缂丝团队比较特殊,工作环境跟寻常办公室不同。没那么多隔间桌椅,十几台缂织机整齐排列,彩丝斑斓交错,倒有些像京都细尾澈的西阵织会馆。
长得望不到头的工作台上,堆放凌乱布匹,大量图纸和画册,也铺陈着琳琅满目的传统织料。织物散发独有的光泽和气息,华丽清凉。欢喜挨个看去,纹样大多出自独立设计,有注册版权,材质均属上乘,数得出的就有杭罗、苏罗、广花绫、湖绫、莨纱、正绢、正绢絽等等。
墙壁雪白,连作品也没挂一幅。这是叶秋成的意思。他说,美的东西从来不会寻求关注。我不会为了展示而创作,只想享受那一刻。Just want to stay it.
和预料中差不多,各人忙着自己手头的活儿,没事可做的便找些闲工夫来打发,谁也不曾主动同她打招呼,完全视而不见。
在他们眼里,江氏酒业的合作就是个天上掉馅饼的便宜,且还是从叶秋成手里抢来,忒不地道。即使欢喜主动要求,把合同里自己应得的报酬全部算在奖金里,项目完成后,平分给团队所有人。得到的评价不过是:让出点蝇头小利,多快好省立地成佛。
沈望急着让她立功,光接下江氏酒业的设计肯定不够,谁都能看出那是块垫脚石,让部门KPI好看罢了。利字有了,就还缺在实打实的功名上头,少不得另外委以重任,就把国际交易展的活儿也指派下来。缂丝原创团队也要拿出作品参加竞标,好跟吴丝桐一较高下。
于是欢喜连人都还没认全,吴丝桐立即马不停蹄送来烫手人情。明知叶秋成对这种安排心怀不满,便主动对他抛出橄榄枝,想把他调到新成立的科技公司去管理另一个组,分配了新的客户和项目,约等于独立门户。
他一走,可想而知会跟过去一波得力人手,欢喜立马成了光杆司令。就算能临时再凑一个班子,竞争力也将大打折扣。
吴丝桐的助理把话带到,同时带来的还有好几摞缂丝织片,唯独没有署名,分不清哪一块出自谁手。她姿态摆得很大方,让欢喜从作品中拣选,认为合适的就留下,剩下的自然跟叶秋成。
那助理跟随吴丝桐多年,微末的权力终于有机会大行施展,耀武扬威的姿态说不出有多难看。高屋建瓴的方针,人人都能顺嘴说上几句,近在眼前的暗涌,口风却很谨慎。众人一言不发,瞟着眼看这个年纪比他们都小的女孩将如何应对。
奇怪的是,叶秋成对此毫无反应。欢喜遥遥探究他脸上阴沉的神色,对方显然也很意外,紧抿着唇默不做声。
这一天总会来的。自从“缂绣一体”被研发成型,原创手工团队的处境就变得日渐艰难。裁员的消息风声鹤唳,碍于沈望坚决不肯松口才拖延至今。如今沈望不在国内,便急不可待地开始下狠手。
趁他们内部有重大分歧的当口,把整个团队一拆为二,名义上是优化重组,以后很难说。其他人的前程是风中残叶,自己做不得主,他们怎么想也根本不重要。叶秋成的不甘和怨愤才是最好利用的武器,与其留下来给沈欢喜做陪衬,还不如抽身另寻高枝。
好处给得太轻易,就没人稀罕记得。吴丝桐就是要让欢喜来做这把刀,这些人无论谁走谁留,恨的都是沈欢喜。她看似掌握主动,实则怎么选都是伤筋动骨,堪堪被逼到悬崖边沿。
叶景明悄悄碰一下大哥的肩膀,比划手势:“你答应要过去‘那边’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摇了摇头,依旧不答。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抬手捏眉心,力道使大了,隐约有些生疼。唯独叶景明没有太重的担子,径直跟了过去,比个手势:“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件事牵扯到所有人的利益,大家都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捺不住低声议论起来。谁心里都没底,留下来跟着沈欢喜,整个团队相当于就地四分五裂。若是跟随叶秋成,就是转投吴丝桐的阵营。那边的重心是机械型面料研发,手工缂丝本就不受重视,未来同样岌岌可危。
助理此刻挂起快慰笑意,阴阳怪气地催促:“沈小姐,总归人各有志,也别太耽搁大家。要是让叶总监先选,更留不下几个。”
像他这种倚老卖老损人不利己的人,欢喜不是头回遇上,懒得当面计较。但这些熟手工匠,论资历论重要程度,谁都不比他差,也没有得罪过他的地方,他却一定要从中煽风点火,向吴丝桐表达尽责的忠诚。
毕竟吴氏苏绣是手望最重要的战略资方,没有人能赶走吴丝桐。
沈望说过,人心一旦分散,要聚拢就难了。部门在这个节骨眼上拆开,恐怕再也没有重组的可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算计都是多余,欢喜懂得这个道理。她没看那些缂片,本着大力出奇迹的原则,直接给扛回去了,“我需要他们每一个。”
助理诧然瞪着眼睛,嘴角抽了又抽,就差把给脸不要脸写在脸上。
她毫不理会,走到叶秋成面前直率而坚定地说:“不是让我先选吗,我选他。”
四周静得针落可闻,说话时能荡出回音。叶秋成霎眼看她,像看一个异想天开的傻瓜,一声嗤笑清清楚楚落从唇间逸出。
这是欢喜在手望面临的第一个考验,只能由自己去战胜。
不能什么事都指靠沈望去解决,他可以把团队交到她手里,但没法强求这些人去发自内心地信服她,甘愿与她并肩作战。而贸然求助的后果,甄真也说得很明白,或许能得到一个和稀泥的结果,同时也将失去决策者的信任,从此再无法得到任何资源和支持,半年后自动走人。
她转身搬过那些缂片,把每一张拿起来对着光分辨:“这是‘包心戗’,这是‘金彩缂’,还有这个‘通草缂’,用干燥以后的草丝、花瓣压成箔纸,再切成细条织在面料里……是南通本缂的一种,跟我学的苏州明缂丝不同,现在三十岁以下的工匠几乎没人能做了。”
这女孩年纪轻轻,却对各种缂丝织料如数家珍,一摸一看就能分辨得丝毫不错,到底还是有令人刮目的本事。草书缂和柳丝缂是她所创,后来又有了横空出世的缂丝吉他阿修罗,各种炙手可热的大奖一路拿过来,这些煌煌履历,让她的话多了几分可信。
欢喜将视线迎上他们,接着说:“我分不清这些缂片出自谁手,只知道一件事,这里站着的每个人,都清楚自己做的是‘缂丝’。能复刻的只是颜色、材质和工艺,复刻不了技术。每一个缂丝人,和他们织出的作品,都独一无二。”
长窗外的光覆盖在她脸上,像一层透明坚硬的甲胄,“有个西装品牌名叫Joseph A.Bank,走低端快销路线。它的广告宣传,说的是‘从这里买到的西装和手纸一样便宜,就不会为把它扔掉而可惜了。’或许某一天,机器量产的‘缂绣一体’也能做到这种成本控制,但它永远替代不了缂丝。还是说,你们宁可用自己的手,去做那种能随时被当成手纸丢弃的东西?”
匠人们面面相觑。干这一行,学艺十年才能织出像样的作品,出师之后,黄金创作期大约也就只有十年。如果现在放弃,未必每个人都能像陶师傅那样,留在业内顺利转型。即便德高望重如陶焕文,未必就没有遗憾。
但仍无人肯率先表态。这种局面下,置身事外成了最稳妥的选择。沈望不会坐视吴丝桐日益只手蔽天。这是核心高层之间的角力,一时冲动站错了队,不过白白把激化的矛盾引到自己身上。当众先宰一只鸡,没挨刀的猴子才会忌惮服帖。
欢喜心中更加黯淡,胸口憋得很。千言万语在嗓子眼里交战,想当着他们的面全部喊出来,张嘴却只剩苦笑。
她面向叶秋成,这男人的态度,才是整个事情走向的关键。
欢喜幽幽地看着他,“我个子还没有织机高的时候,就开始学这个,教我的良爷爷是定州王氏缂丝的后人,他今年八十多。我见过他最年轻的徒弟,也已经年过半百。在踏进这个工作间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同时跟那么多卓绝的工匠站在一起过。我想,一旦离开这里,谁都很难再有这种机会。你明白的对吗?没有人了。”
“所以呢?”叶秋成不为所动,只是清淡地笑了笑。
“我还看过你的红楼十二扇屏风,双面异形异色,一面是泥金‘百寿图’,一面是大红‘满床笏’。织成那幅作品,你和你的团队花了足足六年,它现放在中国工艺美术珍宝馆里,多少钱也买不着。”
欢喜后来才知道,这位看不出年纪的叶总监,已经三十六岁,比她大足一轮。他跟弟弟叶景明一起生活,始终保持独身。
他创作的黄金年华,也是手望缂丝团队至为鼎盛辉煌的时期,最顶尖的技艺和最优秀的工匠汇聚一堂,在业内所向披靡。多么令人怀念,而如今只剩这四十来号人……叶秋成转过脸,心头某个地方发酸。
她不能确定他刻意隐藏的是哪种情绪,也跟着转过去,非要面对面把话说清楚:“团队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某个人的名气和风光。我知道我参与进来的方式让你很难接受,所有人都置身其中,唯有我,实实在在是个局外人,对这局中的一切都没有兴趣。什么面子,利益,统统不重要。我可以在做完这两个项目之后另外组队,不会对原来的格局造成任何影响。可在这之前,我……”
“我请求你,留下来。”她当众求他,姿态已低得不能再低,语调十分诚恳坚决。
叶秋成鼻端发出轻轻的叹息,什么也没有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欢喜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磨得越来越稀薄。
“我求你。能站在这里手艺人,都是绝无仅有,少一个也不行。”她越来越失落,明知没什么用了,还是忍不住要做最后的尝试。
助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徒劳折腾,带着鄙薄说:“沈小姐既然没主意,就让叶总监先挑人吧。”
欢喜懂得那种奇怪的笑,跟所有隔岸观火还盼着火越烧越烈的看客一样,见多了大公司了花样百出的人事斗争,存心想瞧瞧她还能拿出什么手段。
可摆布人心并非她的长项,叶秋成怀有成见在先,也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轻易消除隔阂。欢喜的心直坠到谷底,情形还能糟到什么地步,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叶秋成这才慢悠悠站起身,看惯热闹的眼睛毫无波澜。半晌,突然奇妙地提起嘴角,“我几时说过我要走?”
欢喜猛然抬头,几乎以为自己晃了好几晃,但其实没有,还是稳当当站在原地的。为了保住这个团队,开口求人不算什么,敬茶伏低她都不觉得丢脸。唯独眼中一点点来不及掩藏的薄薄泪光,却令人羞赧到无地自容。她忙转过去闭了闭眼,眼角的湿痕转瞬就挥发,踪影全无。
吴丝桐的助理这才觉出不对劲,“叶总监您这话什么意思?”
叶秋成看样子很厌烦,一干人戏也唱够了,蹙着眉方要结束这场闹剧,门口突然响起一声重重咳嗽。
陶师傅拎着青竹制成的保温杯踱入,笑道:“定州王氏……可是王玉良老先生?多少年没见了,没成想大水冲了龙王庙。”
陶焕文言语和缓,举动不慌不忙,仿佛眼前的对峙都是小孩儿过家家,不值当多给眼神。
雷雨将至前的沉闷,突然被一阵徐徐微风吹散。叶景明立即搬了张椅子过来,他摆手不肯就坐,仍对着欢喜问:“他老人家如今可还健朗?”
欢喜怔了怔,应个是,从容地说:“良爷爷身体很好,每年一秋一冬,都要回苏州老家待上一阵,开春才回。”
“良师傅是王嘉茂的亲侄儿,本来学的是王氏本家手艺,后来却成了沈安南的关门弟子。师徒俩是苏州国营缂丝班的第一拨工匠,合力做出来那个……”
陶焕文停顿一下,陷入沉思。年代太久远,他当时也才只有十来岁,记忆并不完整。欢喜轻声提醒:“凤尾戗。”
“啊对,凤尾戗。是从清宫‘点翠’里想出的妙法子,往纬线里头掺翠鸟毛。”
“翠鸟绝了迹,早没人敢再用那个了,缂织都拿染色的禽羽替代。”欢喜垂目盯着自己的脚尖,感慨之色愈深:“我试过最接近的材料,也只是孔雀翎。”
叶成秋习惯性拿起杯子,亲自去给师父续热茶,“您怎么有空过来?”
陶焕文脸上无甚表情,招手让欢喜站近些,继续方才的话题,“我那时候年纪小,手骨也细巧,专替老师傅们料理这些。两寸长不到的雀嘴剪子,剪下活翠鸟脖子周围的毛,比婴儿的胎毛还细呢。得用专门的镊子夹着,把羽毛一丝丝排在图样粘料的底托上。翠蓝雪青为最上品,永不褪色。”
欢喜听得入神,关注点也很奇怪,专挑些旁人想不到的问:“那么轻巧的毛,细绒绒刺挠挠的,不是打个喷嚏就能给吹没了?”
叶秋成听得鼻子直发痒,实在忍不住嚏一声,引得众人稀稀落落笑起来。气氛一放松,心思就跟着活络了。看阵仗,铁打的营盘要劈手拆成两半可有点悬。否则陶焕文多年不管闲事的脾性,怎会偏巧赶着来横插一杠。
老人眼波一扫,“干这活最要紧是心细手稳,毛躁一点儿都不行。还打喷嚏呢,两层口罩子捂住嘴,不许言声儿,喘气大了也不成。”他把视线落在叶秋成脸上,话里带话地敲打,”都说活鸟取羽残忍,后来就改了,不过求个表面心安。鸟也有气节,取了羽的翠鸟活不长,不吃不喝,至多再挨上两天,蹬腿是早晚的事。老话说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翅膀给剪去一多半,东南西北就得听人家说了算,还想扑腾多久?”
叶秋成白了脸,环顾屏息敛容的众工匠——这些在某些人眼里急于剪除的华羽。老人家把话放得这么重很少见,以他对师父的了解,从不做没来由的暗示。事情再明白不过,吴丝桐那边早有动静传到陶焕文耳朵里。
其实道理都懂,从沈欢喜嘴里说出来和从陶师傅嘴里说出来,效果就很不一样。
欢喜胸口忽然一阵轻松,有些讶异,也有些感动。她本以为大势将去,上天却派了这样有分量的一个人来力挽狂澜。叶秋成毕竟是他教出来的爱徒,受了明摆着的委屈还得打落牙齿肚里咽,这份忍辱负重的气度着实令人钦佩。
“单丝不成线呐。”陶师傅脸容带笑,话锋俨然犀利不减。
下一句没出口的便是“孤掌难鸣”,谁都不傻,到了这个时候更没法强装糊涂。
“王玉良亲传的沈派明缂丝,不按年纪光论辈分,她可是比你还高些。”陶师傅握住叶秋成的手不自觉加了点力气,眼睛却看着欢喜,片刻之后长吁,“我的事,已经结束了。以后是好是歹,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叶秋成“嗯”一声,短促的语调听不出起伏,也没了刚才那股硬生生提着的劲儿。
“别光站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话说完了,陶焕文不愿久留,也不管这一屋子人要怎么收拾旧河山。
送走了师父,叶秋成俩手抄兜,嘴角扯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论辈分,我是不是还得叫你一声‘祖师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