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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折戏 扫庭抱帚忘雪

他们当天下午就搬出酒店,欢喜住进清水寺附近的一所独栋町屋。两层的旧式房屋,还延续了仿长安建都的方正格局。不大的坪庭布置独具匠心,以种类繁多的苔藓代替了枯山水的白砂,也称为苔庭。

这是他给她的安排,如同给飘摇的种子一块暂时的栖息之地,但无法扎根生长,完全前途不明。

沈望把全屋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又拿出一张卡放在桌面,若无其事推到她面前。

欢喜看着那张卡,微微蹙眉,神情有点复杂。

他无疑是在主动承当,试图解决她生活里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然而脱离种种人际、现实之外的困扰,他们的感情找不到一个可以实际安放的空间。

用他的钱,住在他提供的居所,对自己的人生完全失去掌控,这种状态是她以前从未想过的,也没有心理准备。

见她犹豫,沈望温声解释:“我只是想照顾你。”

欢喜咬唇半晌,还是选择拒绝:“我知道,可我不需要这个——”

“还犟。”他突然把她裹入怀中,低俯下来的面容如此逼近而真实,“不是说再也不想和我分开?人都是我的,不肯用我的东西?”

拥抱紧实热切,散发体温的衬衫领口有熟悉的气息。雨水敲打木楼板,似一个乍暖还寒的梦境。她挣不开,呼吸有点喘,“我要留在这儿多久?”

“我也不知道。”他坦白地说,“你要给我时间,处理好一些问题。有什么事及时联系,如果电话打不通就找左秘书。定期去医院做复查,休养身体,不需要考虑别的。”

欢喜只好妥协,生平头一次学着接受男人给予的东西,她的男人。

司机已等了很久,他不让她送去机场,两人在雨夜里告别。

沈望迟迟不肯动身,左一鸣不好催促,在旁婉转地提醒,“雨天路滑,可能会堵车。”

她抬眼看他,勉强笑笑,“走吧,晚点了不好。”

“我会来看你。”沈望还想说什么,又怕再耽搁真的来不及。走几步就回头看,隔着青灰雨幕,欢喜撑伞孤零零站在一丛翠竹旁,风吹起衣裳,有种遗世出尘的味道。青石灯笼发出微光,是萧瑟中唯一的暖意。

他从车窗里摆手让她回去,她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尾灯的最后一点光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踏上潮湿的回廊。

两天后,欢喜收到来自沈望的电子邮件,里面是一段只有两分多钟的视频。她终于看到郭碧漪,老人躺在病床上,枯瘦的身体比纸片还单薄。戴着氧气罩,眼皮很久才轻微颤动一下。

右下角的录制日期,显示是沈望回上海的那天。这种小改动,只需要简单的技术处理就可以做到。

她太信任他,从来没怀疑过。

沈望觉得自己正放任自己滑入危机四伏的沼泽,越挣扎陷落越深。只要撒了一个谎,就不得不用更多的谎言圆下去。

这所房子里独自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欢喜没有睡在卧室,抱着被子躺在一楼榻榻米上听了整夜的雨。

入冬了,气候一天天变冷。町屋外观老旧,内部却改造得相当精美舒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地暖温度很高,不过她更中意在木廊前烧茶炉。大雪纷飞时,亲手烤热乎乎的年糕和红薯,会想起小时候跟奶奶在乡下度过的日子。

京都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保持千年以上都城。从平安时代起延续的唐代风格建筑,可以感受到辉煌与古朴相映的盛唐遗风。再没有哪座城市像它一样,拥有如此多的幽静古刹和神社。

如果说有什么不足,就是交通不大方便。欢喜也很少出门,除了去医院做定期康复,基本都待在家。从头开始学习一门陌生语言不是易事,语法、单词背得天昏地暗。日语里确实有很多汉字,片假名的笔画看起来都似曾相识,但意思完全不同。

然而这是沈望从小就熟悉的语言,他曾在日本留学生活多年,对东瀛文化了解颇深,也保留了很多细小的生活习惯。渴望更懂得他,贴近他所思所想的每一处细微,成了她最大的动力。怀着这样深切的思念,欢喜沉下心一头扎进晦涩难解的书本里。和歌俳句那么美,希望有一天可以念给他听。

因为她的再三坚持,沈望勉强答应不再请全天看护。

欢喜一个人住,日常起居都自己打理。很想重新回到缂丝机前,但手腕力量还是很难控制,拿起竹拨就发颤。

客居于此,只感到庭院深深的侘寂。

曾经熟悉的人和事变得很遥远,像隔河而望,只剩影绰绰的轮廓。她主动给绿萝打过几次电话,她们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彼此。绿萝除了哭就是道歉,欢喜努力想化解这种隔阂,却生怕说错了话让对方伤心。

亲如姐妹的挚交,真的被证实了血缘,反而再也回不到从前。原来世上真的有最近的距离。或许人长大了,总会踏上各自的人生路途,难免渐行渐远。

日语老师纱希一華每天上午到访,文史语言的学习大约持续三个小时。午间小憩过后,还有插花、茶艺、围棋等课程,时间被安排得滴水不漏。

行过正式的拜师礼后,欢喜尊称她为纱希先生。后来才知道,一華的意思是“一朵花”,いちか。

小年过后,大雪纷扬下足三日,第四天才放晴。

苔庭中的雪积出很厚了,她天没亮就起身拿簸箕扫雪,把四米多长的青石小路清理出来,以免老师滑倒。

一直忙到九点,才坐在木廊边晒太阳。抱着膝头看碧空如洗,偶有鸟群振翅飞过。

纱希的木屐踩在石板路面,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见欢喜背靠廊柱抱着手炉暖手,笑吟道:“庭扫きて雪を忘るる帚かな。”是松尾芭蕉的俳句。【译文:扫庭抱帚忘雪。】

欢喜偏着脑袋想了想,便应一句小林一茶:“唯我在此,唯我在此,雪落下。”

小桌上已备好玉露茶和一碟手作的玉延蜜豆饼,师生对坐阶前。

纱希对礼节甚为看重,上课时不着常服,这日穿一件白鸟暗纹的夹棉和服,较深的绀色,也叫“佛头青”。五十多岁年纪,身姿如鹤挺拔优雅,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地挽成髻。

她是个温和到没有一点脾气的女子,写一手极挥洒的空海书道,举手投足间的清华气度,显然不是一夕养成。

欢喜惊讶地发现,写出这么漂亮毛笔字的手,右小指缺损了一厘米多的一截。无暇美玉硬生生折损,亦有触目惊心的残缺之美。

那是她自己切掉的,送给曾经的情人作为绝交礼物。纱希很少谈论往事,但对自己的来历并不遮掩。京都西郊有片潮湿的枫树竹林,一座清幽草庵名叫祇王寺,纱希栖身于此,带发出家已近二十载。

除了读诗授课,她也会讲一些古籍上的逸闻传说。“祇王”是平安时代的舞姬,深受平清盛宠爱。情浓之初,平清盛对她爱如掌珠,不惜金银财宝只为博美人一笑。【平清盛:平安时代末期著名武士。】

红颜未老恩先绝,从来都不新鲜。另一位宠姬出现,祇王的宫殿逐渐沦为冷宫。她去意坚决,携母亲和妹妹一起逃出将军城,到祇王寺剃度出家为尼,成为寺院的第一代庵主。

十三世纪的《平家物语》记录了这个故事,祇王寺从此成了悲情女子的代名词。

那个年代的女人,一身荣辱沉浮都系在男子股掌之间,唯一反抗的方式,只能是断绝红尘。

欢喜甚觉唏嘘,说:“无意冒犯,出家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我觉得,人最重要的是不能自欺,把‘别无选择’美化成‘其实这样也不错’,是背离了修行的初衷。”

她的日语尚不足以完成更深的交流,通常要用英文或者翻译软件来辅助。

纱希浅抿清茶,神情意味深长又安稳祥和,“这里不是你的心安之处。”

欢喜愣一愣,说是,“我只是暂时路过。”又好奇问,“您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的脸上常带笑容,眼睛却没有。”纱希提笔蘸墨,在摊开的宣纸上写落一行字句,“蔷薇开处处,想私当年故乡路——与谢芜村”。

这便是今日授课的内容,“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说说你和你的故乡。”

欢喜沉吟片刻,拈起一支紫毫。多年苦练工笔和书法的基础仍在,可惜腕力不足,字迹略有歪斜,像一朵朵墨色的浮萍漂在白浪间:“故乡啊,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

她偏爱小林一茶的句读,已能靠自学翻遍案头诗集,不需要老师反复诵读。搁下笔,开场白是,“我来自遥远的东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纱希善于倾听,神态专注,但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间或轻声纠正语法和称谓的谬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欢喜二十三年的人生,纵然跌宕,可与人诉说的也不过二三事。受限于词汇量,只能使用最简洁语句。一种语言就是一种思维方式,在这个过程里,要尽量屏除多余的旁枝和主观情绪,只留下最真实的发生。

她发现说出来之后,反而比较容易接受。

试着抽离自己,如同把一个盛满了负面能量和污秽伤痕的瓶子清空,感到由内而外的轻松。细嗅蔷薇的猛虎已逐渐苏醒。

“这份拜师帖,辗转经过数人之手,我拒绝了三次。教授陌生的外国人学习语言,对我而言并未有过此种先例。听说你是一位年轻缂丝手工艺人,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接纳你作为俗家学生。”

纱希眼眸低垂,避免谈论欢喜与沈望的关系。她见过太多,对人对事都有惊人犀利的洞彻,只是不愿开口多言。

欢喜觉得很惭愧,跽坐鞠一躬道:“我资质浅陋,让您费心为难了。”

纱希想说的,显然并不是这个。庭中积雪的微光映上她素白面容,流转对往事的回味,“我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做西阵织金的工匠,叫真田玉之介。你现在还能在和服名匠的记载里找到他的名字。他制作的腰带非常精美,只给最当红的花魁做和服。追求极致,守护与传承,注定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孤寂之路。”

“……什么?”欢喜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曾经是一名‘芸者’。”【芸者げいしゃ,Geisha,日语里对艺伎的称呼。】

纱希语气平淡,像在点评今日茶点的甜度恰恰好。

艺伎生命中最重要的颜色是白色。衣服上颜色越多,级别反而越低。高级的和服边只能是全白的“白无垢”,去掉迷人眼目的斑斓,尤为考验裁缝工匠的技艺和经验。

纱希出生在神奈川县一个临海的小渔港,名叫镰仓。自幼母亲早亡,跟奶奶一起在奈良姑姑家里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七岁便在公园卖茶水补贴家用。父亲再娶后将年幼的她送入歌舞伎町,受到严格的训练和约束。痛苦和美丽是镜子的一体两面,如果能坚持下来,将是件光耀门楣的事。

她们是活着的艺术品,代表传统文化里最完美的女性想象。从世俗难以想象声色繁华里淘澄出来,让这些女子的言行举止处处温婉雅致,毫不做作轻浮。跟外界过分夸张的情色想象不同,真正的艺伎绝不会跟任何男人发生关系。

纱希十四岁出道便名动大阪,一曲红绡不知数。

十五岁那年,她成为最高级别的“花魁太夫”,并爱上一名有家室的“能乐”男艺人。这位梨园子弟是歌舞伎世家四大公子之一,出身不凡,素有“文化豪门”之称。“能乐”取材于日本古典文学,只有男子能够登台演绎,是极具宗教意味的舞台假面悲剧。

动荡的感情经历彻底扭转了纱希一華的人生,为此和追捧她的长期资金提供者断绝来往。

与花花公子的绯闻传遍全国,她在大阪已无法待下去。十九岁的纱希狠心割下小指送予情人,拿到一笔赎身钱,前往东京。流言蜚语缠绕,无数曾经给她许美好承诺的男子如潮水散去。

另谋生路远不如想象中容易,二十二岁的前度花魁重返欢场。手型对艺伎的重要程度,甚至超过容颜。那双残缺的手和惊心动魄的往事,却成了她身上最神秘的卖点,引猎奇者趋之若鹜。

用特殊染料将脸和脖颈全部涂白,精巧发饰与四季和鸣。戴高耸的发髻,嘴唇涂满浓艳丹朱。袖长及地,踩着二齿木屐踱步于于繁华街町与幽寂巷陌之间。只在黄昏后出没,似古画卷里逸出的一缕幽魂。

或许是对这种虚无生活的厌倦,次年她决定同新结识的金融操盘手结婚,远渡大洋彼岸旅居欧美。

艺伎有男有女,从事这一行业,对性别的界线不是那么在意。婚后的纱希在纽约郊外一家寄宿制学校学习,发展出一段同性感情。苦闷的婚姻让她沉迷酗酒,两度自杀未遂。

二十八岁她终于离婚,自由自在云游四海。与新的情人私奔,拍电影,寻访名师学习俳句写作。

三十三岁的纱希,红尘里游荡一圈,身心俱疲。她把自己的经历写成自传,立即轰动一时,获得高昂稿费。

五年之后,她决定告别充满传奇色彩的前半生,在奈良一座荒芜已久的寺庙里出家为尼,后又辗转来到京都,致力于袛王寺的修复。纱希从艺时印在旧明信片上的风华照,标价不菲仍有价无市。她心里清楚,那只是脆弱的幻觉,人不能一直活在镜花水月里。

这是她选择的路,不与任何人保持长久稳固的关系,一生未曾孕育子女。

“我知道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这是纱希今日抄写的第二首俳句。

人们对艺伎舞台形象的热爱和追捧,不过是撇落在身后的微尘。无数渴望一睹风华的男女,从美国到巴黎,从大阪到东京。而她渴望被世人飞快地遗忘,也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相处两个多月,欢喜都不知道这位老师曾只身漂泊过三、四个国家,写出六本自传。

她说:“有没有故乡并不重要。我清楚自己的来处和结局,若干年后,将埋骨在修行的寺庙。”

有过挥洒恣意轰轰烈烈的生,然后要清净的死。枯朽草庵,比灯红酒绿更令她安心。

欢喜低头摆弄手里的紫檀木梭子,“可是……生死的考验,并没有让我看清未来的路究竟在哪里。”

“生途是漫长的修行,不必急着寻找答案。人心在不断变化,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和准则。”垂暮之年的女子,颔首一顾间,万千仪态令满室生辉,“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在持续的学习中探索未知,获得健康的肉体、明快的思考力、丰富的精神生活环境,以及宁静的时间。”

“先生,这感情让我日渐困惑。虽然手术后能够视物,依旧感觉眼前迷雾重重。我不想羁留此地,或许很快便会离开。”

纱希试着从宗教哲学的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爱存在的形式,并非只有一种。把对爱的诠释孤注一掷寄托在个体上,便如同置身火宅,注定煎熬难解。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聚散得失,会获得悲悯之心,逐渐认识到众生都有残缺和不同的痛苦。解执迷,开智慧,从各种各样的情感里汲取力量,把清醒、孤独、坚定化作常态,才能照见天地广阔。”

这段话是冰凉醍醐浇注,被欢喜深深记取,在日后每个艰难困顿的时刻,反复回味思量。她当时还无法预料,真正的磨难尚未开始。

纱希先生并非严师,不会刻意布置艰深的功课。她知道欢喜特别钟爱俳句,便常常在授课时对窗吟咏。

了解彼此的来历后再品读这些词句,有别样况味。诗歌只有寥寥几字,却把世间的一切纷繁和起落都诉说尽了。

“我去你留,两个秋。”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

“我们在世上,边看繁华,边朝地狱走去。”

……

很难形容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欢喜生命里最混沌虚度的时光,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是咬牙与向下的力量相抗。如同在黑夜中独自泅渡深海,等待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一刻。

纱希先生的指引教导,让她在迷茫和停滞中获得几许内心的平静。

课间休息时,欢喜会同老师分享昆曲,以及自己设计的画稿。艺术不分国界,音乐、文字、绘画,传递着千古共通的情绪。无论是世外乾坤的洒脱,还是古道西风的别离,抑或历久弥新的爱憎哀愁,都能找到表达。纱希审美不俗,总能给出恰如其分的建议。

一周之后,纱希再次到访,慷慨赠予全套明治十三年的《西阵织绫锦》孤本。里面记载了许多传统技法和图样,让欢喜自行融会参考。这些古籍太过珍贵,她不敢轻易收取。

纱希却不以为意,坚持道:“技法是死物,珍贵的是工匠之心。每个人都会得到跟自己德行相匹配的因果,还请不要拒绝。”

于是她只能道谢收下。净室之内备茶焚香,敛容以师徒大礼跪拜,决意将这托付善待珍藏。

遥想当初,沈妙吉那一干人等,为争夺沈家祖上留传的《绫锦集》,穷形尽相丑态百出,诸般手段都使尽。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纠缠却越来越深,真讽刺。

偏偏她还在爱,还是相信。

艺伎舞台一开始也是男人的天下,“女形”深入人心,跟中国戏曲只能由男子扮演旦角类似,后来才渐渐有了真正的女性表演者。女性戏曲表演者英才辈出,出现一身功夫不逊男子的女武行刀马旦。

纱希对西阵织的态度,也印证了欢喜一贯以来的想法。如果技艺能打破家族流派的壁垒,那么师承、国界、人种、性别、年龄……任何东西都不应该成为它传承的局限。 TI5beo9Z5Ni6DiPr8vqUVoHVwmzy4rIELSQgVke6jJx9gIQ9fcHunTRlO/AYep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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