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觉得,昂贵的织料,只能用来做衣服包包之类。大家都这么做,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我也听过很多‘过来人’的‘经验’,设计师的创作生命是有限的,不要浪费时间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那么,由我去当你们印象中的第一个。后来的人就会说,‘你看她不是这么做过吗?凡事皆有可能,即使失败了,也没什么好害怕。’”
欢喜最终没有去背诵长长的发言稿,介绍完创作思路,以一句简单的话当做结尾。
时隔年余,她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眼睛已能看见,身体不再孱弱,也不需要任何人搀扶行走。略带生涩而不畏惧,清亮眸子里,充满真诚动人的力量。镜头掠过,就不舍得挪开。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一股热咄咄扑面,环绕不去。
发布会结束后,又有庆功宴。无非是借此机会促进业内交流,人人全副武装而来,必不会空手而归。
离开聚光灯,她整个人才放松下来。穿过人群,能听到各种低低的议论。
“哎,她就是沈欢喜。”
“瞧着挺年轻,好像还有点来头,真是沈总的亲戚?”
“亲戚不亲戚的说不好,可能多少沾点边吧。不过她跟沈二小姐是不大对付,以前啊……你没看过新闻?”
“新闻多了,老久以前的事谁还记得。对了还有那个谢桥,跟沈总又是什么关系来着?够豪放的,都快坐他腿上去了。”
“当红小花旦嘛,上来就能拍陈酿的电影,以后肯定要走大荧幕路线没跑。我们部门起码一多半男的,甭管单身没单身,全颠颠儿跑过去要签名。”
“你嫉妒呀?漂亮小姑娘谁不爱……”
呵,流光容易把人抛。新主角如走马灯轮番登场,好陪衬这世间的繁华。曾经千夫所指的耻辱,闹哄哄一阵过去了,其实谁也不会在意。明星也好普通人也罢,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
欢喜过耳不入,落了座,照旧还是疏淡的样子。主持人在上面夸张渲染气氛,黯蓝射灯懒洋洋扫过全场。她的坐席没有很靠前,距离高层管理还是有一段距离。属于不算扎眼也不至于太偏僻的位置,鲜花前摆着工整名牌。
时不时有人上前敬酒,她都以茶代替,面孔没认得几张,名片倒收了一大堆。
宴厅的灯光设计太前卫,酒酣耳热几轮后,大多数女士脸上的脂粉都褪淡,凑近了甚至能看见一层浅泛的油光,是比较见真底子。放眼望去美人如云,吴丝桐却丝毫不显逊色。穿了件珠灰色斜肩植绒礼服纱裙,口角含笑。
旁人见她巍巍立在陡峭的鞋跟里,腿边缠绕繁复的薄纱,走起路来好生牵绊,都禁不住要捏一把冷汗的,她却很自若,谈笑间眉眼春色盎然,一点也不比谢桥逊色。左一鸣曾无意中提过,她能记得每一个同自己握过手的人的姓名、生日,从不出错。
沈望身边就更热闹。谢桥挽住他一边胳膊,走到哪里都不离左右。呼啦啦一大堆人拥簇着,真像一幅光华流转的剪影。桃红曳地长裙,衬得肌肤尤甚冰雪,实在是惊为天人的悍美。欢喜每看一眼,都觉得美人这个词之所以存在,只为形容这般女子。
对着无孔不入角度刁钻的镜头,美人吃起东西毫不遮掩,并不怕留下丑照。围观的人用手机见缝插针的拍,她也不让工作人员阻止。只顾享受香馔、美酒、音乐和艳羡的目光,总是兴冲冲,天生是欲望的最佳玩伴。
两人举止又极亲密,谢桥笑时亮出一口闪亮白牙,微肿的小嘴唇红嘟嘟,凑到他耳畔去说话。合影时,伊人会得不露声色挤开吴丝桐,抢定了最当中的位置。后者态度倒很大方,不跟小明星计较似的,大概也怕被旁观的诸人挑出差错。好容易站定,隔山隔水瞥过去一眼,沈望正偏过头同近旁的人低声交谈,谁离他最近都无所谓的样子,分明又纵容了谢桥所有的小心思。
欢喜的那张桌子已空了七七八八,难得清静,索性拣几样点心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倒是有个人始终在关注她。当那男人在大庭广众下跟美艳女星姿态暧昧,两个女人正明争暗斗热火朝天,而她心平气和对住一碟蛋糕,研究要不要先吃掉那颗腌渍过的樱桃。
江知白深感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留神观察许久,怀疑她的无动于衷是强装出来。但欢喜从来不是擅长逢场作戏的人,左看右看又不像。他对这种状态感到困惑,她跟沈望在一起后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的?她竟不觉得委屈,完全不认为有问题?同时也微松一口气,到底不是为了看她失态而来,她能表现得如此漠然,可能另有缘故,亦或对沈望的信任程度到了旁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吧。
夹杂的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私心,却连自己也不肯承认。有没有可能,是她心头的执恋已冷却褪淡,才那么无所谓。
谁知猝不及防地,肩膀被人从身后轻拍一记,“偷偷摸摸看了她那么久,不过去说两句话?”
沈妙吉笑吟吟,把一杯酒递给他,又“叮”地碰了响。如面对老友,对往事的纠葛已不再介怀。
自知之明是成年人相处的规则。都有揣着明白的默契,就没人愿意装糊涂了。不能得到满意的回应,就及时收手。当时痛也通过,心里却也笃信,未来会有更新更好的等着她垂青。是了,人人都知道向前看,只有他还困在原地徘徊。
江知白飞快将眼神收回,脸却侧着,漫声反问:“我哪里偷偷摸摸?”
她一点儿不生气,语调不自觉流露些怜悯,“嘴硬有什么用?你在这里把心都揉碎,她也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在乎。”
江知白将杯中酒饮尽,道了谢,换一副轻松调笑神色,“难怪人说,幸福的人总是忍不住要把多余的糖拿出来分享,也不管对方是否需要。”沈妙吉同昂山廷正式公开恋爱关系有一阵子了,在场的无人不知。
他脸上可有片刻波澜,事后她拼命回忆,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定。
“别那么紧张,我又不是来找你吵架。”她不知不觉学会了昂山廷的说话方式,朝光亮处努了努嘴,“我哥跟谁都不过一时新鲜,这次已算得上长情。谢桥多美啊!女人看了都忍不住要动心。留得住他这么久,沈欢喜倒也让人刮目相看……机会我给过你,抓不住可是要后悔的。”嗓子绵沙沙,性感中竟带了点罕见的温柔。
江知白暗自扼腕,心头漫漫涌上一阵疲倦。到处花团锦簇,而生命里原本不需要出现那么多不相干的人。
只有你,必须是你,非你不可,有再多再好的都不要,唯独你是一团不曾熄灭的火焰,哪怕灼热烫手,把灵魂烧透到满目疮痍也不在乎。在一个人人都自顾不暇,只想方设法保全自身的年代,这样泼天泼地的爱,除了欢喜,他再也没从任何人身上见到过。
可沈望担得起吗。就比如今晚局面,人人都习以为常,她也就跟着默认了?他突然想念欢喜脸上从前那种不肯为任何人牵绊脚步的清刚与决然。是这场差点要了她性命的病,还是跟沈家旷日持久扑朔迷离的纠葛,终究改变了她太多。两个人的感情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中间夹杂太多因素,需要各种权衡才能维持。而这无疑是对她的消耗。
这样想着,就很渴望能把她带离此处。
台上的节目乏善可陈,不过收梢时的包袱抖得很高妙,整个宴厅的人都在笑。欢喜也被气氛传染了,声浪中微微掀动一下嘴角。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笑起来又不够开怀。
穿过纷乱涌走的人潮,他左右避让,执意靠近。站在右手边,江知白低声唤她的名字:“这里太吵,我们去外面说话。”
欢喜抬起头,第一反应是惊讶。转瞬想起,江氏酒业也是手望的重要合作方,他的出现并不突兀。
黑暗里,莫名有种逃课的刺激。江知白想去拉她的手,犹豫片刻,往上移了几寸,牵住她的衣袖。还来不及离场,就听见主持人对住音筒大声念出他的名字。追光灯齐刷刷转过,晃得欢喜睁不开眼睛。他的手猛然抽回,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助场司仪推上台前。
公司举办的活动,循例有互动环节。每一席座位名牌背后都藏了编号,用抽奖的方式随机抽取。被选中的员工要配合完成游戏,奖品设置很丰厚。嘻嘻哈哈图一乐,无非是活跃气氛。反正怎么抽也抽不到高位管理层或合作公司代表身上,当众被戏耍,多少是有失面子的事,谁都不想出洋相。
这次“巧合”,明显被人刻意安排过。左右都被围住,想推辞也走不掉。沈妙吉扬一扬手中号码球,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游戏内容其实很简单,妙在男女搭配。一共选出来五男四女,江知白是其中之一。
音乐响起时,男士们将各自邀请女士共舞,总会留下一位没有舞伴。两分钟后音乐暂停,互相轮换舞伴,哪位男士落单的时间最长,就得当众回答问题,类似真心话大冒险。
谁知会是什么刁钻的诘问,若跟隐私毫无关联,也没人有兴趣听。诚然这种情况下,撒个无伤大雅的谎糊弄过去,对他而言不是难事。但沈妙吉费尽心思布了局,绝不会轻易浪费。一旦提到欢喜的名字,不管他怎么答,都会把她一起带入难堪。
譬如万一沈妙吉问起,“你是否爱着沈欢喜”——这简直是一定的,那么他该如何化解,又把她置于何地。江知白这才知道沈妙吉嘴里的“机会”是指什么,无非逼他当众表白。
台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耳朵听着。有人当游戏,有人会当真,起哄架秧子更少不了。欢喜如今是炙手可热的业内新秀,记者们乐得多添几笔桃红润色。
心思电转间,舞曲已尽。无论转换几轮,果然没有一个女士肯当他的舞伴。
沈妙吉嘴角的戏谑挡在话筒后面,“是要回答问题还是给大家跳个独舞?”
两个选项都很为难。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眼神锐利得让人招架不住。面对面僵持在当下,她便有些讪讪的,“你瞪我干嘛,有点团队精神好不好……”
他还想给对方留些体面,一手盖住音筒,把嗓音压低:“我不是你们的员工,也不是你的属下。”
谁知沈妙吉立刻反唇相讥,“这话严重了,不过是请你做个游戏,客随主便没听过?”
“没有人伴舞就算输吗?”谁也没注意欢喜什么时候跳上台,走到江知白面前,坦然大方地把手伸给他,“来,我陪你跳。”她最见不得沈妙吉任性胡闹,没多想就挺身而出。
沈妙吉也惊呆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已快速进入状态,扬声笑着对司仪打招呼,“麻烦音乐再放一下。”
没想到是她亲身上阵来解围。偏向虎山行,把沈妙吉的阵脚全打乱,反而不好多说什么。但这个结果……似乎也还不坏,目的算曲折达成了。若非余情未了,她何必这样主动回护。
沈妙吉退到一旁,用余光去搜索沈望的身影,想看他的反应。底下人影纷杂,找半天也没瞧见。 便对司仪耳语几句,曲子换成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南国玫瑰》。
这首Waltz源自1880年献给意大利国王的轻歌剧《女王束带里的手帕》里的音乐编写,成了最著名的圆舞曲之一。跳过序章,直接从第一小圆舞曲启始,那是全曲中最唯美的一段梦幻旋律。小提琴、长笛、短笛齐奏的装饰音,形容剧里国王和女王言归于好的大团圆场面。
江知白略迟疑,却没想过拒绝。她总是让他无法抗拒,随时随地。
欢喜用眼神安抚他的紧张,轻轻数着拍子,“三、二、一……开始。”
稍平复了心绪,胳膊已揽上她的腰,脚步顺从地挪动。什么舞步节奏统统不记得,他本来也不擅长这个。一举一动全凭本能,还有她的引领,内心只是一片空明。
她比他镇定得多,半仰起头,斑斓发暗的灯光里,面容显得出奇明朗。两件叠穿的大方领芭蕾款上衣,袖子长度盖住半个手腕,针织面料极薄,把肩颈线条拉长。只搭了丝绸长裤和平底鞋,也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复古味道。
江知白心思百转,旋转时不慎踩到她的脚,节奏顿时乱了。
灯光映在她足尖的红毯上,她慢下来,退开一步,旋开去又上前,“嗨,别看他们,看我。”
若有似无的呼吸暖流从颈间流过,肌肤起了一层栗。他定住神,听话地把目光落回她身上。毕竟人多眼杂,江知白不敢忘情,举动都着意克制,难免僵滞些。他不想让她遭人非议,身体也不敢太倾前,仍能嗅到她发丝间的幽香。仿佛长久跋涉在沙漠里濒临干涸的旅人,突然寻到一汪水源,整颗心被难以言喻的感动浸满。
欢喜长大了,比以前更好看。经历的繁复令人蜕变,优渥稳定的生活更滋养出一种从容。跟当初那个大咧咧的黄毛丫头截然不同,多了份沉着的优雅。
他们也认识了一生那么久,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相爱,彼此温柔以对。却在揣测、隔阂、等待、和欲言又止的探问里,全部错失了。年轻的时候真幼稚,爱恨都飘在半空。以为自己够坚决,可以用余生去为过去犯下的罪忏悔赎回,结果不过是把另一个人的真心当成祭奠,追挽莫及。当初为什么要把她推开,如果能早些看清自己的心就好了。
还有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但此刻他已失去翻悔的资格,连要一个无所顾忌的拥抱亦不可得。
他叹了口气,只是喃喃:“我挺傻的对不对?我自己时常也这样觉得。”
欢喜听了没什么大反应,舞步丝毫不曾凌乱。顿一顿,方道:“谁都有不小心被捉弄的时候。只要我在,总是会站在你这边。”
他们说的完全不是一件事,可他依旧很满足。
江知白刚开始只觉芒刺在背,时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当音乐戛然而止,又惘惘地遗憾,原来一小截乐曲如此短暂,也不过三、五分钟。这毫无疑问是个恶作剧,他此刻竟然心怀庆幸。
有事发生的时候,她会选择站在他身旁。他对她来说,终究是跟旁人不同的。坚定,坦荡,信赖,哪怕仅此而已。能感受到她的温暖,一刻也足够了,他黯然想。
沈望刚跟人谈完缫丝厂的事,今年雨水丰沛,江南蚕茧的产量大受影响。材料是织造业的源头,一个处理不好,对目前的局面无异于雪上加霜。
谢桥陪在旁,听也听不懂,简直快被闷死,支着脑袋东张西望。乍见全场静了又喧哗,便发现远处台上,一男一女正翩然拥舞,吸引了厅内大多数人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