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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折戏 朝夕与白驹

这家老牌咖啡馆在当地很有名气,是奥比都斯的网红打卡地标。有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孩一直在合影,各种变换角度和姿势,一边自拍一边聊天,热热闹闹享受旅行时光。

其中一个扎高马尾的女孩要了好多种巧克力甜点,摆足一桌子,边吃边满怀期待的许愿:“以后一定要带男朋友再来一次,要是能在这里结婚就好了,多浪漫啊!”

另一个丸子头戴眼镜的女孩指指书报架上的最左边商业杂志,“那个什么……手望集团的少董不是刚在这里订的婚嘛。我们今天才到,也没赶上,不过他们那种人办仪式,肯定不会让外人围观吧。奇怪也没看见有报道,搞得神神秘秘。”

那是小半年前的期刊,登了沈望的一张侧脸半身照做封面。高马尾拿起杂志翻几页,视线牢牢锁定在扉页,感叹道:“你是说沈望?天哪他这么帅……看起来好年轻啊!也才二十多岁吧?比那些油头粉面的男明星强多了,不知道真人得好看成什么样。”

丸子头扶一扶眼镜,说:“好像也有二十九了吧,有钱人就是显不出年纪。之前写过一个跟传统手工艺相关的论文,查了好多资料。这人看着斯斯文文,还挺厉害的,二十出头从日本留学回来,就把国内这块市场全给占了。好像还是什么……沈氏宋缂丝的传人,搁以前也是皇商,跟曹雪芹他们家差不多。”

吴丝桐冷笑一声,低头搅拌早已凉透的咖啡。白玉为堂金作马,到头来怎样,还不是玉粒金莼咽不下。

她的女伴两眼放光,“那他跟谁订的婚啊?新娘子好看吗?”

丸子头显然对八卦不大感兴趣,摇了摇头,“不知道诶,应该差不了吧,门当户对是基本条件。不过我听说他前一阵投资失败,惹上官司还欠了好多债。这种事说不清,他们这样的人家男婚女嫁,也不见得多有感情,私下不定怎么着。”

“那也比贫贱夫妻百事哀强得多。”高马尾恋恋不舍地放下杂志,“真羡慕那女孩,年纪轻轻就什么都不缺。我要是有这么英俊又有钱的未婚夫,肯定幸福死了。”

“醒醒吧姐妹,这年头哪还有灰姑娘存在的土壤。人灰姑娘也是公爵的女儿,暂时落魄罢了。”

被羡慕得不要不要的吴丝桐换个姿势看着俩女孩,眼神透出苍凉,“我像她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生活过。”

那些日子究竟是怎么熬过去的?

昂山廷安静地望着她:“你现在也很年轻。”

“你还不是一样?”

是,苍老从来只是心的事情。

桌子底下,吴丝桐抬脚故意勾在他的裤管上。昂山廷不动声色,漆黑眼眸里是寻常的淡漠,“别闹,万一她回来看见,很难解释。”

她歪着脑袋,玩味地问:“她和你想象中一样吗?”

语调是点到即止的,不会显得太缠粘,也不至于完全不在乎。至于几分真几分假,她已经懒得去分清。

他没回答,反问:“你很担心沈欢喜回国?”

“我担心沈望不让她回来。”

昂山廷默一瞬,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沈望的心思半分都拉不回来,这方面的阻力已成定局。而沈欢喜是他最大的弱点,人要是被留在外面,看不见够不着,还不如搁在眼皮子底下好对付。

昂山廷放下水杯,朝洗手间的方向瞥一眼,说:“让我想想。”

也不知道他寻思出什么来,站起身对吴丝桐道:“坐着别动,等我一下。”

过了差不多五分钟,昂山廷重新推门而入。手一晃,指间出现两朵很小的白色石菊。他个子很高,微微倾身便能隔着餐桌替她簪在草帽的缎带间。

这是葡萄牙的第二国花,象征着纯洁的爱,也象征着富有才能,大胆的自信和勇气。

他说:“我没有买花送人的习惯,这是路边窗台上摘的。”

吴丝桐偏头去打量玻璃上映出的倒影,小小的点缀,不仔细分辨很难发现,却跟她今天的打扮很相衬,别致又好看。

她没有说谢谢,让微笑在唇边徐徐漾开,明白他是在试图让她快乐。在糟糕至极的订婚礼过后,这确实是吴丝桐感觉最快乐的一天。又或许,是这些年。

“今天走了太多路,鞋子穿得还习惯吗?”他低头看了看她的脚。

“很软和,我平时都穿高跟鞋,很多年没买过这种平底的鞋子了——只有小时候学跳舞才穿过一阵。”

“路好走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我订了明天的机票,先走一步。奥比都斯风景那么好,你可以陪她再多玩几天。”她顿了顿,“新的研发团队刚成立,离不开人。”趁沈望兄妹俩都不在,要抓紧处理的事还有很多。

他淡淡地“嗯”一声,两人便不再交谈。

沈妙吉朝座位走过来,见他们面对面坐着,一个翻报纸一个看窗外,笑着跟吴丝桐打趣道:“他有没有把你闷坏?”

吴丝桐莞尔一笑,“怎么会?”这话倒是真心实意。

回去的路上,沈妙吉又嚷脚疼,说什么也走不动了。她的复古风方形鞋跟不算高,只有五厘米。昂山廷很自然地蹲下查看,发现丁字袢带把脚跟磨出一道浅浅红痕,无奈地吁一口气,“那怎么办,我背你?”

他总是能纵容她所有合理或不合理的任性,满足那些突发奇想的折腾。

沈妙吉没想到他那么爽快,倒有点不好意思。这地方坡道非常多,离古堡还有一段距离。虽然是旅游之地,因为道路狭窄,整个小镇环绕不过1.57公里,也没什么公共交通。真要背个大活人一路爬坡,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她看着蜿蜒的碎石路面撒娇:“我真的脚疼。”

昂山廷略低头,一双明黑双目堪堪望定她:“现在不是小时候,我背你回去,家里人都会知道。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

这意味着她需要做一个选择,是否正式公开他们之间的交往。在这之后,有些事将与从前不同。

他也不催促,由她去想。沈妙吉咬着唇,磨蹭了足有半分多钟,才轻声应道:“要的。”

吴丝桐缓缓别转过面孔,洒脱地扬手挥一挥:“我还要找个小酒馆喝一杯,你们先回酒店吧。”

她步态悠闲,走得平稳而轻快,消失在石墙高大的阴影里。昂山廷今晚想必没空再翻越露台赴一场幽会了,剩下的时间需得自己打发。

他们就像某种互利共生的危险动物,只在阴暗的罅隙里生存,注定永远无法光明正大走在白天。对外界充满警觉和不信,却投靠了彼此的肩膀。

吴丝桐随意游荡,找到一家名叫“波尔图达达”的音乐酒吧,第一次听Fado。“法多”又称为葡萄牙悲歌,由高音的葡萄牙吉他和中音的西班牙吉他一起合奏,歌声充满悲切与哀怨。

酒吧灯光幽暗,照在歌手英俊的面庞上,青涩里带着几丝腼腆,又有沉沦的不羁。呵,流浪的情人。记忆里也有过这样一张年轻的容颜,像被烧焦的旧照片,边沿泛黄,代远年湮。

女郎衣着清淡,在幽艳的光影斑斓中很打眼。一杯火红的桑格利亚被推到面前,杯子边沿点缀了不知名的白色香花。歌手抱着吉他在高脚凳坐下,指指她头顶的帽子,用口音奇怪的英文说,“送给你的,很合衬。”

吴丝桐笑着说谢谢,抽出小费压在杯底,请他再唱一支歌。男孩子嗓音沉醉,连素昧平生的情话也说得娓娓动人。

没有来历,不知过往,这寻欢作乐的温柔乡。影单形只的异国之夜,至此已很圆满,她无法再奢求更多。

手机不停振动,接通后,吴梓毓在那边很久没有说话,半晌才忍不住嗫嚅着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女郎眼神瞬间恢复清醒,低头看一眼时间,说:“现在。”

她是吴丝桐,从不怕寂寞,哪怕脚踩虚空。

拒绝了歌手共度良宵的邀约,打开包把里面的现金全部留下,只带走一张老旧的录制唱片。

身后喧嚣再起,年轻的歌手用她留下的小费请全酒吧的人一起喝酒,气氛热闹欢腾。

到酒店是晚上十点半。陪吴梓毓一起看了部动画片,哄他吃过药上床睡觉,才疲惫地走回房间。

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个白天,草帽上的石菊已经脱水,花瓣没精打采。她拧开灯,发现桌面放置一只纸盒,比上午的小很多。

里面全是新鲜采摘的石菊,粉白各色都有,裸根还沾着些泥土。没有香味,散发植物汁液辛辣清凉的气息。

吴丝桐殷殷按住胸口,静一静,然后将细小的花朵全部撒在床上。这昙花一现的朝朝暮暮,有始有终。

浮华世间多离散,险恶泛滥成灾,如此便算有心了。在奥比都斯的最后一晚,她眠在一席花海间,感觉到似曾相识的危险。隐约意识到,或许将来会为这一瞬心意,付出更多。

月至圆时,长夏已尽。

漫长白昼以微不可察的速度缩短、消逝,欢喜总是花很长时间坐在窗前,分辨日夜的轮替。她恢复了光感,眼睛上还蒙着纱布,每隔两天才能揭开一层。失明将近一年,需要慢慢适应,过程大概持续半个月最为稳妥。

注射、换药、检查刀口长势,测量各项身体指标,仍是生活里唯一内容。耳边尽是陌生的语言,翻译不在就什么都听不懂。只有左一鸣每天准时探视,也待不长。

沈望抵达将近一礼拜,却犹豫着没有露面。最多在外面站一会儿,隔着门远远看她,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这样进退维谷的焦灼,是前所未有的。爱让人变得小心卑微,想要触碰却又收回手。

欢喜从做完手术到现在,沈望好像消失了一样毫无音信。她记挂他,会假装无意地问起,左秘书理解她的心情,态度一贯和善诚恳,却每每不着痕迹地回避具体情况。

她很茫然,这跟沈望的一贯作风相去甚远。他向来稳妥细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凡事有回应。好不容易做完手术了,却突然不闻不问,肯定哪里不对劲。

惴惴的担忧和疑惑交织,又觉得这样的念头很不应该。便自我安慰地想,他一天也就只有24小时,公司诸多不顺的情况下,怎么可能面面俱到。

对面不相见,沈望心里也煎熬。他希望再看到她时,她是健康快乐的,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成为打破一切平静的元凶。

“去看看她吧。”左一鸣对他说:“没有人知道怎么做一定是正确的选择。但是不能因为一件事做得不好,就不敢面对接下来的每一件事。”

逃避只是暂时,要从此悄无声息从她的世界里抽离,他暂时还做不到如此决绝。

沈望终于踏入病房,推门的动作很轻。欢喜正在小睡,突然有所觉,“是你吗?”

他立即停住,响动彻底消失。欢喜伸出手在空气里摸索,迟疑地一声声唤他的名字。手背上还扎着置留针,淤青一大块,茫然四顾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酸不忍。

沈望站在那里,感觉心都在颤抖,哑声低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决意放弃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明白。很难说哪种痛苦比较多,无非来早与来迟。

听到他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有种再世为人的恍惚。

“你忘记了吗?”欢喜轻轻说:“我能分辨出你的脚步声,跟别人不一样。”

他的存在之于她,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再说话。欢喜来不及找鞋子,光脚踩在地上试图靠近。未完成的拥抱被戛然打断,沈望迅速往后退开几步,“别过来。”

于是她孤零零晾在原地,微张着嘴,表情瞬间凝固。

“我感冒了。你现在免疫力弱,万一传染会很麻烦。”

“哦……这样。”她手足无措,像犯了错的小孩,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连碰她一下都不敢。好在小楠来了,见状赶紧把人扶回去,“哎呀地上凉,怎么连鞋都不穿呢!快躺回去!”

沈望的态度毫无预兆逆转至此,之前所有亲密像个不真实的梦,让她不敢确定记忆是否可信。

“你感冒严不严重……没有发烧吧?”

他叹一口气,轻手轻脚地靠近床沿坐下,“接着睡,我在这儿陪你。”

小楠倒了两杯水放在床头,安静地退出去,把门重新掩上。

怎么可能睡得着呢,日思夜念的人终于回到身边,欢喜有好多话想和他说,只是不敢开口。不安地换了好几个姿势,他的手突然挨过来,捋了捋她耳边的发丝,“伤口还疼吗?”

语声圆润温柔,让焦躁的心绪安和不少。她想去握住那只手,却只碰到匆忙离去的指尖。

欢喜愣了好几秒,手就一直保持着刚才落空的姿势,最后不得不掩饰地摸摸自己的脸,说:“纱布全取下来的时候,我希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

沈望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她忍不住追问:“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抬头眺望窗外流云,答非所问地说:“京都早秋的红叶很美,我会带你去看。”

沈望心情复杂,寥寥几句全部前言不搭后语,弄得她如坠云雾里。

术后身体毕竟虚弱,药物让她头脑昏沉,每天光躺着也觉得累,很快又迷糊过去。这次睡得很浅,微微偏过头,眉头轻蹙着。沈望怅然地看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一场手术让元气大伤,形容又消瘦不少,唇间几乎没有血色。面庞清透素净,透明如一瓣脆弱的梨花。

他去拧了热毛巾,不声不响挽起她左手袖口,敷在青肿处。热敷过后,又耐着性子轻柔地按压。

天色渐昏暗,窗外开始起风了。他替她掖好被子,心里还在盘算怎么应付国内那一摊子事。核心业务作出重大调整,朝令夕改是不可能的。吴丝桐相当难缠,想平稳过渡必定要大费一番周折。这笔账他记在心里,以后总有彻底清算的一天。

最为难的是欢喜,如何安置才好。

左珈陵反复提醒过,最多只有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哄骗欺瞒,拆了东墙补西墙,无异于挖肉填疮,终究不是正途。她到底还年轻,短短两年不到就经历这么多,换个人早就承受不住。

现在手术虽然做完了,回归正常的生活远非易事。欢喜在业界销声匿迹那么久,还有毁誉参半的声名拖累,一切又要重头来过,遇到的阻力只会比之前更大。不同的是,以后没有谁可以成为她长久坚定的依靠。起点站太高,一旦从云端里摔落,恐怕连普通人还不如。

做设计也好,做缂丝也罢,所有跟创造力相关的行业,会被蒙上一层遥远高洁的神秘色彩。其实艺术背后,远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光鲜亮丽,都是名利场、交际圈和私生活。 5RfvUsfU2+Db4otoorZu+OTLEKhP53D4rEz472vRHSpaK7i3X4c6hnSqogdyi8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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