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带走了很多,也留下很多。
沈安南、郭碧漪那一代老手艺人,一生漫漫光阴,大都枯守在灯下裁剪织造。他们不善言辞,也不懂得如何利用其它渠道扩大影响力,获得大众的认可和共鸣。缂丝工匠逐渐沦为孤单清贫的代名词,无人问津。橱窗展柜里华丽的作品,仿佛自诞生起就彻底同他们脱离干系。
但现在不一样。所有幕后的一点一滴,都可以放在台前,占据一席之地。只需要打几行字,就能跟来自世界各地的缂丝爱好者实现交流。
一夜之间,后台塞满了留言和私信,密密麻麻看都看不过来。大多是在询问价格,以及是否能装裱做成挂饰出售。缂丝手工吉他成本昂贵,即使是低端线的定价,也很难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衍生“Asura”周边,是意料之外的启发。每块缂丝片,都凝聚了欢喜全部的心血,若就此搁置,成为华丽却无用的废料,未免可惜。她想了想,承诺会将它们制作成香囊,或者镶嵌在金属上成为首饰,比如做成缂丝戒指、耳环,随机抽取赠送。如果确实受欢迎,可以用预付订金的形式,再行投入生产。
“这些个小玩意儿,让学徒去做就行,不用事事亲力亲为。前阵子忙得睡觉都没时间,我很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沈望在身后揽住她的肩,眼中带柔,嘴角含笑。
欢喜合上屏幕,有点不好意思,半笑半感慨地说:“我以前有个愿望,想回苏州,在山塘街上开家小店。奶奶做手工旗袍,我就做做缂丝衣裳、扇子、古画啦……还能搭着卖些香囊扇袋子之类。收入虽然微薄,过日子也足够了。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可以靠缂丝赚到这么多钱。”
“选择合适的平台,某种意义上比努力更加重要。缂丝吉他系列带来的财富和名望,许多设计师一辈子也望尘莫及。”他抬起她的下巴,将唇印轻轻落在嘴角,“但你值得更多。”
孤老幼女,靠一爿摇摇欲坠的手工旗袍店维持生计,只能谨慎清贫地度日。欢喜的童年和少年,长久处于匮乏之中,这是生活真实的本貌,一种注定无法弥补的缺陷。所有值得传承的精神、品格、气质,都留存在与时代逆流而行的古老织物里。等待被挖掘,或彻底的遗忘。如同衣锦夜行,倔强里难掩颓唐。
甘美的果实太丰盛,又来得太迅猛。在拥有了这些之后,她也不认为自己从此变得多么不同。用纱希的话来说,孜孜以求是一切灾难的源头。经历过高潮低谷起起落落,她骨子里对诸如好坏、输赢、胜负之类的定义充满怀疑,总觉得是转瞬即逝的幻景。无论荣耀还是落魄,快乐还是绝望,都有一个核心的自己是始终不变的。
所以欢喜其实也没想好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毕竟谁都不能保证每一个尝试都有圆满结果,她只是觉得,有了根基之后,可以进行更加从容的创作。
但沈望不同。他对她的未来有着清晰明确的规划,目的性极强,不允许出现哪怕最微小的偏差。那是他一贯的方式,被秩序和理性长久压制的选择。
沈望驾驶着早已离岸千里的一艘大船,或许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却清楚地知道,一定不能停下来。
缂丝吉他作为全新的概念型产品,还处在运营关键期。为了品牌和产品的宣传,大大小小的产品发布会、新闻发布会、媒体发布会等,趁热打铁轮番不休。可欢喜一场都没有参加过。
打扮得光鲜亮丽,在人前侃侃而谈,接受夸张的赞誉和吹捧,不是她热衷并擅长的事情。但她知道,沈望希望她以这样的姿态出现。
从此以后,“沈欢喜”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它将成为标识,并用自身的影响力,去对这项鲜为人知手工艺进行重塑和回馈。
“缂丝传承人”也不再是一个缥缈名词,它需要更为清楚的实体,让人看见并听到。就像缂丝不能仅仅出现在博物馆的龙袍上,它可以跟任何东西产生富有美感的联结,镜子、发带、钥匙圈、鼠标垫、甚至电器插头……只有把这个概念渗入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才不枉费这次成功的开头。
她低下头,略有迟疑:“奶奶会看到吗?”
沈望眼神黯了黯,仍然答:“……会的。”
“我的头发已经长长了,手术的疤也恢复得很好……”欢喜再次鼓起勇气提出,“我想去探望她。”
“老人家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即使见了面,也不能同你交流。”沈望转过脸,轻声的咳嗽有些不自在,岔开话:“吴丝桐现在一门心思在搞替代型工艺研发,集团最早的传统缂丝团队逐渐被边缘化。人心一旦分散,很难再恢复凝聚力。你选择这个时候离开,再回来的时候,恐怕很多事会来不及。”
欢喜心中打个突,知道他并非危言耸听。叹一口气,便沉默了。
“从跟细尾的合作算起,到第一把缂丝吉他制成,时间已经过去快一年。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做出实质上的建树,暂时积累起来的人气,消散的速度会比聚集时更快。”他的语调充满伤感,唇角却露出与之相反的模糊微笑,“我知道你很辛苦,或许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可是……没有多少机会能经得住这样挥霍。”
她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沈望总是有意无意提到“一年”。好像那个时间节点,隐藏着某种讳莫如深的黑洞。齿轮在寸寸绞紧,越接近越危险。
做缂丝吉他时,他顶住各方压力,给她争取到最大限度的创作自由。那么这次,只能她来妥协。
“不要担心。”他说,“我会安排好一切,你只要相信我。”
爱上一个人,他便化身成心中的修罗。无论是否承认,这份力量足以摧枯拉朽,左右抉择。在她说出“我信你”并决意随他回来的时候,已为他所驯服。
沈望的电话每隔两分钟便响起,是坚定持久的催促。欢喜送他到大门处,远远看见车窗大开,一双挂着细跟鞋的脚交架着,伸在外面晃呀晃,早就等得百无聊赖。
玲珑足趾涂满酡色蔻丹,袢带上的水钻镶嵌满排,在夕阳的晖光下一闪一闪。无论私下里还是公众场合,谢桥的打扮向来非常女性化。时髦行头不停变换,难得的是有棱有角不缺辨识度。
她看得有点出神,一阵风吹过,满树落英簌簌地飘下来,拂了满头满肩。沈望轻声说“别动”,探手从她头发里拈下一片嫩薄的木芙蓉。没什么香气,花瓣白得近乎透明,边沿渡染上几丝淡粉。他挟在指尖凝目端详,然后含入唇间。
欢喜眼睛都瞪大了,书里倒是看过美人餐花饮露,据说能使体态轻盈生香。男人做这样的事,还从未见过。
“这个……好吃吗?”
他眯着眼,淡淡仰着唇角唔一声,“很香甜,你自己试试就知道。”
“真的会甜?又不是一串红。”她半信半疑,也从发丝里拨下来一片,仔细看了半天,迟迟不敢咀嚼。
“不用那么麻烦。”他转过脸笑,眼波流转间,扬手取过那片花瓣,再次放入口中,然后俯身覆上她的唇。
舌尖慵懒地勾绕,齿关纠缠。熟悉的气息里夹杂植物的清涩,还带一点若有若无的微苦。滋味很复杂,然而……似乎并不坏。他恣意品尝了个够,那片花瓣最后也不知化到哪里去了。
“这样才会甜。”
很久没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她的脸都被晚照映红,风吹上来能觉出烫。捋了捋头发,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我小时候……很想在院子里种一棵桂花树,后来缠着良爷爷给买了棵苗子,就种在窗户根儿底下。天天去松土,早也看晚也看,盼着它早些长大开花。”
沈望稍作回忆,印象中原来的小院并没有木樨桂子之类,便问:“后来呢?”
她没有看他,向往的目光流连在木芙蓉枝头,“那年梅雨季特别长,连着下了好几个月。怕水淹进屋里,经常要半夜起来拿着盆往外瓢。桂花苗经不起泡,没多久就死了,我还难过了好久。后来再也没有种过。”
他仰起脸,有打着旋的花瓣从颊边滑落,星眉修鬓,姿态挑达卓然。
“这树原本有两棵,后来养护不当,越冬时冻死了一株。孤零零剩下它,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你要是喜欢桂木,改天让花匠把它拔了,地方空出来全移植长成的四季桂,春夏秋冬都有花可赏。”
沈望到底是讲究效率的人,没耐心等一株幼苗长上三五年,有现成的直接挖来便是。
欢喜听了忙摆手说不好,“木芙蓉很漂亮的,它长这么大多不容易啊。我一时心血来潮,害它被连根拔起,即使种满了桂花也不会觉得好看。”
他有片刻愣怔,说也行,“都随你。”
又叮嘱她几句早些休息,转身匆忙离去了。
漫天的花瓣在身前缤纷摇落,很快在地面铺满一层。良辰美景奈何天,人心也变得柔软伤感。
一个多小时后,左一鸣遣人把整理好的媒体发布会相关流程送来。资料细节完备,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位,连发言稿件亦有备选。
欢喜给自己泡了杯铁观音,坐在露台翻看。速度很慢,经常看到后面就忘记前面写了什么。诚然这是一份措辞完美的稿件,但不是她说话的方式,里面也没有她想要表达的东西。
冠冕堂皇的语句,搭配程式化的演讲技巧,或许能激昂人心迎来掌声如潮,但不会留下痕迹,终究只能沦为一场热闹过后空洞的陪衬。
创作是很难用语言描述的存在,绝大部分时间,要在无人问津的处境里沉默地发力。不交换,不妥协,独自面对困境。这是甘愿付出的,份内的代价。拿出来作为标签贴在身上,会让她感到不适和羞赧。
日影西斜,赤绯的流霞在天际收敛消隐,一天的热意都已散去,连蝉鸣也止息。
电话里,左秘书语调依旧从容,高效确认完相关事宜,又问她有没有哪里不明白或者需要调整的。专业使然,左一鸣对欢喜的态度从头到尾都温和得体,不因她的身份处境而发生变化。
紫砂杯让琥珀色的茶汤显得更浓酽,她捏着杯子转了好几圈,问:“我需要把这些稿件全部背下来吗?”
“当然不是。”左秘书在那边谦然一笑,“发言稿只是个参考,直接拿来用也无妨。但如果您有自己的想法,完全可以不用拘泥。毕竟这是您的作品,没有人比您更了解。”
欢喜喝一口冷掉的茶,又问:“沈望说,替代型工艺会成为以后发展的主要方向,最早的缂丝团队正在被边缘化,已经难以为继。但我现在还不明白,我能为此做些什么。即便拿出接连不断的新创意……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设计新品和倒卖有无是两种不同的方式。即使有想法,也需要时间和合适的机缘,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存在即是一种制衡。”左一鸣沉默一会儿,似乎在谨慎地挑拣措辞,“商业应该维持活跃的竞争土壤,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创新和生产力。吴小姐的产业升级论,我不多做评价。它确实有好的一面,却会造成一个赢家通吃的结果。这是政治手法,当巨头成为寡头,其他人连汤都没得喝,只能去死。类似的事在工业革命后屡见不鲜,商业发展史上称之为劣币驱逐良币的垄断,但问题也恰恰就出在这里。”
欢喜努力去理解他所传达的讯息,眉头越蹙越紧,“我知道缂绣一体是怎么回事,本质上并不是一种技术升级,而是……降级,但是能节约成本,可以实现量产。这种做法从清朝时候就有,价格便宜很多,却不被行业认可。我从来不觉得它能完全取代纯缂丝。”
“提高产能当然是好事。”左一鸣再次沉默,片刻后续道:“先不论缂丝工艺跟缂、绣、绘一体孰优孰劣,对品质的滑坡习以为常,则下限可以不断被降低。对大企业而言,烧钱抢市场的口子打开了,不把其他体量小的同行全部挤垮是不会停手的。到最后,市场上只会剩下这一种东西,它就代表工艺的最高级。消费者只能买到缂绣一体,甚至添加染印、手绘,只要挂上缂丝的名头。人们最终会慢慢认可它,这叫‘培养用户习惯’。资本让其他公司都撑不下去,手望的缂丝团队边缘化只是个缩影。等吞并之后——”他顿了顿,斟酌更严谨的用词,“或者说‘战略性合并’完成,就无所谓打价格战了。花比纯缂丝更高的价钱,也只能买到偷梁换柱的商品。”
如果左一鸣描述的未来真的发生,从长远看,对整个行业生态将造成致命打击。物必先腐,而后虫生。果子要从心里烂起,表面是察觉不出来的。根基一旦动摇,首先影响的就是体量无法与大资本抗衡的公司、工厂。
欢喜跟连越的合作,初始布局里就有关于缂丝的方向,连生产线都刚落成没多久。恶性竞争激化后,风险成本就难以控制。当然工作室就算为求稳妥自保,割舍掉这一块业务也不是不行,那些苦苦坚守多年的手艺人又将何去何从。
她听完,半晌不言语。慢慢抿起唇,脸容有坚定的光,“您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做呢?据说最早的团队,只剩下不到三十个人。”
“要打破这种局面,需要将利益重新划分。”他尽量深入浅出地解释:“就是不只依赖于某一个平台,某一个科技团队,某一种机器,而是绕过它们,找到另一条交易的路。人多人少并不是重点,关键在于你所带领的方向能否让他们看到希望。缂丝吉他开了个好头,起码证明了跨界合作同样能带来巨大的盈利。在此基础上,您已经为自己争取到起码三个月的时间。”
“为什么是三个月?”
左一鸣却避而不答,“沈小姐,顺境也好逆境也罢,最重要是专注自身。不要在没有决定权的事情上,投注过分的期望。他们的烂算盘交给他们自己去敲,所有主动权不在手里的事,努力与否用处不大。”
这是一句她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的提点,左一鸣说完却立刻道歉,“对不起,是我失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行事的方式和准则,不用背负无谓的压力。沈先生所做的安排,也是希望您将来能获得更好的生活。”
黑色铸铁围栏上爬满了藤蔓,花影婆娑处,有个颀长的身影,正静静望着她的方向。欢喜有点惊讶,偏过身去瞅了瞅,可惜看不大清楚。等挂完电话,那人已消失不见。
她把腿蜷回椅子,仰面深深呼吸。眺望高空无尽的流云舒卷,像是静止,又像汹涌流淌,仿佛昭示苍穹下一切的变幻与无常。
有种陌生而深邃的躁动抽离心神,随风云翻起涟漪。真正的她漂浮在那片高远之地,俯视这具躯壳,空阔的深处传来回音:“你是否做好准备,你将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