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五十六折戏 醒也无聊,醉也无聊

沈望接过她吸剩下的半支烟放进唇间,过滤嘴很长,还残留淡淡的口红痕迹。

他定了回神,拍一拍车座,“上来。”

谢桥绕到另一边上了车,脸容还是笑嘻嘻的,突然就扑簌落下泪。把头埋入他怀间,浑身颤抖如被遗弃的小兽。

“是上礼拜的事。她活着时疯疯癫癫,动不动情绪崩溃。医院又不肯去,药也不好好吃,我嫌她又吵又闹的好幼稚,总是找借口跑出去拍戏,不愿相看两厌。可她死了,我才晓得以后真正只剩自己一个人。”

沈望轻拍她的背,递上一叠纸巾。

这一年,笼罩了太多死亡跟破碎的阴影。

她哭了一会儿便说饿,要带他去吃东西,没想到是家火锅店。位置很偏僻,夜那么深了,还有几桌吃得酣畅淋漓。红油热辣翻腾,滚滚热气扑上面门。世俗烟火的温度,抚慰午夜无处可归的灵魂。

谢桥从小就这样,害怕寂寞,向往人声鼎沸的热闹之地,所以后来去做了明星。活在聚光灯下,在别人的故事里哭哭笑笑落力纵情,唯独不用面对自己的心,转身便可忘干净。

他们要了包间,仍被服务生认出。谢桥也无所谓,换上职业笑容,矜持地签名合影。门一关便原形毕露,恨不能跳到桌面上去。她带来一瓶上好的Salile Salentino,“今天我们把它喝完。”

说着以纯熟手势饮尽一杯,十足的酒鬼架势。酒液有浓郁的红宝石光泽,醒好以后,又呈现出紫罗兰色渐层。原本是搭配烧烤的陈酿,用来吃火锅也不觉突兀。

沈望不是贪杯的人,今晚却喝了很多。问她:“今后什么打算?”

她已有几分醉意,拿筷子敲打碗碟边沿,叮叮咚咚奏出一支不成章法的曲子,“那么多年,是你一直照拂我们母女。现在她死了,我一个人待在国外好没意思。不要告诉沈立他们,我这次回来,只想见你。”

提起沈家长辈,谢桥语气里毫无尊重,说这话时仍孩子气地嘟着嘴。他便纵容一笑,只道:“我答应过会照顾你,以后也一样。”

世上好多事,就是毫无预兆又莫名其妙地发生,没有道理可讲,甚至不能去问命运讨要一桩理由。

“喝得太醉,在浴缸里溺亡。警方说是意外,我总觉得她是自杀。”谢桥吞一口酒,不愿多谈细节,又忍不住倾吐悲伤:“直到下葬那天,我都不相信沈持盈真的死了。觉得她只是开了个恶作剧的玩笑,说不定转天又拿酒瓶咣当砸我的门,说她好恨我又好爱我。”

沈望低一低头,“她这一生,从来做不得自己的主。末了无家可归,身边亦只留得一个你。”

谢桥饿坏了,拣一筷子藕片,三两口吞下,声音依旧清脆,“那天我收拾了行李要去威尼斯参加戏剧节,她说什么也不肯放行。我成年后第一次推搡她,恶狠狠同她讲,恨啊爱啊的,没意思。我不需要这种东西,不像你。你顾好你自己,别操多余的心。这世界,没有钱会死,不够聪明会死,唯独没有人爱不会死的。”

难过时还顾着肚子饿,她向来懂得关照自己。沈望于是很放心,把新上的银耳羹放到她面前。

谢桥闷头狂吃,饕餮的样子仍是不可方物。吃得急了,冷不丁呛一口,又咳出泪花。仿佛突然挨了一记耳光,有点懵懵的,便放下筷箸,眯起细长双目望定他。

“沈望,我当时不知道,原来世上有一种人,没有爱真的会死。”

她偏过头,肩头颤颤耸动,“她就是有那种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天分,像个好小好小的女孩子,怕黑、也怕光、怕孤单没人陪、也处理不来复杂的人际关系。家里什么坏了都是我来修,半夜水管爆裂从二楼淹到一楼,她只会坐在水里哭,连修理工的电话都找不着。总是在不停地恋爱,又不停失恋,永远学不会收好自己的心……”絮絮地数说着,嗓音逐渐低微,喑哑难为继。

忧愁美丽的沈持盈,在盛年早早亡故,来不及凋谢迟暮。而她在世时的情人们,甚至没有一个肯来参加葬礼。她的女儿谢桥,十五岁时已不耐烦读书,迷恋音乐和舞台剧,跟剧团里的人彻夜狂欢不归。认识一个年纪大足两轮有余的欧洲制片人,便执意要同那男人去好莱坞。

沈持盈激烈反对,奈何已管不住她。只好在屋里摔打砸东西,歇斯底里咒骂。谢桥连行李也不要,两手空空站在门口同她笑着告别,“谁稀罕要什么长久,我只爱他能给的一段前程。你认真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被人骗,除了我什么都没剩下。”

就这么颠来倒去地闯荡,男女朋友一茬茬换,从来不说爱或不爱。有小男生痴迷不可自拔,为她苦恼自杀,她只觉得好烦,愈发远远躲开,骨子里是瞧不起。

谢桥有自己做女人的方式,自幼见惯了沈持盈的煎熬,决意不要重蹈覆辙。美貌和寡情是她身上最凶悍的武器,无往不利。一件事若没有好理由或好代价,便不值当去做。

后来捞到几个大制作里的边角料龙套,慢慢打开知名度,也赚了一点钱,永远赶不上挥霍的速度。但国际路线其实没那么好走,能跻身主流的亚洲演员里韩国人居多,像她这样纯中国血统的黄种人,机会少到几乎没有,能接的角色多带有丑化色彩,很容易招骂。

她长得并不符合西方人对亚裔美人的想象,细窄的鼻梁高挺微翘,轮廓深邃,唯有那双狐狸一样微微上挑的单眼皮眼睛,生机勃勃中透着性感。

谢桥的眼睛同沈望长得最像,戴了墨绿色隐形镜片,比波斯猫更冷艳骄傲,是个特立独行的美人。才二十出头年纪,已懂得快意人生游戏红尘,可想而知以后要伤透多少才俊的心。

待到酒足饭饱,她慵懒打个呵欠,才想起来交待近况:“我一直想回国内发展,去年接了部新戏,很快要上院线。只是女二,坏的彻底那种,话题度很足。”

她的脸确实演不来柔弱无辜的清纯女一。奔放气质与大众审美相悖,喜恶无端便非常强烈。譬如此刻,会直截了当看着他眼睛说:“六年未见,我当真想念你。”

“少来这套。”沈望笑笑,又问:“身上钱还够不够花?”

谢桥露出个佩服的眼神,指一指喝空的酒瓶,“最后一点积蓄,全拿来买它了。”

他向来知她脾性,活得太自由,爱财却也不贪,总是赚多少花多少。小明星表面光鲜,要维持过得去的排场,开销其实相当惊人,想必兜里没几个余钱。

沈望结过账,又签了张支票给她,数字不多不少,足够她在国内安顿下来,“手头仔细些,够你用一阵子。”

谢桥从不客气,开开心心收下。顺手揽过他脖子,在脸上吧嗒响亮地亲一口,“改天弹吉他给你听啊。”

呵,佳人一曲抵万金。

他指尖轻叩桌面,逗她:“你也不是头一天出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好赚的钱,弹个小曲儿就想糊弄过去?”

“不是吧?”谢桥夸张地配合,装出无辜神色:“我倒是想以身相许来着,实际条件它不允许嘛……”

“以身相许就免了,消受不起。”沈望捏住酒杯一转,垂首道:“谢桥,帮我个忙。”

欢喜头回听到这名字,只觉好耳熟。才想起是古诗里的辞藻,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用这样的字眼做标签,若人如其名,必是个哀婉柔静的美人,寂寞似桥边红药。

她没看过谢桥演的片子,见了面才发现全不是那回事,反差大到令人跌破眼镜。

小野猫做派何等张扬,出场必定吸足所有人目光。一见之下,便再也不能把眼珠错开。一张艳绝凛冽面孔,偏看上去十分薄情寡幸,颇有几分沈望当年神韵,只是多了些快乐。

是了,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纵情,笑要笑到极致,有今朝没明日似的。站在高高玻璃台上扭动身体,舞到热汗淋漓。穿孔雀尾羽织绣的短裙,眼睑涂了夸张烟熏,似两片漆黑桃叶。每个角度都辐射着她的热辣活力和风情,像个拥有无数珍宝的海盗头子,正傲慢地行使权力。

沈望携欢喜进到场内,远远便看见台下围了一堆男人,争相吹口哨,发出兽一般的尖叫。无数双臂高举挥舞,只等堕落女神拣选青睐。

夜店鱼龙混杂,他带了保镖,只需一个眼神便知上前默默开道。乌合之众只为寻求刺激,最怕沾惹麻烦,见这阵仗便识趣散去。

谢桥正玩得兴起,万草丛中过,一薅八百棵。既非天真也不是无耻,只是毫不在乎。

“人都被吓跑了,还怎么玩?”便抬手照沈望面门一指,放恣笑出声来,“那就你吧。”

说着转过身,双臂平展开,竟朝后一跃仰倒。

一片着火的黑色羽毛,从两米多高的台上翩然飘坠,稳稳落入承托的怀抱里。沈望接住她,横抱着放在地上,笑骂一声:“疯丫头。”

这等诱惑,连女人看了也心荡神迷,恐怕没哪个男人招架得住。不然怎样?难道眼睁睁看她摔地上。

不等沈望开口,疯丫头便主动上前兜搭,“你就是欢喜姐姐?”口吻亲热,连姓氏都一并省去。

距离近了才看出来谢桥年纪颇小,浓妆也掩不住的青春气色。绵软调子拖得老长,眸中犹闪着兴奋的光,花枝乱颤地扑上来抱她。怀抱热腾腾,行的是西式贴面礼,在欢喜左右脸颊各附送香吻一记。

欢喜有片刻失神,难掩心头讶异。转念想,可能女明星都这样吧。活泼且自来熟,什么台上唱什么戏,哪桌都吃得开。

会所经理毕恭毕敬将他们引入楼上包厢,走廊隔音很好,外面的声色喧嚣瞬间远去。

雕花橡木门半掩着,有谈笑嬉闹声隐约传出。里面灯影极幽微,丝织壁纸金粉杂错,空气里漂浮着酒精、烟草和香水暧昧交织的气息。欢喜很少来这类地方,一时不大适应。眯着眼看了老半天,沙发上起码坐足十几号人,男男女女混做一堆。

能在这地方寻欢作乐,大抵是本城的二代公子哥儿小姐们。陪侍女郎的穿着气质很好辨认,细看还有两个容貌特别出挑的美人,好像是最近演过什么古装剧的新晋小花,营销广告铺天盖地,有点模糊印象,就是名字跟脸对不太上。

沈望的到场让四周静了一静。沙发正中的男子摸约三十来岁年纪,衣着随意,面貌有种浮夸的潇洒,带几分神经质的苍白。头发蓬乱看起来像刚睡醒,但他毫无疑问是今晚的控场人物,懒洋洋比了个手势,侍应生立即关掉音响。

互相介绍过后,她才知道那人是个颇有知名度的大导演,名叫陈酿。前两年从香港进军内地,国际大奖也拿过好些。比名气更夸张的是他的脾气,港媒的狗仔队之厉害,也敢动手打过好几次。随之而来的是不断被抛出各种猛料,年轻、有才、挑剔、毒舌、私生活糜烂,成了身上洗不脱的标签,业内评价却居高不下。

相比之下,他身边的副导兼助理贺源就显得平庸无奇,言谈略嫌油腻,也是烘托气氛的一把好手。

谢桥在外面疯玩大半天,又热又渴,随手捞起一支啤酒仰头饮尽。堆雪泡沫从嘴角滑落到胸口,没人看得清她是怎么把那瓶盖起开的。

副导眼睛都直了,呜地一声怪叫,引起一阵小小骚动。

其实她只要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就成了全场当之无愧的主角,是恃靓行凶的最佳诠释。光线再低暗,漏掉谁也漏不掉她去。

沈望偏转头,招手道:“谢桥,过来见陈导。”

谢桥不大当回事,只淡淡打了个招呼,“久仰,我是谢桥。”

陈酿的眼睛在长刘海后一闪,“你看过我什么作品?”

谢桥想了想,很坦白,“老实说,一部也没看过。”

“那‘久仰’又从哪里说起?”

沈望引荐过了,余下的事由她自己搞定,看样子并不打算包揽到底,连圆场都懒得。

她也不慌,吊儿郎当眨眨眼,“《星周刊》前天不是还登过你把不肯下水的女明星推进河里?可比电影有意思多了。”

他丝毫不见尴尬,竟顺水推舟地自夸一回:“果然好事传千里。珠玉在前,跟我合作你不害怕?”真是个自大狂。

“我水性好得很。”谢桥瞟一眼沈望,“你俩要是一块儿掉下去,我说不定会先捞你。”

言罢耸耸肩,就去点唱机前翻歌单来听。她不理睬他。是个被宠坏了的美人,不给多余的表情,每一处神色又都值得揣测。陈酿眼光毒辣,漂亮面孔看得多了,谁能红谁不能,基本见个三五分钟心里就有数。

沈望低头把玩手上的金属打火机,几丝笑意浮上眼睫,像是早就习惯了此等做派,再放肆都拿得出好耐性迁就。

陈酿心里便大致有数。他成名太早,年轻时已见惯人情场面,数句寒暄便熟络地接过话头。两下里推杯换盏,头号反派的角色基本落定。

下周就要开机的新戏,临时加塞戏份这么重的新人,带资进组也不一定能做到。陈酿脾气素来古怪,在片场把人骂哭是常事,多大的腕儿都未能幸免。性子上来了,资方的面子也不一定买账,此番居然轻易松口,顿时有数道精彩纷呈的目光投落。

欢喜再迟钝也看得明白,这是特意给谢桥铺路来了。她向来知道沈望交游广阔,原来还有捧角儿的闲情雅致,肯花这样大的心思,只是不晓得何必非要带她同行。

半小时不到,谢桥已经切掉好几十首歌,哪个都不中她意。陈酿起身走到房间深处,竟从小吧台后头拎出一把古典吉他,径直递到她面前,“不如自己来。”

谢桥何许人也,声不惊人死不休,自然是不会怯场。接过来便手势熟稔地调弦,拨出一串流畅清音。

头顶一束射灯的光垂直照下,如朦胧薄纱覆了满身。她爬上高脚凳,由动入静只在须臾之间。头发散下来遮去半张脸,颠倒众生的女妖变成了舞会或戏剧里的一个优雅人物。眼神不知落往何方,她的喜悦谁也够不着,她的哀伤却撩动所有人的情肠,红唇则像一朵带着伤口的蔷薇。

待开了腔调,原是把百转千回的烟嗓。突然地,整个世间往后退,似被柔光劈出缝隙。

欢喜握一杯冰水凝神细听,不是不叹服的,想要对花花世界予取予求,确实要有驰骋的本钱。

这画烟熏朋克妆的鬼马精灵,情调恁地怀旧,唱的竟是leonard cohen的《Suzanne》。

加拿大传奇歌手莱昂纳德▪科恩,有犹太血统,一个穿西装的反叛者,才华横溢,生来就属于流浪。嘴角两道刀刻般的法令纹,一直是他最鲜明的标志。

科恩一生离经叛道,尝试过接管家族的服装厂,又很快厌倦。酗酒,滥用药物,同时写下大量诗歌、小说,也组乐队唱歌。为满足冒险冲动,在各国游历漂泊,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街头小酒馆,最乐于交往的是妓女、老鸨和流浪汉,和主流社会格格不入。

他爱过无数女人,其中一位是雕塑家的妻子,名叫苏姗·维德尔(Suzanne Verdal)的舞蹈演员。科恩至为迷恋苏珊,却不愿破坏三人间的友谊,便为之写下代表作之一的《Suzanne》。

“And you want to travel with her

你想和她一起四处旅行

And you want to travel blind

你想永远闭上你的眼睛

And you know that you can trust her

你知道你将永远信任她

For she"s touched your perfect body with her mind.

因为她早已用她的想象 触摸了你那完美的身体……”

一代浪子科恩,从不对某个女人说“我爱你”。硬硬朗朗活到82岁才寿终,真是丰盛浓烈的生命。

这段歌词由她唱来别有况味,抱琴的姿态如同将情人拥入怀,相当诡魅动魄。

末了曲终,方别转脸对住话筒,对沈望道:“这首歌送给你。上次说好的,要弹吉他给你听。”

沈望不介意当众同她应和,“怎么偏挑了这首?”

“因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会用蘸水鹅毛笔写字,还懂得看黑白默片的人。”稍顿,又拎起一支生啤举在半空:“敬浪子的灵魂和绅士的身体,又或者反过来,都好。”

多么大胆,几乎像调情了,又坦荡荡在众人眼前,很难定义成暧昧。

四周有倒抽冷气和起哄的声音,一大半是女孩子们发出来的,唧唧喳喳娇气喧杂。

“这女的谁呀,够野的……另一个倒不怎么说话,口味反差还挺大。”

“甭管什么路子,肯定不是科班出身,压根就没听过谢桥这号人。总之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呗……”

“那个沈先生,你知不知道什么来头?长那么俊俏,差点以为是同行呢,之前没跟咱们打过招呼啊……”

谢桥就是这样的存在,总能轻易激起千层浪。这么先声夺人,兵不血刃就成了诸女的眼中刺。 nVaXrIMxQPq5j6zgLRqguNwWJ6YM9mT6ztFMs1tdBmiq6k+lCnfZvwW/1fDGPNKx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