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桥和欢喜,原本分坐在沈望左右。现在走了一个去吧台唱歌,立刻有人急于填补。
能进到这个房间里的,个个都是人精。两位新晋小花眼色机灵,端了酒跨山跨海也要来敬。一个番位靠前的,当仁不让坐在谢桥空出的位置上。交架起一双长腿,鞋尖有意无意地勾住他裤管。另一个走含蓄路线,确实也坐不下了,便亭亭玉立在侧。细身板不动声色地扭动几下,就把毫无存在感的欢喜挤开一点,又挤开一点。
青春那么短暂,每一秒都值钱。既然靠脸吃饭,就不能太要脸。
沈望就像个明晃晃的台阶,一条金砖铺成的捷径,陈酿也要卖他三分薄面。名和利从不分家,只要把这条大腿抱严实了,以后大有可为。小花使劲浑身解数,力图留个好印象,最好是能互换联系方式。
陈酿去吧台前找谢桥说话,后者仍懒懒调试琴弦,挑起眼角注视着这边,将这些上不得台盘又太寻常的花招尽收眼底。沈望没什么特别反应,一句“手机没电”便不再搭理。欢喜被挤到边角旮旯,差点滑到沙发底下。不想看那段水蛇腰在眼前扭来扭去,遂起身去找洗手间,把空间留给她们各显神通。
临走忍不住回头匆匆一瞥,效果灯忽明忽暗,勾勒出吸血古堡般的神秘氛围。沈望坐在那里,右手散漫托一只水晶杯,苍白的手指近乎透明,衬得喝剩三分之一的酒液如血浆般沉郁。
光怪陆离的古堡,英俊伯爵沉默不语,正观赏眼前穷奢极欲的饕餮盛宴。她有片刻恍惚,仿佛突然看到灯火通明,银器一秒发黑,丝绒迅速腐朽,蛛网疯狂蔓延。热闹到如此境地,真是不堪恋栈。
休息更衣室干净整洁,照明灯很温和,群魔乱舞的世界顿时恢复正常。四壁挂了很多仿制品油画,原作出自Sofonisba Anguissola之手,是文艺复兴时期女性画家的旗帜和灯塔,声名响彻欧洲。
十七世纪初,莎弗里斯芭已九十高龄。她请年轻的才子为她作肖像画,特意叮嘱,不要垂直光,这样脸上的皱纹就不会太明显。
那两个女孩在外面说话时,欢喜一直在看墙上的画。
水声过后,传来刷刷拉开化妆包的动静,“我跟贺源那老小子打听过了,是手望集团的少董。沈望嘛,你打开手机搜一搜就知道了,来头不小。”
刚才还一口一个贺副导叫得亲热,转头就成了老小子。欢喜有点想笑,觉得还是过一会儿再出去比较好。
她的女伴好像在补口红,吐字模糊,“那今晚的局到底谁做东啊?之前没听说他会来……你看可可,那俩眼珠子要是能飞出来,都恨不得长他身上去了,我就看不惯那贱样子。”
先头那个表示同意,“这人没那么好搞定,我一试就知道。还自带俩妞呢,按说应该玩挺开啊?结果臭架子倒摆得足,都是男人罢了,装什么正人君子!”
甜糯的声音有点熟,是坐在谢桥位置上敬酒的小花。有令人咋舌的好酒量,身材很高挑,做派也大方些。
另一个想必就是加塞未果的水蛇腰,还在为所受的冷遇耿耿于怀。面子十分下不来,言语刻薄里夹杂委屈:“就是。大家都是逢场作戏,做个生人勿近的样子给谁看呢。还有旁边穿白衣服那女的,我看两人也不亲热,连话都没说几句,死活占住地方不肯挪窝。她要真有本事,就让姓沈的去跟陈导再讨个角色呗。”
“搁你你会让?大概是生活秘书吧,就那种……你懂的。也没什么资格争风吃醋,反正走哪儿都跟着。”小花咯咯娇笑,把嗓门压低些,“要没动过刀子的话,长得么也还凑合。就是太端着了,像根木头闷死人,没那个谢桥会来事儿。”
欢喜无奈看一眼镜子里的“生活秘书”,想她们怎么还没抒发完。这要是出去打个照面,不用想都知道有多尴尬,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又过去半分多钟,可能老天觉得这个戏剧冲突还不够劲爆,立马就往火上浇了一泼油。
欢喜搁在台子上的手机叮咚作响,在寂静的空间里特别清晰。俩小花没想到里间休息室还有人,一下子齐齐噤声。
接起来是沈望,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
反正也藏不住,索性推开门。欢喜按着耳机边走边说,“没有……没迷路,我现在过去。快结束了吗?嗯是有点累,想回去了。”
路过洗手台时,脸上突然一阵沁凉。欢喜挂掉电话抬头去看,小花正若无其事对着镜子擦定妆粉,水蛇腰从镜子里瞥了她一眼,水龙头大开着,湿淋淋的双手用力甩了又甩。成串水珠四下飞溅,又有几滴落在欢喜脸上,差点弄进眼睛里。
墙上明明有干手机,还不止一台。
一阵不洁的感觉涌上来,她皱眉扯过几张纸擦干,明白是被拿来刹性子了,语气也不善:“你要干嘛?没完了是不是?”
小花穿了超细高跟,没站直也比欢喜高大半个脑袋,“那个谁,她又不故意的,何必小题大做?偷偷摸摸躲起来听人说话,是你没礼貌在先吧?”
排揎完了,翻个白眼要走,也不知是在给水蛇腰出头还是存心拱火。
欢喜赞叹她颠倒黑白的厚脸皮,抬胳膊拦在前面,沉声说:“给我道歉。”
正僵持,兜里手机又响起来,她也不去接。
欢喜的反应让水蛇腰大觉快意,挥手一把推开她,“不会啊,没学过。要不你先道一个,我看看姿势够不够标准咯。”
不料对方纹丝未动,她怔了怔,加把力气再推一下。
房间里有人笑,还越来越大声,三人都吓一跳。
身后咔哒一声响,欢喜回头看,整个洗手间的大门已被锁死。谢桥醉醺醺地笑着走上前,“不如我来教你。”
话未落,抄起洗手台上的香碟就朝水蛇腰泼了过去,“爱玩儿水是吧,自己慢慢洗个够。”
香灰纷纷扬扬,兜头洒了水蛇腰满身,浮沉在半空飘荡,呛得人鼻子直发痒。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她俩都没反应过来。起码过了三秒,才发出刮破耳膜的尖叫。
谢桥扑了扑手,一边咳嗽一边拉起欢喜往外跑,还不忘重新把门关严实。大笑着奔到走廊上,才心平气和地说:“我读书少,处理事情比较简单粗暴,欢喜姐姐你别介意啊。”
欢喜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突然理解了沈望对她的纵容。这么生动泼辣的小丫头,越是横冲直撞,越让人想把她捧在掌心。有时候显得聒噪,但绝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因她总会带来层出不穷的“惊喜”。
可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到此刻欢喜不得不感到好奇。她也不是当初未经世事分不清眉眼高低的女孩子了,早看出谢桥对俩小花不满已久,就等个天赐的良机出手教训。却唯独对她态度亲厚,还心无芥蒂地主动相护。要么是真的天真,要么是太会装傻。
那俩女的能被贺源带出来,多少有点资历在身,以后跟谢桥百分百是同行。刚回国混圈就结下那么大梁子,惹的事无论大小,总要有人善后,这个人当然也只能是沈望。可看她的样子,完全有恃无恐。
洗手间方向隐约有咒骂传出,谢桥朝那边看了一眼,又抬手搔搔额角,“欢喜姐姐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一下。”不等她回答就转身跑远,天知道又要玩什么花样。
重新回到包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除了身后那堵墙,沈望身周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谢桥空出的位置坐着那个叫可可的女孩子,居然还塞得下壮硕如熊的贺源。只要骨头够软,什么姿势都能将就。
欢喜没打算往前凑,随便找了个圆凳坐在角落。
带妹妹来不稀奇,一次带俩还不分主次是比较扎眼。一个艳光四射又辣又媚,眨眼间就拿下旁人羡不可及的资源,另一个清冷疏淡如白琉璃,从进门到现在都一言未发。
贺源晃眼扫过,琢磨着都是沈望带来的人,太怠慢了也不合适,便扬声招呼,“小姑娘坐过来点儿啊,你叫什么来着?”
见欢喜没什么反应,又加大嗓门,“长挺漂亮一小姑娘,那么拘谨干嘛?对了,你唱歌怎么样?最近正好有部戏,跟谢桥一起,可以演红玫瑰和白月光哈哈……”
她当然记得张爱玲那个流传甚广的句子,“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致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欢喜傻了一会儿,正要开口,被沈望抢了先,“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陈酿从隔壁的局敬完酒回来,进门就听见贺源在打嘴炮,立马扯开他低声警告:“这位是‘沈’小姐,不是什么小姑娘。”
尤其在“沈”字上加重了音,话不用点太透,意思只有一个,她姓沈,沈望那个沈。
欢喜看一眼沈望,他表情收束,平淡地默允了这个说法。她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又来不及细想。
贺源回过味来,吧嗒一拍脑门,赶紧倒酒赔罪,嗓子都发颤:“我这一喝多就爱胡说八道……”
沈望没工夫理他,拨开莺莺燕燕走到欢喜跟前蹲下,目光扫过她的脸,发皱的领口,最后停在颊边一缕沾了香灰的头发上。拿手拈下来闻了闻,皱眉问:“怎么回事?”
她自己都没发现这么大块灰什么时候蹭上的,还在那儿犹豫是不是要替谢桥保密,小野猫已带着会所经理气冲冲出现在门口,指着贺源鼻子就开骂:“哎,死胖子!你带来的妞自己管管好行不啦?地上的祸不惹专惹天上的,霉头触到欢喜姐姐身上!没怎么着呢就敢洗手间堵人,是怪我抢了你那俩妞的道儿?有本事别玩儿阴的直接冲我来啊!”
欢喜惊讶抬头,发现谢桥头发比刚才还乱,右手虎口新缠了几道白纱布,还渗出扎眼的紫药水。会所经理态度圆融,在旁简单陈述了方才的“冲突”,并一再鞠躬道歉。
看来她回包厢后,谢桥和那俩小花另有精彩回目上演。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已很难查证,经理显然站在谢桥这边,一般声音最大的那个,怎么都吃不了亏。
贺源脸色难看,也被闹了个措手不及,气喘吁吁地解释:“哪有的事,一定是误会……”
满屋子红男绿女鸦雀无声,陈酿见多识广,还镇定地询问谢桥伤势如何。
沈望让会所经理请人送来热毛巾,拿在手里替欢喜擦拭头发。半晌,终于开口:“让他们都先散了吧。”
那天的酒局究竟是怎么收场,欢喜没看见,也不想打听。只知道最后,陈酿为表歉意,将那把斯摩曼吉他送给了谢桥。
钢弦吉他界泰斗Ervin Somogyi的手工作品,最低起价二十万以上。对于制作民谣吉他,机器永远替代不了人工。再加上制琴大师年岁已高,产量极低,提前两年排单也不一定能等到,这把斯摩曼堪称绝无仅有。
这么珍贵的艺术品,此刻正被谢桥志得意满抱在怀,一路连拨带唱。加长车厢空间很大,小美人一双脚还不安份地伸出窗外晃啊晃。路灯的光交织霓虹映在皮肤上,通透得熠熠发亮。
欢喜看了看她手上的纱布,紫药水渗得更多了,忍不住提醒:“伤好了再弹吧,手会疼。”
沈望半敛着眸子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勾唇道:“裹着那么多层也不嫌热,还不赶紧摘了。”
“不这么着,你也不好发落是不是?”谢桥被识破了也不脸红,索性用牙咬开胶布,三下五除二把消毒棉纱撕了下来,拿湿纸巾擦干净残留的药水。完好的皮肤光洁剔透,哪有半点伤口。
手指恢复自由,立即又来了首科恩的《Hey, that"s no way to say goodbye》(绝不说再见):
“很多人在我们之前相爱
我知道我们的爱并不新鲜
在城市和森林
他们像你我一样微笑
可现在有了距离
我们都必须努力
你的双眸温柔、忧郁
嗨,绝不说再见……”
有的人可能对乐理一窍不通,但是天生会弹会唱会演,比如谢桥。科恩年轻时也曾说过“我对学术没什么兴趣,我只为创作而生。”
五根琴弦就像长在她的手指上,如同身体的一部分。就这么自顾弹了半个多小时,有时停下来大口喝水,完全旁若无人。
路灯的阴影刷刷掠过面庞,某个微妙瞬间,竟似洗脱糜废,显出些矜持与庄静,不知在想些什么。欢喜惊觉年轻与苍老,可以完美地融合在同一张面孔上。女童的容颜,和女巫的灵魂。
她发现自己其实对这女孩很有好感。滚烫闪耀的才华会吸引同类,尽管绝大数人会将之视作缺乏教养,狂狼失礼。
沈望一直有电话,接听处理各种事务。谢桥玩累了,扔下吉他闭目小睡,烟熏眼妆已晕染开,脚上还啷当挂住一双黑缎子细跟拖鞋。脱下短小的外套盖在身上,是她在颠沛日子里养成的习惯。
车子驶入洁净整饬的街道,谢桥在这片高档住宅区慷慨租下占据整面楼层的公寓,方便呼朋引伴彻夜纵酒狂欢。
跳下车时,她屈起手指放入口中,用一声响亮口哨作别。游鱼般灵巧的身影钻入夜色,依旧兴致盎然,仿佛奔赴另一个午夜的游乐园。
司机继续送他们回佘山,欢喜才发现座椅上遗落的斯摩曼吉他,“她的琴忘拿了……要不要再去送一趟?”
沈望不置可否,却突然望住她说:“你不想知道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吗?”
欢喜漫声答,“你觉得我该知道,自然会告诉。若不方便提,我又何必多问。”
自从上次她对他说过“不要拿你那一套来试探我”,沈望不敢再轻易造次。仔细打量她面孔,只见坦荡,没有任何曲折晦涩的心思。
那天欢喜穿一件式样极简的印度细麻衬衫,站在露台上吹风。瘦削素净的脸,眼神清淡高远。身后天际线灯火如海,开始变长的黑发四散飞扬。
清寂时自得其乐,热闹也不忘形。不愿把精力投入到狭隘计较的猜疑里,是她的品格所在。作为孤儿的沈欢喜,由年老的女性抚养长大。郭碧漪常缠绵病榻,并无余力让她做一个毫无顾忌撒娇求宠的女孩,她自幼形成独立不粘缠的性格,对亲密始终怀有一种隐蔽的疏离。渴望但不偏执,以平常心对待人与人之间的随缘聚合,会得自处和等待。
这份淡然且无法捉摸的神秘感,令他深深沉迷。风筝的线在她手里,从不生拉硬拽,更不曾蛮横地试图收紧。也好,若来日狂风平地起,不至于割伤了手。彼时他是这样以为,寥落之余又有一点放心。
“我同谢桥认识多年,曾答应她的母亲要照顾她。”沈望沉吟片刻,如此定义了跟谢桥之间的关系,因慎重反而显得模糊。除此一句,再没有解释别的。
谢桥忌讳同旁人袒露身世,奇突的来历,成为她生命之初必须独自背负的伤口。沈望尊重她的意志,也不能私下透露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