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五十折戏 蜃楼在海市中幻灭

“拜启,沈君:

见信,我知你必是忘掉清洁内观的训诫,听从了你的眼睛而不是心。

良辰美景不可惜,等闲莫逐人情去。爱欲里沉迷,如同置身火宅,短暂的快活必伴随长久的伤损。

我不是你,你亦非我。可你我皆为女子,所经所历的一切,与红尘众生终究也无不同。”

“拜启,纱希先生:

命运就像虚无缥缈的蜡烛一样。无数的愿望交织碰撞,互相成就也互相吞噬,是人间之所以成为人间。

沈欢喜 敬上”

“拜启,沈君:

‘尘世冥迷,鲜克有知。’人对万物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面对青衣下的白骨,我们或许连它曾经的姓名也不知晓,更遑论它生前的半点欢乐。倏忽幻灭,一切肉眼所见,作如是观。”

“拜启,纱希先生:

我的梦里总是出现一条大河,找不到源头。或许是从某个遥远的雪山峡谷奔涌而下,浩浩荡荡不知所踪。

很长一段时间,醒来便置身在通宵达旦的欢宴和热闹里。我不能从中得到认同和乐趣,只感到广漠的孤独与隔离,也无法找到生命真实的感受,日渐麻木。

在他们定制的游戏规则里,充满混乱的人际关系,功利和浮华。强者无须自省,弱势者需要不断地改变和妥协。砍掉脚后跟,把血淋淋的肢体塞进水晶鞋。

我曾沉溺于对技艺的痴迷,认为它足以寄托毕生的信念。现在却产生怀疑,在随时可能到来的无常面前,这些统统不具备意义,也难以成为内心坚定的支持。

您可曾有如此困惑,又是如何剥离混沌不清的烦恼?

沈欢喜 敬上”

“拜启,沈君:

一场重病,足以让人知晓世事的无常和肉身的脆弱,如同闪电可以瞬间寂灭。

不必用他人的观点来否定自己。顺从强与弱的规则,将滋生对“输赢”的恐惧。赢了便害怕下次会输,输了以后,更加依赖那种会把自己定义成强者的环境,成为恶性循环。

保持灵性的土壤,让种子发芽生长,学东西才能学得好,看得明白。一旦切断这种心灵的连接,人会变得愚蠢,转而在世俗寻找权威。

你终有天会懂得,孜孜以求,是一切无妄之灾的根源。”

……

欢喜一直用素色竹浆纸写信,不带任何洒金、花纹和香气,知道先生讨厌浮夸的东西。

纱希的回信向来简短,是一种静水流深的克制,亦不乏慈悲的恤悯。师有师的样子,生有生的规矩。

如此又过了月余,纱希托人将许多旧书籍转赠,没有夹杂只言片字,仿佛这样就交待了与欢喜之间的一切,从此不再有回音。她暂离京都,前往奈良久米寺闭关,将持续一年或更久。彼此的话已说尽,终须各有前程。

午后刮起一阵风,暴雨又滂沱而至。雨水浇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面,蒸起热气扑上脸颊。

欢喜小睡醒来,换上运动服在庭前练习“剑玉”。

那是一种日本民间传统竞技,流传自法国,意思是杯子和球的游戏。

纯木打磨制成的大小底托,圆木球被一根柔韧结实的棉线连接在球杆上,要用手腕的巧劲将球高高抛起,再准确地接在大小底托和棒尖上。看起来简单,对耐性、专注力、和肢体各部位的协调能力要求很高。

她把这当成锻炼,研究出各种玩法,能让球连在剑杆上连跳好几个部位,做一些高难度动作。

雨后的苔庭淡静潮热,院门也半敞开,好让微风穿堂而过。身量修长的男子抱着胳膊,斜靠在一丛夕颜花后面,饶有兴致地看。

欢喜已经玩得很熟练。先屈膝做出弹跳姿势,然后通过快速起身的惯性,将球垂直抛入空中,手臂迅速调整换皿,剑尖朝上贯穿球体。整个过程不过十秒之间,动作行云流水。没多久后背全都湿透,颊边泛起红润颜色。

男子的连帽衫帽子戴得很低,兜住大半张脸,一痕浅笑浮在唇边。遥想半年前,欢喜病入膏肓虚弱至极的模样,仿佛换了个人。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历尽千帆依然自得其乐,长在石缝里也要开出花来。

欢喜放下剑玉拿毛巾擦汗,发现了藏身在花影后的神秘来客。下一秒她已经兴奋地尖叫着扑过去,恨不得整个挂在他胳膊上:“师父!”

连越摘下帽子,笑嘻嘻地揉她长到耳下的头发。扎了两个俏皮小辫,一张清水脸白皙净透,愈发小回十字头的年纪里去了。

“悟空啊,恢复得这么好,怎的还不早点回去保护为师?你都不知道现在的女妖精有多可怕,就缺你这样的野猴子镇压一下。”

藤蔓疯长,枝叶也挡不住灼烈阳光,欢喜便把他拉到屋檐下面,彩虹屁张口就来:“师父就是师父,永远风流倜傥招妖精惦记。哎,甄真还好吗?”

额前汗水滑过她的脸颊,蜿蜒至下巴,连越抬手替她拭去,“她很好,也很记挂你。”

欢喜发现他手上戴一枚款式简洁的订婚戒指,放心地笑了。

连越拿出一直踹在连帽衫大兜里的左手,竟藏了只毛茸的小野兔。土黄色,黑眼睛,伏在掌心微微翕动,模样很可爱。

“咦?哪儿买的兔子?”欢喜开心地接过来,合起双手捧在胸前,把脸贴在兔子温暖蓬松的小身体上。

“路边草丛里捡的,给你玩几天。”

连越进了屋,盘腿坐在竹席上打量四周。和室布置得很清旷,满坑满谷都放着书,看不出是女孩子的居所。唯一装饰是一只崖柏根雕瓶,她爱在里面插杆青竹,对花草之类倒不感兴趣。

缂丝机还算没闲着,上面只有十厘米多的一点织物。用来打板的白胚布直接码在角落,连裁都没裁开过。

欢喜很开心,风风火火在屋里打转。找出放丝线的竹筐倒空,里面铺上柔软的棉纸,又从工作台上铰了块布垫好,才小心翼翼把兔子放进去。

忙完了便泡一壶冰梅子蜜茶,青盐梅子是自己腌渍的。屋里没开空调,细密的水珠镶在玻璃杯上。

“师父你怎么突然就跑来了?这地方不好找,早知道我可以去机场接你。”

连越挑了挑眉毛,散漫道:“别人能找到你,我自然也能啊。”

她没反应过来“别人”是谁,随口问:“你来京都沈望知道吗?”

他慢悠悠喝口茶,过许久才说:“我来看我徒弟,跟他有什么关系。一定要提前报备才能获得批准?”说罢朝门外冷冷瞥了一眼。

事实上能进到这间屋子并不容易。沈望在附近留下一堆私人安保,时刻关注小院的出入动静。这些人把他当成可疑痴汉,拦着不让靠近,言语冲突差点升级成肢体冲突。

这是在干什么?软禁还是看守囚犯?他很愤怒,对欢喜近况的更为担忧,来之前的最后一丝乐观也破灭。

“你对现在的生活,还满意吗?”

欢喜不料他有此一问,思量片刻方答,“也谈不上满不满意。在哪里都是过日子,慢慢习惯就好。”

连越的语气和态度都有点奇怪,总像憋着股气似的。到底是为什么,又遮遮掩掩不肯明说。

她虽然敏感,但不爱胡猜乱想。觉得他或许是累了,也可能工作室最近出了状况。问起来,他却说一切顺利。

欢喜哦一声,“沈望说国内现在行业状况不太好,我还以为……”

连越蹙眉白她一眼,打断道:“你看看你现在,三句话不离沈望,以前那个潇潇洒洒的织女哪儿去了?他说什么你都照单全收,自己的脑子呢?”

欢喜被他怼得发懵,怔了下不知该怎么接话。半晌,尴尬地站起来捋一捋头发,“……我再去给你倒杯茶。”

连越自觉把话说重了,心下不忍,也很纠结矛盾。沈、吴联姻极为低调,至今不曾公开,知情的人很少。他和绿萝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就连江知白也不知道。

她现在大病初愈,还活在谎言编织的风平浪静里。要不是因为沈望这样做,多少有为了救她的不得已,他会马上告诉欢喜真相。长痛不如短痛,好过她这样不清不楚跟一个已有婚约的男人纠缠。

两人情深缘浅,固然遗憾可惜,也已经无法转圜了。既成定局,就不该继续耽误她的人生。只有坦诚的尊重和爱才能滋养出自由发光的灵魂,沈望贪恋不肯放手,还奢想维持自欺欺人的危险关系,不过是种折堕。

继续拖延下去,只怕欢喜越陷越深,毁了后半辈子。可她究竟怎么想呢……连越了解她的脾气秉性,也清楚她对沈望的感情有多赤忱,要抽刀断水恐怕很难。他希望她能在这段关系里获得解脱,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终究只能交给她自己来选择。

“茶很好喝。”他打扫一下喉咙,“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后续治疗都结束了?”

“恢复得差不多了。”欢喜点点头,“不用每个月去医院,药还得吃一阵子。有些药会让记忆力减退,人也总是犯困……你别嫌我迟钝。”

“傻话。”连越心疼地看着她,“为什么不回去呢,我们都很想你。”

她苦笑一下,说因为沈望希望她留在国外生活,她不大愿意,却犹豫着延宕至今?是挺没出息的,又要惹连越生气,何必呢。

“我早就是一个人了,在哪里都没有家的。而且……我没想清楚怎么面对绿萝。”

在经历了这些以后,不可能再回到事情发生前的样子。欢喜低头抚摸幼兔,把刚从厨房拿出来的胡萝卜喂到它嘴边。兔子恹恹地不肯吃东西,东张西望很紧张。

“还有袁家……”她咽了咽,艰难地说出那个姓氏,“我当时眼睛看不见,连门都出不去,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来想想,你当时接手袁宝晟的服装厂,是为了交换他答应为我做骨髓移植对吗?可他出尔反尔,干脆带着全家直接消失,是要我死。更悲哀的是,我血缘上的父母,默认了让一切发生。至于他们肯再次松口的原因,沈望不愿提。猜也知道,无非是狮子大开口的交易之类吧。”

这交易不堪到什么地步,连越狠不下心坦白。绿萝已经答应保守秘密,他不能一时冲动就擅自决定。人的承受力毕竟有限,或许她真的会因此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错误。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连越按住她微凉的手,恳切道:“我认识的沈欢喜,是最最勇敢的女孩子。她从来没有被打垮过,也决不允许自己被打垮。”

“不记仇”并不代表不介意,只是“算了”。他能明白她的灰心颓废,还掺杂一些因舍弃而生的快感。身体的病痛可以打针吃药痊愈,心上刀削斧砍的痕迹却不会轻易消弭。

往事形成巨大的黑影,罩在来时路上的每一步。而她那么顺忍,要拿出全部力气翻山越岭还要同自己较量。好不容易找到停靠之地,不想再被拖进去也是人之常情。

此起彼伏的蝉鸣好聒噪,衬出他们的静默。欢喜屈膝坐着,把脸埋在膝盖上看天井上悠悠的云,好似倦鸟折了翼。

连越知道她什么都不会问了,纵然心里还存着牵挂。有些事只能由他主动提起:“绿萝在工作室做得很好,接过几个大单子,慢慢积累出自己的口碑。她希望你能去参加她和宇凡的婚礼,定在明年三月。”又补一句,“她跟袁家那几个人早就断了联系,不会邀请他们。”

日色透过竹帘,在她脸上投落斑驳阴影。欢喜闭一下眼,说:“好,晓得了。”

“江知白不方便来看你,也……不是沈望的缘故。他家里出了事,处理起来有点麻烦。”

“他怎么了?”她终于抬起头,眼神里显出担忧。

原来她一心一意蛰伏的这段时间,外面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动荡和变迁。他们几个,当初那么亲近那么好。多少难关面前,都能荣辱与共同进同退,还是躲不过被时间的巨浪打散。

江知白的父亲老江从植物人状态苏醒后,语言功能尚未恢复,就要来纸笔,写下歪歪扭扭一行字:江敬川害我。

生父和义父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惨烈的恩怨?江知白刻意回避了很久,预感到这个谜底一旦揭开,将颠覆很多人的生活。

他不敢过分猜度,安慰自己老江只是久病糊涂。然而世上没有能够永久掩埋的秘密,江知白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叫了那么多年义父的江敬川,竟然是生父。从小共同生活的老江,血缘上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老江是江氏酒业江敬川的远房亲戚,生意失败后生活日渐落魄,后来就成了江敬川的私人司机。

老江车开得好,人老实话不多,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眼色虽不够机灵,仍然很得信任。多年来跟江敬川相处融洽,生活和工作上都得到不少好处。

他一直觉得这个既是远亲又是老板的江敬川宅心仁厚,也为自己的郁郁不得志而自卑,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却不知道妻子很早就与江敬川有染。

江知白认江敬川为义父,被视如己出。他自幼爱好摄影,这是门相当烧钱的专业,以老江的经济阶层根本负担不起。江敬川的慷慨,却让在普通家庭长大的江知白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得到去瑞士留学追梦的机会。

直到儿子大学即将毕业,老江才知道自己喜当爹二十多年。把多年来被忽视的细枝末节全部重新回忆一遍,不得不在巨大的痛苦中承认了这个真相,内心却很难接受事实。

一方面他对儿子付出了多年感情,一时难以割舍,一方面被最亲的老婆和最信任的老板愚弄背叛欺骗,尊严过不去。

老江对江知白的感情很复杂,血缘关系完全没有,父子之情却是真的,于是决定隐瞒。

他怕毁了孩子的前程,也没胆子去找江敬川质问,开始酗酒浇愁,故意挑衅殴打了重要客户。江敬川因他反常的表现而愤怒,认为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继续当司机很危险,于是让他暂时停职回家休息。

江知白的母亲听说他殴打客户把工作也丢了,大发脾气。夫妻俩剧烈冲突,老江开着车冲下大桥。妻子当场溺亡,他却意外获救,成了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因老江体内检出酒精含量过高,车祸被定性成一场酒驾事故。

车子失控前最后几分钟,江知白的母亲因恐惧打通江敬川的电话,江敬川在电话里听到了一切,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知情人一个死了,另一个躺在医院插管毫无知觉。江敬川决定让秘密永远都是秘密,以义父的身份照顾好自己的私生子。

江知白从国外赶回来料理后事,完全被蒙在鼓里。一夜之间家遭巨变。他那年也不过只有二十一岁。

欢喜感到震惊,久久回不过神。多么羞耻难堪,那些看似光鲜的人生背面,总是暗藏深渊。

她捂着额头,停顿一会儿才道:“这种事……我听过就罢了,以后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

各人命途里的坎坷,都只能独自面对。旁人的意见作用不大,贸然掺和无非徒增尴尬。这是挚友之间的尊重、体谅和分寸感。

连越仔细分辨她脸上每一寸表情,发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她对江知白有过的朦胧爱恋,被留在某个遥远的时间点,彻底成为过去。如今风清月白,半点也不肯逾越界线。

他旁观至此,只得感慨造化弄人。 0XYHJYD93cJOdQ08E2rQPyQAHN0KcavvkDUVGfQsy/287R64ldLQY4HrSNG+Nou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