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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折戏 故人归

环绕酒廊的鹅卵石子路有点硌脚,摸约三十多米长。她走得从容挺直,速度不快不慢,还颇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远处高楼的风景。霓虹斑斓纵情,人潮涌起又散去。

是这样半深不浅的仲夏之夜,隐约生起一点寂寥心情。

袖子湿哒哒贴住皮肤,冰凉粘腻的包裹感,很不舒服。欢喜索性把开衫脱了,只剩里面那件方领背心。两指宽边吊带在后背处交叉,是能外穿的设计。

酒店很高,电梯分好几段。从最左边的观景梯下去,能直达30——60层。她不愿再跟吴丝桐遇上,三人行,挤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画面太美消受不起。恰好另一台直梯打开门,她没想太多就决定进入,只能下到29层。

出来是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两侧墙上挂着许多油画,还立着中世纪风格的青铜骑士,复古铁锈绿的盔甲盾牌,在幽暗灯光下泛出寒光朔气。

四周半个人影见不着,她完全搞不清方向,决定向右走到头,去找下一部直梯。脑子里转风车似的,有点乱却很静。

她其实没什么委屈自怜之类的情绪,纯粹出于被冒犯了边界的自卫反应。

那女人每次出现,目标都非常明确:惹起她的怀疑,无所不用其极地贬低,还企图把所有人强行按进搭好的舞台做陪演。

不管究竟出于什么心理,她都不认为跟感情有关。诚然爱情里会有嫉妒跟独占欲,但绝不该是豪夺跟拼杀的姿态。再美丽的面孔,都会变得扭曲可憎。

如果沈望甘愿沦为两个女人眼中的战利品,沾沾自喜并享受虚荣,就不会为难成那样。处理利益纠葛,恰好是他最擅长的技能之一。欢喜自觉没什么可操心,只是深感厌恶。

跟沈望的缘分,发生的最初并不单纯,也因此经受了天意人意的种种磨难考验。有因有果,彼此都真诚并竭尽全力地努力过,即使并不完美,也是一生中最纯粹美好回忆。如果有一天,这段关系不能再满足他的期许,甚至他爱上另一个人,决定同她分手,那也仅仅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顺其自然,如同花开花落,不必遮掩欺瞒,说清楚就好。纵然会遗憾痛惜,却值得铭记。

这就是欢喜全部的想法。沈望陪她走过太远太长的路,经历一段生死,过程里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激荡,贯穿灵魂。他之于她的意义非同寻常,是人世最深重的牵念,最珍贵也最特别的存在。

而吴丝桐眼里的关系,是一场成王败寇的战争,不配跟她的爱放在同一个范围里角逐高低。就像一片羽毛和一片鱼鳞,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所以冲突面前,欢喜总是采取回避姿态,不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不会还击。绝非懦弱可欺,只是对沈望一种本能的保护。吴丝桐纠缠的姿态,对他是种亵渎。她放在心尖上爱着的人,怎么能成为衡量输赢的工具?

抱着胳膊走出好远,才发现彻底迷路,不知转去了哪里。

长廊越深越空旷,奇怪地毯好厚实,居然还会有回音。延迟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后背毛刺刺,总有被盯着的感觉。她侧耳听了一会儿,突然加快速度走入拐角。前面没有路了,尽头是一堵墙,欧式条桌上放着花瓶。

半分多钟后,匆促的步子由远及近。欢喜藏身在高大的雕塑后面,看见一个穿冷灰西装的男子跑出来,跟丢了人似的,正焦急地四处张望。

她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身后,两米远的距离,进可攻退可守。

“你跟着我干什么?”

男子循声回头,却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欢喜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一手拎着花瓶,用另一只手使劲揉了眼睛,“怎么……是你?”

江知白仰唇一笑,露出珠玉般银糯的白牙,“好久不见。”

她站在灯影边沿,脸孔背着光,轮廓无端有种清俊又娇脆的美,是悬崖峭壁上斜横出的野蔷薇。

愣在原地许久,喃喃重复他的话,“是啊,好久不见。”

这是个什么黄道吉日,对头故交约好了似的齐齐露面。

“一开始不太敢确定。”他走上前,眯起眼仔细打量,“你以前都不穿吊带。”

他还记得她以前什么样。身处在时尚最前沿的行业,打扮却跟刚出校门差不多。总是一件宽宽松松海魂衫,牛仔裤洗到发白。天冷了加件厚毛衣外套,像只小熊刚从冬眠醒来,懵懂撞进春天里觅食。

“你以前也不穿西装。”欢喜也笑,浓密的睫毛交织成一片阴影,浅浅拓落在眼底,好像黑与白之间的无数种灰。

千山万水辗转,又是一生了。他还没想好要继续爱她还是忘记,只是让脚步听从了心。

江知白没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此地,视线落在她腰间系着的开衫上,湿了水的袖口颜色偏深,洇开好大一滩。忍不住问:“她拿水泼你?”

“谁?”欢喜的思维还在半空白状态,想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指的是吴丝桐。

江知白在连越的工作室帮忙,拍一套新品专题。亲自穿上身示范,教模特如何用姿势配合镜头。说着话突然就沉默了,抬手遮一遮镁光灯滚烫白光,焦渴从喉咙里细密攀升。

一口气灌下去两瓶气泡水,心神犹不肯安宁,“我想见她。”

连越从躺椅上起身,懒洋洋嚼一块口香糖,“想就去啊,还要磨蹭到几时?扣子系错一颗,接下来每颗位置都不对。”言罢转身拍手:“收工。”

他衣服都来不及换,穿着西装骑重机车,沿途引人侧目。到酒廊那会儿,欢喜正挽着沈望的胳膊要一同离开。只道又来迟一步,没想到最后是她转过身禹禹独行。

始料未及又像早知如此。终究怕她为难,不方便直接露面。踟蹰片刻便错过同一部电梯,七拐八绕跟到这里。隔着数十步,像他们之间永不消弭的天堑。尽可能走得近些再近些,但愿这次还能赶得上。

会馆里把欢喜引入树林的女人,就是方才天台上的妩媚女郎。那张脸他至今记忆犹新,沉声问得更直白些:“吴丝桐又找你麻烦?沈望为什么不肯同你一起。”

若她被蒙蔽,他希望她能看清楚。若她有委屈,他希望她不要独自抵受。

但她唇边的笑容恒在,又仿佛全不是那回事。

欢喜偏过头说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又不是拍电影。认真计较起来,是我拿酒泼了她——的烟。”

小女子神色端然,眼睛里一点狡狡光亮,寻不着任何蛛丝马迹。他知她做得出,沈欢喜向来如此,轻易不肯被人踩低了去。

酒店冷气太凉,她抚一抚手臂,柔声道:“放心,我晓得周全自己。”

江知白沉吟片刻,便提议,“不如出去走走。”

他识得路,欢喜跟在身后安静地看他。西装外套搭在肩头,个子那么高,走路时微微弓着背。人更消瘦了,长腿窄腰线,鹤势螂形的清俊。

好熟悉,但总有哪里变得不同。初邂逅的惊艳,是烙在脑海里不褪的印痕。

倒也不算相识于微,那时的江知白风光无量,被媒体追捧为“COS界的行吟诗人”,国内角色扮演第一人。天生得耀人眼目好皮相,亦庄亦邪的骄矜,举手投足间风靡万千少女。小小的见习助理沈欢喜,只是光环背面微不足道的跟班。他穿她设计制作的华服,她就跟在后头提袍角还得帮他扛着反光板,走哪儿打到哪儿。

建筑曲折如迷宫,江知白走得很慢,一种破冰似的悸动丝缕蔓延。他是为她才终于解开心结,操控镜头是天赋热情所在,重又风生水起。

欢喜闷不吭声地琢磨,感慨丛生,知道有些事再熟也不能问。从事艺术行当的人,内心至为繁复敏感,长久浸泡在商业环境里,只会消磨灵气。身世揭露得这样不堪,不知他以后将何去何从。

不觉已行至大堂,沈望的司机早就候在那里,立即迎上前。

她有些心不在焉,“你不用等他吗?”

“先送您回,我再过来。不一定到几点,可能还得再送吴小姐。”司机是新换的,态度十分恭谨,就是话多了些。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讪讪地找补,“时候还早,不着急……沈先生说了,您要是想附近逛逛也成。”

江知白忍不住哼笑一声。欢喜神色如常,“不麻烦你了。我还有事,也不一定到几点。”

“可是……”司机很为难,扫了眼江知白,“沈先生交待过……”

欢喜没再理他,抬脚就走,燥热的空气扑了一脸一身。司机没眼力劲儿地追上来,沈小姐沈小姐叫个不停。

她觉得疲惫,在尘土中站定了,眼睛里笼着一层蒙蒙的雾,再次重复:“我还有事,不要跟着。”

惟有继续朝前走,急于甩脱不合时宜的尴尬和惭愧,好像方才撒了什么谎又被拆穿。

江知白很体谅,跟过来和声道:“你慢一点,当心车。”

大马路上,两人并肩踱着步子。南京路往西,随处可见各种风格的万国建筑,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并存。

漫无目的地晃荡了十几分钟,一台白色帕拉梅拉不远不近跟在后头,恁地夸张,真是尽忠职守。

欢喜只当没瞧见,路过一条岔道口时,突然拉起他的袖子朝来时的方向狂奔,随便找了条窄小的街道钻进去。车子在单行线上没法调头,司机探个脑袋干瞪眼。

跑一阵浑身都觉松快,欢喜体力恢复得不错,站定了纹丝不喘。抻了抻胳膊问他:“附近有没有24小时不打烊的咖啡馆?”

江知白落寞的眼神投向街灯,“你打算整晚不回去?”

她愣一下,反问:“不可以么?”

也许她只是有压力需要释放,他却不愿唐突。经过旧日烟尘的洗刷,一身不羁尽数掩去,心中似揣着清规戒律,举目四顾都是雷池。是这样别扭又自持的一个人,只好将心事缄口不提。

欢喜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松散,荡在颊边,他就伸手想替她拨开。她却下意识往后一仰,堪堪避开了,两人都有点不自在。

可共彻夜倾谈,却连一个久违的拥抱都难再续。这样江知白就想起他们曾经距离那么近,然而各自的生活,早已步入轻易难以撼动的轨迹,总还要避嫌的。

他确实怀有私心,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坦荡。有些事终究回不到最初,便苦笑一下,低道:“你现在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说罢脱了外套披在她肩上,这次她没有拒绝。

江知白重又绕回酒店地库取车,一路开得不快不慢。总是想着什么时候还能再载她,直到欢喜将手臂轻轻扶在他腰间,还觉得好不真实。

到佘山的时候不到十一点,沈望不出所料没回来。他没摘头盔,隔着护目镜看她只影伶仃的背影融入夜色苍茫,走出十几米,又回头挥手作别,心口漫上咬噬之痛。

厨房备了莲子清炖鸡头米做宵夜,欢喜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此刻却毫无胃口,只想早些休息。

李妈便领她到二楼主卧,这房间给她惊着了,床之大,能并排睡下五个人有余。清淡的原木色调,极简日式风一览无余。没什么摆设,窗下清供着巴掌大的盆栽,看不出年代的影青笔洗里,栽一丛碧翠虎须菖蒲,鹿衣苔藓沾了水珠。碗莲只有茶杯大,紫蓝的花苞已闭合低垂,次日清晨才会重开。

待欢喜泡好澡出来,床头已点好安神香,灯光调得极朦胧。她把手机搁在床头充电,充了没多久就打开,只有江知白发来的晚安,沈望还是毫无消息。

疏疏朗朗的天星散落,她太疲累,窝在躺椅里看了会儿书,迷糊睡去。

一痕浅梦未稳,依稀感觉有灼热呼吸拂上面门。睁开眼便看见一双寒烁眸子近在咫尺,睫毛长且密,似一圈阴影。自他肩头能望见青苍苍夜空,压着浓稠化不开的黑云。

沈望就这么俯身凝视,没有再靠近也不打算远离,声音暗且哑,“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这话从哪里说起。她撑身坐起,目光笃定又轻柔,“可我知道你总会回来的。”

他仍发怔,口不对心,狭长眼尾隐约透出戾气,“所以你压根就不在乎我去了哪儿跟谁在一起,倒是我自作多情,担了半晚的心。”

凌晨三点多,他喝了酒,声气有一点浮,脸色比枯山水的白沙更寂静。欢喜抚一抚他的脸,光脚走下地,“我去倒杯水给你。”

端着冷冰冰的玻璃杯许久,掌心都凉透了,他还是没有接。两指挑起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偏着头看半晌,手一松便滑落在地。沉浸在暗影里的侧脸,眼梢上挑,嘴角抿得很紧。

“我屋里不要出现别人的东西。”

欢喜走过去,一言不发捡起来,照旧叠整齐。仔细把领口捋平顺,才说:“这是他出片的样衣,绿萝设计的。很好看不是吗?”

决裂只需一刹那,失去的过程却很缓慢。从得到那刻起,就开始不停逼近那个临界点。比沙漏更精准,比凌迟更钝痛。几乎要承受不住,只好借一点醉意放肆来遮掩,虚张声势地撑持着。

清醒时他从来知道,她值得最好的爱情和更磊落干净的关系。清白无碍,情义两全,无论世俗名分还是珍重相待的心意。可在听到她跟江知白跑掉的那刻,无数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都纷然瓦解。

蓬莱会馆的冲突过后,欢喜以为江知白不会再成为彼此间矛盾的根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出于直觉,她意识到让他这样失去理智和判断的,除了感情上的洁癖,还有另外一种藏在他心底、不知所措、难以消解的隐忧,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来克制。可她想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她的眉心原本紧蹙,顷刻又舒展开,有无限细腻柔软的包容。略为整理凝固的嗓子,在他耳畔清楚说:“我厌恶争风吃醋,也没耐性玩那种反复猜疑解释的游戏。不要拿你那一套来试探我,我没有像爱你那样爱过别人。我爱你,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得多。”

沈望震一下,冷静的神色开始崩裂,有股辨不清的滋味在心头。从她嘴里说出的爱,一点也不柔媚婉约,狠狠的,他却记取了好多年。

不自觉托住她的腰,却被她突然发力推在墙上。背部的伤口受到撞击,传来一阵剧痛。他把闷哼压在喉咙里,忍得浑身都发颤。欢喜毫无所觉,赌气似地压上去强吻了他。

她光着脚,要踩在他的脚背上再踮起来才勉强够得着。好在他压根没打算反抗,整个人还糊涂着,本能地迁就她的姿势,胳膊垂在身侧也没怎么动。就这么被她撬开齿关,追逐微苦的舌尖缠绕,冰凉的唇逐渐变温热。

最后咬住他的下唇,好久好久她才舍得松开,低问:“现在你明白了吗?” FTUKfc90vK4zeoN/7b2qxgP+0To9+c7xAolWxqWruWLV60mEwmm/YxbwC9WcJB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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