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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折戏 泛泛求不得

她收起丝线和木梭,“这次打算待多久?”

沈望每次停留的时间不一定,没法提前安排,要走也很仓促。她耽在京都一秋一冬,如今暑夏也延宕至尾声,两人相处的时间全加起来没超过一个月。

重复无尽的等待,离别时的失落和牵挂,几乎成了日复一日的全部内容。跟古时候那些被供养优渥无所事事的笼中雀也差不多,重心是倚门盼望她们的郎君偶一回顾。欢喜不愿往这上头细想,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不是她能发自内心认同的生活方式,渐渐感到无法呼吸。

“我也不确定,也许明天就要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想见你。”他低垂眼睫,一束射灯的光照在几近完成的缂丝片上,点点星辉流转。

九十公分长的袢带,金线稀地打底,竹叶正在结边。用了比平常细一半的真丝花线,特别耗神费时间。冷色光源能避免造成丝线色差,看久了却会刺得眼前一片白晃晃。长时间静止的发力,肌肉和关节负担很大,是日积月累的损伤。

他的手指很妥帖,从肩胛一寸寸按压到颈椎,“是要送给纱希先生的礼物?何必熬成这样,可以慢慢做。”

“都半年了,拢共才织出这么一条带子,手速已经下降太多。”她极轻地叹口气,“可奶奶说过,匠人就是要对‘慢’负责。”

沈望淡淡唔一声,“你就是爱较劲。这不快完成了么,别太累着。”

他还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欢喜有些惆怅地抿唇,“我最近在看一个美籍华裔时尚博主,她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不要为了出名和赚钱去建立一个时尚账号,这样目标就会有所偏颇。如果这件事不是你毕生追求,不能让你疯狂、眩晕和高兴,就不要做。否则你的观众一样会感到无聊。’”

她昂起脸对着他,一双眼睛清醒白醒,瞳孔中的影子还是倒立的。他的手僵一下,不自觉用力了些,令她眉间露出痛楚之色。

沈望立即停下,心知连越必定同她说了什么。沉吟一会儿,蹲下身仔细品咂她脸上的表情,“本来想过一阵再同你商量……”

她现在不好糊弄:“你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先斩后奏还叫什么商量?”

他在试图用自己的意志强行塑造一个陌生的沈欢喜——以爱之名。这让她感到挫败且自我怀疑,“我当然知道,世上有太多的人,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依然在困局里挣扎。也知道有一小部分人,可以依托身后强大的资源,只付出一丁点努力,就得到远远超出他应得的东西。荒诞的是,所有人都更愿意去赞美后者那点微不足道的努力。这叫欺世盗名,我不想变成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她甩开他的手,“你自作主张把这些不属于我荣誉硬堆在我身上,让我以后拿什么脸去见纱希先生?”

雨下得有些大了,沈望去把窗关好,又脱下外套搭在衣架上,平静地说:“高桥弥生的父亲,曾是真田玉之介最得意的关门弟子。能请动纱希一華来做你的老师,没那么容易。细尾澈从中牵线帮了不少忙,他们原本都是旧识。细尾澈对此也有自己的考量,并非我一人之力就能促成。我想,纱希先生不会介意。”

她怔怔地想起那个名字,真田玉之介。一代和服名匠,只为最当红的花魁量体裁衣。或许也曾是纱希年轻时的裙臣之一,但那已不重要。

沈望凝眉看着她,“公平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法定义的东西。或许有一条更好的路存在,可目前为止,你我都没有找到它的能力。”

他承认自己过分急于求成。他也很想让她慢慢成长,去找到最适合的方式,保存那一点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天真。可是没那么多时间了,一切都要尽快。快些学会忍耐、快些学会周旋、快些学会用世俗的标准计算得失,在最短的时间里让利益最大化。要能够保护自己,即使有朝一日同他斩断瓜葛,也可以安稳生活,过得比大多数人要好。

“不能因为暂时找不到,就失去对它的憧憬和希望。”她的固执一如既往,“我不需要虚假的成就,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说完便光脚踩上楼梯,哗啦啦把纸门推合。

也不全是在为这事生气,太多困顿不知从何说起,压抑久了,难免有怨怼一股脑爆发。

昏暖的光打上眼帘,疲倦酸沉沉压落肩膀,体内的痛感就这么浩荡涌出来。每月一次的折磨,或早或晚从不缺席。原本是没这个毛病的,经过一场重疾,到底耗损太多。调经止痛的药放在一楼,她不想去拿,蜷进被子里生受着,等最难熬的片刻过去。

可是越来越难支撑,两腿栗栗地发抖。忍到眼冒金星,那痛楚不依不饶愈演愈烈。她脸色煞白,也不言声。浑浑噩噩里听见细微动静,一个人影匆匆靠近,看着云里雾里。沈望终究舍不得同她置气,坐在织机前冷静了一会儿,思量着要怎么转圜。谁知推开门就看见她咬牙躬得像只虾米,抱着被子打颤,汗湿的头发全贴在颊边。

“怎么回事?!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不用……”她红着脸细细地吸气,刚吵过架,现在又这样,多少有些难堪,“不是什么大毛病,楼下的小竹屉里有药。”

沈望忙折回去去翻找,看了药盒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脸上也有点讪讪。

这边都喝水喉里流出的直流水,手忙脚乱烧出一壶热的,喂她把药吞下,还是很不放心,时不时摸她的额头,“这药管用吗,真的不要紧?”

欢喜试着挣了挣,起不来,便由他隔被子抱着,艰难地转过头去,态度依旧冷硬。

他有些低落,坐着没动,隔了会儿才放下她说,“你累了就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她痛得神志不清,闭着眼一味地赌气:“不要你陪。壁橱里还有被褥,你自己找地方休息。”

沈望不声不响地受冷落,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把手落在她肩头,“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强迫你接受我的想法。我很爱你,做了这么多,只有这一个原因。一心想为你好,或许用错了方式,绝不是想打压你的尊严,也没有轻视你的意思。”

说完这些,便不再解释。雨淅沥沥下着,空气很潮热。他心头堆积着很多事,公司里的麻烦,吴丝桐的步步紧逼,还有她。

欢喜昏昏睡去,脸色白如拥雪,浸满了不快跟忧郁。她很坚强,却还不够强大,很多时候甚至是稚嫩的。索性再柔弱一些倒好,可以在呵护下无风无雨地过一辈子,除了婚姻之外的一切,他都可以给她。他愿意纵容她的清高和骄傲,总是狠不下心肠,又不知该怎么办。

爱之深切,甚至忍不住自私地想,她现在真真是一无所有,只有他了。何必那么辛苦,飞得太高太远。宁可她没有翅膀,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内心却清楚,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贪妄。

他记得欢喜说过,创作者注定负隅独行,全凭内心一股最蛮横、真诚、生猛的力量支撑。像荒原里的独狼,埋伏在雪窝子里,忍受饥寒和漫长的寂寞。不知道那猎物会不会从此经过,不知道要等多久,只是默默积蓄着全身的力气,为了最终的扑杀。这过程可以是一夜,一月,一年,甚至更久。

成功在她眼里不是只有一种衡量方式。她不在乎寂寂无名,甘愿把最蓬勃灿烂的生命都消耗在枯燥的木织机前。如果能得到认可,不过是顺其自然的发生。

沈安南、郭碧漪、王玉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人,就是靠着这份坚忍走到如今。微弱的一簇火苗,能闪耀出水晶般刚韧剔透的芒。

奈何时移世易,商业运作像齿轮,无差别地绞杀一切不肯驯服的野性和棱角。

不是所有切实的努力都能获得相应的尊重和回报。才华大数时候是把双刃剑,是诅咒更是桎梏。灿烂如星宿的梵高,终生落魄吞枪自尽,被他的天真伤到体无完肤。

名利环绕的地方,不讲道理不守规则,处处充满了欢喜所厌恶的投机和丛林法则。他强硬地要求她去削足适履,一腔血气难以磨平,比被熬的鹰更难受。

想到这里便觉得不忍和自责,靠近些重新躺下。他自她身后抱住,温厚的手掌徐徐探入,贴住冰凉的腰腹。男人体热,比热水袋还服帖。她低低咕哝一声,逐渐舒展开来。

仿佛过了很久,痛意才飘飘忽忽地淡去。欢喜迷糊地瑟缩一下,想往里挪挪,被他不言不语地摁住。手一直按着她的肚子,半边身体都麻了。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都不动,还努力欠身用另一只手给她掖好被角。

这么一味地迁就着,心头漫上奇异牵痛。占有的笨拙、焦渴和前路茫茫的疲惫,在脑子里不停地奔突交缠,太阳穴紧绷乱跳。他也不想将她困在这里,可若她知道真相,恐怕一辈子不必相见了。有太多话积压着,想对她诉说他的为难,他的歉意,可惜总被愧疚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沈望怅然地把她扳过来,一点点重量压在胸口,能平复那种没着没落的空洞,让人踏实。

这一动,右边胳膊顿时酸麻得厉害。万股针刺般地胀痛,他忍不住抽气。欢喜睡得很浅,立时醒了。她有点难为情,抽身出来抱他的胳膊,“我给你揉一揉。”

光滑紧致的皮肤,经脉在掌心微微跃动,肌肉线条饱满富有弹性。年轻的未经衰败和伤损的肉体,盛容着爱恋的虚幻和情欲的丰沛与煎熬。太浓烈真实,哀伤又甜蜜。彼时她还看不透,那是注定要消失的镜花水月之梦。

拥塞的气血通畅,知觉开始逐渐恢复。他怕她累着,拿个枕头给她垫在腰后,“已经不麻了。你好些了么?”

她点点头,沉默不语。

“什么都别想,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沈望起身去厨房,很快传来叮咣的动静,静夜里听来尤为安心。

十几分钟后,他端过一碗红糖姜水,试一口温度刚刚好,才拿匙子舀着递到她嘴边。手指上有块新鲜的红印,细看是被烫出的水泡。

小时候生病,奶奶总会给她熬一碗姜糖水。趁热喝了,发发汗睡一宿便好。这些民间的土法子,不知几时顺嘴提过,他却都记得。

她躺着,半睁着眼,过了半天才轻叹一声,“你这是何苦。”

是啊,何苦来呢。他自认不是能让感情凌驾于理智之上的人,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一个女孩子沦陷到如此不可自拔的地步。压抑过后再次卷土重来,更加不计后果。就像她以前说的,栽给我是你的天道轮回。沈望垂目苦笑,爱情没法用理智分析,一旦开始计较得失多少,就离末路不远了。

欢喜低头小口小口地喝,想起以前半夜她说饿,他会出去敲开打烊的餐馆,买回几只又小又酸半青的番茄,只为做一碗手工笨拙的蛋花汤给她喝。

这是沈望唯一会做的中餐,味道着实不怎么样。他就低眉哄着,喝一口就要亲一下嘴角,再亲一下面颊,然后是耳朵和额头。世界繁盛荒凉,充斥着无数虚假热闹,只有她是他手中不染尘埃的珍宝。

欢喜往边上让让,示意他可以躺进来。他依旧从身后抱住她,却失眠了。

沈望把下颌抵在她头顶,“还生气?”

嗓音沙沙的,听得心底温柔无端泛起,她摇头说不,“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盲目,找不到方向。”

“再忍耐一段时间好不好?我知道你很不适应,我都知道。”

可是还要多久,究竟是为什么,欢喜心中好多疑惑,像一团缠乱的毛线找不到头绪。

“我怕的不是不适应……”她望住窗外街灯,一束昏黄的光柱里,雨水繁密,“我怕时间和安逸会让我变得习惯和依赖,失去走出这个小小方寸的勇气。”

他给不出更多理由,埋在她颈间低低说对不起。

四周好静,楼下的唱机还在转,如水的歌调蜿蜒流淌。沈望侧耳听了一会儿,是陌生的葡语,心头疑惑愈盛,忍不住问:“你放的是什么?”

欢喜脑子还迷糊着,半晌才应道,“不是你寄来的唱片吗?好像叫法多……我也听不懂,调子好凄凉。哦对了……连越说,这首歌里有个故事……”

第一首法多歌录制于1920年,后来便在酒吧由盲人音乐家演唱。

最早为公众演唱法多的,是一位生于1820年的葡萄牙女郎玛丽亚·塞薇拉(Maria Severa),唱法多一夜爆红时才只有20岁。

年轻的塞薇拉魅力非凡,歌喉美妙如同天籁。一位贵族出身的斗牛士对她一见钟情,可惜由于双方地位悬殊,这段不被看好的恋情还是演变成一场悲剧。塞薇拉因情殇精神失常,毁了嗓子,最终死于饮酒过度。

诡艳凄怆的桃色新闻引起公众关注,开始在媒体上广为传播。人们同情塞薇拉的遭遇,还专门拍了一部电影来纪念这位悲情女郎。直到现在,演唱法多的女歌手仍然沿袭塞薇拉用黑色围巾包裹全身的装束。

沈望听完,没再多说什么。温暖的手掌盖在她的眼睛上,“睡吧。”

欢喜倦极了,四肢像有千斤重,很快沉沉入梦。只剩他独自辗转反侧,漆黑的眼底暗流涌动。

来自奥比都斯的遥远问候,这是吴丝桐的警告,也是肆无忌惮的试探和挑衅。

只要她想,找一个人不难。至于找到以后会做什么,那就不好说了。这次是寄唱片,下回呢?悲情不得善终的塞薇拉,堪比最恶毒的诅咒,她是在暗示欢喜的结局吗?这女人心思缜密,行事也捉摸不定,他没把握继续冒险。

看来把欢喜留在外面,虽远隔着重洋万里,也不见得多安全。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兜兜转转总有交集。强迫她去过那种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日子,太残忍了。要她从此脱离正常生活,从此消声觅迹渐渐被业内淡忘,等于把星星的光芒全部抹杀,沦为一块庸常陨石。

人没有贪念,自然两袖清风无牵无碍。一旦有了牵挂不舍,反而处处掣肘。他怀着私心偷取出这么一段欢愉,毕竟不能长久,也到了该重新做决定的时候。

次日清晨,他问了她两个问题,“你愿意回连越那里吗?还像以前那样,做你们的自创品牌。他一直想让你回去帮他,工作室现在状况良好,有足够的空间让你大展拳脚。”

欢喜刚睡醒,乱发拂得一脸都是。沈望衣衫齐整,盘腿坐在茶台前,仿佛这么坐了整夜甚至更久。曦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的面庞落满轻霜。

她迷惘地揉了揉眼睛,喃喃说:“我也想过。可若是回去,绿萝必定不会留下……她做到今天的成绩不容易,我已经连累她太多,不能再这么自私。”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沈望背如芒刺,面上却故作淡然,再问她:“那么就只能跟我回手望。托赖纱希先生和细尾澈的帮忙,你在日本这段时间,也不算没有作品,资历背景都是现成的。”

他步步为营的铺排,把前后都考虑到了,原是等在这里。 86u6YooS6EmTrqTO+lZWneOMmsqmEGYmhNwf0l2uocE8ptOjWzKLkhD6/qi+rGQ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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