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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折戏 愿尔身如琉璃

沈望开始认真考虑让欢喜留在国外。

作为明缂丝的正统嫡传,她的水准足以跻身高端手工艺人的翘楚之列,成为知名顶级设计师也绰绰有余,却并不适合从商。玩不转那些勾心斗角,只靠天分和一股子韧劲硬闯,最后会吃大亏。商场如战场,从来都是背景手段缺一不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根基又尚浅,拿什么应付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

她不像连越,有London College of Fashion(伦敦时装学院)的名校光环,背靠明唐,人脉和资源全是现成。即使连越那样注定踏上青云之路的天才,出来自立门户都困难重重。

时尚行业很残酷,小概率的逆袭没有可复制性。当然有人靠作品和资历打底,最终顺利融入某个圈层,让作为敲门砖的学历变得可有可无。尽管如此,欢喜大学时为了保护导师主动退学的事,还是成了沈妙吉当众攻击的口实。

太多有待解决的问题。而他自顾不暇,跟吴丝桐的角力还不知要持续多久。可能三年五载,也许耗上十年八年……没脸开口要她等。

沈望慢慢靠过来,将手压在她微凉的手上捂暖。在别的事情上都能杀伐决断,唯独在跟她有关的时候方寸大乱。很想做她坚不可摧的守护者,很想。可惜如今不是自由身,分飞的结局几乎已经注定。

时代变了,平民出身的名设计师本就寥寥无几,最后能获得巨大商业成就的更稀少。就怕他再多偏爱,最后都会与初衷背离。

那晚欢喜不断惊醒,每次他都及时发现,尽最大的努力去安抚,果然一直守在床前寸步不离。

最后一段不被打扰的时光,沈望不想留下太多遗憾。

马上就要拆纱布了,她十分紧张,坐卧都不安宁。在病房里转来转去,絮絮地说了好多小愿望,比如去骑脚踏车、玩滑板、放风筝,把之前想做却没来得及尝试的事都完成。

鸟儿关在笼子里太久,重新试飞总是顾虑深重。

“万一……还是看不见怎么办?我以后再也不熬夜了,晚上一定老老实实睡觉,不让眼睛生气。”

“没有那种万一,要相信科学。”沈望拿过汤碗,舀在小勺里仔细吹凉,喂到她嘴边,“乖,先吃点东西,不然哪来的力气到处跑。”

她勉强喝了小半碗,摇摇头表示没有胃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有没有甜的?小时候一生病,奶奶会给我做桂花云片糕。”

这是一种江南糕点,软如宣纸般薄白的一片,可以揭出好多层,她最爱一片片撕着吃,口感清甜绵韧。以前在奶奶身边时,欢喜爱看她用最古早的方式制作,每个步骤都讲究:糯米要先碾去米皮,留下米心,然后再反复炒制。既要保证糯米熟透,又不能炒到变色。炒完后,还要将糯米磨成细粉,再连续过筛,直到绵细如面。加入新鲜桂花的糕条蒸出来厚薄均匀,20厘米长的一块能切成一百五十多片,比针脚还细密。

每天吃药嘴里容易发苦,欢喜最近比较嗜甜,远离故土的人总是怀念乡味。沈望犯了难,一下子上哪里去弄这种东西?他开车出去转了一个多小时,最相近的甜点只有和果子。

她食欲不佳,只想吃点甜的东西。这么微小的愿望,他当成眼前最重要的事,把附近所有的甜品店都找遍了,最后带回来一盒御萩 (OHAGI)。

传统日式糕点,四时风味分明,要应对不同的季节和场合,有很多不同的种类和做法。御萩也叫牡丹饼,同样由糯米做成,是春分和秋分时要吃的点心。

小巧玲珑的圆团子,里面包着各种馅料,她试着咬了一口,笑得好甜:“我最爱这种红豆馅儿的。”

那是他特意挑选的口味,此物最相思。

忌口那么长时间,吃什么都滋味新鲜,欢喜一连尝了好几个。沈望在旁边心满意足地看着,目光温柔地在她脸上流淌,“刚才的话都给你记下了。以后要是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眼睛生不生气我不清楚,我会生气。”

她从盒子里又摸了块点心,“唔,你会生气,然后呢?就不要我了么?”

他心头一刺,眼睛里有些很深的动荡,突然问:“如果我真的一生气就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办?”语气是调侃的,实则忐忑得不得了。

“我想象力很匮乏的,处理感情问题的能力也不强。大概……”她舔舔嘴角沾的糖霜,一本正经威胁道:“也就只能靠家暴把你吓得收回成命吧,毕竟有空手道传统艺能,不用多可惜。”

他带笑揉一把她刚长出来的碎发,“你好好的,我心里就安稳了。”

欢喜住进无菌病房的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半个身体都是空塌的。忙起来可以几天几夜不睡,可总有思念无孔不入,轻易击溃他的全部防御。

最后一层纱布拆开,黑暗的屏障彻底消失了,是结果揭晓的最终时刻。

窗外是早秋飒爽晴天,阳光透明温和。欢喜整颗心狂蹦乱跳,使劲闭着眼不肯睁开。手冷得像从冰水里淘出来一样,被他合在掌心里渥着,还簌簌地抖。

沈望在她身前蹲下,缓声道:“别怕。我在这里,就在你面前。”

欢喜低着头犹豫很久,才敢试着睁开一道缝。

打破禁忌的魔咒,世界如同砰然点亮的烟花,斑斓鲜浓,无数色彩一下又一下撞击心口。所有只存在于脑海里的离奇形状,都有了分明层次。

她想起底片放进显影药水里的变化过程,混沌刹那褪去,浮出清晰又美妙的具象。

沈望趋身向前,双手捧住那消瘦的脸颊,轻声说:“你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

他笑吟吟的样子真好看,狭长的眸子弯起来像月牙。瞳底一点墨,动荡万丈烟波。和记忆中反复描摹的轮廓,一丝都不差。

是他。

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是她爱的沈望。

欢喜扑过去,用尽所有的力气抱紧他,泪水不知不觉淌湿了肩膀。明知现在不该哭的,可怎么也忍不住。

她一抽一噎吸气,声音软软糯糯,“我已经多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

从在九溪找到她的那天算起,沈望想了想,说:“十个月零一十七天。”

“才十个多月……”她把头枕在他肩头,“我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是我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他眼圈也发红,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情绪,轻轻拍抚她的背,“好了,现在没事了。”

她的手指握起来,紧紧揪住他的衣服,“我以后都不要和你分开。”

活着真好,可以和爱的人厮守朝与暮。

经历多少坎坷才能重见光明,她还沉浸在难以描述的喜悦里,没注意到他脸色微变,别过头不再回应。

接下来的时间,沈望信守承诺,陪她一一实现曾许下的心愿。

他活了二十九年,真正闲暇轻松的时光屈指可数。严格意义上来说,沈立交到他手上的家业,半是守成半开拓。时代发展日新月异,旧积弊会产生新问题,多少前所未见的难关,需得遇水搭桥披荆斩棘。经过九十年代初缂丝出口贸易潮退的冲击,老辈手艺人凋零殆尽,留下的市场一片混乱。集团能有今日,是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把局势扭转过来的。

就像欢喜形容的那样,他是手望的头脑和利剑,必须精准、迅疾、有力,每分每秒都不能松懈。自己去做选择,然后承担后果。不言悔,有泪不轻弹,是所有人对他的要求。要时刻保持清醒判断,就必须摒除多余的情绪困扰,也决不能屈服于软弱和欲念的支配。

把自己当成商业机器久了,就没什么人性。在欢喜出现之前,沈望一直觉得情情爱爱是匪夷所思的麻烦。处理任何人际关系,一贯简洁利落,不耐烦拖延或纠缠,几乎到了冷酷的地步。久而久之,会对思维方式形成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是对自我心性的一种艰难调伏。

即使在最血气方刚的青春时代,他也无法认同世俗趋之若鹜的标准,更无法从肤浅的感官麻醉里获得快乐,对身周的人和事态度疏离,总隔着一层屏障。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如影随形。

谁知会这样遇到她。一颗形状不规则的星星,是整个宇宙碰撞的意外,把一切都改变。

欢喜带来快乐,也给他难以言喻的伤痛。她的呼吸成了心脏上缠绕的透明丝线,另一端握在她手里,动一下就牵扯着疼。

他仍然感谢她的到来,照亮了长久以来的空洞沉闷。哪怕过后必须忍受更漫长的枯寂,也心甘情愿。作为回报,他在她身上倾注了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深情,全心全力地争取过了。只是事与愿违,没能避免让这段关系沦为悲剧。

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倒数着离别,有多折磨。还好她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出口的煎熬,就让他一个人来承受。

他们一起去公园骑脚踏车,在小树林里玩滑板、还去海边放了风筝。

欢喜刚做完手术,身体尚在恢复中,不能太劳累奔波,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摆弄,让她坐一旁看着。

沈望从来没玩过这些,接触过的所有竞技性训练里,也不包括滑板、滑轮这类街头体育。他还记得自己四岁时的生日礼物,是爷爷送的一辆限量版超跑。小小的男孩子,站起来都还没有车门高,对东西的价值毫无概念。在拿到驾照之前,出入都有司机,身边动辄一大堆人,渐渐习以为常。

刚开始试着坐上脚踏车,总是习惯去找并不存在的后视镜。难以判断身后左右的路况,让他感到很不安全。一心好几用,骑得里出外进歪七扭八,还非要一圈圈地围着她打转。好在腿够长,不能保持平衡的时候就能立即撑住地,倒不至于摔下来。

入了秋的天气,早晚清凉,正午温度却高。沈望穿白衬衫和一件纯色薄毛衣外套,没多久就热出满头的汗。欢喜笑个不停,一直跃跃欲试想亲自去纠正姿势,可是他觉得很不错。确实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好在聪明肯学,没多久就熟练起来。

青涩这个词并不适合用在他身上,此刻却如此合衬。她未曾见过的,是这样的沈望。也有不那么犀利完美的时候,一点点笨拙,一点点腼腆。日常又微妙的小性感,那么好看。

无尽温柔的、缓慢的、惆怅的时刻,他们互相陪伴。他总是牵着她的手,吃饭睡觉走路都不放开。即使在餐厅用餐,也不愿隔一张桌子的距离,而是选择坐在她身侧。

他是她触摸过死亡边缘亦不肯相忘的爱人。这个男人的出现,让欢喜确认自己和世界的关系,知道自己在爱,以及被爱。深埋的自我被唤醒,像花朵一样璀璨而欢愉地绽放,充满力量。

他们最后要去的地方,是位于八濑的京都光明寺。

京都府内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寺庙,有些并不是那么容易参访。要么谢绝游客,要么入院之前得抄写经书。起码提前一周写信申请,等待寺院寄回明信片确认拜访日期,才能成行。

历史悠久的庭院建筑,在明治时期曾被命名“喜鹤亭”。正式转为净土真宗本愿寺派的寺院后,全称是“无量寿山光明寺琉璃光院”,因光影缤纷而得名。这里并非旅游景点,完完全全是佛门清修之地,连预约都用不上,根本不对外开放。

置身本寺主庭时,欢喜才真正理解了它的意思。瑠璃庭喻义净土世界,遍地青苔覆盖,草叶间有清流潺潺,翠色投目而过。树林间漏下的日光,疏疏如残雪,碧澈澄明。

从参道两侧拾级而上,有超过百种以上的红叶植物。风过处,层林锦绣斑斓,深深浅浅的渐变倒映在枫木地板上,有反复手工擦拭过的光润质感。

沈望带她到瑠璃庭书院小坐,煮茶的风炉水沸了,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欢喜入乡随俗,穿了件素净的白鸟羽织配黑色袴裤,混搭出一点和风味道。刚剃过的头发还很短,也不愿戴假发遮掩。素着面孔,眉眼的轮廓很有东方古典气质,像从小就生活在寺院里的年少尼师,清净不染红尘。

虽然消瘦了很多,那笑容依旧很美,似烈焰生而有光。经过生死洗练,整个人愈发通透,散发一种淡静宁和的气息,把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沈望兴致很高,在身后握着她的手,教她用竹筅打一碗抹茶。匀速击拂之间,茶汤表面浮起一层细腻的沫浡。

欢喜靠在他怀间,间或微微仰头索一个吻。温热的唇落在颈侧蜿蜒而下,蜻蜓点水般流连。她闭上眼睛,沉浸在光影交织里,脸容那么恬静。

琉璃世界万千莫测,人间情爱,犹如隔镜视物,所见无非虚幻。

“那年你拍下一幅古董缂丝,我瞒着奶奶把海浪的染色配方抄了一份给你。那种颜色在古代,就叫绀瑠璃。”

沈望当然记得。他曾处心积虑地接近,试图打听有关《绫锦集》的蛛丝马迹。那时候他们也才刚认识不久,一起吃过几次饭,谈不上交往。他不过稍作铺排,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大大方方地答允。并非不懂得古籍秘技的珍贵,只是觉得把它分享给真正懂得的人,才有意义。

彼时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所熟悉的那一套进退迂回,对世俗价值的权衡取舍,在她那里是完全失效的。她对缂丝的执着,为人处世的坦荡赤忱,自有一段天然态度,不在任何固有规则之内。

吴丝桐说得对,是他一手把她拖进这趟浑水。

想到这里就冷静下来,垂下头喝一口泡好的薄茶。寺院禅师是沈家故交,虽未露面相迎,也让茶人特意准备了周到的招待。沈望惯用的茶粉是一保堂的“几世之昔”,口感顺滑,有绵润回甘。80°C热水冲泡,晾到现在刚刚好。

他笑容岑寂,“琉璃光院一年只开放两次。一期一会,最为难得,是你跟此地的缘分。”

欢喜脑子里莫名地浮出一个名字,青山小夜子。不觉脱口问出:“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十三岁的时候,跟爷爷来过一次。”他陷入回忆,“也是早秋,气候比现在凉一些。”

或许是亲极反疏,沈望向来很少提起家人。此番重临其境,一景一物都如旧,突然有所触动。

“老人家当时说过的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沈望拿起铜钹挑了挑炭火,“他说人生如同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美好的东西不可长存,是自然规律,有过相互的交汇已经很好。人的知觉是一个不断衰退的过程,十几岁的少年能听到一万九千赫兹的声音,到了二十多岁,就只能听到一万六千赫兹。五十岁左右,会锐减到一万两千赫兹。所以要趁年轻多去体验,尽量不留下遗憾。”

他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也是我一定要带你来的原因。希望你在复明之后,所看到的都是美好。”

愿尔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无关什么天长地久的痴缠,这就是他对她全部的祈念。

石水圆砵上的竹筒蓄满清泉,“咚”地敲下,响声清脆如槌击木鱼,在空寂的庭院里幽幽回荡。

冥冥中若有天意,会给他们一个怎样的结局。 NyCT3GEVhelYohzTEqsmTdznrBfx/y6Mh6YUOOiKW2G/KWpPFDuktK9dUl+X25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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