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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折戏 悬空之桥

连越继续喝着冰茶,不再发表看法。冷凝的水珠很快在桌面积了一滩,欢喜随手扯过一张色彩鲜艳的纸片垫在下面。

他捡起来一看,上面写了几行日文。卡片边沿的装饰很考究,阿拉伯数字写出的日期是今天中午,便问:“这是什么?”

欢喜瞟一眼,语气散淡:“邀请帖。我不想去,回了个电话说身体不舒服。”

沙龙隔三差五就有,内容都大同小异。这次是某社交名媛在知名酒店办了午宴,邀她赏光一聚,特意说明请的人不多不杂,措辞相当谦逊,仿佛欢喜能去就是给了莫大的面子。

连越秒懂,对着落款失笑:“参加那种无聊茶会,还不如蹲家里玩剑玉。Christina不会是画画那个吧?她家在台湾有个小上市公司,股价常年掉坑里那种。表面风光罢了,这两年越来越往网红的路子上走。”

欢喜惊讶道,“你认识啊?她还真是个画画的,据说师从名家。”

“有点儿印象,画得真叫一个难看,构图配色全是槽点。每次办聚会都把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调色盘挂满一屋子,让人随便挑,当场成交率还挺高。别人未必看不出她那半瓶子水,去都去了,总要有所表示。”连越挑起眼梢,口气相当不屑。

竹篮里的兔子已睡着了,她微微垂着头,语调很温静:“我不懂西洋画,就是觉得花那么多钱,买回来一堆干在画布上的颜料,挺没意思。”

和一堆花枝招展的陌生人坐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强颜欢笑地社交,互相吹捧,简直是精神折磨。

“你能这么想最好,真有才不耽误出名,太急了未必是好事。你看人家梵高哈……”

“师父你能换个比方吗,我耳朵疼。”

他眼风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眼神饶有深意:“今时不同往日,你要是织块土布装裱上,照样能卖出高价。”

“那我岂不是浪费了好多发家致富的机会?”欢喜撇嘴笑一声,眼底却沉郁,“可我不想说服谁,也不想引起什么人的注意,更懒得让什么人来夸赞或听从。”

“你玩不来这套,勉强也不会开心。”连越皱一皱眉,“好好的仙人掌,非把自己浑身的刺给拔了,塞进瓶子里假装成一枝没有根的花,是世上最蠢的事。”

欢喜走神了两秒钟,大概是没听懂弦外之音,自顾道:“那些人都听得懂中文,但是基本不用。其实我的日语很糟糕,说得多了差不多也能应付。日语有个好处,就是特能隐藏情绪。大量使用敬语,让表达变得简略寡薄。我总觉得,一旦开口说了中文,就是将自己的某个罩门袒露在众人之前,会暴露防备或脆弱。”

“所以你打算以后都这么过?用不属于自己的语言,说言不由衷的话。以前苦就罢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想。可这人生还很长,以后的日子还有很多。”

后半句他没说,跟没有未来的关系斡旋,只会不断重复伤害,找不到实质性的出路。

欢喜陷入深自疑虑,向浓荫深处的幽静角落眺望。廊前挂着手缝的布偶,竹风铃晃来晃去地响。

这夏天无边漫长,怎么也过不完似的,盘根错节不肯凋谢。黄昏的沉落如此缓慢,像给世界悬垂下柔软的帷幕。天色渐深渐紫,从竹帘的缝隙探入,悄然落在织机的木架上,映出一抹流转艳光。

他偏转身体去看,螺钿漆雕盒子半开着,一串珍珠项链衬在胭红麂绒上,散发古董珠宝特有的沉郁通透。

“这么贵重的首饰。”连越啧一声,“也是,不然哪能撑得起场面。”

她愣一霎,“不会……吧?只是珍珠而已。”

“即使人工养殖的巴洛克海水珍珠,也只有不超过1.5成的品相能拿来制成珠宝饰品。”

天然不规则形状和极低的使用率,让巴洛克的附加价值远超过珍珠这类物品本身。命运馈赠的所有昂贵礼物,暗中都标好了价格。所有超出常理的获得,背地里都有交换条件,没筹码玩不起。

连越在英国留学时辅修珠宝设计,对它的来处了如指掌,“这串项链名叫‘情人之眼’,在1886年的佳士得拍卖会上,拍出过9000英镑天价。”

他似下定某种决心,沉着脸坐正道:“我这次来,是想恭喜你。”

她听得如坠云雾,“恭喜我……什么?”

连越划开手机把屏幕推到面前。

她凑近了看,是一则行业新闻,出自国际知名媒体平台,标题上写着:“顶级手工丝织,国宝级工匠跨界联名设计”。

内容是一款融合了元代织金缂的西阵织创意面料开发成功,并在纺织工业联合会主办的面料设计大赛上拔得头筹。这次惊艳的传统面料改良,在业内引起不小轰动。

沈欢喜的名字排在细尾澈和高桥弥生后面,Title有“缂丝圣手”、“纹样意匠”等字眼。

这消息她也是头一回看见,比谁都错愕。

高桥弥生又是谁?欢喜茫然地撑着头,再次忆起会馆里沉默的年轻职人,印象依然浅淡。手艺人的热情,大多在创作的过程里被奢侈地消耗殆尽,日常生活中反而显得木讷,情绪少有波动。她几乎想不起他的脸,只记得他全程都专注、寡言而谦逊,对织造有无与伦比的认真和执着。

空气热得绸密,令汗湿了满额。

年轻的西阵织工匠就是高桥弥生,原来他不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职人。能在细尾手下独自辟出一间工作室研发新品,怎会是泛泛之辈。

她欲辨忘言,茫然睁大眼睛:“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写……”

研发出一款新面料没有那么容易,要经过很复杂的市调、分析、企划、样品搜集、开发和打样、调样等诸多流程,时间单位最快也要以年计。

整个过程她完全没有参与,甚至一无所知,只不过在高桥的织机前提了点建议,信手演示了几个小时。

这不是真正的跨界合作,叫挂名蹭资历。跟业界顶尖头部联名,是抬咖的最佳捷径。风险虽小,实际成本和无形的名誉成本都相当高,即使是熬出一定成绩小有名气的设计师,也很难通单纯过人脉完成这种操作。

天色已渡入黯淡,屋里还没开灯。欢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无颜见光。没有任何兴奋和荣耀感,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连越在昏蒙的光线里定定地注视她,严肃道:“这款面料我有所耳闻,是细尾株式会社一个很重要的项目,两年前已经开始研发。除了报道里提到的‘圆金’,还有很多科技层面的创新。那时候你才刚进明唐,在我身边做设计师助理。”

欢喜平时不关注新闻和娱乐,不看电视也不玩社交网络,压根儿不知道这桩奇闻。

抖着手打开手机搜自己的名字,中文的、日文的、英文的。网页接二连三跳出来,类似的名誉头衔还有很多,全都闻所未闻。很多地方她根本就没去过,更谈不上亲自参与了这些事情。

“只花半年时间,就走完了同行十几二十年甚至半辈子的路,我这个师父也望尘莫及。”他瞳孔的光在夜色里尤为冷冽,再次凝重地重复:“恭喜你,红遍了整个高端手工织造业。”

她还是没说话,心全沉到肚子里去,化成一块硬冰疙瘩,凉飕飕。

仰头喝掉大半杯水,才觉得干涩的嗓子缓过来些,“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连越吁口长气,“两个月前,阵势突然就铺天盖地。从最早的宣传时间点算起,开始造势的时间起码在半年多以前。没有庞大的资金,严密的策划和高效团队运作,不可能实现。”

他找出以沈欢喜名义建立的官方账号给她看。

社交账号和独立网站都直接关联在手望集团旗下,头衔是最高级别的首席设计师。专栏上定期更新动态,包括一些社交日常、与各路名流的合照、时尚内容分享、以及参与设计项目和秀场发布会的新闻,方方面面一应俱全。账号背后有专人管理运营,互动很及时,粉丝数量相当可观,显然卓有成效。

她匆匆浏览一遍,吸口气稳了稳情绪,“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是我发的。”

那么到底是谁,能以雷霆手段搭置这么一出这海市蜃楼,动动脚趾头也能猜到。

连越脸色略缓和,“沈望他有自己想法,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不该不同你商量。你知道我一向不赞成这种手段,一时风光未必能换取轻松。不是的,那是更苦的一条路,恶果或许在若干年后突显。”

一个创作者,如果放弃了自尊和底线,羽毛上永远沾着一块沉重的泥巴。就算用尽力气把它藏好,藏到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那种下坠的重量不会消失,会再也飞不高,飞不远。

这极其混乱的时刻,欢喜把脸向着窗子出神。浑身像被一层云雾围绕,无法思考。

他担忧道:“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她一点也不饿,又觉得出门走走会有助于打破眼前的沉闷,让头脑恢复清醒。连越千里迢迢来一趟,就坐在黑灯瞎火的屋里喝了一肚子冷茶,做徒弟的也太没样子。

河上波光折射远处巨大的霓虹,摇碎了火树银花,淌得满河都是泼烂颜色。欢喜带他钻来钻去穿过两条街,找到一家隐在深巷的店。

月亮硕大得吓人,光线终日匮乏的老居酒屋腾起烟火。招帘懒懒拂动,红灯笼在黯蓝夜色里发出朦胧温暖的光。

煮物咕嘟冒热气,炭炉上架着秋刀鱼和红白串烧,烤得滋滋溅出油花。

连越是任何时候也不舍得亏待自己的,一落座就叫了老板自酿的桂花热米酒。眯着眼抿一口,赞道:“酿出的酒味道那么绵柔,可见老人家心静。”

欢喜厚着脸讨一杯来喝,入口果然十分清润。胃逐渐温暖,一种轻飘飘的松快散入四肢百骸。

街角一株木樨香气清幽,让连越忆起往昔,“头回请你吃饭,是在明唐附近一家日式烧鸟居。”

她当然记得那家店,乍一看跟中药铺差不多。院里也种了棵桂树,形影极清单。

“我有时候懒得做饭,就爱来这儿随便吃点。抬头能看见月亮,很像上海的小弄堂。”

连越笑叹:“你最喜欢生磨山药拌饭,每次能吃两大碗。”

欢喜冷不防呛住,讪讪地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

时间一晃而过,竟仿佛过了好多年。那时候真年轻啊,身体里有用不尽的热情和力气,哭哭笑笑热热闹闹。天大的伤心,吃饱了大睡一觉也能抛忘掉。奇怪她也没有很老,怎么心境开始这样颓唐起来。

月光冰凉的阴影漫过窗棂,在她脸上轻轻啃噬。皮肤细柔,嘴角灵俏,发丝在耳际茸茸乌亮,身姿依旧轻盈。她现在是长成的女人了,介于尚未完全适应的成熟与半褪的青涩之间。并非经由某个男子而变得丰富,如同明月圆缺,潮汐起伏,是自然的发生与存在。

“其实你不用自责。”连越看了她好一会儿,温声说:“人的处境各不相同,在大时代里都是渺小的个体。为了生存和发展,去选一条相对更容易接近成功的路,利己但不损人,谈不上错对。这条路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去走,也并非适合所有人。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在追逐的过程里,不要忘记初心。”

欢喜累得扶扶头,“可这很残忍不是吗?有些人就是可以靠金钱和权势打通壁垒,想方设法钻进公平竞争之外的捷径,轻松获得普通人经过长时间奋斗才能得到的东西。这跟沈妙吉向博物馆捐古董来增加胜算有什么区别?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要成为她那样的人。不靠这些,我一样可以赢她。”

连越擅饮酒,几杯下肚眼角自带桃花,“没有人能完全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即使拥有足够多的沈望也一样。这就是他身处的环境,最习以为常的规则。”他顿了几秒,说:“你很爱他。”

“是啊,很爱他。”她微微偏过头叹一口气。然而,然而。

“爱与不爱之间,总还隔着许多复杂。你需要时间想清楚,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仰起一张纯白冷静脸孔,在竭力笑得更明亮些,“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不,还有更多的残酷,你不知道。连越在心里默默地想,客观提醒道:“很多事都不一样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自斟自饮,喝光了剩下的大半瓶酒。后半夜把欢喜送回町屋,决定就此告别。临走时又想起什么,回首道:“那兔子,玩一会儿就放走吧,养不住的。”

欢喜有点不明所以,他简单解释:“野兔和家兔不一样,强行圈养,反而害了它。”

之后一个月,欢喜不再踏出屋子。每隔三天会网购新鲜食材和一些日常用品,显示里面还有人在生活的痕迹。

那天收到一份快递,来自大西洋畔的葡萄牙,也没显示任何关于寄件人的信息。拆开来是张旧唱片,异国的调子甜蜜而忧伤。

她翻来覆去找了好久,只搜索到它来自欧洲小镇奥比都斯的某个酒店,心想或许是沈望别出心裁的小礼物。他忙起来满世界跑,常会挑一些当地有趣的纪念品寄给她。

当他们再次见面,织机上的“半袈裟”袢带已经快完工了。

沈望站在庭前往里看,半空中悬浮着透明的雨丝,细细扑落一身。室内透出迷蒙的光,能听见织机节奏缓慢的踏板声。影子映在和纸窗上,消瘦的侧面让人怜惜又束手无策。

留在附近人每天都准时给他打电话,巨细无遗地汇报近况。沈望由此得知,在连越突然的造访过后,欢喜再没出过门,连道场也不去了。灯经常亮一整夜,不晓得在忙些什么。

所有活动邀约,称病一概推却。他刚听说时担心得不得了,想立即丢下手头所有工作飞到她身边,电话里她的声音却安宁如常,只说不会再掺和那些聚会。

原来她哪里都不肯去,是为了做好这一件事。

背面的线头密密麻麻,欢喜专心致志地一根根挑起来剪掉,不时抬起身揉一揉酸痛的脖子。眼睛太疲劳,眼角渗出一点泪。她小声打个呵欠,卷起袖子擦掉,猛瞧见左边立了个人,吓好大一跳。

无论任何时候,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间屋里的,除了沈望不会再有别人了。

每次见他,形容都比上次更憔悴几分。她的眼神柔和了些,抬手抚摩他的脸,下巴冒出一层浅浅的青影,扎得手心刺挠。

他捉住那只手按在嘴角,又俯下身去找她的唇。欢喜仰着头,就这么倒着同他亲吻。世界是颠倒而遥远的,此刻是唯一的真实。

良久才松开,她依旧靠在他身前,沈望很自然地给她揉捏肩膀。落在纸窗上的剪影由单变双,恍惚之间,有几分老夫老妻的温存默契。 q3Fc/e9UJEO5jLeCmqjxNDJiH0PNz8svDkrohFQkeg0PnVtVB+7wcGHBMJrZ2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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