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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折戏 浮光中搁浅

日程表被安排得忙忙碌碌,他要求她涉足的陌生领域越来越多,诸如学西洋画、尝试珠宝设计、读不知所谓的MBA进修课程等等。这些是有钱有闲的夫人们维持社交的必须工作,只要人脉家底够雄厚,半吊子水平开个店也有无数人肯捧场。

而欢喜完全找不出自己参与的意义在哪里。浮华无根的生活,远没有看上去那样轻松。她在学着观察,也无时无刻被审视着。

沈望没有大把时间一直陪在她身边,常两地奔波。欢喜不得不开始接受那些小夫人的邀约,一出去就分不清晨昏昼夜。跟她们辗转在国外各个奢侈品牌发布会看秀;参加艺术展,一掷千金购买收藏品;出席慈善基金活动,仿佛人人热衷保护地球;泡在私人会所做美容护肤,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精雕细琢;去品酒试菜,吃那些看菜单完全猜不出是什么,吃完了也一样搞不清楚的东西。

有次去参加一个无聊聚会,是家新开的奢侈品二手古着店,售卖某夫人天南海北搜集的大牌孤品。说白了就是绝版旧衣服,很多是上世纪名人、明星的私服,哪一件曾穿在谁谁谁身上,哪一件出现在某部经典电影里……甚至有玛丽莲梦露的吊带睡裙。

到场人人都打扮得复古又金碧辉煌,翡翠坠子比麻将牌还方正,榛子大的彩宝,龙眼大的和田玉镶在掐丝鎏金戒指上,重得老偏过一边去。为了披上乌云豹皮草,冷气足得像冬天。到处漂浮着免费香槟的气泡,甜果、酒精、香水在空气里堆叠发酵,极尽靡浪之能事。

欢喜穿一身原色苎麻,宽松的浅交领,手工自制反正也看不出牌子,考究处都在剪裁细节上。没拎包不戴钻石没有镶满珠宝的高跟鞋,手机就直接揣进阔腿裤兜。面熟的小贵妇见到她第一眼,立即夸张掩口:“哎呀你怎么变胖了?样子都跟上次不一样。今天气色也不好,病了?还是得多注意,你们做设计的总要熬夜,太伤皮肤会变丑的呀!”

都会聊天成这样了,甭管认不认识,谁也别把谁当外人吧。欢喜调出个情真意切的眼神,还特意亲热地搭一搭她的手,“干侬啥事体,脑子瓦特啦?”

说得又轻又快,乍一听跟日语似的,对方果然没拐过这道弯。短暂的冷场,沈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揽过她的肩及时救场,“怪我,累着她了。”漫不经心的坦荡,又带点无伤大雅的暧昧,引众人会心一笑。

欢喜转头对上他的目光,扯了扯嘴角,就觉得这事确实有点可笑。

小贵妇袅袅而去。沈望沉默一下,“这里不见得人人都听不懂上海话。随便流露不满,会给人不成熟的印象,降低你行为逻辑的权威性。”

“你到底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欢喜无奈地强调:“我跟她又不熟,她那个语言逻辑就特别能体现权威性了?连基本的礼貌都欠奉。”

“你跟她不一样。”沈望安静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续道:“离开了蔡家那个二世祖,没人认识莉莉丝是谁。可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品牌,你知道品牌意味着什么吗?”

欢喜这才搞清楚刚才的小贵妇叫莉莉丝,杂乱的信息全部对上号了。莉莉丝嫁的那位,家里是做高端家居定制的五百强,最开始靠卖拖把起家。她的丈夫比她大足足两轮,不幸英年早秃,有一颗令人过目不忘的光头。

她疑惑地偏了偏头,“你在为我对莉莉丝‘出言不逊’而生气?我是不太懂她们之间表达亲密无间的方式,但是如果一个人能当面冒犯,就说明他在心里已经鄙视过你千万遍了。心直口快和隐藏的恶意很容易分清,好涵养不代表好欺负,我不惯这臭毛病。”

“这不是重点。我根本不在乎她的没教养,会给她带去多少麻烦,也没有在生气。”沈望皱眉,斟酌了两秒才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学着用更灵活一点的方式,去处理人际关系。一个口碑良好的个人品牌,会传达出很多重要信息。比如独特的人格魅力,举重若轻的有趣;每一句话都提供可靠信息,值得信任。这些特质,能为别人带来更多朋友和机会,也能让你离需要认识的人更近一点。”

他突然叹了口气,微微皱着眉,“对不起,可能我太着急了。如果你实在觉得不适应,我们可以慢一点。”

什么慢一点,她和他?欢喜更加莫名其妙,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从来没有一刻现在这样,感觉到两人步调的不一致。

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沈望的另一部分人生。他在公司里是什么样子,他跟人打交道是什么样子,全然陌生。很多时候事情都谈出结果了,她还对其中的博弈过程一头雾水。云容山庄里的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小冲突,跟这些相比不值一提。

他在试图把她带入自己的真实生活,充满各种难以应付的虚假笑脸。她也努力地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却发现连原本的节奏都找不到了。像一个穿惯了平底鞋的人,突然把双脚塞进陡峭的细高跟里,还要旋转跳跃不停歇。

欢喜自嘲地笑一下,轻声问:“所以我现在应该去找莉莉丝聊天,灵活地示好或者道歉吗?”

“不用。”沈望不假思索地答,“就算你当场把一杯酒泼她脸上,我也不会让你去低声下气受委屈。”

可她依然感到不适和屈辱,又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有侍应生举着托盘经过,也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僵硬。欢喜闭了闭眼,顺手拿起一杯加冰酒精饮料,“那要是不忙的话,我先出去透透气。放心,不会泼在任何人脸上。”

沈望跟了过来,顺手取走她手里的酒杯,换成刚调好的温柠檬水。

“你不用这样,我又不是小孩子。”欢喜抿住唇,“我只是……”

只是想自己待一会儿。转念又想到沈望不定什么时候又要离开,相处的时光那么难得,就说不出口。

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额间的碎发,语调怅然温存:“我有时候宁愿你一直像个小女孩,有时候又担心,小女孩真的长大了,就不需要我了。”

日光穿透枝叶,落进她柔静低垂的脖颈。离开冷气,室外的自然温热的风反而让头脑冷静。欢喜抬起头定定望住他,眸中全是他的倒影。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如同经纬精密交织,拆损一丝便是伤筋动骨。

哪有什么非怄不可的气,她眼睛里便露出笑意,“外面好热,喝完水我们进去吧。”

就这样和解了。握着手里的水杯刚要喝,又犹豫地停住。

“怎么了?”他低头看一眼,“水有什么问题?”

“水是没问题……”她眨眨眼,“可你忘了拿吸管啊!会把唇妆弄花。纸巾也行,杯子上留了口红印子会被人笑话……”

话没说完,就被沈望探身过来覆住了唇,还故意用力蹭了好几下。

欢喜目瞪口呆,他好整以暇地努努下巴,“已经花了,喝吧。”

微微隆起的唇峰上沾染很浅的蔷薇色,也没抹匀,意外地好看。她就看得有点呆了,暗暗鄙视自己,沈欢喜啊你可真没出息,竟然是个这么禁不住美色诱惑的人。

他很配合地一把握住她的腰,把人稳稳抵在墙上,“还想再帮我涂一点?”

“今天就先涂到这里。”她咽一下嗓子,用小指轻柔地帮他揩掉,严肃道:“只能我一个人看。”

他的唇好软好热,薄而锐的线条,实在令人着迷。她的小指从唇角滑过下巴,终于在喉结处恋恋不舍地收回。

“这么快就涂够了?煽风点火完了还指望跑。”沈望得寸进尺俯下身,低低道:“休想。”

欢喜冤枉得不行,明明是他先招惹上来的。她偏头去躲,额头似乎渗出汗了,“你别……”

长廊尽头的玻璃门打开,传来纷沓脚步声。他终于把她放开,从立柱的另一侧大步离开。一边单手整衣领,还不忘一本正经指着她:“认真反省,回头再议。”

有年轻女孩三三两两出来聊天,偶遇便打了声招呼。她们对欢喜的着装感兴趣,上来攀谈询问,开口必提起山本耀司。全行业内,欧美系时尚仍是主流。他们对中国元素的理解,依然定格在狭隘的西方视角里,诸如旗袍、马褂、斗笠、青花瓷和龙凤盘扣。见到真正的国风设计,反而觉得是出自日本设计师之手。

这些人多在国外长大,有亚洲骨架和皮肤,却更爱追求欧美大牌热情烂漫的鬼马少女风,印花配色夸张到极致,越出挑越精彩。

那晚回去后,沈望让欢喜站在镜前,往她脖子上戴一条不规则巴洛克珍珠镶宝石项链。看起来很旧的样子,古老的红珊瑚旁边,点缀几颗细小青金和碧玉。旧物件里保留了时间的秘辛,沧海桑田织就迷离美梦。

“真美。它很适合你。”他满意地挑起眉。怕她拒绝,又说:“这是母亲的遗物,以后由你替我保存。”

欢喜寻思珍珠再贵也有限,又是至亲的遗赠,就收下了。

下次聚会她便戴着这串项链,配一条素色真丝长裙。更无语的是,活动主办者恰好是那个操心她变胖了气色也糟的莉莉丝。此番态度格外亲热,上来就搂着胳膊宝贝儿长宝贝儿短地叫,又拉她去跟别人合影。

不就是一条项链,不至于吧?欢喜只能在心中自我安慰,应该还是人格魅力的加持。

除了绿萝,她从没叫过别的女孩子宝贝儿。

真是,不晓得做了什么孽要沦落至此。她打心底里认为这是一种沦落,庸俗到不忍直视的地步。

但那件事其实没那么轻易抹去。她笑嘻嘻地当众用方言回敬莉莉丝,对方或早或晚总会回过味来。当欢喜真正开始运作自己名下的个人品牌时,蔡家在生意场上故意找过几次茬,被沈望暗中解决掉了,没让她知道。

晌午活动结束,一群人意犹未尽,早就安排好转场。这次换了一所古意盎然的私人会馆,老板是中国人。房舍朴拙中不乏雅趣,院子中间有巨大的碧波池,水很浅,游鱼摆着尾巴追逐青萍。

欢喜在木拱桥上站了会儿,想起宝带桥、古运河,和平江路上的粉墙黛瓦。

女宾们三两聚坐,手里香扇招摇,谈论的内容五花八门。她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好奇心。虽然身处同样的场合,完全是两种人。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差异大到堪称物种隔离。没有可供品评的谈资,只能有一搭没一搭附和几句。

常听闻谁同谁分分合合,哭起来伤心也是真伤心,还要时刻小心不能碰花了眼妆,于是连眼泪也是浅尝辄止的。不过几日,又转投另一处怀抱,同旧人打照面也不尴尬。

呵,这些美丽的人儿。天真其实最残忍,不愿耗费精神去分清欢爱跟感情。因为不去想,也就不在乎。更深入一点,甚至可以探讨彼此的那位时间长短技巧如何,互相发出心照不宣的低笑声。

沈望跟会馆老板和对方介绍的朋友在水榭旁寒暄,谈了有一阵,起身去洗手间时发现欢喜站在转角一架小屏风后面,抱着胳膊躲清静。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最舒展自在,伸手去探窗格子里透出的梅花形光影,颇有点伶仃。

她做什么他都觉得有意思,觉得好看。沈望等了小半分钟,见她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才上前问:“怎么站在这儿?”

欢喜回转身,挠头说:“想出来走走,又不认识路,不敢乱转。”

“看来她们今天的话题你也不感兴趣。”

珠环翠绕的美人堆里,一阵暧昧哄笑高高低低传出。

欢喜朝那边瞟了瞟,促狭地眯起眼,“你就不担心我一个说溜嘴,把你的私密数据都给泄露了?”

他想了两秒才明白过来“私密数据”指的是什么。微微抬起抬下巴,笑意直达眼底,语气却很淡:“我觉得你没有这个胆量。”

“那可不一定,要是我心情一好就从善如流呢?群众的声音也是种监督嘛,鼓励你再接再厉。”

说完就觉得哪里不对,满头黑线地往回扳,“我我我不是说你表现差啊,你表现挺好的。我的意思是夸多了容易骄傲……骄傲容易使人退步什么的什么的……”

沈望的眼神愈发莫测,突然探身凑近,眉眼似被桃花烫过,“我觉得我表现不差。如果你对这个结论有异议,我们晚上可以再重新探讨。说不定,还有提升的空间。”

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来得猝不及防。照他那个上下求索的钻研精神,第二天骨头怕不是要散架。她默默哆嗦,板着脸呆滞地答:“臣妾知错了。”

他爱看她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意犹未尽地观赏了半天,才笑说:“要是觉得闷,待会儿可以去南边的小馆坐坐,今天排了几场折子戏。”

会馆南边别有洞天。精致小巧的石曲桥通往凉亭,亭中有一生一旦,在演《桃花扇》。

水袖漫漫抛洒,两人步子缠绵迟疑,互相绕着打转,想靠近又总隔着什么。干冰制造的烟雾朦朦胧胧。如珠似玉的圆润嗓音隔着水送来,依稀念白的是:“回头皆幻境,对面是何人?”

既像离别,又似重逢。

欢喜找了个角落坐下,光线昏沉又安静。终于不必觥筹交举,用不着没话找话,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笑到脸发僵。

疲惫像下沙一样,在体内沉淀下来。乐曲如丝线婉转缠绕,结成一只透明的茧壳,容她暂且栖身。千古繁华同一幻,跟荒漠没有区别。舞台歌榭,唱尽了人与人之间的孤独、疏离和守望。

欢喜托着腮听了很久,眼皮越来越沉。小时候在九溪乡下,常和奶奶一起去破败的老戏社听戏,奶奶哄她说,“带你去看漂亮嬢嬢”。

门票特别便宜,演员也没什么名气,很多都是业余玩票的戏曲爱好者。脱丝勾线的戏服装扮上,不管台下有没有人,也要从头到尾认真仔细地唱完整场。

孩童心性活泼,根本坐不住,在油漆脱落的长条木凳上爬来爬去,有躲迷藏的刺激。奶奶就塞给她一块油纸包着的糯米椰子糖,端端正正坐直了,依旧注视着台上。她含着糖,不知不觉睡着,总记得朦胧的光柱从缺漏的瓦片间洒落,尘埃静谧飞舞。

一个人的来处,构成生命画布上最初的底色。这就是欢喜的童年,明亮、质朴而自由。跟沈望和他的朋友们不同,她没接受过那种继承人的“精英教育”,也没试过从记事起,生活里就填满几十种门类的功课,全年无休。

这样的两个人相遇了,爱像建筑在脆弱的浮沙之塔上。

半梦半醒之间,恍然想起纱希一華道别时的话,你做好重新出发的准备了吗?

她曾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尝试真实而努力地生活,现在却越来越怀疑那只是一种无知的自信。 AoO5pYCgkA6fTZqmphWgV8tJcQBTgDkA+lz5vljZaTQjPkeWgp7LdPn4ABZ5F6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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