极,有什么需要回避。

记不清从哪一天起,彼此的相处日渐缄默。有时候沈望想见她,通常也不会提前太久约定时间。总是很突然就收到消息,“在车库等你。”

她亦不忍拒绝。若赶上繁忙时段,不巧正在开会,便为难地向叶秋成道歉,像在众目睽睽下逃课。

这样的约会,对许多向往浪漫和仪式感的年轻女孩来说很难想象。或许也不能称之为约会,不过是找个地方简单吃晚饭,然后带她到清净少人的会馆看电影。

沈望有很多适合独处的空间,隐匿在灯红酒绿的都市丛林深处。他对声光热闹的现代科技影像毫无兴趣,觉得吵闹不堪,只看年代久远的老电影,也有黑白默片。

费里尼的电影冗长沉闷,大部分意大利语对白没有翻译。摄于1960年的《滴露牡丹开》,镜头转移华美至极。片段之间没有任何紧密联系,于是角色也不必承载成为某种象征的负担——像照镜子,这是沈望沉迷这种叙事方式的原因。

男主角是个三流小说家,常年混迹于各种奢华聚会,与诸多名流花天酒地,目的是挖掘他们的丑闻。时日渐长,他亦沉沦在放纵的糜烂生活里无法自拔,也目睹了各种欺骗和扭曲。

唯一肯给予他资助的好友斯泰纳,拥有美满家庭,却突然选择自杀。优裕的生活只是种幻相,小说家的精神支撑再度破灭,重新沦陷于浮华。

没几个人具备直面真相的勇气,安宁背后是永恒的深渊。

喜剧的内核是无尽余悲,欢喜从此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年轻的卓别林有极为英俊的面孔,却甘愿用粉末涂白,鼻下贴浓重胡子,肢体扭动荒诞夸张。

影片长达数小时,沈望把手机调成静音,留出一点避世的空暇。不说话,也不与她谈论剧情,只想休息。他隐秘的精神世界不需要探讨和论证,保留着无法表达的孤独,但愿意容纳她同在。

欢喜经常看着看着就睡过去,醒来时发现他用手托着她的脸,一动不动持续很长时间。掌心温厚踏实,散发清淡的烟草气息。她于是觉得安心,继续沉睡。

即使不对话,只在他身边安静地待着,都能感到清晰而深切的完满。他不是血缘亲人,也不仅仅是个男人,而是世间变幻中久别相逢的灵魂,密不可分。

黑暗中缠绵亲吻,醒来他已埋入她颈间,哑声低喃:“你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她微微睁着眼茫然,手指抚过他脑后头发,包容所有突兀而激烈的需索。什么也不想,只是单纯地渴望与他靠近,至无限近。难分难解,孤立又完整。如同置身在茫茫大雪覆盖的原野,世界失去声响。这感情是一枚坚固的钉子,深扎在彼此的血肉里。

除此之外,他们没有过多真实的联系。只有欢好之时一如往昔,毒药般的甘美令人沉耽忘返。出于歉意,从那晚过后,沈望再也没有在醉酒时出现在她面前。

看完电影他送她回去,车子被裹挟在涌动的霓虹之间。挑了条陌生的路,突然在街角停下。

“嘘。”沈望按下车窗,在唇间竖起食指,示意她抬头看外面。 fQF1J89Mja2uPcfe8PmhafvHrxADQ9GkPejXAnJzxeCtxWysGia7iuBbL8yCFx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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